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长安”
2023-10-19熊瑶
熊瑶
近来,电影《长安三万里》的热映引起了大众对古典文学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影片除了以“长安”命名,更多次出现唐代长安城和带有“长安”的诗句。片中48首诗中共有13首中有“长安”,片尾高适说:“只要诗在、书在,长安就会在。”“长安”显然已经超越了地理名词的本义,成为历史文化性名词、人生价值观名词。中国古代文人几乎都有“长安情结”,运用“长安”意象增强诗词隐喻性。但是意象的生成并非一蹴而就的,同时意象也会根据语境而有不同的情感指向。而欲知晓长安何以成为“长安”,就要从长安城说起。
长安即今有“十三朝古都”美称的西安,十三朝分别是:西周(丰镐)、秦(咸阳)、西汉、新莽、西晋、前赵、前秦、后秦、北魏、西魏、北周、隋、唐。由此可见,周、秦、汉、唐最强盛的时期都是以长安为都城,这自然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形成了“秦中自古帝王州”的观念。司马贞《史记索隐》云:“《汉仪注》高祖六年,更名咸阳曰长安。”自汉高祖建都长安之后,长安在中古时期长期作为国都。随着其间文人对长安的书写,“长安”在文学中的含义不断丰富,逐渐成为文人理想的象征,这主要经历了汉代、魏晋南北朝、唐代三个时期文人的建构,并最终在唐代中期成熟。
汉赋中的长安
汉代对长安的书写最为重要的文学体裁是汉大赋,司马相如《上林赋》、班固《西都赋》、张衡《西京赋》是其中优秀的代表,在写作手法上以实写为主,对长安形势、建筑、环境极尽铺排与夸饰,奠定了长安美丽、宏阔、奢华的基调。先唐时期以西汉最为强盛,都城是一个国家政权的象征,因此西汉时期长安与强盛之世实现了捆绑,对后世的长安书写产生了深远影响。唐人对西汉的追慕之心尤为强烈,李唐皇室自称是西汉飞将军李广的后人。同为大一统王朝,相较于秦与东汉,唐人咏西汉的诗数量也最多。唐人赞美长安的诗歌也多借鉴汉赋中的元素,如王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吸收了《西都赋》的“正紫宫于未央,表峣阙于阊阖”,杜牧“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吸收了《西都赋》的“于是左墄右平,重轩三阶,闺房周通,门闼洞开”。也就是说,长安与盛世的绑定是在西汉时期形成的,赞美长安也就是歌颂盛世。
长安的政治意味与故国之思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局动荡,朝代更替频繁,梁启超说:“‘文学地理’常随‘政治地理’为转移。”长安作为国家兴亡的见证之地,在文学中有了更多的象征意义和情感寄托。王粲名篇《七哀诗》中“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是诗歌中首用“望长安”的组合,诗人针对董卓之乱下民不聊生的社会状况,用“望长安”来表达对明君盛世的渴望。“望长安”的“望”字体现了诗人与“长安”的距离之远,而实际上霸陵就在长安东郊,二者距离并不太远。但王粲有意拉开人与长安的距离,心理学家布洛称之为“心理距离”。空间距离与心理距离之间产生的“距离矛盾”使得作品形成了巨大的张力,造成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而距离感也将长安城从具象的事物抽象成一个心理符号,并伴随着文人的普遍使用形成一个意象。虽然早在《诗经·下泉》中就有“忾我寤叹,念彼周京”的诗句表达了类似的情感,但王粲是第一个明确将“长安”作为美好理想符号的文人,是长安意象生成的关捩。作为建安七子“冠冕”的他有着巨大的时代影响力,后来文人不断地学习模仿。并且由于衣冠南渡之后,南朝文人对“望长安”有了更多的情感共鸣。沈约、何逊、刘孝绰、庾信等南北朝文人在作品中都使用过“望长安”,最典型的如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首句“灞涘望长安”。而与南朝疆域状况相似的南宋时期,辛弃疾也有名句“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显然是吸收了南朝文人关于长安意象的运用。
除了诗歌作品,南北朝时期还有《世说新语》和《文选》这两部书对于“长安”意象的深化起着重要作用。这两部书在后世影响很大,后来的古代文人几乎没有不读这两本书的。古人非常推崇《文选》,李白曾三拟《文选》,杜甫则教导儿子要“熟精《文选》理”,宋初更出现“《文选》烂,秀才半”的流行语。《文选》以《西都赋》为开卷之作,进一步提高了长安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世说新语》是文人常用的“典故辞典”,《世说新语·夙惠第十二》中记载了晋明帝小时候两次回答长安和太阳哪个更远的问题,第一次晋明帝回答太阳更远,因为“不闻人从日边来”,第二次回答太阳更近,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故事发生在晋室南渡之后,东晋丧失了对北方的控制权。因此,“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味和故国之思则令人玩味无穷,成为著名典故。后世的文人好用此典,江总诗句 “君看日远近,为忖长安城”,杜审言诗句“长安遥向日”,李峤诗句“将交洛城雨,稍远长安日”,王勃诗句“去去如何道,長安在日边”,张说诗句“遥遥西向长安日”,韦元旦诗句“灞涘长安恒近日”,李白诗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与“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等,不胜枚举。这两部书对长安意象的成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效果,扩大了长安意象的影响范围。
诗唱长安
唐代是长安意象的成熟期,唐人对长安的书写比以往历代加起来都多,“长安”意象在唐人笔下进入了更广阔的文学场域。这主要得益于诗歌的成熟,“诗至唐,体大备矣”(《唐音癸签》),意象艺术的成熟既体现在唐诗之上,又是唐诗卓越艺术成就的重要因素。唐人在继承了前代关于长安意象的创造成果后,将之运用到诗歌之中,“长安”可以借以书写各种情形,表达各种情感,如去国望乡之情、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生离死别的缠绵等等。在对前代的继承上有将唐长安譬之于周汉的赞歌“汉宅规模壮,周都景命隆”,也有继承乐府古题书写新“长安道”上的离愁别绪与“行路难”。情感上既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人生,也有“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的颠沛流离。唐人没有不能用诗歌表达的情感,由此拓宽了长安意象的应用范围,将长安意象运用得更加普及与精彩,让长安意象真正达到了“百姓日用而不知”(《周易》)的境界。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将作品比作葡萄藤,说葡萄藤长得好是因为“那儿具备优良的葡萄藤所必需的土壤与气候”。长安意象的成熟也正是因为唐代为其提供了地理、文化、社会环境。唐代是开放包容的时代,朝廷对人才的采纳不拘一格,寒士有了更多跻身上层、施展抱负的机会。尤其在初盛唐,国家处于上升阶段,人们普遍积极进取,空前繁华的都城长安成为人们实现梦想的舞台。作为盛世缩影的长安,各方面的影响力自然都进一步增强了。但中唐之后,唐朝辉煌褪色,文人通过长安意象来感时追忆,长安又成为人们心灵的家园。因此,在历史与当下、理想与现实的交汇下形成了唐人对长安的特殊情怀,从而使长安意象在大量的书写中逐渐稳固。后代文人运用长安意象虽然各抒其情,但长安意象的本色再未改变,运用长安意象的范围也再没有突破唐诗的藩篱。
长安意象伴随着汉唐文化的影响力绵延至今,长安的书写既是历史的纪实、文学的抒情,也是理想的表达。这也是《长安三万里》电影引起人们情感共鸣的根本原因,人们在感受古人风度的同时,也向往与追寻着自己的“长安”。至于每个人的“长安”在何处?岑参给出了最好的答案—“长安在何处,只在马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