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乡村
2023-10-14张玉琴
张玉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乡村,照明的灯具大多是煤油灯。
煤油灯是由用过的小玻璃瓶制作的。父亲找来薄薄的铝皮,把它卷成筒,再给瓶盖钻个眼,搓条细长的棉花捻子,从瓶盖眼中穿进去,塞进铝筒,捻子要挨着煤油。就这样,煤油灯在父亲的手中成功诞生。
每当夜幕降临,一盏盏油灯便在寂静的乡村里接二连三地亮起来,仿佛有人打着手势、统一指挥。
晚上,煤油灯伴我和姐姐读书写字,母亲在屋子的角落摇动纺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微弱的灯光照亮我和姐姐的书本,而母亲却几乎是在昏暗中摸索着,纺出长长的线条——我们家只有一盏灯供学习使用。看着我和姐姐在暖黄色灯光下的笑容,母亲说:“灯尽量让孩子们用,大人摸黑不碍事的。”
那时,煤油紧缺,通常要去离家很远的收购站才能买到。为了趁早打回煤油,在冬天刚来临时,父亲听见第一声鸡鸣时便叫我起床整理行装。父亲背着一大捆硬柴,我扛着根小碗粗的木头,我们摸黑踏上出山的路。星星在夜色还未褪去的天空中闪烁,我和父亲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向关口出发。
父亲瘦弱的身体嵌进柴缝里,肩上的葛条绳子把破棉袄的棉花都勒了出来,棉絮在风里飘来飘去。他的脸和脖子完全被汗水浸透,不太整洁的袖子一抹,脸上仿佛就变成了一片脏土地,而新的汗水流淌而下,又冲出纵横交错的污沟。木头将我稚嫩的肩膀压出一条深深的印痕,又红又肿,很疼,但我不敢吱声,只能咬牙忍着。半山腰有条羊肠小道——走的人多了,便踩出来了两脚宽的山路——路的两边荆棘丛生,野草藤蔓罩住了路面,只留下小小的空间,一不留心身体就会被刺扎破,鲜血直流,生生作疼。我和父亲走走停停、跌跌撞撞,到了关口,东方才慢慢开始发白。
终于来到收购站,却还没到它的营业时间,我们放下自己身上的硬柴和木头,父亲额头的汗水吧嗒吧嗒往下滴,我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赶路时,我们还不觉得冷,此时停歇下来,冬日里的寒风一吹,冻得我们瑟瑟发抖。父亲捡来柴火,燃起了通红的火堆,我们脱下外套烘烤,一股暖流开始温暖着身心。
收购站的门开了,父亲背来的硬柴卖了十元,我扛的木头卖了两元。年幼的我十分开心!在那缺衣缺钱的年代,两块钱可以派上很多用场。拿着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父亲领着我去饭馆吃了顿臊子面。天气寒冷如冰,一碗热面下肚,我心里热乎乎、身上暖和和,父亲吃得满头大汗,脸上也有了红色。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臊子面真香,我几口就吞咽完了。
饭后,父亲买了几斤煤油和几个馒头,给祖母买了几块水果糖,给母亲扯了几尺布……穿过大坝,我和父亲满足地踏上归家的路。
小时候,多少个星期天,我和父亲走在那条羊肠小道上,一前一后,一歪一斜,一大一小,夕阳西下,两个满载而归的背影。我印象里,家里的煤油用完了,就得用硬柴去兑换。这段与父亲一同买煤油的经历虽然辛苦,但它们仍是我人生中的磨炼,使我成长、成熟,我经历的是苦乐参半的童年。
乡村的灯火一直要亮到后半夜,有时我一觉醒来,看到母亲的身影遮住大半光亮,她在灯下给家人们缝补衣服,飞针走线,把灯捻子拨得最小,只照亮她眼前巴掌大的地方。针线随着灯光,将成片的粗布串联成上衣或裤子。有时,母亲实在太困了,针一不小心扎在手上,一股鲜红的血涌出,即便如此,母亲也依然赶活,很晚才睡。我明白,母亲的针握在手里,心却系在儿女身上。
煤油灯会开出好看的花。那时我还小,母亲说:“快看,灯开花了,会有喜事降临。”煤油灯花呈六瓣状,细细的,犹如小星星,在捻子上舒展着、跳跃着,红艳艳的,亮晶晶的。它变幻着,时而含苞,时而灿烂,不经意间成了白色,继而又变成黑色。灯花很短暂,十多分钟便掉落。灯花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花,也是黑夜里我看到的迷人春色。
月光是乡村的又一盏灯。晴朗的夜晚,那轮明月幽幽地照着院子里的角落,凉风拂面,月挂树梢。小伙伴们互相喊叫着,躲在大树下,藏在黑影里,闹腾着;大人们坐在月光下,相互谈笑着,叙叙乡村的陈年旧事。乡村的宁静被月光撕了个洞,笑声充满了夜空,似乎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巅云海。
竹林里一颗流星飞出,眨眼便消失了,瞬间又亮如一豆烛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萤火虫。忽然间,只见萤光千点,把偌大的竹林照得一片光亮,十分壮观。每一个飞动的亮点,就是一个灿烂的音符,寂静的竹林映着它们的光影,林里林外都是流动的萤光,远远看去,就像一盏盏小巧的灯笼,一动一静,交相辉映,和谐在无声隽永的夏夜……
透过树的缝隙,月光一缕一缕落在地上,祖母扇着蒲扇,喃喃自语着。月光照得远,透过木格方窗,洒满了一炕一窗台,母亲睡着了,月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如银子一般,亮晶晶的。
乡村的燈火一直留在我的心底,它激励着我永远向前,无论遇到了什么,这微弱的灯光始终在夜的深处亮着,不曾熄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