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致姚莹手札九通考述
2023-10-19刘东
文_刘东
安徽博物院副研究馆员
内容提要:姚鼐是清代古文名家、桐城派集大成者,其三侄孙姚莹亦是桐城派代表人物。这九通姚鼐写给姚莹的信札内容中,既有关于诗文的评点、古文创作的见解,也有对整理刊刻先人遗著的建议,是研究桐城派的重要实物资料。同时,这批手札也具有家书的性质,是研究桐城望族内部族人之间交流的重要个案。九通信札均为姚鼐亲笔书写,卷内还有赵慎畛、陈宝琛、严复等名人的手书题跋,都具有较高的书法艺术价值。
姚鼐是清代著名文学家,桐城派集大成者,其书法成就亦享誉一时,在清代书坛占有重要一席。安徽博物院收藏有二十余件姚鼐书法作品,其中一件姚鼐手札卷,卷内装裱有姚鼐致“三侄孙”姚莹的亲笔信札九通(图1至图9),共计二十三页,另附赵慎畛、陈宝琛、严复的题跋,具有较高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本文拟就手札内容、题跋、流传情况等问题做一考述,并试析其书法艺术价值。
图1 姚鼐致姚莹手札第一通安徽博物院藏
图2 姚鼐致姚莹手札第二通安徽博物院藏
图4 姚鼐致姚莹手札第四通安徽博物院藏
图5 姚鼐致姚莹手札第五通安徽博物院藏
图8 姚鼐致姚莹手札第八通安徽博物院藏
图9 姚鼐致姚莹手札第九通安徽博物院藏
一、手札内容与背景考述
姚鼐(1732—1815),字姬传,室名惜抱轩,世称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历任兵部主事、刑部郎中,其间充任山东、湖南乡试主考官、会试同考官,荐入四库全书馆,参与《四库全书》纂修。乾隆三十九年(1774),姚鼐因论事不合,辞官乞归。此后,他受聘主讲各地的书院,达四十年之久,先后任扬州梅花书院、安庆敬敷书院、徽州紫阳书院、江宁(今南京)钟山书院山长,授徒众多,名满天下,更成就了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姚莹(1785—1853),字石甫,号明叔,晚号展和、幸翁,安徽桐城人,清嘉庆十三年(1808)进士,历任福建平和知县、江苏高邮知州、两淮盐运使、台湾兵备道、湖南按察使等职。
姚莹是姚鼐的侄孙,排行老三,因此这九通手札中的八通起首都有“三侄孙览”。其中最后一通落款时间为“甲戌正月”,即清嘉庆十九年(1814),其他手札落款有月、日而无年份,但可从手札的具体内容加以考订。如第一通手札所记:“昨得汝秋间书,知汝父子在广平安。明岁馆,想仍旧邪?”据《姚莹年谱》:嘉庆十四年,姚莹应新任两广总督百龄之聘,五月由家出发前往广州,七月抵达广州。[1]44-46可知此手札作于嘉庆十四年(1809)秋冬之时。再考其他各通手札内容,结合手札落款月、日信息可知,第二通作于嘉庆十六年(1811)二月十三日,第三通作于嘉庆十六年(1811)九月十四日,第四通作于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廿六日,第五通作于嘉庆十七年(1812)四月十四日,第六通作于嘉庆十八年(1813)九月初一,第七通作于嘉庆十八年(1813)九月十三日,第八通作于嘉庆十八年(1813)十月初一,第九通作于嘉庆十九年(1814)正月初七。这九通信札是以时间为序排列,而且内容上也有很好的连贯性,因此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
在信札中,姚鼐多次评点姚莹的诗文,并指导他如何提高。如第一通:“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矣。”第四通:“汝诗文流畅能达,是其佳处。而盘郁沉厚之力,澹远高妙之韵,瑰丽奇伟之观,则皆所不能。故长篇尚可,短章则无味。更久为之,当有进步耳。”第七通:“汝所寄较旧稍有进步,然不能大愈。大抵文章之妙,在驰骤中有顿挫,顿挫处有驰骤。若但有驰骤,即成剽滑,非真驰骤也。更精心于古人求之,当有悟处耳。”第九通:“凡作古文,须知古人用意冲澹处,忌浓重。譬如举万钧之鼎如一鸿毛,乃文之佳境。有竭力之状,则入俗矣。”这些内容都反映了姚鼐关于古文创作的见解。同时,这批手札具有家书的性质,从中也能看出姚鼐对家族后辈的鼓励、关心和指点。
上述信札第一通、第四通、第五通、第六通中,姚鼐都有询问和指导姚莹刊刻其曾祖姚范遗著之事。姚范(1702—1771),字南青,号姜坞,室名“援鹑堂”,姚鼐的伯父,姚莹的曾祖父。嘉庆壬申年(1812)和嘉庆甲戌年(1814),姚莹先后整理刊刻了姚范的《援鹑堂诗集》和《援鹑堂文集》,在嘉庆刊本《援鹑堂诗集》卷七末、《援鹑堂文集》卷一第五页均有“粤东省城学院前聚英堂承刊刷印”牌记,说明两部书皆在广州刊印,这在上述信札内容中也得以印证。而《援鹑堂笔记》的整理刊刻则经历了较为漫长的过程。姚范生前读书喜纠错改谬或记录观点于卷端,殁后这些书籍大多散佚,子侄收录残余,成若干卷。其侄姚鼐收藏之,欲编撰成集而未果。嘉庆十三年(1808),姚莹中进士自京师归,姚鼐将所藏姚范笔记授姚莹,并希望他日后能编辑刊刻。所以,姚鼐在信札中叮嘱姚莹整理《援鹑堂笔记》,并强调要细心、周密,不可草率为之。最终,直到嘉庆二十四年(1819),姚莹在福建任龙溪县令时才刊成《援鹑堂笔记》,那时姚鼐已过世四年。但姚莹仍然认为:“先曾祖《笔记》,初刻于闽中。惟时案牍纷纭,地方多事,不能审校,论谬颇多。常思重为整理……”[2]道光十五年(1835),姚莹任淮南监掣同知时,又重刻《援鹑堂笔记》。
姚鼐是桐城派集大成者,门生弟子论学为文谨遵姚氏轨辙,对其推崇备至。道光年间,姚鼐高徒陈用光辑录姚鼐信札,共计三百封,编定刊刻《惜抱轩尺牍》八卷。此后百余年间,《惜抱轩尺牍》又被多次重刻,流传颇广。陈用光道光刊本《惜抱轩尺牍》卷八中辑录有《与石甫侄孙》九则,经比对,与安徽博物院所藏姚鼐致姚莹手札九通内容基本相同。陈用光在《惜抱轩尺牍·序》中说:“用光自侍函丈以来,二十余年中,凡与用光者,皆藏弆而潢治之为十册。因更访求与先生有交游之谊者,写录成帙。”[3]那么,《惜抱轩尺牍》中所录《与石甫侄孙》九则,应是陈用光向姚莹访求而得,抄录中有一些错讹,原件应正是安徽博物院所藏的这九通。
另外,与手札原件比照,《惜抱轩尺牍》未录姚鼐这九通手札的落款时间,也未录钤印等信息,个别字句有出入。如第三通结尾处:“乘化归尽,固当无所置念耳。”而《惜抱轩尺牍》传抄为“委化归尽,固当无所置念也”。有两个字差错。实际上,姚鼐这里说“乘化归尽”是化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聊乘化以归尽”之句,意思是顺着生命的变化走到尽头,表现出其对生死的豁达态度。那么,姚鼐这九通手札原件的公布,可订补陈用光所编《惜抱轩尺牍》的错讹与缺漏信息。
二、题跋与流传情况考述
这件姚鼐手札卷经过多次装池,九通手札之后有三处题跋,其中第一处题跋(图10)文字为“道光四年甲申长夏,武陵赵慎畛拜观于三山节署之省愆室”,下钤“省愆室”三字白文方印。赵慎畛(1761—1826),字遵路,号笛楼,湖南武陵(今常德市)人,清嘉庆元年(1796)进士,时任闽浙总督,有恩于姚莹。《姚莹年谱》记载:“道光三年春,(姚莹)到达福州。将谋其父灵榇及亲属返桐城,以贫困不能成行。赵慎畛适调任闽浙总督,助其归榇。”[1]92-93赵慎畛与姚莹既是上下级,又是师友,常有书信往来。上述姚鼐寄姚莹的九通信札中,第七通提及:“赵笛楼观察所求墓表,俟少迟为之。”第八通中说:“赵观察家封公墓表,吾已撰寄之。”第九通言:“笛楼太翁墓表,去冬已寄去,并有书复之。”由此可知,赵慎畛曾通过姚莹请求姚鼐为其先辈撰写墓表。又据《姚莹年谱》载:“道光四年六月中旬,姚莹接到赵慎畛来信,咨询台湾兵事,姚莹连续作有《复笛楼师言台湾兵事书》《复笛楼师言台湾兵事第二书》,集中讨论台湾兵营现状及治理办法。”[1]97从时间上看,这正与赵慎畛题跋“道光四年甲申长夏(夏至)”接近。此时姚莹在台湾,赵慎畛在福州,可推测姚莹应是寄去装池好的姚鼐手札卷,请赵慎畛题跋。
图10 姚鼐致姚莹手札卷后的赵慎畛、陈宝琛题跋安徽博物院藏
姚鼐手札卷后的第二处题跋(图10)为“甲寅正月闽县后学陈宝琛拜观”,下钤“宝琛之印”朱文方印。陈宝琛(1848—1935),福建闽县(今福州市)人,同治七年(1868)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后闲居故乡从事教育。宣统帝登基后,陈宝琛又奉诏重入仕途,成为“帝师”,辛亥革命后仍留在北京。由其生卒可推知,该“甲寅”应为民国三年(1914)。宣统元年(1909),经学部大臣奏荐,姚永朴(姚莹之孙)为学部咨议官,后又被聘为京师法政专门学堂国文教习。民国三年(1914),姚永朴受聘于北京大学,任文科教授。那么,很有可能在此时期姚永朴结识名宿陈宝琛,并请其作此题跋。
第三处题跋为严复所作(图11),内容较长:“平生读姬传、石甫两先生书,慨然想见其为人,恨不与同时一亲謦咳。盖不独道德、文章、政事,遇真之难,而时丁累洽重熙之后,海宇清平,虽贫老如惜抱翁,犹得优游宽闲,以文字为守先待后之业,为可慕也。至于石甫先生,身世始多故矣。然岂料百年未满,中国陵谷变迁,风俗浇异,如今日者耶?此余所以抚卷而三叹也。民国三年三月一日,为仲实、叔节题其所藏《惜抱翁与幸翁先生手札》,侯官严复书于北京之愈野堂。”后钤“天演学家陶江严氏”白文方印、“愈野老人诗文字印”朱文方印。该题跋中“仲实、叔节”分别是指姚莹之孙姚永朴(字仲实)和姚永概(字叔节),严复与姚永概早年相识,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安徽高等学堂总教习姚永概奉命赴上海延请严复出任安徽高等学堂监督。此后二人共事一年多,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民国二年(1913)九月,姚永概赴北京应中华大学之聘,其兄姚永朴亦在北京任教,姚永概《慎宜轩日记》记载:民国二年九月三十日,访幼老(严复字又陵,故姚永概尊称其为幼老);十月十二日,偕二兄(姚永朴)访幼老;十月三十日,访幼老。[4]可知,民国初年严复与姚氏兄弟交往颇为频繁。民国三年三月一日,严复应姚氏兄弟之请书写了这篇跋文。
图11 姚鼐致姚莹手札卷后的严复题跋安徽博物院藏
这件姚鼐手札卷后来传到姚永概之子姚翁望手中,1949年以前姚翁望在安徽省文献委员会工作。1950年安徽省文献委员会改组为皖南人民文物馆,1953年又合并成立安徽省博物馆(筹备处),姚翁望一直供职于此[5]。20世纪50年代,姚翁望将包括姚鼐手札卷在内的数十件家藏文物捐献入藏安徽省博物馆(今安徽博物院)。因此,这件姚鼐手札卷来源明确,流传有绪。
三、手札的艺术价值
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评价:“桐城姚惜抱京堂,晚而工书,专精大令,为方寸行草,宕逸而不空怯。”[6]姚鼐的这九通手札正是对包世臣这段点评的很好诠释。从布局看,这九通信札疏密有度,字距、行距皆较宽,简约而疏朗;书体方面,皆为行书,结体婉转流畅,点画之间又夹杂着草书的韵味,符合他以小字行草书见长,擅作方寸行草的特点;整体观之,手札韵雅洁净,跌宕飘逸,气清质实,柔中寓刚,充满浓郁的书卷气息,正如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中评价姚鼐信札的书法价值:“尤其是信札、题跋一类,洁净超然,宕逸恣肆,清新的书卷之气散发于纸墨之外,堪称雅人深致。”[7]
另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几通手札右上、左下或右下的边角位置钤有“惜抱轩”篆体朱文长方印、“臣鼐私印”篆体白文方印、“惜翁”篆体朱文方印、“姬传”篆体朱文方印等印章,从中可以了解姚鼐这一时期的用印情况。此外,姚鼐的这九通手札分别写于黄、红等色的花笺纸上,笺纸的暗纹有麒麟、博古图、蜘蛛、青鸟衔书、童子、蝴蝶等图案,纹样题材丰富,从中可窥见清代江南文人的雅趣。明清时期的南京是花笺文化的重镇,著名的《萝轩变古笺谱》《十竹斋笺谱》等皆刊刻于江宁(今南京)。这批姚鼐在江宁钟山书院时期使用的笺纸也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是研究清代中期花笺艺术的重要实物资料。
除了姚鼐手札,卷后所附的赵慎畛、陈宝琛、严复三人题跋亦具有较高的书法价值。其中赵慎畛题跋为楷书,笔画平直,形体方正,结体严谨规矩。陈宝琛题跋亦作楷书,其结体瘦硬,法度谨严,整体风格瘦长秀逸,有宋人黄庭坚小楷之遗韵。严复的题跋为行书,用笔含蓄,笔锋隽秀,起收从容,挥洒有度,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艺术风韵。
综上所述,安徽博物院所收藏的这件姚鼐手札卷,以精雅的笺纸写就,装帧考究,流传有绪,卷内保存了多位名家的手书真迹,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