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剧种与观众与时代对话
2023-10-14蒋良善
在第八届江西艺术节暨第十二届江西玉茗花戏剧节上,来自南昌市文化艺术中心的新排南昌采茶戏《南瓜记》赢得了万众瞩目,现场观众上座率达到九成,大江网网络现场直播平台显示观者达202.69万余众。
南昌采茶戏肇始于明代江西南昌、新建一带的茶歌与灯彩,最初为一种载歌载舞的民间舞蹈,后发展成为“两小”(小丑、小旦)戏、“三小”(加小生)戏、半班戏,1927年由乡间正式进入南昌市区,表演上开始受到京剧等大剧种的影响。
南昌采茶戏唱腔优美深情,表演生动诙谐,舞台语言极富民间风味,演出剧目多为反映民间下层劳动者生活与爱情的小戏和家庭伦理及公案故事的大戏,也有一些连台本戏。其中反映南昌真實事件或民间传说的《南瓜记》《鸣冤记》《辜家记》《花轿记》最为著名,被称为“四大记”。
《南瓜记》为“四大记”之首,它在南昌采茶戏中的地位,就好比《红楼梦》之于越剧,《天仙配》之于黄梅戏。剧情取材于清代康熙年间发生于南昌的真实故事:穷书生丁文选配妻杜兰英,相濡以沫,安贫乐道。恶霸王寿廷贪念杜氏貌美,意欲霸占为妾,伪造账本,逼丁卖妻抵债。还乡为母祝寿的当朝太师、高安人朱轼途经南昌,偶然得知此事,遂使饭店老板刘老二去往南昌县令高志凌县衙代为鸣冤,惩处了王寿廷,解救了丁、杜夫妻。全剧惩恶扬善的主题突出,剧情曲折生动,人物众多,行当齐全,加上南昌腔调唱南昌故事,令人倍感亲切,因此,自诞生之日起,就极受观众欢迎。
就是这样一出经典剧目,在流传的过程中,也经历过不断修改完善的过程,其中改动最为明显的有四次。
第一次便是从说唱鼓词到化妆表演的幕表戏。第二次是20世纪中期,由江西省文化局剧目工作室整理,精简为十七场,但剧情没有脱离女主人公认朱轼为“义父”、结局为“皇上加封”的大团圆模式。第三次改编是1959年,由时任江西省文化局局长石凌鹤亲自操刀,重新编写。这是一次脱胎换骨式的创作,在保留原有精华的基础上,以全新的面貌呈现在观众面前:在情节结构上,将原本只在全剧出现过一次的南瓜,加以强化,以南瓜肇祸开场,以南瓜警示做结,同时赋予南瓜以隐喻意味,即“为官之人须一清如水”;在人物设置上,删去了与情节发展毫无关系的皇帝,而增加了盐道、粮道、藩台、臬台、巡抚、知府等一众官员,并巧妙地将一众人等安排在新增加的“江边迎相”一场,活现出一副官场“群丑图”,为丁杜夫妇遭受的迫害与冤屈,设置了一个更为险恶的社会环境,使这一偶然性的个案,成为封建时代底层人民苦难遭遇和官场黑暗的典型。这样的改动也同时加大了朱轼和高志凌伸张正义的难度,更加突出了人物形象,主题也在原来单一的惩恶扬善基础上,上升为鞭挞封建官场与黑恶势力的沆瀣一气和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在人物行当的设置上,王寿廷由市井无赖改为书生,突出人物表面文质彬彬,要与杜兰英“以文会友”,实际上贪色阴险、凶狠霸道的“金钱豹”本性。
石凌鹤改编本《南瓜记》由当时一批著名的采茶戏名家邓筱兰、陈飞云、朱亮成等主演,并作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献礼剧目进京演出,大获成功,省内外数十个剧团争相移植。南昌“南瓜”从此香飘天下。
多年来,这个剧目一直都是传承,再也没有过突破,似乎也没有人敢于去突破。
而作为石凌鹤先生的学生,江西戏剧家、著名导演王秀凡却对这个戏有了新的大胆的想法。为了帮助南昌市文化艺术中心(原南昌市采茶剧团)培养青年演员,传承经典,重振南昌采茶戏的雄风,他决定复排《南瓜记》。
如何对待《南瓜记》这样一出经典?“老演老戏,老戏老演”不是王秀凡的追求,要复排,就必须符合时代的审美需求,但是,又不能脱离观众、脱离剧种,这就必须要在这两者之间找准一个平衡点。
近年来,戏曲舞台上复排经典剧目大致有两种形式:要么就是“不走样”,要么就是“变了味”。王秀凡两者都没有选择,他为将要呈现在舞台上的这个剧目定下了原则:贴近时代,贴近民众,贴近本土。同时为自己也为全体演职人员定下了原则:在“尊重”“坚守”“回归”的基础上,实现“深化”。
这些原则,其实归纳起来,就是“正本、清源、创新”。
先说正本。一个戏曲剧目乃至一个剧种的灵魂,其实是它的音乐唱腔。《南瓜记》的唱腔由于有邓筱兰、陈飞云等名家演绎在先,早已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经典唱段,“闹市方知薪似桂”“朱某书寄高知县”等,都在观众中广为流传,经久不衰。因此,复排的《南瓜记》在音乐唱腔上,不管唱词如何调整,不能丢失南昌“茶”味,必须做到让听众一听便能触及灵魂深处那根最敏感的乡音神经,但“茶”味不是粗陋,在音乐配器及演唱上,又要寻找那么一丝恰到好处的“时尚”。于是,观众在新排《南瓜记》中,听到了既熟悉又有那么一丝新鲜的“闹市方知薪似桂”“朱某书寄高知县”。舞台语言上,摒弃时下向“普通话”和“京白”趋近的风气,保留着鲜明的南昌方言“冲”“硬”的特点。
次说“清源”。《南瓜记》的故事,发生在清代康熙年间,它与同为清装或时装的《鸣冤记》《辜家记》《花轿记》都是南昌的本地故事,可以说“四大记”奠定了南昌采茶戏贴近生活贴近时代贴近民间的剧种特色和富有生活气息的表演风格。但是因为剧种在最初发展阶段,表现手法和表演手段比较贫乏,于是向京剧等大戏剧种学习,由清装时装戏改为袍带戏,这样似乎的规范了许多,但剧种的个性也随之淡化。新排《南瓜记》根据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将舞台服饰回归清装,化妆造型去脸谱化,把演员从沉重的宽袍玉带和水袖解放出来,恢复了载歌载舞、轻松活泼又富有生活气息的表演风格。
再说“创新”。“创新”其实很多情况下是“返本”,或者说“返本中的开新”。复排经典,剧本的“动与不动”通常是摆在导演面前的首要问题,不仅因为时过境迁,剧本的主题亦或情节等方面不合时宜,就是那演出的时间长度,也是对当今观众在剧场能否坐得住的考验。基于此,“动”应该是必要的,至少是“压缩”。但真的“动”了,“毁经典”的指责随时都可能降临。何况对于《南瓜记》,石凌鹤的改编本一直被视为范本,加上作者本人在江西当代戏曲史上“教父”般的地位,几乎没有人“敢”动他的作品。王秀凡其实也一样,他对石凌鹤有着无比的敬畏,所以,面对剧本,他选择的同样是“尊重”。但是,他觉得对经典最好的尊重,便是使之更趋完美,能够继续流传下去,而不是就此搁浅。
于是,《南瓜记》的剧本“动”了。一是篇幅压缩,由原来的167分钟变为100分钟;二是南瓜的戏份增加了,在“酒楼察冤”中,红烧南瓜成了“当家肉”,成了慈母手中的味道,既与前面因瓜起祸相呼应,又增添了一份乡愁意味,更为后面摆南瓜宴警示一众官员埋下伏笔;三是“忍痛割爱”,删除了全剧原本只出场一次、只有一段唱的高夫人这个角色。这样一“动”,全剧主要情节无一遗漏,线索却更加明晰,剧情更加紧凑,扣人心弦,留给观众回味的空间也变得更为幽深开阔。
大幕拉开,台上没有当下习见的人海歌舞或曰“团体操”,也不见臃肿的布景道具。舞台美术同样在传承的基础上,有着令人赏心悦目的效果,丁家屋后挂着的几个南瓜,王府不着任何点缀的深邃难测,越过酒楼看到的倾斜的墙壁和蛛网,无不恰到好处,虽不繁复,在色彩样式上却又有别于传统的一桌二椅,与演员的表演相得益彰,呈现出一种特定环境中的意境之美。
开场时幕后一声“打豆腐”的吆喝,江边迎相时渔家女的叫卖,商业街上的一首道情和瓦子角里“开开看”酒店飘出来的炒米粉的香味,瞬间将人们拉到了昔日南昌城寻常巷陌,全剧平添了一股浓郁的南昌地方风情,一缕乡愁弥漫在整个舞台,烘托着刚刚踏上故土的朱轼乡土情怀,又使得剧情推进张弛有致,于紧张的矛盾冲突中融入抒情的意味,为后面的“察冤”张本。这样的处理,使原本中略显薄弱的“情”得到了很好的弥补。
一部好戏,除了演员的唱腔表演,能吸引观众的,无外乎“情”“趣”二字。而新排《南瓜记》中,“趣”味更加得到了突出,这就是刘老二这个形象的塑造。扮演这个人物的演员朱庆,将刘老二善良厚道而又圆滑贪利的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可笑而不失可爱,上下楼梯的矮子步和大段的数板念白,将南昌采茶戏的表演特色展露的淋漓尽致。这个角色的表演,某种程度上是对前辈的超越。
另一个重要人物王寿廷,在新排《南瓜记》中也有了不同的处理。王秀凡根据演员的表演和形体特点,将这个角色处理成花脸来应工。演员刘堃在塑造这个角色时,并没有太多的程式化动作,更多地运用眼神、手势、步态以及面部表情,突出王寿廷的好色、蛮横、顽固。
新排《南瓜记》还有一个成功的地方,就是在某些细微的元素上,体现了当代戏曲的追求和功能,最为典型的就是新增加的酒店名称“开开看”和新添菜谱红烧南瓜“当家肉”,这或许会引起一系列的商业效应。这一点,并不是题外话。相反,它与戏曲在其他艺术方面的追求一样,或许给当下戏曲创作或者经典复排提供某种意义上的启示,这就是:回归剧种,面向观众,紧跟时代。
当然,新排《南瓜记》也肯定有它继续需要打磨和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有些台词还可以更加精炼准确,南瓜的线索和隐喻作用还可以更加突出,个别人物还可以删减,有些人物如朱太夫人还可以更好地融入剧情,最后一场刺杀朱轼,波澜再起,还可以在前面铺垫得更好等。这些,只要《南瓜记》一直在流传,就会得到很好的完善,传承的过程,就是一个更臻完美的過程。
蒋良善: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戏剧影视评论专委会副主任
责任编辑:蒋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