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恶魔废墟的“黑匣子”——访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

□ 本刊特约记者 赵征南

9月的哈尔滨，已入冷秋。从中央大街向南疾驰20余公里，全黑色盒状建筑——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展现在眼前。

“黑盒”之上，三根象征着当年731部队所建焚尸炉的烟囱高耸着，与低矮的馆体建筑本身一起，带来更加猛烈的压迫感。那分明是深深的痛感。90年前，日本陆军军医学校防疫研究室（731部队的前身）移至哈尔滨。它以研究防治疾病和饮水净化为名，利用活人进行人体实验，研制细菌武器并实施细菌战，泯灭人性，惨绝人寰。这废墟遗址，曾遍布死神狰狞的幽灵。

“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个‘杀人工厂’。”陈列馆馆长金成民甚至在档案中查询到，日本使用“无害化处理”形容这种“肉体+名字”的双重抹杀，“无害”竟然是指“对加害者没有危害”。这是赤裸裸反人类行为。

历史无法永远被掩盖。一批批档案在跨国取证中解封，一项项论证在考古研究中坐实。就在刚刚过去的抗战胜利纪念日，陈列馆公布新一批731部队军医协同犯罪档案资料，为深化日军军医协同犯罪研究提供重要支撑。与此同时，一系列包括人体实验受害者家属、细菌战受害者及家属、加害者在内的证言，让罪恶无处遁形。

然而，人们却始终等不到日本政府对731部队罪行的认罪和忏悔。为了掩盖其罪恶行径，731部队在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炸毁了大部分建筑，试图销毁所有的罪证并逃避审判和制裁。从那至今，日本不愿意正视侵华历史，以致今天很多日本年轻人根本不知晓这段加害史。

老一辈和平友好人士逐渐凋零，抢救性取证研究迫在眉睫

谁掌握着“七三一研究”的国际话语权？

上世纪80年代初，日本作家森村诚一根据他对众多731部队相关人员的采访，写成揭露731部队犯罪事实的《恶魔的饱食》一书，在世界范围内引发强烈震动。在一些有识之士的推动下，日本的731研究逐渐兴起。彼时，因遗址受破坏，加之日本与美国的刻意隐藏和庇护，我国国内的研究境况并不理想。

1990年，金成民调入侵华日军第731部队罪证陈列馆，从事细菌战专题研究。30多年来，他时刻牢记陈列馆首任负责人韩晓的叮嘱——“学术立馆”。

他把重点放到了发掘整理各类原始档案上。1997年的冬天，他在黑龙江省档案馆寻觅了3个月，找到了近16万字的“特别移送”档案，将731部队进行人体实验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公之于世。

“在国内学者的共同努力下，中国对731部队细菌战和人体实验问题的研究，基本形成了以中外馆藏档案、口述历史、军事法庭审判材料为核心的较为完备的史料体系。”陈列馆副馆长杨彦君研究员说。

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新馆（受访者供图）

在金成民看来，如今的731研究不再是陈列馆孤军奋战，越来越多的博物馆、科研院所和高校力量也加入进来，“研究重点方向已从实证研究转向罪证固化。我们已掌握731部队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国际话语权。”

近日，陈列馆再次连续对外公布最新研究成果，这批成果均指向一个焦点——日本军国主义自上而下、有组织、有计划实施的集团犯罪。“这绝不是石井四郎一个人，或者单独一支731部队能干出来的。”金成民说。

今年8 月，《日军哈尔滨第一陆军病院原簿》首次公布，结合相关档案和731部队原队员的笔供记录和证言可以发现，日军哈尔滨第一陆军病院前身同731部队前身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相邻选址筹建，部分医学工程设施是由日本陆军省、关东军统一批准和同步建设，在战后通过同一条路线全员撤回日本国内，且两者间存在业务往来及人员兼职。可以说，日军哈尔滨第一陆军病院是731部队医学犯罪的延伸机构，在筹建之初就与日本细菌战大本营计划息息相关，是日本细菌战重要参与者与关联者。

今年抗战胜利纪念日当天，陈列馆再次公布新一批731部队军医协同犯罪档案资料，揭露日军哈尔滨第一陆军病院与731部队同时出现在鼠疫“防疫”中，以开展所谓“防疫”为名，实施鼠疫细菌攻击结果的检测。

最新公布的《关东陆军病院将校高等文官职员表》 《关东陆军病院判任文官及相同待遇者职员表》，是由陈列馆与日本学者、黑龙江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松野诚也合作，在日本国立公文书馆馆藏资料中发现的。这也是陈列馆推动跨国取证的一个新方向——与日方友好人士深度合作，由其在中日两国跨国取证不停奔走，获得远在日本的第一手档案资料。

跨国取证，离不开日本友人的协助支持。金成民想起了森村诚一：“我们是朋友，曾经常见面，陈列馆设有‘恶魔的饱食’专题展览。他的去世对和平声音的传递是一大损失。”

这也让金成民有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在日本，和平友好力量年龄偏长，他们的凋零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毕竟日本现有‘731部队’研究人员本身就不多。”他的心里有两个方向，“一是加速跨国取证，二是想方设法利用好日本和平友好力量手中的史料。研究可待以后研究，但史料必须先要保护好。”

为此，金成民准备在陈列馆中单独设立展区，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国际友人资料馆”。

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未曾消散的细菌战荼毒

以731部队为代表，日军各细菌部队在中国实施了大规模的细菌作战。时至今日，中国多个地区的百姓依旧遭受着当年细菌战的贻害。大量当初侥幸生还的细菌战受害者，在战后依然被诸如“烂脚病”等伤害折磨。

9 月的江南衢州，仍是盛夏时节。柯城区沟溪乡碗东村巫福建老人家里来了客人，柯城区人民医院外科医生余志斌带着护士，执行着每月一次的探视，并在老人创面敷上生长因子。经过14 年的连续护理，老人的脚已不再爬满蛆虫。如果能保证自行隔天换药维持创面清洁，他还能勉强去不远处的橘子林干些农活。

余志斌是“万少华团队”的一员。2009年3月，浙江省民政厅在柯城区对“日军细菌战烂脚病”患者实施医疗救助试点，时任衢州市柯城区人民医院医务科科长的万少华率先组建了一支“细菌战烂脚病”医疗救助小组，为老人们建立病历档案、制定个性化治疗方案。他们走遍了柯城的山山水水，最终确认还有39位细菌战受害老人尚在人世。

现在，柯城区内在世的“烂脚病”患者数量从39人锐减至8人。已成为院党委书记的万少华，依然奋战在“烂脚病”救助一线。最初的100万元公益基金用完后，他决定由医院继续负责“烂脚病”的治疗，不少“00后”也加入团队之中，“我们在与时间赛跑。这些老人都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作为后辈，做好照料，减轻他们的痛苦，就是践行‘医者初心’。”极为可惜的是，迄今为止，医疗界依然没有找到根治“烂脚病”的良方。

今年7月7日，众多哈尔滨市民和游客来到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遗址和位于遗址内的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参观，接受爱国主义教育，悼念遇难同胞。（谢剑飞摄）

8年前，万少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表示：“有人将植皮方法引入‘烂脚病’治疗，但能执行手术的条件极为苛刻，对创面整洁度要求非常高，后续复发的可能性很大。”当时，巫福建的植皮手术尽管找到了包括上海瑞金医院等大医院专家的助力，术后恢复良好，感染完全消除，但一段时间后，新旧皮结合部周边又出现了新的感染，只能靠长期换药缓解。或许，老人们终身也无法痊愈了。

731部队除了制造肉体上的创伤，给受害者精神上造成的痛苦也极难愈合。

“这是血债！”生活在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小区内的李凤琴老人，在生命的头70余年，从未喊过一声“爸爸”，只从奶奶的口中得知，父亲叫“李鹏阁”，被抓进731部队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1998年，李凤琴看到陈列馆对外公布的“特别移送”名单，父亲“李鹏阁”3个字穿越时空隧道刻入眼中。她说：“‘李鹏阁’这三个字，那年终于从天而降！我和哥哥拉着手，跪在731旧址的院子里，爸爸，我们来接您回家……”

金成民馆长展示首次公开的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职员表。（张涛摄）

更让人寒心的是，日本不敢正视731罪行所持的态度，伤害了全世界爱好和平人们的情感。就在不久前，面对大量确凿证据，日本饭田市教委依然拒绝让有关731部队的展板进入和平祈念馆，理由是“日本政府虽承认731部队的存在，但并不承认731部队进行细菌战的事实”，即便东京地方法院早在2002年8月的判决书上就认定731部队在中国战场上使用过细菌武器，认定日军实施细菌战的事实。

未曾深刻反省的不仅是日本政府，还有日本医学界。据杨彦君考证，731部队的很多成员毕业于日本著名大学，博士群体总人数达200人以上。这些日本的医学界精英，沦为军国主义罪恶的战争机器的一部分，完全忽略生命伦理、医学准则和医学道德，“和平年代的德国医学界主动就参加医学犯罪进行了公开反省，而日本医学界自始至终不闻不问，‘佯装不知’”。

奥斯维辛行，731为什么不行？“双申遗”之路正努力开启

“731部队”的罪恶，铁证如山，由不得日本否认。保存较为完好的“731部队”遗址，加害方日本老兵的证言，中国受害者及其遗属的证言，731部队留下的人体实验遗物和后续危害，被731部队强掳去的中国劳工的证词，日方保存的档案，美国档案馆的细菌战档案，都证实了731部队所犯下的人体实验、细菌战、毒气（化学）战的滔天罪行。

作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细菌战遗址群，“七三一”遗址群的保护与利用极为迫切。因为历经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冻融损坏等，部分旧址需要有更好的保护方案。

从2014年起，“七三一”遗址群的保护工作掀开了新的一页。当年，核心区内民居和企事业单位等非文物建筑全部搬迁完毕，核心区13处旧址修护项目整体立项，包括林口遗址等在内的731部队遗址群的保护，也获得了越来越多政府部门的重视。

“多年来，我们一直秉持跨学科保护研究的原则，希望更多考古、环境、军事、社会、法律等专业人才的加入。”金成民说，“这是一次没有图纸的保护，特别是地下部分的功能认定遇到严峻考验。我们没有搞修复重建，而是原样保护，边考古边保护。”

最为著名的便是对731部队细菌研制和人体实验犯罪的核心部门——细菌实验室及特设监狱遗址（俗称四方楼）的考古发掘，出土遗物超过千件，在一些灰坑中发现了大量灌满溶液的玻璃器皿，个别仍可辨认出“××毒”、“赤痢”等字样。此次考古发掘不仅对四方楼的格局功能有了全方位了解，还发现了多处爆炸穴点和焚烧掩埋灰坑，是731部队销毁罪证的直接证据。目前，核心区24.8万平方米区域均已完成考古发掘。

现在，四方楼遗址区域外圈已经披上遮雨保护层，单从保护的角度看，核心区遗址已经做得很到位，但由于没有图纸、没有资料、没有数据，申遗对环境监测的高要求还无法实现，尤其需要建立专业的监测体系。

金成民的这个梦始于1996年。那年，日本广岛和平纪念公园成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此前，同为二战遗址的波兰奥斯维辛迫害犹太人集中营成功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在他看来，“七三一遗址”的真实性、完整性保存较好，在中国抗战历史遗迹保护体系里具有代表性和示范性、引领性价值。从单一遗址上升到整个遗址群的保护，就意义上看，731部队的罪行是反人类的，更值得全人类去关注和反思。据他介绍，遗址目前已入选《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陈列馆将继续做好遗址的保护规划、修复修缮、考古勘探、定位定性工作。

“陈列保存了大量罪证文献、战犯供词和影音资料，其独特性、稀缺性和完整性非常突出，符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申报世界记忆名录的相关标准。”金成民还提出将日本细菌战档案申报世界记忆名录的构想。2020年，这一议题被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议案提交全国两会。

“我们正联合黑龙江省内4家档案史料保存单位联合申报。从程序上看，要首先申报中国记忆名录，而随后是亚太地区的，最后才是世界的。今年1月，中国的已经批下来了。”金成民说。

奥斯维辛可以成功申遗，“七三一”为什么不行？这是金成民的执念，也是每一位爱好和平人士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