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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随笔 情思悠长

2023-10-19鸣弓

书屋 2023年10期

鸣弓

侯文蕙,偏居西北一隅,舌耕三尺讲台,先讲授中国古代史,后因外语特长改教世界中世纪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因时奋飞,乘时代长风,飞大洋彼岸,踏上陌生的美国土地,开启全新的游学生涯。身处全新的异域文化、国际化的学术前沿,如饥似渴求学问道的侯文蕙不走寻常路,勇闯荆棘途,终于开拓出一条颇具特色的学术道路,硕果累累,译、著并佳,从而为自己赢得中国“环境史的拓荒者”之盛誉。

侯文蕙的翻译成果似乎更为耀眼。正如她的好友、美国学者唐纳德·沃斯特教授高度赞誉的,她是一位非常高明而雄辩的翻译家,其翻译兼具学术专业性和艺术美感,可谓臻于化境。然而,你可曾料到?她是四十岁才开始学英语的,中年起步而收获“著名翻译家”殊荣,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曾在一篇忆旧文中归纳侯文蕙的成功要素:聪慧的天赋,扎实的功底,孜孜的钻研,开阔的视域,学术的敏感,思考的前瞻,睿智又勤奮,成就了她独特的学术辉煌。

我和文蕙是大学同窗。毕业后彼此素无往来,音信杳然。

今春,蒙热心砚友马为桥居中联系,我和文蕙在网上取得联系。她从网上阅读了我的忆旧长文,随后传来她的新作。我拜读夸赞之余,顺带指出几处文字粗疏的瑕疵。此举让文蕙有点刮目相看,以为我是有见地、能直言的知音。于是,文蕙惠赠其享誉翻译界的环境史译著范本《尘暴》《沙乡年鉴》以及生活随笔《松庐散记》。秀才人情,礼重情义深。我自当盥手焚香,一一拜读。其学术译著,只有老老实实学习的分,不敢置喙,以免贻笑大方。生活随笔,雅俗共赏,读而有感,乃成此文。

遵循尊师赵俪生先生当年传授的读书法,开卷先读序跋,我次第阅读了三篇序以及后记。序一、序二分别出自王劲、张阿泉之手,题为《思想者的情怀》《“专业成果”之外的烟火真味》,两序皆是用心之作、由衷之言,各有侧重,导读功能悉备。

相对而言,我更看重作者自序,包括后记。后记是书稿付梓前作者的真诚鸣谢,举凡和本书有关联的人士,从序作者、责编、文稿录入者,到友朋弟子亲人,该谢的,一个不落!作者的缜密细致和感恩之真切,于此可见。

据自序,《松庐散记》收入作者近二十年的部分随笔。为清晰文脉,也方便读者,编书时作者按题材归类重组,分编上、下篇。篇内又据题材分成几组,并冠以诗意的小标题,配以精选的古今中外诗文名句,点睛兼导读,用心之精到,不让责编。书中文图并茂,配发多幅独家老照片,既融入了历史的沧桑感,又导入了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历时愈久,愈发珍贵。

上篇《山长水远》,系回首前尘的忆旧文字。虽属记忆碎片,却是倾情打造,颇能以情感人。揣想作者是对荧屏,敲键盘,忆往昔,思亲人,煎百虑,叹衷肠,写得相当动情,有些篇什甚至是和着热泪写成的。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文蕙有幸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那个时代异常稀罕的知识分子,还有一位西南联大毕业、荣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舅舅黄劭显。她身为“大姐”,上有兄长,下有弟妹。在《圆缺难并》题下,有三篇凄美的悼亡文:《人生几回伤往事——纪念舅舅黄劭显》《棣萼一别永相望——清明忆文果》《旧游无处不堪寻——忆文迁兄》,作者写得非常投入,睹标题即令人黯然。骨肉亲人,生离死别,幽明永隔,最是令人凄绝。关于文迁,容我赘述几句。作为错误婚姻结出的“苦果”,文迁是作者的异母兄,尚在幼童时,即遭逢父母离异。文蕙以宽阔的人文襟怀接纳了这位异母兄,对其缺乏父爱的缺憾给予深深的理解,正是这种同情心、同理心,成就了他们异母兄妹关系的佳话。

毋庸讳言,作者感思最深、着墨最多的当然是她的父母,虽无专篇,但统观全书,父母神、行几乎无处不在。缘此,作者开宗明义,卷首虔敬题词曰:“献给我的父母——无穷的怀念!”她的父母走过了与同时代部分知识分子相似的道路:冲破封建桎梏,争得自由婚姻;力图报效祖国,栉风沐雨前行……作为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他们思想开明,尊重孩子,循循善诱,教子有方。暖风熏人,春雨润心。文蕙传承并发扬光大了优良家风,见于她自己的小家庭,则是她言传身教,热忱鼓励一双成年子女对母亲的书稿品评高下,直陈异见,并为亲子之间的平等对话、畅所欲言感到莫大欣慰。

关于爱情,文蕙似乎很内敛,鲜有涉笔。毕竟她和侯尚智先生是患难夫妻,非常时期,文蕙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共度艰危,终于迎来云开日出。移居青岛后,侯氏教授夫妇常常出双入对,凭栏远眺,擘画未来。一次迟归,途中腹饥,正巧道旁有个烤地瓜的小贩,先生买将过来,夫妻就地进餐,吃得快意过瘾,甚至有些忘形,以致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这段教授夫妇道旁进餐轶事,略见其伉俪情笃,亦令人联想到魏晋名士的倜傥不羁、不拘小节。

书中一往情深追忆同学情、师生情的,像写母校兰州女中的两篇和《一蓑烟雨任平生——忆俪生师》等,都是值得含英咀华、细细品味的佳构。而《旧径未遥》标题下记叙童年生活的几篇,则是以童真童趣见长。我印象最深的是,正式上学第一天,六岁的小文蕙却找不到所在班级的教室,迷茫无助,无奈地哭了。一名高年级大男孩闻声赶来,帮她解了难。于是,小文蕙便永久地记住了这暖心一刻。还有,因贪吃甜醅子而醉眠课堂;打酱油竟失却瓶子,只手提得瓶颈归等,都是“一片童心在玉壶”的真实故事,过目难忘。

如果说《旧径未遥》是作者对第二故乡兰州朴实年代的淳厚和梦想的讴歌,那《此心安处》则是对初始故乡青岛的叙写,且褒贬兼备。作为一个曾漂泊远方、最终叶落归根的游子,她冷眼旁观,直指故乡文化上的缺憾。至于其批评动机,似可用艾青脍炙人口的名句来回答:“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此心安处”心难安,故园面临的困境,每每令她面壁苦思,寻求良策。

术业有专攻,闻道当思用。

下篇《彼美可期》多见环境史学者的专业思考,富于思辨性和现实性。文蕙为环境史这门新兴学科投入太多,燃烧了生命,成就了术业。

单说“松庐”的命名和守望,便约略可见这位环境史学者的执着。她将环境史研究和生活融为一体,在允许的范围内身体力行。1996年,作者迁居青岛大学浮山新楼,居室窗外有蓊郁松林,眼中有绿,心中有静,乃欣然为居室取名“松庐”。

十几年前,松树林因学校建设而遭砍毁,文蕙曾联手几名老师出面阻拦,结果可想而知。松蒙难,庐还在,名不废,心依然。无松可缀,有品可循。“我爱松庐,依恋松庐”。作者执着守望的不仅仅是书斋名,更是一种环保理念和严肃的学术信仰。

敝人对环境史洵属门外汉,亟待补课,不敢无知妄说,只能以“述”代“评”,文抄精彩语段,二传呈现,聊胜于无吧。

环境史是一门探讨人和自然关系的新学科,其学术其学人充盈着对大自然深沉的爱,而这份情感的理论支撑正是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提出的生命共同体理论。

人和自然共存于地球,利害攸关。缘此,人类没有任何理由不善待地球。然而,孤傲而短视的灵长类,贪婪的“经济动物”,在与自然互动的过程中,“总是忘乎所以,自大而妄为,不仅让自己高高在上,且将自然推向要征服的敌方,直到地球被逼到崩溃的边缘。在危机面前,是继续向前,还是后退?或至少是将步伐放缓”,这的确是人类面对的两难选择。期盼文蕙悲天悯人的疾呼,天下情怀的昭告,能引来更多读者的共鸣:敬畏一切生命,热爱大自然,促进荒野与文明的和谐共存。

侯文蕙心中永远装着一个“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的美丽中国。她对绿色环保的未来充满信心——“彼美可期”!

《闲敲棋子》题下的六篇书评,让我们窥斑知豹,略见其读书之广。博览群书奠定了她扎实厚重的语文功底,从事翻译自然得心应手。作者以一生与书相伴为幸。由读书到著书,自是一乐。

其实,《松庐散记》出版后,业界特举办高规格的诵读会,已经足够荣耀;纸媒亦有评论;我这马后炮述评也表达了一个老读者的认可。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其实,最了解文章题旨意绪曲笔隐喻的还是作者自己。文蕙于专业著述之余,敲出如此文笔优美、情思悠长的随笔,再度让人叹羡。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遥祝文蕙老而弥坚,文笔强健!并祝文蕙和所有健在的老同学“顺遂无虞,皆得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