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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哲学“三态”

2023-10-18周德义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三态形而上学天人合一

[作者简介] 周德义(1955—),男,湖南武冈人,湖南省教育科学院教授,博士后指导教授,研究方向:哲学原理与中国哲学史。

[摘 要] 在《论哲学“三态”》提出原生态哲学(即智慧哲学)、对立哲学(即形而上学哲学)、和谐哲学三种理论形态的基础上,对哲学“三态”作进一步的探讨与阐述,主要包括关于“轴心时代”产生的文化根基及其历史性发展,西方形而上学哲学和中国和谐哲学的形成及其核心理念与基本特征,以及中西文化哲学的根本差异。西方哲学的本质是形而上学,中国哲学的本质是天人合一。西方哲学的本质特征表现为“分割”与“对立”,是树立斗争的哲学;而中国哲学的本质特征表现为整体的“统一”与“和谐”,是对立统一的哲学。

[关键词] 形而上学;天人合一;对立哲学;和谐哲学

[中图分类号]  B1[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3)05-0113-09

Abstract:Based on the proposal of the original ecological philosophy (i.e., wisdom philosophy), oppositional philosophy (i.e., metaphysical philosophy), and harmonious philosophy in “On the Three Forms of Philosophy”, this article further explores and elaborates on the “three forms” of philosophy,mainly including the cultural foundations and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e “Axial Age”, the formation of Western metaphysical philosophy and Chinese harmonious philosophy, the essential concepts and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se two philosophies as well as the fundamental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al philosophy. The essence of Western philosophy is metaphysics, and that  of Chinese philosophy is the unity of heaven and humanity. The essential characteristics of Western philosophy is “division” and “opposition”, which is a philosophy that establishes struggle; while those  of Chinese philosophy is overall “unity” and “harmony”, which is a philosophy of oppositional unity.

Key words: metaphysics; harmony with nature; oppositional philosophy; harmonious philosophy

近日,愚得读《新华文摘》2022年第22期摘自《哲学研究》2022年第7期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吴晓明教授的文章《论中西哲学之根本差别》(下面简称吴文),然后寻得原文作深入研读,感触良多,亦收益良多,觉得有必要在《论哲学“三态”》的基础上结合吴文,以及这些年来愚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哲学研究的心得,对于哲学的三种理论形态作进一步的探讨与阐述,以请教方家。

一 关于“轴心时代”产生的文化根基

及其历史性发展

文化乃是人的标识,也是国家、民族理想的栖身之所和精神家園。文化具有最大分化的特性。文化因人而异,是指文化具有民族、国度的特性;文化因地而异,是指文化具有地域、区域的特性;文化因时而异,是指文化具有强烈的历史、时代的特性。那么,寻找文化之源泉乃是研究文化的起点。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1883—1969)曾经对文化的产生发展提出过“轴心时代”的概念。他认为,在公元前500年前后,也就是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7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在世界的三大文化区,一是希腊、二是印度、三是中国,几乎同时出现了一批伟大的思想家,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印度的佛祖和中国的孔子等。他们面对自然环境,对于人类有意义地存在发展做出了最有价值的选择,从而奠定了本民族的文化基因。

在古希腊,产生了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公元前399)与他的学生柏拉图及其学生亚里士多德,形成了追求智慧的哲学和以主客分离、对立斗争为特征的哲学;在古印度,产生了释迦牟尼创立的以出世与追求西方极乐世界为特征的佛家学说;在古中国,产生了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老子等,孔子创立了以“仁爱”“中庸”“系统和谐”为特征的儒家学说等。这些伟大的思想家,他们在世界不同的地方独自地创立了自己的思想学说体系,并且创造和形成各具特色的文化传统。这些文化传统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人类文明的精神财富,也是改造、建设和发展当代世界文化最为重要的理论资源。

也就是说,在轴心时代,人类在东西方,在不同的国度里,同时涌现出一批伟大的思想家,他们的思想光照千秋。也可以说,在轴心时代,人类思想界已经产生了三种哲学思想、理论形态的根基,并且在过往几千年的人类历史里,不再出现能够与之比肩的伟大思想家,所有后来者产生的思想成果,无非是对于他们思想的诠释和说明,或者说是继承和发展,其根本精神没有变化。现今世界多样性文化的发展,正是对“轴心时代”形成的诸种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如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正是如此这般地投向其文化的源头古希腊。2017年1 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目前中国正在兴起的有组织有规划、自上而下地全面实施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活动,也是在经过充分反思和检讨之后,对于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诸子百家文化的回眸与景仰。

先秦以降两千多年来,世界文化的境况耐人寻味,令人迷惘和不解的是,人類社会不再出现那么顶级的伟大思想家,思想界也很少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创造,更谈不上颠覆性质的突破、创新和发展,无论是欧洲古典哲学代表康德、黑格尔,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等,还是中国宋明理学、心学等,其创造的哲学无非是对于“轴心时代”文化的扩充、发展和批判,所谓的“繁荣”“盛况”,也只不过是随着时代科学的发展而发展。这是什么原因呢?

试问,为什么会产生“轴心时代”这样的文化现象,在世界不同的地方形成井喷式的人文繁荣景观?我琢磨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一是,各种文化由于起源的背景条件的差异而形成各具特色的文化现象。文化是出于人类生产生活需要而产生的,所谓“轴心时代”形成的文化,只是生长进化中的人群由于自然地域的隔离,各民族文化以自身的存在与发展为特色,各自独立发展而成的。

这与当今“地球村”的情形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今日之文化的变化既有传统又有交汇,坐陋室而知天下。故,原先文化发展的特点是分殊,而今日的特色主要是综合。

二是,“轴心时代”出现的这些伟大的思想家,他们所研究或关注的核心问题,或者最大的关切,是有关人类、人性与人生意义的共同问题,即所谓终极关怀问题。他们面对人类共同关心的普遍问题,从各自的生活经验出发,提出自己的答案或者解决问题的途径,或者说,是从各自的心灵需求出发,走向生活的和谐与圆满。

至于后来者的所有研究和探索,以及人类思考的重大问题无非是对“轴心时代”思想家提出的问题的延续与拓展。比如,只要是生物,新的物种出现了,种子有了,种子的生长、发育和植株的培植等一应事物则是过后的任务和工作。当然也不排除有时会产生一些物种的变异现象。即便如此,变异也是基于本体的变异。

三是,“轴心时代”所面临的问题,既有根本的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也有由于时代环境的背景影响需要思考的、本民族需要解决的问题。譬如,孔子所处的时代“礼坏乐崩”,自然涉及到社会道德与秩序重建的问题,于是,他全面地审视了已有的传统文化,决定从已有的历史经验出发回答当时的这些社会问题。

思想是永恒的,不会固化。但是,思想理论的类型是可以构建和成型的。成熟的思想必然拥有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处理问题的方法、途径,以及对于问题的基本认识与理念。虽然后来成长起来的人们头脑更为复杂、认识更为深刻,但是整个社会、世界只有科学技术的进步,而思想成果方面基本上没有更伟大的人物产生。这又是为什么?

是否可以如此套用相比较地解说,如同我们的前任、再前任、再再前任,早已把你今天负责的本城市区建设的蓝图设计、描绘好了,并且通过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了,那么,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按图施工,逐渐地填充完善这个设计图,并且建设好、维护好。于是,我们有了千百年的万里长城、颐和园、布达拉宫,法国的巴黎圣母院,俄国的克里姆林宫,以及各地著名的建筑文化,还有更多的罕见的文学艺术品,这么些“独货”,后人的创作是不可能与之媲美的,因为她们是一些唯一的存在形式。

思想界也一样,最为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诸子百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思想成果方面,由于先知圣贤们早已把思想、理念的大框架敲定了,后来人所能做的无非是一些填充性质的事务性工作,所以只能是“述而不作”和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做一些发掘、整理的工作,做一些实践、应用的工作。当今世界多样性文化的发展,正是对两千多年前“轴心时代”形成的诸种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正如冯友兰在《新理学》绪论中指出的:哲学中之道理由思得来。在历史中,人之思之能力,及其运用所依之工具,如言语文字等,如已达到相当程度,则即能建立哲学之大体轮廓,并知其中之主要道理。此后哲学家之所见,可更完备精密,但不易完全出前人之轮廓。……所以自古代以后,即无全新底哲学。[3]24

诚如斯言。人类自从诞生起,由于地域的自然分隔,处于不同生活环境条件下生产、生活的人群,逐渐地形成不同的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性,进而也就形成了相似的思维习惯,拥有共同的习俗和认识事物的思维定式。这种生活式样也就是一种文化现象。

拥有共同文化的人群也就形成了自己的民族。单个民族形成部落。进而,一个或多个民族共同生活形成了城堡和国家。因此,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文化,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文化。这是不言而喻的。由于任何文化都是人们因为自身需要适应和改造生产生活环境,因此,文化没有“长短”“优劣”的区分。无论中国文化、印度文化、西方文化都是成熟的文化。各种文化如同一事一物,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生命整体。

二 西方形而上学哲学的形成

及其核心理念与基本特征

“哲学”与“形而上学”是两个相互独立与有关的概念,也就是说,“哲学”与“形而上学”之间不可以画等号,或者说,形而上学只是哲学的一种形式,不能涵盖哲学的全部形式和内涵。进一步的想法正如《论哲学“三态”》里所说的,哲学拥有三种不一样的理论形态,即:原生态哲学(或智慧哲学)、形而上学哲学(或对立哲学)与和谐哲学三种理论形态。

将西方形而上学哲学产生之前的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称为原生态哲学(或智慧哲学),是一种基于哲学精神的历史性发展的划分。因为,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一个历史过程,无论是从外在形式上,还是从内在精神上都有一个发生的起始阶段、发展过程和发展终结的问题。哲学自然也不例外。关于哲学的发展阶段性问题,在原生态哲学时期,人们的思想以及哲学还没有发展到“分”的水准,仍处于原初浑浊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起始状态之“一”的阶段。哲学认为“存在”是“一”。在这个阶段,哲学处于求智的阶段,以寻求世界的本原为哲学的最高目的,而在现实生活中,哲学的意义与功效则在于解决生活中存在与不断产生的形形色色的问题。

在轴心时代,中文里“知识”的“知”与“智慧”的“智”是通用的,中西方古代圣贤皆以“求知”,也就是求得知识、道理、道德、智慧,以及对于存在意义的认识称为哲学,因此智慧之学,就是最早出现的哲学形态。古希腊哲学在苏格拉底时代是属于“智慧哲学”的阶段,那时候的哲学还没有进入到形而上学的阶段。也就是说,那时还没有形而上学,苏格拉底主要是通过广泛地与人接触、沟通和交流,寻找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他甚至认为知识即是美德,人们只要掌握知识,也就能够认识事物和世界。因此,我们将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称为“原生态哲学”或“智慧哲学”。

西方形而上学哲学自柏拉图《理想国》之洞见始,到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而趋于成熟,其基本特征是主客分离,即形成了世界之分割、对立的形而上学基本建制。将超感性世界与感性世界对立起来,是柏拉图理念论的逻辑的必然发展。

我赞同吴晓明先生的观点,如果关于事物的“分割”与“对立”的区分仅仅是理论上的,而不是理论与实际的结合上的,仍然不能作为形而上学哲学形态的质的规定性。因为“分”是必然的,当且仅当“分割”与“对立”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践上成立时,只有当它们成为评价、判断事物性质的唯一标准时,也就是说,只有当哲学基本理念是“非此即彼”的时候,我们才能够称这样的哲学是形而上学哲学。因为,在西方形而上学哲学的基本建制中,被分割开来和对立起来的两个世界是“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即哲学话语的所谓“形而上的世界”和“形而下的世界”是分割的对立的,并且通过宗教的话语它们将生动地表象为“神圣的世界”(彼岸、天国)和“世俗的世界”(此岸、下界)。这样两个世界在现实的生活里彼此是分割和对立的。这些与中国和谐哲学具有质的差异,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哲学中是没有“神圣的世界”的。后来有人,特别宋代理学家们认为,现实世界之外存有万象森然独具的理世界,但是他们又说理是存乎物器之中的,一物有一物之理,物与理是相互统一的。

在西方哲学界,形而上学就是西方哲学的代名词。时常令人觉得其话语晦暗的海德格尔在议论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时,直截了当地将哲学与形而上学相提并论。他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直言道:“我们始终把哲学和形而上学——可能有些奇怪——等量齐观,把哲学的思想和形而上学的思想相提并论。”[4]36

吴晓明在《论中西哲学之根本差别》中,围绕中国哲学是否属于形而上学问题展开了深入探讨,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与描述了中西哲学的根本差别。其文章的逻辑思路是这样的:

一是其“引导性问题是:中国哲学是在形而上学之内还是在形而上学之外?”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引出关于形而上学标准的讨论。讨论得出形而上学标准(或称之为形而上学基本形态的理念论建制或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是:(1)将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分割开来并且对立起来,亦即将形而上的世界和形而下的世界、彼岸的世界和此岸的世界、神圣的世界和世俗的世界分割开来并且对立起来。(2)认“真理”或“实在”仅属于超感性世界,而不属于感性世界。(3)如果感性世界中的事物(个别事物)可被看作是“真的”或“實在的”,那么,这只是因为它们“分有”了超感性世界的理念,或如海德格尔所说,存在者“分有”了作为存在的理念。

二是根据已定的形而上学标准检验中国传统哲学是不是属于形而上学的问题,而研究得出来的结论是“中国哲学(传统哲学)在形而上学之外,并且一向就在形而上学之外。”

三是中国哲学既然不属于形而上学,那么进一步的讨论是关于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理念与根本建制的问题,以及与西方哲学的根本区别。

我们讲的西方哲学主要指欧美哲学。我以为,追求形而上之道是所有哲学形态的共性,无论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抑或是印度哲学,都是追寻形而上的,只是西方哲学是形而上学的哲学,而中国哲学是和谐哲学。也就是说,中西方哲学都承认对立,这是共性。不同的是,西方哲学强调和突出矛盾的对立性和斗争性,而中国哲学强调和突出矛盾的统一性和和谐性。

中国文化是否具有形而上学性质、属于形而上学领域,多年来一直是中西方文化哲学界争论不休的大问题。因为,许多大哲学家(包括黑格尔、海德格尔等)皆认为哲学基本等同于形而上学,并且认定中国文化没有形而上学,其主要原因是中国传统文化没有原生态宗教,一向来就没有西方式的“上帝之城”,也就不可能像西方世界一样形成根本对立的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因此,中国文化哲学不可能是形而上学的哲学。而又因为他们认为只有形而上学才是哲学,故而认定中国文化没有哲学,有的只是日用伦理道德。

在面对西方知名学者提出的中国没有哲学的说法时,我们的那些“言必称希腊”的学者们尤其感到不爽,多少年来他们一直绞尽脑汁地企图将中国文化哲学归入到西方的话语系统和发展模式,搭乘上西方形而上学哲学的列车,并且乐此不疲。如提倡文化全盘西化的胡适等人就曾经提出并且呼吁在中国设立儒教,立孔子为教主,给中国人建造一个“神灵”的彼岸世界,把中国文化哲学改造成形而上学。国外学者亦不乏其人,如美国哈佛大学著名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列文森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5]中也是如此建议的。当然这些只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而已,因为,孔子本人就根本不信怪力神。孔子深信人(仁)完全有能力处理好自己与自然、与社会、与自身的关系,人世间无须一个超越人世的对立的形而上的上帝的世界来主宰人类,人是自己的主人。由此可见,西方世界大多认为形而上学是哲学的最高形态或者说是哲学的正统或者全部,而对于其他民族的哲学持藐视和不屑的态度,以至于那些对于形而上学有着一种天然的自卑和仰望的个别中国哲学家们总是试图通过文饰和改造的方法,令中国哲学穿上“皇帝的新衣”,伪装成形而上学的模样。其中奥秘是不得不发人深省的。

有基于此,我以为,吴晓明教授《论中西哲学之根本差别》所提出、论证的问题与得出的结论,对于厘清中西方文化哲学的特点、特征及其产生的历史原因和差别,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文化哲学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和资源支撑,也为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文化屹立于世界民族文化之林,增添了信心与力量。

西方形而上学哲学的本质是事物的“分割”与“对立”,而其基本建制乃是超感性世界与感性世界的对立与斗争,并由此产生出“万有”与“分有”、“本质”与“现象”、“理性”与“感性”等概念的相对存在。

中国传统哲学从诞生起,即超越了阴、阳对立,形成阴阳互动、天人合一的模式。中国哲学深谙“形而上者谓之道”与“形而下者谓之器”的道理,能够辨识、区分形而上者和形而下者,而且深刻理解它们之间那种(天人合一,道器不割,体用不二)密不可分的关系,它们如同《周易》太极图所表现的那样,那个可被区分者是共属一体的对立统一的关系,它们共处一室、同为一体。因此,建立在“天人合一”“体用不二”理论基础之上的中国哲学就不是形而上学所能够包裹得住的。如果有研究者认为“中国哲学”是“非形而上学”,这显然是不错的理解;但是如果有人以为中国无哲学,这样的认识就大错而特错了,即便黑格尔曾说过中国没有哲学。其实黑格尔在一些场合从形式上否定中国哲学的“哲学(形而上学)”存在,但又在另外的场合说过世界哲学是从东方中国开始的。我以为,以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观点否定中国哲学,显然是一种轻率和历史性的误区,也是一种认识上的迷失。

如果说,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立足于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亦即形而上的世界和形而下的世界)的分割与对立,那么,中国哲学的“道器不割”就意味着一种与形而上学的建制根本不同的哲学建制,并且在自身的基本建制中活动和运行着。正如吴晓明说的:“在这里必须要进一步指证和阐论的是:‘道器不割或‘体用不二乃是中国哲学立足其上的基本建制,因而是作为这一哲学之‘开端的本性恒久地贯彻在其整个历史性的展开过程中。”也就是说,中国哲学历来不是形而上学哲学,而是超越形而上学的另一种哲学形态,即是道器一体、天人合一、对立统一的和谐哲学。

三 中国和谐哲学的形成

及其核心理念与基本观点

中国哲学是超越形而上学哲学的哲学。那么,中国哲学为什么不停滞于以“分割”“对立”为特征的形而上学哲学阶段而继续前行呢?这是中西方文化差异决定的。可以说,中西方文化哲学的差异自“轴心时代”文化奠基以来,几乎没有根本性的变化。文化是民族的血脉,哲学是文化的灵魂。中国文化是由家而国的文化,是没有原始宗教的文化,也是以儒家学说为核心与精髓的文化。

1.中国文化是从“家文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由“家”而“国”的文化

中国文化是以“家文化”为基础发展起来的文化。“家文化”里的“家”,也就是我们讲的平常的百姓家的“家”。在古代中国,“家”不仅组织劳动生产、管理和经济活动,也组织家庭成员生活和人口的再生产。“家”不仅是生活的集体,也是生产的单位,组成社会的细胞。“家”在家庭、家族里,由血缘建立起来的各种关系,位于由伦理关系构成的生态网络的各个结点上,家庭成员安分守礼,整个社会系统秩序井然,和谐统一。

中国文化可以大意地说是“家”文化。因为中国文化是从“家”出发的,一切的立论、构想和行为准则的确定都是在“家”文化的基础之上发展演变起来的。在儒家文化中,子曰:“人者仁也,亲亲为大。义者谊也,尊贤为大。”意思说,做人的标准就是“仁”。只有具有仁爱之心的人,才能够正确地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仁”包含着“仁义礼智信”“五常”。要求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亲亲为大”,是宗廟系统的价值原则;“尊贤为大”,则是社稷系统的价值原则。

“亲亲为大”乃是儒学“爱人”与其他学派“爱人”的一个重要区别。譬如,佛教提倡的是“爱众生”、墨家的是“兼爱”、《圣经》的是“博爱”等,都是强调均等地爱,无差别地爱,而儒家提倡的爱是有等差的爱。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亲亲为大”。第一位的爱就是要孝敬父母双亲,然后是关爱兄弟姐妹,再是泛爱众而亲仁,“四海之内皆兄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天下一家亲”。中国文化是由“家”而“国”而“天下”的文化。

在西方文化中,每个人都是一个自由的独立主体。而在中国文化中,每个人都是一个为家庭、家族……直至天下担负着相应责任的主体。因此说,西方文化讲的人,是个人;而中国文化讲的人乃是属于家庭、家族……直至天下的社会人。

2.中国文化没有原生态宗教,是以伦理道德为本位的文化

中国文化由于是从“家文化”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文化,因此是一种“以伦理为本位”的文化。中国的“家”文化原是一种“有情”“有爱”和“有责任”的文化。这种以伦理关系为纽带形成的文化与移民国家、新兴国家、非自然形成的国家的文化是截然不同的。不仅其形成的原因不同,方式不同,内容方法也不同。这种文化“以伦理为本位”,不像西方社会“以个人为本位”的文化。西方社会崇尚个人奋斗和个人英雄主义,父子、亲友的关系情同路人。而在中国任何时候总有充分的希望使具有伦理关系的人们不失望,因为前行的道路总是畅通的,还有那么多温暖的伦理人际关系可以企盼和运用,大家庭、大家族的荣誉辉煌网络支持成为每个人成功的基础。正如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第一章“中国哲学的精神”里写道:“许多西方人看到,中国人不像其他民族那样重视宗教。例如,德克·布德教授在《构成中国文化主要思想》一文中写道:‘他们(中国人)并不认为宗教思想和宗教活动是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不是宗教(至少不是宗教的有组织形式),而是伦理(特别是儒家伦理)。”[6]4-5

在古代中国,“家”文化拥有西方宗教文化的地位。中国的“家”文化终归是没有产生出真正的宗教。孔子信人而不信神,他深信人类通过道德理性可以管理好自己。中国传统文化以儒家学说为基础,具有强大的内在超越性和包容性,认为人只要从本心出发,就可以正确地判断、处理内外世界的一切是非。

希伯来的宗教基督文化与古希腊罗马的法律文化,共同构成了西方文明,而儒家文化与中国传统的诸子文化构成了中华文明。

在西方,宗教给予信徒们信仰和平等。宗教文化是要求人们割舍亲情走出家园的,如《圣经》说,只有教众信徒们才是真正的兄弟姐妹。在教会里,所有的教徒都是友善的,宗教赋予信徒平等人权。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超越了血缘亲情。这也就淡漠了家庭和亲友的关系。教会有教规,有共同意志,同时宗教对待异教、异教徒是相当仇视与残忍的,在西方中世纪的教廷里,不知处死过多少异教徒,西方社会又发生过多少宗教战争,直至今天仍然有人在为宗教流血。

宗教文化通过宗教形成的强大的社会集团,进而发展成为法制社会国家。相比较而言,“家”文化以“伦理”礼俗代替了社会“法制”,形成的伦理社会组织相对地比较松散一些,是一种少敬畏(对父母的敬畏相对弱于上帝)、无权威(道德理性的约束力相对弱于法律)、不平等(儒家提倡爱有差等)、缺乏民主制度建设的无“法”(法规治理)无“天”(宗教信仰)的伦理道德文化。

伦理即是关系,关系即是情分,有情则有义。在中国,普天之下不过是一个偌大的关系网。所以说,凡事须讲理,更要讲关系。即便是立法,也与西方社会的立法原则不尽相同。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抽象的,从伦理道德出发;一个是具体的,从保障个人权利如私有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出发。

宗教文化对于人类文明生长的意义非同凡响。西方文化由宗教而集团,由集团而国家,由国家而法治,是“以法治为本位”的文化。由宗教而有自由之抗争,形成对于外在世界追求的意识。可以说,西方人生以欲望为本,从需要出发,以欲望的满足为权益,以保护个人的权益为集团国家的出发点。在《中国文化要义》第十四章“结论”中,梁漱溟先生指出:

“在文化比较上,西洋走宗教法律之路,中国走道德礼俗之路。宗教自来为集体形成之本,而集团内部组织秩序之厘定,即是法律。所以宗教与法律是相连的。道德之异乎宗教者,在其以自觉自律为本。”[7]276

孔子认为,只有用道德与礼仪教化人,人才能不仅具有“羞耻心”而且具有“进取心”。为此他主张“为政以德”,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

一般而言,个人的“自觉自律”比较起国家法律的强制力,显然其力度薄弱,是有点力不从心的。中国文化历来主张以德治国、以礼治国,不以政治、不以刑法,造成政治伦理化、法治消极化的局面,直至近代才提出法治化的口号,现代法制建设逐步加强,20世纪末提出和实施“以德治国”与“依法治国”相结合的治国方略。

3.儒家文化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和核心

中國文化自孔子在“轴心时代”整理《六经》,提出仁学思想,建立儒家学说,奠定了中国文化发展的思想根基。

汉代思想家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治主张,为汉武帝刘彻所采纳,并成为其施政的思想基础。汉朝为了保证儒学的统治思想地位,废弃了过去的以贵族门第出身或家族富有作为官员选拔标准,改由政府主持,以儒术为标准。后来在全国举行统一考试,从应试人员中遴选官员,读书人无论贫富,“学而优则仕”。这就从制度上确保了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也使儒家思想成为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

再是,南宋大儒朱熹首次把《大学》《中庸》从《礼记》中抽提出来单独成篇,并与《论语》《孟子》编在一起合称为《四书》,并且亲自注释作《四书章句集注》。朱熹死后,朝廷将他所编定注释的《四书》审定为官书。自元代延佑年间(1314—1320年)恢复科举考试,朝廷正式把出题范围限制在朱熹注释的《四书》之内。明、清沿袭而衍生出“八股文”考试制度,题目也都规定在朱熹注释的《四书》里。这使《四书》不仅成为儒学的重要经典,而且也成了每个读书人的必读书,成为直到近代全国统一标准的小学教科书。儒学《四书》作为封建科举制度选拔人才的命题书和教科书,获得广泛流传和应用,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与核心。

儒家文化提倡“仁政”“德治”,将修身养性作为人生第一位的大事情,正如《大学》所云:“自天子以至庶民,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儒家学说走“内圣外王”的路子,人生哲学为“中庸之道”,是超越西方主客分离的对立哲学思想,主张和践行“以和为贵”和谐理念的文化。

众所周知,任何一种文化都具有一套完整的文化基因。我在《国学教程》“中国传统文化概论”中归纳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是中道、中庸的观念,其基本观点有六个:(1)君子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2)天人合一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基础;(3)“安心立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命题;(4)“一分为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5)“和而不同”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理想境界;(6)“舍生取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追求。[8]19-40

我以为,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六个基本观点,也就是说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六个基本特性,也是六个核心基因。如果问“一以贯之”的最核心的基因是什么呢?那就是“中庸”包含的“以和为贵”“和而不同”的“和”文化基因。

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传承,一是自夏商周历史文化之演进,至周时已经灿烂翔实,形成周文。也就是说,到了周朝,各种伦理道德、礼仪规范、行为标准皆已经初步成型。二是孔子经过整理《易经》等《六经》,反思传统文化,由亲亲仁也,尊尊义也,实现了传统文化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转进,构建了以仁(人)为第一概念的儒家文化。从逻辑、理路上可以说,中国文化的历史性发展造就了孔子,孔子造就了儒家文化,儒家文化逐步地发展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核心与精髓。孔子之前的历史为黑暗之长夜,是孔子点燃了历史的光明之灯。

四 中西方哲学的根本差别

西方文化,主要指欧洲文化,即是以古希腊哲学思想,特别是以亚里士多德形式逻辑理论为基础的文化。可以说,这是一种求知的文化。他们突出事物的矛盾性和排中性,形成主客分离的认识观和对立斗争的哲学思想。他们强调和坚持以自我为中心的原则,一切从自我出发,突出自我,以积极入世的态度认识自然与改造自然,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因此,这也是一种功利主义、个人本位主义的文化。

中国文化则是一种“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文化。可以说,这是一种求善的文化。如梁漱溟所言是“以理智运调直觉的生活”[9]160-161,中国传统文化注重修身养性,强调内在的实践道德理性,时时“扪心自问”和“反求诸己”,时时事事要求自己以心待人,以己度人。这是一种崇尚道德理性和集体主义精神的文化。梁漱溟认为,中国文化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其“天人合一”“万物同一”的“中庸之道”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基本理念,经过理性(理智)调协直觉而行,乃至混沌圆融的整体观已经成为中国人一往无前的主体精神。

关于哲学的理论形态划分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西方哲学是入世的哲学,印度哲学是出世的哲学,而中国哲学是在世的哲学。既然是在世的,必然包含有入世与出世的意味,只是以在世为基本。正如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因此,无论感性也罢,抑或理性也罢,反正在中国人的思想里只有一个世界,即是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一方面,他们不奢望来世与天堂的福祉,另一方面他们也不会因为在世的行为而忧虑死后的奖惩,他们专心致志于在世的当下的世界。

在中国,由于没有真正的原生宗教,因此没有产生出一个真正的与感性世界分割开来并对立起来的超感性世界,即使后来有了中国式的佛教和像是宗教实为道学的道教,它们也是在世的而不是出世的,是现实的而不是超越的。在中国文化哲学发展的过去、今天与未来,再也不可能产生出任何一种令人敬畏的“神灵世界”并以此定义宗教的情结和信仰,依某些有识之士的看法,这无疑是一种结构性的缺陷和精神性的缺失,但是我以为正是因为此,使中国哲学超出了形而上学的束缚,得以展现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更高的格局。

在西方的形而上学哲学传统中,对于真理的拥有是实在的,也是有从属关系的。西方形而上学哲学认为,全知的全能的无所不在的上帝即是超感性世界拥有对于感性世界的绝对的支配地位,形而上者对于形而下者拥有绝对的支配地位。而中国哲学认为主观与客观、理论与实践、理想与现实之间,以及道德文章、日用生活之间都是既相互分别,又统一存在的,万物一体,无所谓上下高低的区别,正如张横渠《西铭》所言,乃是“民胞物与”没有什么高下贵贱的区分的,更不是对立斗争的两个极端。人类既可以通过内在道德理性,修身养性,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也可以通过格物致知、下学上达,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正如上述,中西方文化哲学只是“分”与“合”的差异而已。西方哲学的本质是形而上学,中国哲学的本质是天人合一。西方哲学的本质特征表现为“分割”与“对立”,是以“分”突显对立,是对立斗争的哲学;而中国哲学的本质特征表现为整体的“统一”与“和谐”,是以“和”为贵,是道器一体、天人合一、对立统一的和谐哲学。

套用黑格尔的说法,因为中国哲学是哲学发展的自在与自为的存在,是哲学意志的自由显现,也是哲学精神发展的自我完善,因此中国哲学无疑地几乎包括了哲学的全部形态和形式,自然包含有智慧哲学、形而上学哲学和和谐哲学各阶段的思想观点,只是它不满足于停留在形而上学阶段,或者说中国哲学进入了然后又超越了形而上学这一阶段,最后进入并且定型在“天人合一”即和谐哲学形态的阶段。如同社会形态的发展,后来的社会发展自然经过和超越了先前的社会形态,按照马克思主义学说共产主义社会必然是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来的,它自然保留和发展了以往那些社会形态和制度的优势,淘汰了劣势,成为人类最为理想的社会形态。

中国传统文化自从有《易经》,孔子整理上古之《六经》传承中华传统文化,注《易经》作《易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传·系辞上》)也就是说,中国哲学自从成型之始就进入到形而上学而超越了形而上学的阶段成为和谐哲学形态。正如周子《太极图说》所言:“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10]3-5他认为凡事有阴阳,但是,无极而太极,阴阳一太极。也就是说,凡事有“分割”,又有“融合”;有“对立”的“分”,又有“统一”的“合”;有“天人相分”,又有“天人相合”,也就是所谓“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

如果说,西方哲学的本质是形而上学,基本建构是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形而上世界和形而下世界的“分割”和“对立”,那么,以天人合一为宗旨的中国哲学不仅注重“道”与“器”的分离,即“一而二”,也重视“道”与“器”的结合圆融,即“二而一”,而只有“一而二”“二而一”的对立统一哲学才是唯物主义辩证法。

中国哲学深知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器”是分割开来并且相互对立的,因为万事万物有阴有阳,但是“阴阳一体”“道器一体”,道在器中。中国哲学根本不曾出现依据事物的“分割”“对立”建立起来的形而上学的基本体制,有的是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器的统一,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器的道,也没有无道理的器。因此,所谓形而上的“超感性世界”和形而下的“感性世界”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既然道器不割,也就绝不会出现两个分离且对立的世界,那么则只有一个世界,一个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器”互为一体、和谐相处的世界。

如此说来,按照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做出哲学存在与否的判断,显然是不正确的,或者說不是历史的也不是与时俱进的。因为,从时序上说,在形而上学形成之前,已经有了哲学,哲学先于形而上学哲学而存在;再从空间地域说,哲学作为人类思维之鲜花,以不同形式生长在适宜的土壤上。《周易》讲阴和阳,也就是讲形而上,只是它讲的是阴阳合一的辩证法,不是静态、分割的对立存在的形而上学,讲的是事物动态、统一的运动、变化与发展。由此可见,没有原始宗教信仰、具有农耕文化特色和阴阳学说的中国哲学,自从上古时代起就将形而上与形而下结合起来,形成了超越形而上学的辩证的对立统一的和谐哲学。

西方哲学的本质是形而上学,基本建制是“超感性世界”与“感性世界”的彻底分离和根本对立,这也就是西方斗争哲学的前因。而中国哲学的精神特质是“中庸”。子曰:“过犹不及”。他认为,凡事有“中庸”“过”和“不及”三种存在状态,只有中庸是事物存在的理想状态。故而,中国哲学是承认对立而又超越对立的哲学,也就是孔子所言的“执两用中”的“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哲学。

世界是统一的。事物因为统一而得以存在。但是本体的一,必然分裂为对立的二;而对立的二,必然统一为存在的三。老子说:“三生万物”。我们将以“分割”“对立”为基本特征的西方哲学称之为“对立态哲学”,即形而上学哲学。而中国哲学建制从根本上就不同于西方形而上学建制,中国哲学研究形而上,但不是形而上学。如果说西方哲学的本质特征是形而上学,那么中国哲学的本质特征则是天人合一;西方哲学的基本建制是世界分割,那么中国哲学的基本建制则是世界和合;如果说西方哲学的基本形态是对立斗争,那么中国哲学的基本形态则是和谐统一。只有当深刻理会和把握“天人合一”“知行合一”的和谐理念时,才可能真正理解与把握中国哲学的真谛。中国哲学乃是阴阳和谐、天人合一的和谐哲学。

综合上述,中西方哲学确实属于两种相向而存在的哲学形式。那么,到底是西方的形而上学哲学,还是中国的和谐哲学,更能够代表人类文化发展的前进方向呢!或者说,究竟哪种哲学更接近或能够通达“形而上者”之“道”的境界呢?吴晓明先生说得好:“形而上学能否通达‘形而上者与是否作为‘形而上学根本不是一回事。形而上学只不过是通达形而上者之一途,甚至在广义的‘哲学中也不是唯一之途。”

正如前述,人类理性、逻辑思维的种子是在公元前七世纪至公元前三世纪之间的所谓轴心时代由东西方的圣贤们播种并培植起来的。如果从事物历史发展的螺旋或环形运动的观点来说,哲学形态发展的逻辑起点或称之为出发点是求智慧,随着事物的分裂、异化形成矛盾对立斗争的两个方面,哲学也发展到形而上学阶段,再是事物对立面之间经过矛盾的斗争、协调螺旋上升、辩证发展到对立统一和谐存在的新阶段,此时的哲学也就发展到和谐哲学的阶段。

众所周知,不同民族在自身发展的历史长河里,逐渐形成了符合自身生产、生活发展的模式与思维方式,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民风民俗,造就了与众不同的文化。人们常说文化是民族的血脉,而哲学乃是文化的灵魂。因此,在“形而下者”通达“形而上者”的路途与方法上,用今天的话语说,各个民族、国家各有各的理论、道路和制度,各有各的下学上达的方式方法,不同民族、 国家正是通过自身不同的方式方法而通达形而上者之道的。

形而上学的基本构架是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的“分割”与“对立”,而以“阴阳一体”“天人合一”的“中庸之道”为核心理念和基本精神的中国哲学,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割裂”和“对立”。中国哲学对于事物和真理世界的认识,正是一种完全超越了西方形而上学的哲学形态,其具有哲学的全部思想、意义和实践精神。

《易经》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文化是在不断地创造之中的。而文化创造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其中,异种文化之间的相互借鉴,相互学习,取长补短,最后实现融会贯通乃是最为重要的创造。

我们可以断言:文化的融合与分化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当代为甚。一方面,文化只有高度地分化才能给予人类最大的欲望满足和全面的充分自由;另一方面,各种文化只有在超越自身的进程中,才能创造出相互认可的“和而不同”的话语体系,也只有在空前融合的氛围里,才能创造出共同的文化精神,进而才能实现人类共同向往的美好生活,形成人间之乐园。以和为贵的中国文化哲学知分立而不对立,知形而上学而超越之,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经过五千多年的历史性发展而日趋完善精微,乃是人類思想史上最为壮观的日出,其光辉必将照亮全世界,也必将造福于全人类。

[参 考 文 献]

[1] 周德义.论哲学“三态”[J].求索,2005(11):105-108.

[2] 吴晓明.论中西哲学之根本差别[J].哲学研究,2022(7):14-28+127.

[3] 冯友兰.新理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4]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M].赵卫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5] 列文森著.郑大华等译.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M].郑大华,任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6]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

[7]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8] 周德义.国学教程[M].北京:中华书局,2018.

[9] 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10]周敦颐.周敦颐集[M].陈克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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