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屣
2023-10-16王东梅
王东梅
老窝的修鞋摊上放着一双棉拖鞋。半旧的,很干净。原本是给来修鞋的顾客预方便的,鞋脱下来,脚就凉了。把脚放进棉拖鞋里暖着,脚不冷了,多等一会儿也不急了。
这鞋装过男人的脚,也装过女人的脚。装过年老的脚,也装过年轻的脚。装过大闺女小媳妇的脚,也装过大小伙子粗老爷们的脚。老窝想,这鞋里,也算是这世上热闹的地方了。
春风吹过春风街,春风街上的店面又换了一茬。老窝仍旧闷着头修他的鞋,任那些粗的细的白的短的腿从眼前一一经过。
修鞋!
一声招呼,老窝的眼前就多了一双嫩白的脚,脚下踩着一双蛇皮花纹的细跟鞋。
鞋是踩在最脚底下的,却把整个身子撑住了。老窝觉着,脚上的鞋最是不能马虎的。带着主人温度的一只鞋就递了过来,老窝赶忙把拖鞋递过去。一只温热的小脚,迅疾蛇一样钻进了棉拖鞋里。
嚯,这鞋跟足有十来厘米高,细细的像个锥子头。老窝在心里悄悄地想,城里是不用种地,这要是回了村里,在地头上走一趟,前面走,后面就能点豆子了。没说出口的话,就在老窝的嘴角憋出了两道笑纹。唉,眼气呀。他老窝这辈子是穿不上这样一双鞋了。不要说这样的鞋,就是一双像样的鞋,他也没穿过。老窝扯扯裤腿,想盖住自己扭曲的腿和永远也摆不正的一只脚。
老窝给“锥子头”订了一个胶垫,顺着鞋跟的形状,用削刀削,该圆了圆,该方了方。用锉刀锉,去毛边,去毛刺。收拾完了,打眼一看比原先的鞋跟还精巧。再踩在地上,嗒嗒的声响就绵了许多。
老窝把鞋推过去,鞋主问,多少钱?五块。丢下一张票子,嫩白的小脚嗒嗒嗒嗒地走了。
顾客们不看他的脸。他也不看顾客的脸,一天下来他只记住修过的鞋子:高跟的,平底的,红的,绿的,棉的,单的……
从街头走到街尾也就是一支烟的工夫,可是老窝没走过。每天一大早他都是从街尾的路口走进来,走到摊子边,坐下,一坐就是一天,天晚了,再从街尾走出去。南风吹过来,他就向北蹭蹭身子。北风吹过来,他又向南挪挪屁股。挪挪,蹭蹭,就是一年又一年。
敲敲打打,缝缝补补,粘粘连连,好像只是一眨眼,小窝就变成了老窝。
老窝说不清从他跟前走过去多少人,那些人也不记得他在街上坐了多少年。仿佛,他一直在,像他头顶上那块油漆斑驳的街牌。又仿佛,他从未来过,像四季里匆匆来去的风,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呵!无声的,老窝就笑了。还是个小汗脚。
拉过水盆,老窝在水里撩了几下,一年到头和鞋底打交道,老窝的指甲缝里永远是黑的。老窝抠过,用刷子刷过,用洗衣粉洗过,可指甲缝里的黑泥像是长进了肉里,怎么也洗不干净。也因此,除了接鞋主手里的鞋,老窝从不肯伸出自己的手。
手上又多了几道口子,一沾水就咝咝啦啦地疼。
一辆电动车贴着修鞋摊停下来,一双黑皮鞋也随着丢在鞋摊上。
老窝弯腰捡起鞋,是一双男士的黑色皮鞋,鞋不算旧,有五成新,穿得却是够狠的。左脚已经变了形,鞋跟有点歪,前掌大脚趾的地方已经开了胶。右脚还好些,只是穿鞋带的鞋眼掉了一个。
老窝刚要开口问,车上的人却什么也没说话,蹬上电动车,走了。
这样的客人老窝遇到过,急脾气吧。
一只鞋倒扣在鞋撑子上的时候,老窝像看见一个撅着屁股等着挨打的人。
歪了的鞋跟,用锤子敲正。踩偏的鞋底,用胶垫补平。开胶的地方清理干净,抹了胶水。掉了的鞋眼费了老窝老大一会儿工夫,配了几个,不是颜色不对,就是大小不合适。找了老半天,终于配上了。
擦去鞋上的尘土,打了鞋油,再在鞋里撑上一对鞋楦子,一番打理,一双原本五成新的旧鞋子,又像七八成新了。
老窝把鞋子整齐地摆在摊子最前边,等着主人来取。
老窝最喜欢这样的时刻,老窝觉得特别有成就感。他想象着鞋主人看见自己的鞋子焕然一新,会不会也特别的高兴,会不会还要夸上他几句呢。
老窝想着,就把自己想得美滋滋的。老窝高兴了,就想找个人说话。老窝想说,他不光是個“锥破鞋的”,他也是个自食其力的,他老窝也还是个手艺人。
“手艺人”,这个词,让老窝异常兴奋。
可是,没人听他说。老窝,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人们都匆匆忙忙的,忙着回自己的家,忙着想自己的事。
老窝就那么坐着,守着他的鞋摊,守着那双修好的旧鞋,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行人。
其实,老窝的家里也摆着一排一排的鞋,都是顾客丢弃的。老窝把它们都修好了,收拾干净,码整齐。老窝说,那就像辛苦了一辈子的人,咋能说丢就丢呢。
天黑透了,不会再有顾客来了。老窝推起小车,拐拐达达从街尾走出了春风街。
晚上,老窝把自己的一双脚在温水里泡了又泡,洗了又洗,擦干,就也放进了棉拖鞋里。老窝觉着,这世上的热闹,也与他有关了。
老窝的一双脚,很白。
选自《百花园》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