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吴闻的一段佳话
2023-10-19郑重
郑重
雪还在下着,按照约定时间,我到了后海南沿,取张伯驹老人为我题就的《西湖小景》。收拾好画卷,将要离开时,伯驹老人像是自言自语:“此卷能找夏承焘题跋就更好了。”
伯驹老人的话正是我心中想着的事。既然是画西湖景色,总得找几位和西湖有关的人题跋,伯驹老人虽然不是杭州人,但他毕竟在西子湖畔行吟多日,湖水拍窗令他难以入眠,我也正准备南归后携卷去杭州,请沙孟海、夏承焘、陆维钊几位前辈作题呢。我随即向伯驹老人说出我的打算。
“夏承焘就在北京,你去找吴无闻啊。”伯驹老人的声音仍然很低沉。
呵,吴无闻,不正是我们《文汇报》的驻京记者吗?她常用的名字是吴闻,在“文汇人”中,她算是前辈了,很少有人知道她原名叫吴无闻。据说,1947年,她曾在《文汇报》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报社被国民党查封后,她就离开了。我确切知道,1949年,徐铸成筹办《文汇报》在上海复刊时,吴闻和浦熙修一起受聘。
文汇报社出女将,特别是北京办事处,除了被毛泽东称为“能干的女将”的浦熙修,还有在她领导下的姚芳藻、吴闻、朱嘉树。1956年,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在北京访问时,她们三位联袂采访,特别是那篇把苏加诺游园活动写得有声有色的通讯,在京华新闻界独树一帜,连毛泽东都盛情称赞。
在我的印象里,吴闻沉静寡言,即使说话也是细声细语,性格温婉。除此之外,对她知之甚少。多年之后,我在准备写《毛泽东与文汇报》这本书时,逐页翻阅《文汇报》。凡是著有“本报记者”名字的文章,我都一一读过。从报纸上,我才发现她最活跃的时候还是在1957年夏季之前,她写了许多通讯报道,采访的人物众多,有医生、教师、演员、科学家、社会科学的学者,在文化的诸多领域都留下了她的采访足迹。到1957年夏季,吴闻的名字就没有在报纸的版面上再出现过了。到了1957年7月,又看到吴闻写的几篇报道,写的都是北京办事处批判浦熙修的会议内容。可以设想,北京办事处只有她一人还没有被剥夺写新闻报道的权利,写作这类文章的担子当然要落在她的肩上了。到了1959年以后,报纸的版面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本报记者吴闻”了。
虽然如此,吴闻并没有停止和外界的联系,从一些迹象表明,她仍活跃在学术界。1959年,学术界曾兴起对美学问题的讨论,有的文章谈“山水美”。张庚写了《桂林山水——兼谈自然美》,发表在6月26日的《人民日报》上。上海学术界曾围绕张庚的文章举行座谈,张庚让吴闻通过《文汇报》了解座谈会的情况,她就写信给沈国祥,请他帮助把上海讨论的情况告知她,并说《文汇报》也可以发表这类文章。不久后,《文汇报》发表了几篇北京学者写的学术文章,是否由吴闻组织来的,就无从查考了。
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时,吴闻组织红学家周汝昌写了套曲,其中包括《双调新水令》《沉醉东风》《得胜令》《雁儿落》等几折,发表在《文汇报·笔会》专栏。吴闻对这几折曲子爱不释手,并讲了自己的见解,这让周汝昌很兴奋,像是找到了知音,说:“国内已无人能作南北曲了。”此外她还组织周汝昌写了有关中国古典诗词评析的文章,发表在《文汇报》上。吴闻读《红楼梦》也读得较深入,这是她和周汝昌经常交谈的话题,她把北京对“红学”研究的信息传递到报社。和我在办公室相向而坐的李立坤是吴闻的好友,吴闻每次来上海,总要到办公室和李立坤谈些家常,给我留下了淡淡的印象。
吴闻不但对南北曲有较高的欣赏水平,她还确实是一位女词人。报社的人对此知之甚少,我也是偶然中得知的。1965年2月,上海市第二女子中学高中年级的一位学生写了一篇题为《茉莉花》的作文,描写了人与花的情感交流,低回婉转,写得很动情,也很感人,語文老师张珍怀把此文列为范文,为学生讲解。但是,有的教师认为这是在向学生灌输小资产阶级情调,反映到文汇报社。我去市二女中把这篇文章拿到报社,总编辑读后也很赞赏,为此在报纸上组织一场“如何评价和指导学生写作文”的讨论。这样,我就和张珍怀老师熟悉起来了,彼此可以做些工作之外的交流。她告诉我:她和吴闻都是夏承焘的学生,在无锡国专时组织词社,王蘧常为之取名“变风词社”,夏承焘为词社题名。张珍怀老师还告诉我,吴闻的父亲吴莉宾也是词学家,吴闻有了这样的家学,词也写得好。
后来,我就称吴闻为“女词人”,并要她抄几首词给我欣赏。她只是淡淡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更没有把自己的词抄出来。
“文革”期间,《文汇报》北京办事处撤销,连徐铸成当年买下的四合院也被别的单位占领了。在几年的时间里,吴闻和北京办事处的人都滞留在上海,有家难归。这时,我和吴闻见面的机会多了,得知她丈夫仇岳希在1966年自杀身亡了,但是她仍然是那样沉静,面色仍然是那么平和,仍然是淡淡的。
1972年的一天,刘群突然告诉我:吴闻和夏承焘结婚了!刘群也是《文汇报》北京办事处记者。1962年,北京“红学”家在北京兴起了寻找大观园遗址的风尚,报纸发表了“本报记者吴柳”写的一篇《京华何处大观园》的名篇,在社会上收获一片赞许声。是不是吴闻、刘群两人合写,我并没有深究这件事。刘群和我有着共同的书画爱好,常结伴去旧货商店买旧的红木镜框和小文玩,他心中有什么话会和我说。后来,我向报社领导沈国祥求证,吴闻的确和夏承焘结婚了。一天晚饭时间,我买好饭菜在吴闻的对面坐了下来,举起食堂公共的搪瓷饭碗和吴闻“碰杯”,说了一句祝贺的话,她仍然不说话,只是会心一笑。2017年,吴闻之子吴常云告诉我:“母亲于1972年退休后赴杭州,断然与当时单身一人的老师夏老喜结连理。”那时,常云已大学毕业,留在学校待分配,她也就没有任何牵挂了。
那时,五十五岁的吴闻要和七十三岁的夏承焘结婚的消息,渐渐在文汇报社传开,又很平静地就过去了,但在杭州却成了惊世骇俗的新闻,满城的风言风语。但他们并不遮遮掩掩,而且把结婚的日子定在“六一”儿童节。我并不了解吴闻和夏承焘从恋爱到结婚的历史,只是感受到她沉静的内在力量,看到她对爱的追求和勇敢,像鲜花一样在沉默中绽放了。
在雪花飞扬中,我带着这些往事走进吴闻的家,见到一代词宗夏承焘。在青年时代就自称“瞿髯”的词翁,的确是癯然清瘦,但并没有像于右任、张大千那样蓄着长髯。他坐在书桌前闭目养神,即使来了像我这样的客人,他也眼皮沉重,似乎懒得睁开。吴闻把画卷打开,看了一阵,连同张伯驹的题跋放在书桌上,说:“这是谢稚柳画的西湖,请你写一个题跋。”词翁伏案,对画卷凝神了一阵,忽然注意到张伯驹的题跋,就顺手把画卷推到旁边去了。我没有读过夏翁的词作,一时找不到闲聊的共同话题。
吴闻招呼我到了另一个房间,她还没有忘记当年在食堂里以搪瓷碗“碰杯”相贺之谊,给我说起了她在西湖和夏承焘“鸳鸯戏水”的事。
1972年,吴闻还在报社的零印车间劳动,一位温州的同乡路过上海,跟她谈到夏承焘的游夫人已经去世,一个人过着孤苦生活。吴闻听了之后,随即向报社请假去杭州看他。夏承焘和吴闻不只是有师生之情,词心相通,还有着通家之谊。吴闻的哥哥吴鹭山擅长诗词,和夏承焘有着兰禊之交。这样吴、夏之间又多了一层兄妹之情。吴闻就以小妹、学生、词友多重身份和夏承焘相恋,以词传情,夏承焘向她寄上《减字木兰花》:
左班兄妹,风谊平生朝世世。
风露何年,湖月湖船得并肩。
一灯乐苑,相照心光同缱绻。
待学吹箫,无琢新词过六桥。
词的首句就点出了吴闻的身份及两家之友谊,兴奋的心情不亚于姜白石新娶小红,所以末句用了姜白石的“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的典故,只是他们不是泛舟苕溪,而是在西湖的六桥。显然词翁自比姜白石了。这不难理解,他不但词有姜白石的风韵,而且著有《姜白石集编年笺校》,一生都在追寻姜白石的足迹。吴闻也写了一阕《减字木兰花》作唱和:
雁书来去,字字殷勤传细语。
如此杭州,绛帐春风读好求。
愿春长久,莫把黄花比人瘦。
携手西泠,同唱新词约月听。
吴闻词中“绛帐春风读好求”,显然是以学生的身份来读老师的“好求”之词了。
结婚之后,夏承焘孤身一人住在杭州,吴闻经常往返于京杭间进行照顾,很是不便。1974年,她干脆把夏承焘接到北京一起生活。在告别杭州前,他们又游了西湖,除写了西湖联句《感皇恩》词,吴闻还有一阕《减字木兰花》,题注“侍夏承焘夫子踏雪杭州西湖白堤”,词曰:
长筇短笛,啸傲湖山追白石。
词问笺成,说与梅边旧月听。
断桥西路,抱朴仙翁招手去。
不是仙翁,冰雪孤山一老松。
吴闻的这两首词,其意境不在宋人之下,更不在其师之下,才女风雅,说她是当代“女词人”,是当之无愧了。吴闻还告诉我,她现在很忙,正在帮助夫子整理校勘文稿。
吴闻仍然是当年的那种沉静,淡淡的,说话柔声细语,但她潇洒起来了,一切都很放松,脸上的肌肉也不像过去绷得那样紧了。说到她的变化,吴闻告诉我:你还不知道吧,1957年之后,我就是闻名的懒虫,報社的领导都知道我懒,不做事也不逼我。没法做事,以懒得之。我现在不懒了。噢,我觉得此时才算读懂了吴闻。
回到书桌前向词翁告辞,他只是扬扬手,没有说话。吴闻对我说,麻烦你,改天再跑一次吧。
十天后,采访工作结束,准备回上海,我又去了吴闻家。词翁坐在案前翻书,画卷就放在手边,我先鞠躬道谢,词翁却出语惊人,说:“谢稚柳的画,我不题。”
而此时,吴闻取了画卷,徐徐展开,原来已经题了两首绝句:
别有诗心画不成,听人吹笛过西泠。
梦中岩濑茫茫绿,枕角吴山宛宛青。
断云别我向西峰,绕过孤山却又逢。
正有一诗无觅处,杖头飞堕凤林钟。
没有署上款,只写了他自己的款识曰:“西湖杂诗两首,夏承焘八十二岁。”显然这两首诗是他的旧作,不是专为此卷而写,但他还是动了一番心思的。我又一次感谢地说:“诗意很好。”他说:“不好,谢稚柳不给我画画,我也不题他的画。”词翁有些像小朋友赌气,令人不得要领,我看看吴闻,她说:“这两首诗是夫子抄了送给你的,不是为题这个手卷作的。”词翁送给我一本新出版的《唐宋词欣赏》,并在扉页题写“明昭同志正,夏承焘奉。”“明昭”是我原来的名字,是我让他这样写的。
虽然如此,我还是带着很大的满足,携卷回到上海后,即去看望壮暮翁谢稚柳。壮暮翁看了张伯驹的题跋,称赞说诗的情意很真切;看了诗后夏承焘的题识,说:这位老兄还是书呆子。我说了见到夏承焘时的情景,他爽朗地笑了起来,说:“他有一本书出版,来信叫我画封面,我没给他画,他生气了。”壮暮翁说时的表情带有一点调皮的味道,就像小弟弟逗大哥哥。
两翁之间孩子似的表现背后隐藏着夏、谢两家的兄弟友情。1926年,谢稚柳之兄谢玉岑执教永嘉,与夏承焘同校共事,两人都以诗词闻名于世,惺惺相惜,夏承焘称之为“平生第一知己”,结为莫逆之交。谢玉岑有《永嘉杂咏》多首,其中一首是赠夏承焘之作,诗曰:“清奇雁荡数东瓯,秀发青衿丽句收。才子敢随黔夏后,八声檀板唱甘州。”谢玉岑在诗后自注云:“黔夏谓瞿禅,所作《八声甘州》,颇为浙生传诵。”谢稚柳在少年时代就与夏承焘相识了。谢玉岑离开永嘉时,作词《南浦》与夏承焘惜别,词中有句云:“回首池塘青遍处,一夜离情都满。何时社燕还逢,说赚人词赋,长卿应倦。”在这以后的时间里,夏、谢不常相见,只是以信相慰藉,夏承焘说:“别十余年,书问往复无虚月,其为词,每俾予先读。”彼此写下书信一百余通,切磋词艺。此时,夏承焘正在编撰姜白石词疏,谢玉岑给他寄来参考资料,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屡屡提及谢玉岑。谢玉岑作画,多由夏承焘题识。谢玉岑在病中,仍作词《忆永嘉旧游》致夏承焘。夏承焘赴常州问病。
1935年,谢玉岑因病去世后,谢稚柳曾致信夏承焘,请他帮助提供玉岑遗稿。谢、夏的词风都与姜白石相近,都是以诗为词,后来诗名为词名所掩。自谢玉岑逝世后,夏承焘词龄长达五十年之久,词风由吴梦窗转向东坡和稼轩。凭着谢玉岑与夏承焘的友谊,如果谢稚柳不是以小弟弟的任性,不给夏承焘画新作的封面,在《西湖小景》的卷后,词翁肯定会兴致勃发,写出一阕很好的词来。要不是吴闻的面子,恐怕连旧作也不愿意抄上去的。他们都很有性情,各自任性,多可爱。
夏承焘于1986年去世,隔年,吴闻将其灵骨落葬于浙江千岛湖。吴闻写了《贺新凉》词,更见女词人本色。词曰:
幽绝湖堤路,最关情,轻梳雪羽,一行鸥鹭。缥渺闲云羡峰顶,似有仙灵来去,拍手招,词翁同住。千岛回环拱一墓,荡晴波,万顷涵丛树。春不老,人千古。
平生兴在林泉处,记流连,西湖北雁,竹筇麻屦。唤取桐君与严叟,还有南邻神姥。共商酌,诗词隽句。我有离愁如絮乱,任天风,吹梦成烟雾,鹃语咽,四山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