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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岁月中的灵魂告白

2023-10-19王澄霞

书屋 2023年10期
关键词:延安

王澄霞

著名作家柳青在《創业史》中有段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如用此说概括长他十岁的女作家陈学昭的人生特点,也是相当精准。

陈学昭集“五四”作家、留法作家和解放区作家三重身份于一身,其身份角色转换过程中所显示的人生与创作之路的特异性,令她在二十世纪中国女性作家阵列中卓尔不群。

陈学昭(1906—1991)原名陈淑英、陈淑章,浙江海宁人,“用‘学昭是因为我很喜欢读《昭明文选》,意思是学昭明”。她曾加入“浅草社”“语丝社”等文学团体,1934年在法国克莱蒙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历任延安《解放日报》和《东北日报》编辑、浙江大学教授、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1925年,陈学昭时年十九岁就由上海梁溪书店出版了散文集《倦旅》,1927年,出版散文集《烟霞伴侣》《寸草心》。1927年,二十一岁时赴法留学。1929年,出版长篇小说《南风的梦》。去国八年,1935年年初回国。1938年8月到1939年初夏,她以《国讯》(黄炎培先生主办)特约记者身份艰辛辗转赴延安参观、访问,写作的报告文学《延安访问记》(香港北极书店1940年版),成为反映延安时期的著名历史文献。另有长篇代表作《工作着是美丽的》《春茶》,中篇小说《土地》,散文集《忆巴黎》,回忆录《天涯归客》《浮沉杂忆》《如水年华》等。陈学昭辛勤耕耘文坛几十载,各体作品四百多万字,可谓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代女作家。

陈学昭的人生之路,一开始可谓顺畅平坦。

陈学昭生于浙江海宁盐官镇的书香门第。父亲是清朝秀才,母亲出身名门。她排行最小,五个兄长有四个从事教育工作。七岁丧父后,兄长们遵从父亲遗命供她读书。陈学昭从村塾、海宁县立初等小学、海宁城区第一女子高等小学、南通女子师范学校预科一路读到上海爱国女子学校文科毕业。平心而论,与为争受教育权而以死相拼的同时期女作家白薇、苏雪林等相比,那个年代,像陈学昭这样从家庭得到教育支持的女性堪称凤毛麟角。

1924年元旦《时报》新年增刊《妇女》栏目以“我所希望的新妇女”为题公开征文,陈学昭第一次以“学昭”笔名试笔应征,获得二等奖,新闻界前辈、《时报》主笔戈公振还写信鼓励她。陈学昭的文学创作之路由此开启。随后因给《妇女杂志》投寄散文,与该刊编辑章锡琛建立通信联系。1925年初春,陈学昭得识从法国返乡的孙福熙,并为其兄孙伏园主编的《京报副刊》写稿。在孙氏兄弟引荐下,陈学昭始识鲁迅、茅盾、钱玄同等一批文化界名人。1926年5月又受邀赴沪帮助孙福熙编辑《北新周刊》。她1927年5月的出国旅费,就是分别向新月书店和北新书局预支的《寸草心》《烟霞伴侣》两本散文集的稿费版税,加之接洽担任《新女性》月刊特约撰稿人,以维持国外生计。至此,陈学昭可谓顺遂幸运。

婚恋问题上的优柔寡断、轻率天真,是陈学昭人生之路由平顺转为曲折的一个重要原因。

根据现有相关史料和陈学昭本人的回忆录,陈氏本可获得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婚姻。陈学昭十七岁时就与震旦大学医科预科生、常熟名门之后季志仁相识。季善良正直,对她关爱体贴、迁就有加,两人互有好感互生爱慕,但季家的提亲却被陈家以季父纳妾为由拒绝,拒绝理由貌似新潮现代,实则是陈家相中了另一才俊,绍兴人孙福熙。孙福熙乃现代著名编辑家孙伏园之弟,赴法工读新归,在绘画和散文创作方面已有一定影响。1925年初春他受同学季志仁委托,看望在绍兴县立女子师范任教的陈学昭,即被其美貌才华吸引而展开热烈追求,并主动登门给瘫痪在床的陈母剥瓜子陪聊天,这种周至体贴赢得陈家上下包括陈学昭本人好感。1925至1927年间,陈、孙关系密切,两人一起散步聊天参会,切磋散文创作经验,陈坦承散文集《烟霞伴侣》“就受了这个人不少影响,我也写起风花雪月的文章来了”。而为这本散文集作序的正是孙福熙。在回忆录《天涯归客》中,陈还写到自己当初曾认真又天真地对孙发誓:“如果辜负了你,我就一辈子独个人生活。”笔者认为,尽管两人后来分道扬镳,但不能据此否认她起誓时的真诚与情感。“不过事实上我受母兄的影响,对这人已有了点好感。”从这些史实不难看出,母、兄的意志和好恶显然对她影响极大,她本人对孙亦非完全排拒,而且孙氏兄弟在文化界出版界拥有的资源实力对陈学昭的心理吸引,也不能完全无视。以上种种令她对季志仁的感情发生动摇,而季对她仍一如既往,并在1926年先行赴法时留下一信为她筹划经费出路。但自从与孙福熙确定恋爱关系后,陈学昭自认为已经自觉虔诚地恪守诺言,轻易不与同在法国的季志仁来往。而事实上她又因国外生活、学习和安全需要,常和季志仁及其好友蔡柏龄(蔡元培之子)同进同出,这引起孙福熙的不满。孙于是派人监视她在法国的一举一动,而且不断冷嘲热讽,甚至到陈家告黑状,致使陈兄不但去信责骂,还责令《大公报》停止支付月薪,以断供要挟她立即回国与孙结婚。即便如此,陈学昭也从未有过与孙一刀两断的念想。1928年8月,在经济窘迫学业无成的情况下,陈学昭遵令回国,回到海宁第二天就由兄长带至杭州孙福熙处,以期转圜。孙氏极为冷淡倨傲,只以“没有意思了!沙地上筑不起宝塔”就将一路风尘的陈氏兄妹扫地出门。面对如此羞辱,兄长仅以“没有识透这个人,上了他的当”推卸责任开脱自己,剩她一人独自吞咽所有羞愤痛苦。客观而言,孙、陈婚约如果得以维持,悲剧仍将难免,所以遭孙抛弃,对陈学昭并非全是坏事。

卸下负累重获自由的陈学昭于1929年1月再度赴法。季志仁和蔡柏龄这两位心胸宽厚、博学多才的君子兼绅士,对她都心怀爱慕,乐于当她在异国他乡的保护者,浪漫快乐的“三人行”令其他留学生羡慕嫉妒。无论与季或与蔡结婚,陈学昭都会获得幸福,可事实是她最终选择了以患病为由索爱、对她死缠烂打的留学生何穆。她曾如此自我辩解:“她还自加劝慰地想:‘反正一个女子,总要有一个丈夫,有了一个丈夫,就有了一个保镖的人,不至于再引起麻烦、流言和诽谤了。和一个境况差一点的人在一起总比和一个境况比自己好的人在一起自由些,少受压制些,况且一切都还未定呢!”

其實,她已被对方露骨的阿谀哄得晕头转向,并一步步按照何穆意愿陪他看病、疗养以疏离季、蔡,却还自欺欺人以“不过做着一件类似无可奈何的摆脱不掉的慈善事业而已”来为自己开脱。在几十年后写就的回忆录《难忘的岁月》中,陈学昭反省说“我和他是不适合的。我不爱这样的人,不但不爱,甚至厌恶;各人所从事的工作也是不同的,他根本不理解我,只不过从我身上想捞到一点帮助,幻想我这个女人有名有利”。

在1942年与何穆离婚后,年仅三十六岁的她以拒绝婚姻来保护自己,孤独寂寞地度过了将近五十年的艰难岁月。

留洋博士陈学昭三进延安,学者朱鸿召将其概括为“客人身份,自由写作”到“主人身份,革命写作”再到“干部身份,工作写作”三阶段,陈学昭对延安“进、出、进”的道路选择同样具有典型意义,折射出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复杂心态。

1942年8月离婚后,她独自抚养一岁不到的女儿陈亚男。同年12月,她到《解放日报》任第四版编辑。

1943年2月,陈学昭又投身大生产运动,男同志以生产粮食为主,女同志以摇车纺纱或织布为主。“每个人的计划都是在会议上经过民主讨论而订出的,珊裳(自传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女主人公,陈学昭以她本人为原型而塑造)的全年计划是交纳八斗半的粮食。每天在报社工作三小时半,其余五小时半用来纺纱,完成这八斗半的公粮。”她不得不用一双弹钢琴的手,从零基础起步学习原始的摇车纺纱。后来她不仅完成定额生产任务,而且还能超产。

在纺线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了,一手摇着车,一手拉出又细又匀的线,感到满足和幸福。夜里睡在铺上仔细想想,确实懊悔自己成了个知识分子,要是年轻时从事农业劳动,我的大哥也许已经把我送给他的知己同事家做童养媳了……如果那样,生活上虽然艰苦,精神上的打击可能没有这么多和复杂。我对纺线感到极大的兴趣,简直愿意一辈子这样!

1944年初,陈学昭从报社被调到中央党校四部担任文化教员。1945年7月,她向党组织提交的入党申请被批准而成为中共正式党员。

1944年六七月间赵超构先生参加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访问延安,他感慨陈学昭让他领略到了女性的风仪:“陈学昭女士脸容丰腴,鬓发修整,很别致的装束(白羊毛背心外加‘茄克、西装裤、青布鞋)。态度娴雅,一口缓慢而清晰的上海话,依然带一点‘巴黎回来的女绅士的风度。”

1945年9月,陈学昭随中央党校四部离开延安,前往东北解放区。时任组织科长的王鹤寿亲自找她谈话,告知中央已经决定让她从东北经苏联出国,赴巴黎从事外交工作。离异后的陈学昭自然梦想找回失去的幸福,因为蔡柏龄在法国依旧单身。她满怀憧憬,再次离开了延安。东北战役让她行期无定出国不成,只得于1946年10月底第三次返回延安。虽又经过艰苦行军辗转,于1948年7月底重回哈尔滨,但终因闲言碎语而搁浅,原定的出国安排被取消。

此情此景下,陈学昭写作《工作着是美丽的》这部以个人生活为线索,以她本人为生活原型的长篇小说,将近四十年来人生路途中的美好与痛楚,光荣与屈辱,理想与失落一一回顾、清理、检视、剖析,完成自我救赎,并借此坚定革命意志和斗争精神:“人的思想是可以改造的,人的品质也是可以慢慢改造的……从前,我也觉得人生对我有很多不公平,现在我不再那么想了,我也有我的幸福。从前,我找的是个人幸福,今天,幸福是属于大众的,在大众的幸福里,我也分得一份;并且,只要健康,还能够工作,也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据陈学昭晚年回忆,早在1939年她第一次离开延安时,“我就想写一个‘五四时代的中国女性,女主人公跨越好几个时代,直到抗战,继续前进”。不过几次提笔都放下了。1940年第二次到延安,她曾经写了近两万字,还是自行毁掉了。1946年第三次到延安时,她终于找到了写作的角度和写作的理由:“1942年5月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听了毛主席的讲话,之后,我迫切想望〔向往〕去农村体验生活,向工农兵学习,为工农兵服务,改造自己的思想……一天,偶然间,我想起了在国外时,常听一些法国女同学说的这句话:‘Qu il est beau quand on travaille.意思是工作着是多么好,或工作着是多么美丽。我是一天不做事过不了日子的,于是我劝慰自己,想起了这句话:工作着是多么好,多么美丽。这样,我终于开始写《工作着是美丽的》……曾向周恩来同志不止一次地说出了我的愿望,他鼓励我写,写知识分子走上革命道路的过程,他说:‘写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和经历也好么!(大意)在周恩来同志和邓颖超同志的鞭策下,我重又提起笔来,开始写。”

自传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上卷)1949年初版,1954年再版,虽然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时代烙印,却并非“政治化”文本。小说近乎三分之二的内容都是关于李珊裳重返延安之前的生活经历和婚恋方面的情感困扰,仅有三分之一篇幅叙述李珊裳重返延安之后的思想变化。正是内容和结构上不均衡,“知识分子改造”这一主题其实被大量的生活细节所冲淡,并未得到凸显。从另一角度而言,陈学昭正是以那个时代罕见的女性个人言说的方式,尽情披陈自我经历和进行灵魂告白,从而成就了这部小说的鲜明个性,极大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效果,为文学和时代留下了一份真实可靠的知识分子心灵档案。

小说自然也有不足。文本对珊裳(原型陈学昭)、明纯(原型季志仁)两人的情感进程交代得极为详尽充裕,而对珊裳、德伟(原型蔡柏龄)之间的情感发展却语焉不详,所以,身处延安且离异后的珊裳,与德伟仅凭一两封信件来往就海誓山盟私订终身,未免让人觉得有些突兀。另外,受“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情绪化主宰,陈学昭对人物的刻画难免片面。如两位挚友的形象几为完人,且其笔端总是充满刻骨眷恋和难以释怀的歉疚之情,这从陈学昭的散文以及回忆录中也可得到充分印证。而一写到以前夫何穆为原型的陆晓平,都是语带鄙夷讥嘲直下断语:“他是那样的一种薄于人而厚于己、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锱铢必较的人。轻浮、浅薄,却还要以己之长,轻人之短,以己之短,轻人之长。”总之,陆晓平武断自负、利欲熏心、势利自私、小肚鸡肠、朝三暮四、薄情寡义,甚至还蓄意掺用安眠药来使她“自杀”,简直十恶不赦。畸美畸丑,都有失客观理性,何况这些男性还有现实原型。譬如,何穆在大学同学、外交官凌其翰印象中就完全不同:“在这时局转折的紧要关头,忽传我在上海震旦大学预科的同学何穆(留法八年,刚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回国),不知因何渊源,径往延安革命根据地去了。回忆二十年代初期,在震旦大学时,何穆与我同住该校西宿舍……我暗暗羡慕他以一个医生竟断然选择革命的道路。”

换个角度看,当初何穆苦苦追求女神般的陈学昭,应该也是希望得到爱的回应和爱的尊重。何穆自有何穆的缺点,但一直活在妻子的鄙视或怜悯施舍中,这样的婚姻生活也会令他无比痛苦压抑吧?!冷静下来的珊裳曾自我检讨:“由于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是的,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把他当作一个保镖的人,以为借他可以挡住其他男人的麻烦;我没有把他看待成丈夫,更谈不上爱他。可是这一切能怪谁呢?谁的责任大呢?是谁勉强了谁的?他没有能培养起我对他的情感。”难得的一点反思,其实还是以谴责对方、原谅自我而告结。

离异后的陈学昭与女儿相依为命,她既对女儿倾注了全部的爱,又不断灌输她对前夫的敌意和仇恨,以受害者心理,把前夫写给女儿的私信寄给了上级组织,以彻底阻断父女联系,并视为理所当然,毫不顾及女儿合理的情感需求,剥夺女儿应该享有的父爱权利,如此不近情理,简直不像是现代女性所为。是否可以这样认为,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是陈学昭对与挚友季、蔡两人纯真情谊的无限缅怀和深情追思,是对前夫何穆的一次毫不留情的“清算”。

时任中央組织部副部长的李富春曾说陈学昭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个概括非常准确。下面这段文字来自陈学昭1929年散文《黄昏》:

在我,男女的交际是毫没有如一般人所设想的危险可怕,也不一定会有何种情爱的关系发生;我到处随便地收受着的好意,也到处随便地散送我的情感,无论谁都可以做我的朋友,也是无论谁,我都愿意去陪伴他们。因为我有一个同情怜悯的人生观,使我的心理与生理不会受到外界的挫伤。

看到社会上,必须一男一女,或一男数女地连结在一起,我想,人类要是没有男女的分别,那将是何等愉洽的大欢乐呵!

这段文字中表露的对两性情感的理想追求,让人无法不联想到她与季志仁、蔡柏龄在巴黎的浪漫“三人行”及其后她与何穆的婚姻悲剧。后来有段时间,她被批评是“大妇人主义者”,意思是瞧不起男人。原因在于她认为自己不是交际明星,所以不爱和人打招呼,更加不愿意理睬男性,免得惹来麻烦。这一习惯现在看来无可厚非。但理想主义者陈学昭我行我素,根本没有考虑如此行事将给自己造成多大影响。后来陆定一同志提醒她:“这里是革命根据地,不是旧社会。你是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你见了人要先招呼别人,因为人们计较这一点。你要先向人点头招呼!”从此她改掉这一毛病,见了人先打招呼。这些生动的小细节足以见出陈学昭是怎样一个单纯的人。

赵超构先生的《延安一月》再次写到陈学昭的优雅:“学昭女士在延安有‘绅士派之称,这不仅是因为她还保留住一点爱美的习气,就是谈吐上,也含有法国风的娴雅与含蓄。她是标准的名门出身的小姐,而又是经过沙龙空气陶冶出来的作家。”而在提到她的人生之路时,赵先生感慨:“她最后选择了延安这一条路,起初颇引起我们的惊异。但是经过了一两次的接谈之后,我不能不承认这个大时代浪潮所造成的纠葛,往往不是我们的常识所能意料得到的。”如今,面对着学昭女士的灵魂档案,“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唯有无比的感慨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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