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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与父亲一起在狱中斗争的岁月

2023-10-19许炳新袁巍然

党史纵览 2023年9期
关键词:网子狱警监狱

许炳新 袁巍然

1929年,我的父亲许朝友在家乡安徽六安参加了河西游击大队,后改编为赤卫军。之后,赤卫军在毛正初的领导下改编为六安独立团。1931年,独立团被编入红二十五军第七十三师,我父亲担任二一八团三营营长。不久,我父亲参加了鄂豫皖边区第二期高级干部培训班,接着调任边区政府工作。1932年冬天,鄂豫皖苏区第四次反“围剿”失败,红四方面军主力转移西征,边区政府随即撤销,人员被迫撤离,我父亲随军西征。红四方面军开始长征后,父亲在西康(现在的川西及西藏东部)负伤。1936年6月,他随部分红军伤员回到大别山地区休养,在一次战斗中腿部再次负伤。在养伤期间,他得知我母亲病逝,便返回家乡料理后事。不料,父亲早就成为当地国民党反动政府通缉的“共匪”要犯,回家当日,六安城里的国民党兵闻讯便赶来抓捕他。面对这一情况。父亲不敢在家中停留,只好将年幼的弟弟托付给他人,然后带着13岁的我去寻找部队。由于大别山的红军都撤到外围作战去了,他此时已与部队联系不上了,就和当地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向他们打听部队的消息。

1936年秋,父亲得知只有孙仲德率领的江北游击队还在巢湖,离我们最近。于是,父亲立即带着我从寿县启程前往巢湖投奔孙仲德。路上我们以卖黄历作掩护,为了便于行走,父亲给我买了一双布鞋,他自己买了一条洋布裤子,我们简单打点行装就上路了。

在开始的几天中,经过的卡口都能顺利通过,我们不禁暗自庆幸。但当我们走到一个叫董家岗子的地方时,却遇到了麻烦。

那天,我们路过董家岗子的国民党卡口时,正巧遇上国民党独立五旅旅长在那里巡查。父亲穿的那条洋布裤子引起了他的怀疑,他把我们叫到了炮楼里,开始很客气,倒茶递烟寒暄了一番,接下来话锋一转,问我们是哪支红军部队的探子,带着什么任务来的,要彻底交代清楚。这时我们父子俩才得知他们刚刚接到上级命令:近期“共党”在这一带活动频繁,要严加盘查探子。

国民党旅长不管父亲怎样解释,一口咬定他就是红军探子,还说父亲在红军队伍里一定担任重要的职务。接着,他便露出狰狞的面目,吩咐手下人动刑。之后,父亲被几个士兵按倒在地上打,嘴里和鼻子里又被灌了辣椒水,我见此情景吓得嗷嗷大哭。突然,一个士兵冲上来,把我拉到墙角,按在地上,恶狠狠地叫我不要出声。见一番拷打没有使父亲屈服,敌人不肯罢休,又把我拖到房子外面,边打边问我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坚持说不知道,一直跟着父亲走,到过很多地方,具体地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说卖黄历,敌人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便用脚镣把我们锁在木桩上。几天后,其他人都陆续放了,我和父亲还被锁着。虽然敌旅长一口认定父亲是“共匪”,但由于没有证据也很无奈。

国民党独立五旅奉命开拔的时候,又把我们押送到合肥监狱。我们在监狱里被关了两年多时间,受尽人间酷刑,过着与世隔绝的恐怖生活。这期间,我耳闻目睹了不少共产党人被拉出去枪毙,有时候,一天会枪毙十余人。只要查清是共产党员就随时会有被枪毙的危险,当时大家真可谓命悬一线。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国共合作前夕。

在狱中,父亲被打得遍体鳞伤,国民党非要他交代党组织的情况不可。父亲悄悄告诉我,不管敌人怎样打,都不能说出真实身份,更不能说出党组织的相关内容,敌人没有什么证据,不会老打的,咬咬牙总会过去的。我看着父亲遍布全身的伤痕,既心痛又害怕,经常在夜里被噩梦吓醒。父亲的两肋和大腿内侧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看上去全是血肉模糊。敌人还把父亲绑在老虎凳子上,用竹签子往他手指甲里扎,身上的旧伤没好又添新伤,父亲几次疼得昏死过去。我父亲就这样被反复过刑,可他总是告诉我:不要怕,挺住就会过去的。由于我是小孩子,加上营养不良个头较矮,敌人对我用刑的时候倒是没有像对待父亲那般残忍,但我也很难忍受,每次我都硬是咬牙坚持住,牢记父亲的话,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國民党合肥监狱里有大号房子3间、中号房子8间、小号房子12间,还有新号和优待室。监狱的房间很小,只有十几平方米,里面是泥土地,连一点铺垫的草都没有,我们一年四季就睡在地上,犯人多的时候甚至连躺着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拥挤不堪。我们身上都生了虱子和疥疮。每天吃的就像猪食,人人被折磨得面黄肌瘦,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院子的外面还有房子,是关押犯错误的国民党军官的地方。我们是政治犯被关押在小号里,我和父亲住在“匪患室”。我们入监的时候,监狱的探监室有一个小孩负责喊号,过了几个月他出狱了,狱方让我接替那个小孩喊号,就是有家人来探监时,我就跑腿叫人。狱警从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班房孙子”。

有一天,监狱长对我们说:“现在国共合作了,你们是共产党员的,只要写一份自白书就可以释放了。”父亲开始没有理会,认为他们是在变着法子骗人的。又过了几天,我在接见室等着叫号,见一个犯人家属送给狱警一瓶白酒和用报纸包着的烧鸡和花生。中午,狱警在里屋里吃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两个狱警喝得满脸通红,把包烧鸡和花生的报纸扔在地上。我想拿报纸给父亲看,又怕他们不让拿,于是灵机一动,问要不要把地扫一扫,狱警同意了。我就把那些花生壳子和鸡骨头扫到一起,用地上的报纸包起来,送到外面垃圾堆,趁看守不注意时,便把报纸叠起来藏到衣服里。傍晚回去赶紧把报纸拿给父亲看,报纸上正好有国共合作的报道。

1937年6月,监狱里关进了一个特殊人物,名叫刘习三(原名刘家传,是合肥中派河人),他住在优待室。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狱警让共产党人都写了自白书,说是马上释放。我们小号里有不少人去写了自白书,大家这才相互了解到一些政治背景。当刘习三得知我父亲是共产党员时,便主动接近我们。他先是向我父亲请教如何编织网子(已婚妇女盘头用的)。当时监狱里犯人没事干,就学着编织网子换点零钱买咸菜,一个网子可以卖7个铜板。我不但学会了编织网子,而且织的网子质量很好,用手撑开是平的,很受收购网子的小贩的欢迎。刘习三借机和我们父子熟识了。其他共产党员身份的难友们和我父亲交往一段时间后,接触也更频繁了。但在监狱里大部分时间是不自由的,不能随便走动,他们之间有事都是通过我来传递消息,由于我是喊号的,可以在监狱里不受限制地走动。不久,我便知道他们在一起是讨论组建游击队的事情。后来他们还经常来牢房找我父亲在一起谈话,有时声音非常小,我在旁边都听不清楚,我能感觉到他们一定是谈一些秘密大事,于是就主动在牢房门外给他们放哨。

根据狱方的许诺,写了自白书的人就可以释放了,可是写完后就没有动静了,那些人都在等待着释放,心里很焦急。

到了1938年春天,我们在放风的时候看到了一群飞机从头顶飞过,由于飞得很低,可以看到机身上面有圆的红色图案。有人说那是日本人的飞机,接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爆炸声,继而浓烟滚滚升空。飞机飞一圈丢一颗炸弹,循环往复好几次。后来,日军经常有轰炸机空袭合肥城区,空气中弥漫着战争的硝烟。

父亲作为职业军人对此很敏感,他说听这声音没有规律,好像全城都炸。不久,有人得到消息,好多老百姓被炸死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日军空袭次数越来越多。又过了几天,听说由于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日军就要打到合肥城了,大家心里感到非常不安。

有一天,监狱里又来了一批特殊犯人,都是国民党军官,好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其中一个大胖子看起来是个大官,其他军官对他都很恭敬。我好奇地趴在门口去看他们,只见那个大官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半天都没有动静,好像是在想什么,整个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接着,他把目光慢慢地移到了我的身上,突然向我吼了一声,我以为他要起床了,立刻跑了进去,把他的鞋子放到床前。我的这一举动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夸我很聪明。后来,我们经常一起聊天,只要我在场,他的房间里就会有笑声。渐渐地,我们混熟了。可是,没多长时间这群军官就出狱了,说是官复原职。走的时候,胖军官专门找到我父亲,想把我带走。他说让你儿子跟我当兵去吧,我挺喜欢他的,跟我当个勤务兵能吃饱饭,又不吃苦。我父亲坚定地说,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虽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我也决不会让儿子加入国民党的军队。

1938年初,监狱里对政治犯看管态度缓和了很多后,我父亲和刘习三等人开始秘密联络筹备合肥游击队的事情,他们在监狱里联络了一些人,并且说好出狱后到中派河村集结。我们同牢房里有几个红军游击队员。他们几个人对父亲特别尊重,平时有什么事都听我父亲的。这次筹建游击队,我父亲也给他们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他们都表示愿意参加。

1938年4月,在日军侵占合肥的前几天,国民党部队准备撤退了,无暇顾及监狱里的犯人,于是决定在弃城之前将监狱里的所有在押犯人全部释放。那天的情景我记忆犹新:监狱里人满为患,监狱怕众人闹事,便将两挺机枪架在大门的两侧威吓,要求大家有序出狱。

当狱警高喊着让所有犯人赶快准备出狱时,大家都感觉是在做梦,欢呼雀跃,激动不已。当我们从牢房出来走到院子里时,第二道监狱大门已经打开,尽管狱警高喊着不要乱,但还是拥挤不堪,大家争先恐后地冲出了大门。出狱后看到大街上一片混乱,国民党部队的很多散兵,慌慌张张地逃命,还不时听到喊话“你们是哪部分的”。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组织,像无头苍蝇四处乱窜。我和父亲是与狱友刘思权、李太常等一起出来的。这些人非常仗义,知道我们父子不是当地人,就邀请我们先到他们家里去落个脚。父亲之前也和这帮人说好的,出狱后一起加入游击队,于是就先到了刘思权家。可获得自由后的刘思权在家人的劝说下改变了想法,不愿参加游击队了。他对我父亲说:“我一贯喜欢独来独往,不愿受限制,你看家里人也不同意让我出去,所以我不能参加游击队了。”父亲见说服不了他,便带着我来到狱友李太常家,将我托付给他们夫妻暂时照顾,等游击大队成立后再来接我。

此后,我父亲就带着十几个狱友,按照事先约定去中派河聚集了。他临走时对李太常说:“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部队当下需要人,尤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李太常点点头表示考虑考虑再说。我在李太常家住下后,每天帮着他老婆干活,她很喜欢我。十几天后,我父亲让人带来口信,说太忙了没有时间来接我,让我自己去中派河找他。李太常的老婆看我年纪小,又对地形不熟悉,不放心,于是亲自把我送到中派河村。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续来到中派河的人中有不少是我们狱中的难友,他们大多成为游击大队的中坚力量,在以后的战斗中发挥了骨干作用。1938年5月,在中共党组织的帮助下,肥南抗日游击队成立了,赵干臣任大队长、鲍惧行任副大队长,刘习三任一中队队长、赵直夫任二中队队长,我父亲任军事教员、俱乐部主任兼一中队副队长,我任大队部通信员。1939年3月初,游击大队被改编为新四军第四支队九团三营,配发了正规军军装,这支队伍很快发展到了500多人。

后 记

当我整理完许炳新老人的讲述后,不禁陷入沉思。当一个人在狱中失去了安全、自由和尊严的时候,他还能想些、干些什么呢?我相信绝大多数人会选择颓废。然而,许炳新父子不但丝毫没有懈怠对敌斗争,而且充满了对未来革命的憧憬,还和狱友们积极筹建具有武装斗争力量的革命队伍。最终他们成功了,革命胜利了。“生如螻蚁当有鸿鹄之志,命薄似纸应有不屈之心”不就是许炳新父子以及无数仁人志士的真实写照吗?

(责任编辑:章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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