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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浪舫:一个清代道士的别业与文学空间

2023-10-19吴柯静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9期
关键词:杂咏朱氏道士

吴柯静

在清代道士诗坛中,江浙地区的道士创作成就最为突出,而朱福田又是其中的典型。一方面,他为人多才多艺,好弹琴弈棋,工诗善画,诗艺上曾得姚鼐亲炙,并与地方文士频繁唱和。有诗文集《岳云诗钞》(下文简称《诗钞》)至少达八卷,其体量虽小,但在清代道士中则是翘楚。另一方面,即便后来成为散居道士,他仍然保持比较纯粹的宗教身份,坚守清净淡泊的本性,诗歌亦多题写平淡中和的情怀。因此,他是一个纯粹而典型的道士诗人。

朱福田,字乐原,号岳云,又号农隐,江宁人。生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卒年不详,咸丰三年(1853)尚在世。他的经历比较特殊,早年因家贫入道,止观而修。后于白鹭洲上建别业,名为“麦浪舫”。麦浪舫虽然多次遭遇并且最终毁于水灾,前后存续二十余年,但是它的存在,对于朱氏而言却有特殊的意义。一般的道士多居住于道观,他们的诗文也多与道观这类公共空间紧密关联。而当朱氏脱离宫观、营造别业后,在麦浪舫存续期内,其日常行止便主要发生于这个私人空间。他的生活、情绪、创作也与麦浪舫紧密联系在一起。

就社会活动而言,麦浪舫是朱福田与文人交游的重要据点。它的地理位置特殊,孙星衍《岳云诗钞序》云:

(麦浪)轩为岳云所营作,室在水中洲上,如小艇。金陵诸山,四面环列如画幅。其下田畴绣错,麦苗万顷,虽非十洲三岛,而世尘自此远矣。

别业虽然非典型的道观建置,但它临水而建,农田环绕四周,无疑满足了士人的远离尘世的隐逸想象。同时,麦浪舫主人不慕名利、“古道照人、可敬可爱”(齐学裘语)的性情,对于混迹于名利场的士人而言又是一种警醒,成为促使他们自省的镜鉴。在麦浪舫建成后,居寓江宁的文人像姚鼐、孙星衍、汤贻汾、包世臣、齐彦槐、齐学裘等,均曾到此游玩唱和,题诗作序。朱氏曾说姚鼐“枉驾麦浪轩,诸贤陪咏啸”(《七君咏》),便是形容名士游聚于此的情景。

除了交游外,麦浪舫也是他生活的重要空间。别业的建成与遭遇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变化,成为他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创作主题。麦浪舫落成后,朱福田曾作诗云:

身世悲无限,栖栖尚在尘。深山卧风雪,有愧古人贫。数亩薄田在,几间茅屋新。终焉复何憾,差足守吾真。(《秋日麦浪舫落成赋五律》其一)

拥有几间新屋与数亩薄田,让作者觉得足以保守其真。所谓“身世悲无限”,则与他的早年遭遇有关。据其《祭扫》诗序云“余自椿萱故后,家业萧条,弟兄二人贫无所依,各相谋食”,说明他是因家贫而入道,居止精舍,遂有“栖栖尚在尘”的寄寓感。因此,即便麦浪舫比较简朴,也不妨作者安然其中,“即此安耕凿,何须计饱温”(《秋日麦浪舫落成赋五律》其二)。他饶有兴趣地为麦浪舫景点命名赋诗,如“息机草堂”“鸣秋溪馆”“眠云醉月处”“柳塘花坞”等(《麦浪舫杂咏》),在寻常景物中发掘诗意,寄托闲情雅致,从而建构起诗意的栖居地。

麦浪舫是相对自足的场所,作者长期寓居其中,易养成平淡闲适、忘怀世情的心态,“我亦能忘世上情”(《题道装小像》其二)。《诗钞》中的作品,抒情真挚而平淡,少激烈发越之作,便与此有关。然而,由于麦浪舫地势较低,易遭水患。当天灾打乱生活秩序后,他的心态也受到搅扰。朱氏晚年麦浪舫创作的主题之一就是描写水灾,如《大水纪事》:

市与江连水拍门,茫茫何处辨平原。迎街但见悬罾出,让路唯闻转楫喧。秋堵难安鸿雁宅,夜台新集饿夫魂。凶荒老去嗟频过,百衲衣边渍泪痕。

洪水造成平原淹没、出行困难,破坏了他安定闲逸的生活。他虽然有田耕种,但也仅能维持日常衣食,难有积蓄,在晚年频遇凶荒的情况下,生活难免陷入困顿,“才消积涝又严寒,除夕萧条惨不欢。俭岁迎年稀爆竹,荒园无菜佐春盘”(《和杨石瓢雪夜寄怀之作》)。在水患严重时,麦浪舫还曾被浸毁。《乘舟至麦浪舫感赋》描写灾后情形:

欹檐斜柱四无墙,三径今为瓦砾场。老屋犬鸡经散失,旧窗桐竹改青苍。渔人斫树为行筏,稚子蹲盆当野航。此日乘舟来陆地,百年亲见小沧桑。

住所被洪水浸毁后,作者重过旧址,看到其中墙体毁坏、鸡犬散失,俨然瓦砾场。沧海桑田的变化大都发生于漫长时段下,而洪水却在短期内让作者生发沧桑之感,亦可见其心态所受搅扰的剧烈程度。

因为朋友的馈赠,他暂得渡过难关,《寄怀洪梅坪中翰》诗自注云:

道光三年癸未大水,麦浪舫皆成巨浸,田禾一空,先生哀余饥贫,馈以白粲,助以朱提,是年得不窘乏……舫之成多赖先生之力。

虽然有洪氏这样“老能相恤少相亲”(《寄怀洪梅坪中翰》)的故旧援助,然而天灾频仍,他无法仅仅依靠这种方式来获得稳定的生活保障。《秋日述怀》其四云“平生不负人,负人唯有债。能偿心始安,不偿心不快”,负债大概就是灾后重建房屋所致。

灾难改变了他的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作诗不涉世事的倾向,《诗钞》开始出现描写民生疾苦的作品。如发大水时老弱仓皇逃命、村屋毁坏的情形:“老弱奔高阜,惶惶雨立愁。大风俄卷浪,村屋半随流”;对灾后农田荒废、谷价高涨的忧虑,“耕牛贫早鬻,疲佃远多逃。处处农功废,腾腾谷价高”(《辛卯五月二十八日大水纪事》其三、其四);描述遭遇荒歉后麦田尚湮没在水中、民生疾苦无人上达天听的情形,“入年雨雪更兼旬,何止莱芜甑有尘。风景悲凉荒歉后,闾阎潦草岁时新。四方民隐谁能达,万顷江田麦尚湮”(《新年雨雪感怀》),隐含对地方官吏失职的批评。麦浪舫遭遇水灾,导致作者的生活多次陷入窘境,这对于其创作主题的变化是有关联的。

白鹭洲远离城中心,麦浪舫又建于其中,人迹罕至,加上作者平时“性不好诣人,客亦鲜过我”(《秋日述怀》其二),这为他创造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使其能够专注于对私人情绪、思虑、意志的体验。由此而创作的诗歌,往往带有强烈的私人色彩。

数十年吟詠不辍,作诗渐成朱氏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时他是无聊作诗,“闲到无聊只赋诗”(《麦浪舫春日漫兴》)。有时则是苦吟,“剩有幽怀自相慰,苦吟终日学寒郊”(《春暮偶成》)。他作诗的兴致似乎不因时地的变化而衰减:

一日数篇得,千愁五字消。何人慰风雨,赖此遣昏朝。助兴转因酒,呕心卒付瓢。撚髭未甚苦,立意在先超。(《苦雨中一日忽得数诗欣而有作》)

无论是助兴消遣还是呕心苦吟,诗歌都是一种无功利的兴趣。当这种兴趣转化为习惯乃至本能时,作者不可避免会生发出更多的期待与追求。对于敏感的作者而言,闲逸是触发思虑情绪的重要机缘,“悠然自是多遐想”(《麦浪舫春日杂咏》其十),于是无聊、孤独、感伤等就成为麦浪舫诗作的常见话题。一般来说,道士较少抒发像世俗文人那样张扬激越的情感,更多的是平淡低沉的情思,朱氏也是如此:

重阳哀雁下汀州,独立蓬门易白头。万木风声摇落感,千山雨气混茫秋。高台是处堪凭眺,浊酒何人与劝酬。怅望不开篱下菊,野堂村巷暮烟愁。(《九日感赋》)

起调即以哀雁之鸣渲染凄凉的气氛,后文又围绕重阳与孤独展开描写。风吹万木,雨过千山的景观,蕴含的摇落感与苍茫感,烘托了秋日的忧愁与伤感。有高台堪凭眺却无人可共饮,凸显了作者的孤独。尾联写篱下菊花未开而产生怅惘之情,与暮烟引发的忧愁相映衬。以景结句又将忧愁融入含蓄而悠远的景观中,充实了诗的言外之韵。

作者自称“我亦能忘世上情,水边终日闭柴荆”(《题道装小像》其二),终日闭隐渐渐培养出疏远世事的自觉,其精神意念便能够集中于朝夕相对的自然环境,因而能比较充分地体察万物之趣:

拙守成吾计,青山日在门。春塘水活活,风岸草翻翻。鹭静窥渔艇,鸦驯下竹根。闲中真趣领,不与外人论。(《春日闲居杂诗》其一)

春塘水活、风吹草翻等不过是寻常之景,但在守拙归隐的作者眼中,却蕴含着不易与外人道的真趣。闲逸状态创造了适宜他悟道的契机,“草堂机事息,抱甕自兹始”,“窗下读《南华》,潜心悟深旨”(《麦浪舫杂咏》其一、其五),“每向闲中辨物情,也知造物忌浮名”(《麦浪舫春日杂咏》其三)。作者修道不拘泥于环境与形式,“不藉名山洞观居,……室中不奉诸真像”,而是追求更为本质的东西,即通过读书来修心,“一卷《南华》道集虚”(《麦浪舫春日杂咏》其六)。“道集虚”出自《庄子》:“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以此代指修炼时心灵的澄澈虚空状态。这种状态适宜诗思的孕育,在他的论诗诗中亦有明确的表述,“神来天外究谁寻,只要能空水月心”(《答友人论诗》),心灵要如同镜花水月一样虚空,才能凑泊神思。《诗钞》随处可见平静之气,与其独居麦浪舫时的虚静心态是有关系的。

朱福田家境贫寒,不得已出家为道,后又因缘际会营作麦浪舫这个属于他所有的别业。他在其中体验到的纯粹而丰富的生活,是滋养其文学创作的土壤。虽然他后来修建了新的地理位置更佳的別业,但是麦浪舫给他的诗学活动带来的意义和价值,恐怕是不可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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