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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南

2023-10-15常熟理工学院曹欣然

青春 2023年10期
关键词:小惠刘刚厨子

常熟理工学院 曹欣然

初中毕业前的那年春天,我穿过了中学后面那片金黄的油菜花地,爬上了矮山,眺望莫城的尽头。

那是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情,总听人说油菜地的那头有一座小山,爬上那座小山就能看见整个莫城。小时候,莫城的中心一带有一座鼓楼,鼓楼不高,但对于尚且年幼的我来说是意义重大的,不过现在墙壁早已被枯藤缠绕,木质楼梯走上去总是咯吱咯吱作响,渐渐也就没人上去了。站在那座小山上,大街小巷都尽收眼底,那些穿梭在街巷的人和车就成了小蚂蚁,缓缓地在莫城的地图上爬行着。

整个小城此刻像铺在地图上的河,由文清路这条主干延伸出无数条支流,那些支流的水不断向外流淌着,消失在山丘看不见的地方。那些涓涓细流好像是从莫城流出,又穿过我的脑袋,涤荡着我幼小的心灵。

小城虽小,却应有尽有。从城南一直排到城北,饭店、茶楼、酱油铺子、打铁的、弹棉花的、修车的,什么都有。挨个在路边忙活着各自的事,闲下来了,就弄杯茶喝上两口,再唠上两句有的没的,从晨光熹微到夕阳西下,从寒冬腊月到春暖花开,日子就这么一晃而过。

我家就住在城北靠近西园饭店的地方。饭店不大,但规格在莫城绝对是排得上号的,普通人家都难得去享受一回。不过我家不一样,我的母亲在西园饭店里做事,主要是在后厨打杂。晚上回到家,母亲总能给我带点好吃的回来。母亲常说,那么好的菜,却还剩在那里,多浪费啊。后来,后厨的王厨子知道我母亲习惯带走客人的剩菜,便有意地留下了一些做菜余下的边角料,加以烹调,让她带回去给我吃。

王厨子虽然每天在厨房忙碌,却没把自己养胖,高高瘦瘦的,肩膀很宽,像个晾衣架子。我得承认王厨子是个好人,至少从他做菜这方面确实没的说。他天生就是个做厨子的料,在他还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师傅学做菜了。他说自己学厨子是在江南的一处县城里,学的都是淮扬菜系。淮扬菜菜品清爽朴素,不咸不淡,天南地北的人都吃得习惯。王厨子的师傅就凭借能做得一手好菜,在饥贫交加中活了下来。

王厨子曾经跟我谈起过他的师傅,师傅姓刘,在那一片是远近闻名的大师傅。他说他一开始的时候不愿学厨子,尽管这在当时也是一份受人尊敬的职业,可他还是想去读书。奈何家里实在太穷了,有时甚至连锅都揭不开了,人一天饿两顿是再正常不过了。连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什么上学读书呢?学厨子的唯一好处就是管饭,一天三顿饭,一顿也不少你的。能吃上饭就是那时候人最大的满足,王厨子的父母也是这么想的。

王厨子跟着他师傅后,干瘪的肚皮逐渐饱满起来,可他的父母却日渐消瘦下去,走路都晃悠。老两口自知时日不多,便把王厨子叫了回来,嘱咐他身后事。王厨子的母亲几乎是飘到衣柜前的,打开那个红褐色的小盒子,里面躺着一条雕有弥勒佛图案的翡翠吊坠。

王厨子从没见过那么精美的翡翠:青白白的佛像肚子,透着光亮,还有那笑容仿佛不是被雕刻上去,而是浮现在佛面上,若隐若现。王厨子的母亲把翡翠塞到王厨子手上,说这是当时自己的母亲留给她做嫁妆的,现在就交给他了。

王厨子说到这儿,便从脖子那儿把翡翠掏出来,望着还带着余温的弥勒佛,眼泪就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口齿也随气息颤抖起来。他抹了一把泪说,我知道回去也没用了。我爹娘走了,没人管我了,我师傅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那之后我便开始专心跟着我师傅学,也就断了读书的念头了。

我朝他点点头。王厨子的眼泪并没有感染到我,我至少还没有为吃饭而发愁,母亲带回来的那些菜已经足够果腹,甚至还能吃到些新鲜的味道,倒是对于王厨子口中的江南越发起了兴致。

东良《那扇窗》

记得很久以前莫城确是来过一位江南女子的。那天我们几个小孩子还在河边的青石阶上坐着,远远地看见一个白衣翩跹的女人,都觉得好奇,想看个究竟,便爬起来往桥那边走。女人一头齐肩微卷的短发,一身淡粉色碎花旗袍,背后还有一个扣,脖子下还做了镂空的一小块,从那后面能隐约看见她白皙通透的皮肤,在日光下竟有些发亮。前面留了一小撮刘海,细碎地遮盖在额头上,细弯眉毛,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像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五官精致地摆布在鹅蛋样的脸上,还搽了淡淡胭脂,一切都显得恰如其分。她从容地走在街上,胡同里的人都抬起头来,仿佛忘记了手上的事,都用目光注视着女人的背影。她的背上背着一个画板,画板上夹着白花花的宣纸,连带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几支画笔绑在包袱里。

人们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依然不忍收回目光,但也只能重新拾起手上的事。我们几个小孩子从没见过这般时髦打扮的女人。我脑子里对传统女人的印象都来自我的母亲和莫城的女人们,她们无一例外地穿着灰色或青色斜纹布衫,一条带着尘土气息的裤子,总是拿着衣服、篮子、抹布之类的,忙个不停,偶尔闲下来便开始穿针引线。手上拿画笔的人在莫城很少见,于是便悄悄跟了她一路。

她很快就发现了我们,但还是继续走着。在油菜花地前放下包袱,架起画板和小凳子后,朝我们招手,示意我们过来。我们几个躲在榆树后面,露出一半脸,都没动脚。她大概是看出了我们的羞怯,转过去俯身从包里掏出一把糖果,我看见糖就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两步,她给我们每只小手上都放了两颗玻璃纸包的糖。剥开糖纸就看见五颜六色的糖果,放一颗在嘴里甜滋滋地生津。

那天我站在树旁看着她用画笔细细描摹出莫城的模样,画布上一片花花绿绿的颜料装饰着,她说这儿有几分像她的故乡,但又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我望着她布袋里装着的几卷画纸,隐隐能从那些卷着的洞里看见一片灿烂明媚的世界。风从她耳旁走过时掀起了鬓角的几绺发丝,阳光在她的脸颊上流转,消逝。

后来,她走了。她走时不像来时那样引人注目了,过了好几天人们才发现那位画画的女子已经离开莫城了,什么也没留下。那两张晶莹的糖纸被我夹在课本里,虽还是有些皱巴巴的,但已经被压得大体平整了。我时不时就把那两张糖纸拿出来,放到鼻子前嗅一嗅,那股淡淡的果糖香似乎还未消失。

我对于江南的最初印象就来自那个爱画画的女人,后来便要算是王厨子了。王厨子做的淮扬菜,初入口时觉得寡淡,清汤寡水的。他最擅长的是一道叫蟹粉狮子头的菜,这也是西园饭店的招牌菜,王厨子对于这道菜的把握远胜过其他菜,每一道工序都是他亲自把关,从猪肉与螃蟹的遴选,到挤成肉泥,再到揉搓,蒸煮。必须是精于刀工、善用火候的人才能把这一道菜的清鲜醇厚发挥到极致。

那江南的人都爱吃这个?我问王厨子。

王厨子点点头,露出骄傲的笑容,那当然,不单是江南人,全国人民都爱吃淮扬菜。

我又问他,你怎么不爱吃呢?

王厨子有些惊讶地望着我,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爱吃的?

因为你一点也不胖啊,我指着他清瘦的身子。

王厨子哭笑不得,难道厨子就一定是胖胖的吗?我看着他,他脸上因笑容而起的褶皱也延展开来,晾衣架般的身子也晃动着。

关于王厨子为什么从江南跑到莫城来谋生,他一直缄口不言。每当我和他聊得乐不可支的时候,我就会央求他讲一段他在江南的故事。仅仅江南二字就让我迷恋不已,江是长江大河,南是烟雨柔情的南方。我只在课本里看过江南的插画,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伴着细雨霏霏。所有我学过的美好的词都用来形容江南也不为过,真羡慕王厨子在江南生活过,而我从小就长在莫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南门大街。

王厨子脸上浮出一层笑意,他拍拍自己裤子上的面粉,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然后撂下一句“我要去忙了”,就匆匆走开了。可王厨子越是不肯说,我越是好奇。江南的故事像厨房后院里风干的腊肉,一直被挂在那儿,偶尔被风吹动,使我时常牵挂。

莫城的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尤其是在夏天。明晃晃的日光把一切都照得透亮,枝叶的脉络清晰可见。槐树、柳树、杨树被风吹得舒展腰肢,青墙上的影子一阵晃动。趴在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扑面而来的暑气使人头昏脑涨,一阵热风拂过,整个人身子骨都融化了,软趴趴的,做什么都没以前利索。不过小孩子倒还是乐于顶着日光和暑气跑东跑西,他们气喘吁吁地跑着笑着,密密的汗珠挂在发间,像晨光中草尖上的露珠般晶莹闪烁,小脸也红扑扑的。可惜那群绯红的脸蛋儿里没有我的,我也好久没去西园饭店了。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母亲让我待在家里收收心。虽然见不到王厨子了,但其实我们每天都在见面。狮子头,煮干丝,还有豆腐羹,母亲一回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接过她手里的饭盒,看看王厨子今天又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母亲递过饭盒后告诉我,王厨子的闺女马上要去上小学了,与我同一所学校,两家也靠得近,作为哥哥理应在路上照顾一下妹妹。我一边埋头吃着菜,一边答应着母亲,想着都这么久了还不知道王厨子有个女儿,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我问母亲,小妹妹叫什么啊?母亲说,叫小惠吧。大名呢?我接着问。大名好像也没叫过,只是“小惠小惠”地叫着。母亲对此也不是很清楚。

吃完以后,我躺倒在床上,又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构建江南的图画。这是我每晚睡前必做的事,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一开始是从课本上的那张插画出发,那只是江南的一个小角落。然后我的大脑开始想象出江南的模样,像是拼图一样,把支离破碎的版图拼好。有时候我的想象力实在不够了,就把莫城的一些角落放上去,于是我的家乡便也出现在了江南。

对于江南的无限遐想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课上,我的思想像是一缕青烟从脑袋上浮起来,向窗户外飘去。我久久凝视着窗户外的世界,对于教室里的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同学的嬉笑声,齐读的朗诵声,老师的敲黑板声统统被隔绝在外,它们不是被我的耳朵禁止通行了,倒像是有意在耳边停下等候了。那些小桥流水人家开始像藤蔓一样向教室的各个角落蔓延,即便我有意识地去停止它们的生长,但还是不行,它们似乎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不断蓬勃向上。

放学后,我领着小惠回家。小惠不像别的孩子一样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而是很安静地沿着路牙走。大概是我牵着她的手的缘故,她喜欢闷着头走路。那是我第一次牵着女孩的手,她的手小小的,软乎乎,还很温热,像贴着灌满温水的玻璃瓶,那种感觉好极了。于是,我便觉得所有江南的女孩都是像小惠一样文静腼腆的,这又给我心中的江南加了不少印象分。我们两个在路上这么静静地走着,落日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两个斜长的影子。风拂过脸颊,裹挟着热气却又给予我们一丝清凉,仿佛我们脚下的不是莫城,而是江南。

后来我和小惠渐渐熟悉了,自然也就有话了。开始是一两句,到后来慢慢变多。

她常说起些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不过在我看来也谈不上多有意思。我还是耐心地倾听,脑子里装的全是江南。晚霞红艳艳地照在小惠一张一合的嘴巴上,仿佛所有的霞光都从她的嘴中倾泻下来。

一天放学后,我就问小惠,你爸跟你讲过他在江南的故事吗?

小惠一脸诧异地望着我,然后摇了摇头,他从来没说过。这个王厨子不跟我说,连自己的亲闺女也不说,这也太奇怪了。我紧接着又问了小惠一些关于江南的问题,但都是以摇头来问答,好像她从未在江南待过。她对于我口中的地方感到无比陌生,眸子里闪现出一种清澈的无知。我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一大群黑黢黢的乌鸦从天空哗啦哗啦地掠过,遮天蔽日似的把脑海中的拼图打乱,变得模糊起来。

和很多年轻人一样,王厨子也曾想过留在江南一带发展。这片土地的富饶肥沃是尽人皆知的,种个芝麻都能长成个西瓜。只要你肯稍微花点工夫,就能闯出一番天地来。年轻的王厨子在他师傅的指导下,厨艺日益增长。和其他徒弟不一样,王厨子既听话又能吃苦。让他劈柴他就劈柴,抡起斧子就停不下来,叫他挑水就去挑水,别人挑两桶,他就挑四桶,人高马大的王厨子走得四平八稳的,不兴洒一点水出来。烧锅炉,拉风箱,师傅指哪样他干哪样。别的徒弟只想着学做菜,别的事根本懒得动,多数时候全是王厨子一个人扛。可众徒弟没人念王厨子的好,还在背地里说他傻。

做师傅的全都看在眼里,他不说,但心中早已有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师傅从一开始的四级做到了一级特厨,一路上来也是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的。他从王厨子身上看见了年轻时的影子,再说自己也没后代,便把王厨子像儿子般看待,不遗余力地把所有东西都传授给他。王厨子也没辜负他师傅一片心意,终日刻苦练习,练刀工,练颠勺,练火候的控制。在他师傅过世之后,就挑起了饭店的大梁。王厨子在江南那一片地区声名鹊起,也惹得不少同行眼红。

王厨子有个比他早两年入行的师兄,叫刘刚。刘刚才来时也像王师傅这般卖力,什么活都干,做给师傅看。装一天容易,一直装下去可就不容易了,很快刘刚就演不下去了,他那点小聪明在师傅看来显露着低劣的愚蠢。既然装不下去,那索性就摊牌了。刘刚整日就在后厨晃来晃去,闲时就跷起二郎腿,倚着墙哼小曲。周围的学徒起先都感到诧异,都这样了师傅还没赶刘刚走,看来是有什么关系,都纷纷在背后议论起来。

慢慢地,刘刚在这群学徒中成了头子,大家都不敢惹他,对他毕恭毕敬的,像对师傅那样。刘刚得意极了,他现在能随意指挥人做事了。师傅在,他们就认师傅说话;师傅不在,就轮到他小刘师傅发号施令了。王厨子刚来并不懂这些,他只听师傅的,师傅让他向东就向东,向西就向西。刘刚看不惯王厨子,觉得他是在卖乖,想讨好师傅,哼,没门!他让王厨子给他端茶倒水,起先王厨子还是出于礼貌,后来见这刘刚不但没客气,反倒变本加厉起来,就想搁下不管了。

你不想干了?知不知道我是谁?刘刚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王厨子没被他这一声吼给吓住,不管你是谁都不该欺负人。

刘刚被王厨子的话说得一愣,这里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讲话,随后冷笑了一声,你现在给我把水烧了,茶倒好,我还算你识相。

王厨子答道,大家都是学徒,难道你不会自己做吗?

在场所有人都为王厨子这句话捏了把汗,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无形的硝烟。没人敢吱一声,仿佛一出声就会点燃了炸药包,无人能幸免于难。大家都睁大眼睛,伸长脖子,静候一场好戏上演。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了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大家一听就知道是师傅回来了,便一哄而散,各忙各的去了。

不过这件事没算完,至少从刘刚恶狠狠的眼神里王厨子能感受到。

后来接了师傅的位子,王厨子也知道自己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时刻提醒自己放低姿态。他会亲自挑菜,和同事一起掌勺,一块吃饭,没有搞一点特殊化,但有些事情像是命中注定,想躲也躲不掉。

那时人们的穿着都还很保守,唯有顾春红这个年轻女子不一样。她喜欢身着一件蓝色碎花旗袍,脸上涂上胭脂水粉,手上的翡翠镯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她那一身旗袍显得整个人气质都上来了,将她袅娜的身姿展现得淋漓尽致。

顾春红很喜欢来店里吃上一碗三鲜面,饭店内的装修很精致,靠窗的位置是她最常坐的。王厨子就在窗边第一次遇见了顾春红。当时,顾春红吃完三鲜面之后突然兴起,想见见这位下面的厨师。于是,王厨子就来到了她的跟前。按理说一碗普通的面怎么用得着王厨子亲自动手,但偏偏那天厨房人手不够,他只能上阵。要不说缘分是个神奇的东西呢,王厨子看到顾春红的第一眼就沦陷了,是的,王厨子深深陷入了无可救药的爱河。

顾春红谈吐举止无不透露着优雅和高贵,她前卫的思想和对自由的向往使人讶异。王厨子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才搭讪几句,脸就红到耳朵根了。王厨子一紧张就会结巴,一张嘴断断续续的,谁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顾春红不禁笑了起来,尽管抿着嘴,但还是笑出了声。望着眼前这个傻小子,像刚会说话的婴儿一样吞吞吐吐的,顾春红的眼里漾起一层亮闪闪的光泽。

夜昏沉沉地暗了下去。我跑得气喘吁吁的,终于在看到一丝光亮后才停下。怕黑的毛病从小就有了,只怪我的想象力在黑夜中尤其活跃。但就算路再黑,我也要找王厨子问清楚了,他到底有没有骗我,究竟在江南待过没有。

我把王厨子家的门敲得咚咚响,王厨子开了门,把手指竖在嘴前,做出一副“嘘”的模样,示意我别那么闹腾。我对他一脸不屑,推开他的手,劈头盖脸地问他为什么骗我。王厨子被我这一问弄得莫名其妙的,说我骗你什么了?

你根本就没去过江南,是不是?我愤愤地对他说。认真的模样让王厨子原本的笑容慢慢消失,他也变得严肃起来,这么晚跑出来,你妈知不知道?快回家吧。

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倔劲,我死死地扒住门框,任凭王厨子怎么推也不走。你走不走?王厨子发火了。这是他头一回冲我发火,平时那个乐呵呵的王厨子不见了。我不停地摇头,呜咽着喊我不走,你把江南还给我。王厨子没辙了,不怕遇到狠的,就怕遇上倔的。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惠揉着眼睛,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一看见我和王厨子在门口僵持不下,小惠连忙跑过来,胸口有什么东西撞击着背心,我忽然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翡翠吊坠一甩一甩的,在灯光下显得特别明亮。那一抹绿,像极了江南的颜色。她双手撑开护在我面前,说爸爸不能欺负哥哥。王厨子一看此情,心一下就软了,赶紧抱起小惠。

等把小惠哄上床,王厨子关上门才出里屋。他向我道歉,说刚才自己有些失态了。我有些恍惚,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头顶的钨丝灯泡发出微弱的滋滋声,微黄的灯光下王厨子目光始终躲闪着。他越是躲闪,我越发坚信自己的想法,目光和直起的腰板一样注视着他,像耳光响亮地打在王厨子的脸上。

他坐在桌子旁,呷了一口茶。在得出我是头倔驴的结论后,便把江南的故事向我娓娓道来:那次邂逅让我至今难忘,那种感觉你现在是不能体会的。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有一个撑着油纸伞,身着旗袍的女子在细雨中走来,如今她终于走来,是多么令人心动啊,这种事情和你说了你也不懂。说着说着,王厨子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王厨子那天说了很多,几乎是把多年闷在心中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与顾春红相处的时间越长,王厨子越发觉得有些梦幻,这一路走来似乎很顺利。他一直以来期望已久的生活即将来临,按照正常的步骤,接下去他们会结婚,会有孩子,会像童话里那样,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们两人躺在床上,似乎都在回忆着美好。顾春红突然开口了,老王,我们在一起多久了?王厨子扒了扒手指,以为她是在暗示他该求婚了,就回答道,得有三四个月了吧。顾春红点点头,我喜欢上别人了。这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像一个雷劈在王厨子头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春红接着又说了一遍,我爱上别人了,老王。

王厨子还是不愿相信,他相信这份真挚的感情不是一两句话、一两天就能够夺走的。他把母亲留下的翡翠吊坠送给了顾春红,他还等着他们的婚礼,还有他们未来的孩子……他更愿意当作这是顾春红开的玩笑。她经常会说一些新奇的话,让王厨子摸不着头脑,却又感到回味无穷。直到早上醒来发现顾春红不见了,王厨子这才意识到,她真的走了。他不信,在房间里找他们相爱的证据,最后在床上找到她的一根头发,这是她留给他的最有力的证据,也是最虚无的证据,他用半天的时间凝视着那根发丝,想在上面寻找她的温暖……眼角的泪顺着脸颊滑落,断线的珠子般打湿了床单。他上一次流泪还是为了他的师傅,现在是为了一个叫顾春红的江南女子。

回到饭店后,王厨子工作变得心不在焉的,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做菜上了,早就跟着顾春红一起飞走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期望能在靠窗的位置上再见到她,再为她做一碗三鲜面。

日子很快到了十月,秋高气爽,秋蟹正肥,慕名前来饭店的人络绎不绝,门槛都被踏得圆润了。饭店接到通知,县里的领导来视察工作,中午将在这里用餐。对于这件事,饭店自然非常重视,为此上上下下都忙个不停。王厨子亲自做了两道他最拿手的菜,蟹粉狮子头和软兜鳝丝。

领导们围坐在店里最中心的那张圆桌旁,天花板上的吊灯照得每个人的面颊都红润光泽,在一番客套欢迎后便入座开席了。席间,县长吃着吃着突然脸颊发热,呼吸逐渐急促,随后嘴里不断吐着沫。坐在一旁的随行人员吓得脸都青紫了,连忙把人送到医院。医院一查是海产品过敏导致的呼吸衰竭,幸好送医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出了这么大的事,那道蟹粉狮子头自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可王厨子思来想去也不明白,怎么会含有海产品呢?食材都是厨房里弄得干干净净的,蟹是河蟹,菜也是经他一手做的,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呢?没人能告诉他真相。

他站在饭店门口,抬头就能看见那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虽然细雨把金字的边缘腐蚀了,可字面上依旧闪耀夺目。王厨子提着他的锅碗瓢盆,一手拎着包,缓缓走去。

没走几步远,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绒毛般的细雨将天地间染成灰白色,女人的轮廓在朦胧的水汽中隐隐晃动,像是飘浮在空气里。女人脸上很素净,没有一点胭脂,一件青色斜纹布衫,显得整个人小小的。他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快步走上前去,锅碗瓢盆由于他身体剧烈的晃动,鞭炮般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走到面前一看,果然是顾春红。王厨子一下子放下手里的东西,想去抱顾春红,可她又抱着孩子,于是刚张开双手又收了回去,局促地搓着。

没等王厨子说话,顾春红先开口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和她无关的事。她告诉王厨子家里生意失败了,本以为身无分文也就算了,没想到父亲为了补上这个窟窿又借了一大笔钱,资不抵债,房产也被抵押了。说完,她的目光转向一旁,看向远方。

王厨子沉默了,莫名的悲哀萦绕在他的胸口,使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又轻微。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不禁鼻子一酸。过了一会儿,才从悲伤中回过神来。他怯生生地望着顾春红怀抱中的孩子,鼻子和眼睛和顾春红简直一模一样。

顾春红闭上眼睛,眼角流下一滴泪,说我不奢望你能把她当作你的女儿,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她说这话时,眼睛红润润的,湿了半片脸,泪水和雨水交融在一起。

我明白了。王厨子略带沙哑地回答了这四个字,短促而低沉,再没多说什么。此时的他望着顾春红,眼眶湿润却透着坚毅。他用布带把女娃固定在胸前,双手拿起锅碗瓢盆和包,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背上和手上了。

这是王厨子第一次讲江南的故事,也是最后一次。他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强装笑意,说你还想去江南吗?

我没去接王厨子的话,他的话悬在空中,空洞洞地散发着迷人又危险的光芒。里屋的床上小惠软绵绵的呼吸声悠悠地飘荡着,和那些话碰撞在一起,又错开。

还没等我回答,母亲就急匆匆地找来,她一手拽着我的臂膀,一手拍打着我的屁股,我整个身子都被她旋了过去,像块拧成麻花的抹布。母亲向王厨子表示歉意,拎着我回家去了。我回头望了一眼王厨子的家,半掩的门漏出一星半点微光,王厨子就坐在那张木桌子前,在灯光下越来越小,化成一个亮光的斑点浸没在夜色中。

夜很黑,但抬头能看见点点繁星,月光洒在凹凸的土路上,那一个个的小坑塘重又变得明亮起来。

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掉那个晚上,仿佛那一夜经历了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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