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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逝者的葬礼

2023-10-13古依多·明格斯

海外文摘 2023年10期
关键词:西吉骨灰盒西蒙

古依多·明格斯

在德国柏林,伯纳德·西蒙为孤独死去的人下葬,给他们以基本的尊严。

40厘米,是一名死者的骨灰盒与相邻死者的骨灰盒之间的距离。在大约一平方米的空间内,长眠着多达九名柏林逝者,他们彼此保持着40厘米的“尊严距离”。这里是位于柏林中区的老教堂公墓,安葬的都是孤独、被遗弃或贫穷的人们。

80厘米,是这位“墓地园丁”挖掘墓坑的深度。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用一把钳子状的大铲子刨着土,无需测量,80厘米该挖多深,他早就谙熟于心了。为了避免墓坑在下葬时显得太难看,他在上面放置了一块人造草皮,草皮中间留了一个洞,用来安放骨灰盒。

“大多数时候,我都独自完成葬礼仪式。”伯纳德·西蒙说。十次葬礼,就有七次完全没有人前来参加,要么是因为逝者原本就没有亲人,要么是因为逝者的亲人不愿前来。

按照法律规定,如果没有亲属为一位死者操办葬礼并支付费用,那么安葬他的责任就落到了政府头上,这种葬礼被称为“官方葬礼”。在柏林,“官方葬礼”大多在天主教老教堂圣海德薇堂举办,由西蒙主持。

西蒙45分钟完成一次葬礼,每天埋葬10名死者,每周埋葬50名,每年共埋葬约2500名。6月的一个星期三,早上8点是维尔德先生的葬礼,8点45分是瓦霍夫斯基女士,9点半是布林克林科女士,10点15分是温特先生。近几年,在柏林,每3.7万名死者中,就有15名由西蒙完成下葬。

西蒙看了看表,时间到了便走进小教堂。11点,轮到史莱斯科女士。教堂中央的台子上已经放好了骨灰盒,西蒙循环播放合适的音乐,比如巴赫的作品。每次葬礼,西蒙都会穿上马甲和深灰色西服,打好领带,在念完“以上帝之名”后鞠躬,双手捧起骨灰盒,几步走到墓前,将骨灰盒缓缓地放进墓坑,然后起身,最后说一句:“安息吧!”

很快,西蒙就开始挖下一个墓坑,用挖出来的土把史莱斯科女士的墓坑填埋好。每个骨灰盒上都刻着逝者的姓名、出生年份、死亡年份和编号。

在德国,死亡正变得越来越孤独,特别是在柏林这样的单身人口众多的大城市。过去十年,柏林“官方葬礼”的数量不断增加,从2012年的不到2000次,增加到去年的2700多次。

新冠疫情进一步加剧了德国的葬礼文化危机。大流行病期间,葬礼只能在小范围内举行,或者根本无法举行,人们不再有参加葬礼的习惯。逝者亲属越来越倾向于举办简短、快速、非个性化的葬禮,没有仪式,不放音乐。

而另一方面,奢华、个性化的葬礼也越来越多。比如,有人希望自己的葬礼是一场真正的派对,要在葬礼上燃放烟花;有人则希望死后被埋葬在森林里,或者葬身大海;有人想用火箭将自己的骨灰撒入太空。

11点45分:乌克欧特女士。12点半:莎艾佛女士。下午1点15分:库瑟沃女士。除了名字和生卒年月外,西蒙对这些逝者一无所知。每周五,骨灰盒被集中从火葬场运过来,装在灰色的大塑料箱里,每箱七个。收到骨灰盒后,西蒙把它们放进收纳网中,并准备好墓坑。他说,骨灰盒和收纳网都是可生物降解的,几年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在骨灰盒被正式下葬前,西蒙会在上面放上一朵花,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有时候,西蒙会小声地对着逝者说话,或者问一些小问题。最近,来了一个不到30岁就去世的年轻人的骨灰盒。“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年轻就去世了?”西蒙说,他还埋葬过吸毒者、无家可归者和街头小混混,“他们往往活不长。”不过,西蒙埋葬的大多并非边缘人群,而是没有孩子却又忘记提前安排好身后事的人。

西蒙表示,最难处理的是刚出生就夭折的婴儿,他们有时会和老人们葬在同一个坟墓,上面只写着“女婴”或“男婴”,没有名字,只有姓氏,有时甚至连姓氏都没有,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是同一天。“幸运的是,这种情况我很少遇到。”西蒙说。

在下午两点施耐德女士的葬礼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来了很多前来悼念的人。西蒙说,有时候,某位逝者可能曾在同一个养老院居住多年,养老院会派一名护士带着一束鲜花前来参加葬礼,但一群悼念者前来的情况很不寻常。西蒙告诉他们,可以祭拜逝者,但按规矩得提前登记告知并付费,不过这次他可以破例,给他们15分钟时间。听到这话,悼念者们松了一口气。祭拜时,他们朗诵了赫尔曼·黑塞的诗《反思》。诗中提到,“造物主最脆弱的孩子(也就是人),能够承受其他生命所不能承受的痛苦,也能承受最大的痛苦——忠诚而充满希望的爱。”

80岁的哈特穆特·沃伊特是一名提供低价殡葬服务的殡葬业者,干这行已超过50年。他说:“一切都取决于钱。”作为最低价的供应商,他的拜沃里纳殡葬公司自2015年起负责承办柏林所有12个区的“官方葬礼”。单次葬礼价格一直维持在150欧元,但在新冠疫情期间,由于必须采取额外的卫生措施,他不得不提价到每位死者237欧元。此外,区政府还要支付火葬场及墓地的费用,这样算下来,平均需要为每场“官方葬礼”花费约1000欧元。

拜沃里纳殡葬公司提供的服务有:把死者从死亡地点接走,脱掉其身上的旧衣物并换上寿衣,然后放入棺材运至公司的冷藏仓库。“仓库里总是停放着几百具尸体,” 沃伊特说,“死者往往要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一直等到相关手续办完才会被火化,然后下葬。”这之后的工作,就轮到西蒙了。

又是新的一天,早上8点是里德女士的葬礼,然后是海默勒女士、弗里德里希先生、多林先生、韦纳女士、沃尔夫女士、卢修斯女士、多劳先生、拉达茨女士和穆西坎特女士。“官方葬礼”的逝者名字和葬礼时间每周都会出现在墓地入口处的信息栏上。

实际上,就连普通客户——一些逝者的儿女或配偶——也会找沃伊特预订最便宜的下葬方案:将死去的亲人送到捷克共和国的维索卡尼火葬场火化,就地埋下骨灰盒,不记名。这种葬礼就如同把一个人驱逐出境,不需要谁随行,也不需要谁去照料他的墓地。

沃伊特说,社会变得“更冷漠”了。一次,一位死者亲属在电话里提醒说,殡葬公司在运走死者时,应该带一个“蓝色的大袋子”装尸体,也就是像垃圾袋那样的袋子。“我们不是去收垃圾的。”沃伊特回答她。

一个名叫西吉的人去世时,他的法定代理人前来参加了“官方葬礼”。这位代理人与西吉相识26年,了解西吉的一切,在为西吉处理好了所有经济和法律上的事务后,他讲述了西吉不幸的人生经历:在民主德国度过艰难的童年,父亲酗酒后经常殴打他,最后父亲自杀身亡;住在“儿童之家”福利院期间,经常离家出走;关进少年拘留所,被强制在高炉边劳动;逃往西方,屡次入狱,后因患精神疾病退休;酗酒,接受过十多次戒酒治疗。“西吉运气很差,”代理人说,“但他总能振作起来,在逆境中也能保持幽默。”最后,68岁的西吉因动脉闭塞去世。“我很喜欢他。”代理人说。

每当葬礼上有悼念者前来——就像西吉的葬礼这样——西蒙就会用肃穆庄严的语气念加长版的悼词:“现在,你离开了我们,但你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西蒙能对死者的不幸感同身受,因為他自己也曾体会过生活的曲折,人生也不止一次差点偏离正常的轨道。他年轻时的梦想是成为表演艺人,曾在法国演哑剧,作为半职业飞镖手进入顶级联赛,还当过洗衣机和洗碗机的送货员,但这工作很伤背,而骨灰盒更轻,只有几公斤。

而且,西蒙也因此有了不少美好的经历,比如目睹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面、互相拥抱,聆听“官方葬礼”上的现场演出音乐,欣赏跟随音乐跳舞的客人的舞姿。一位邻居老太太每天都会来墓地给一只野猫喂食,甚至还有人专门打电话过来,请求死后由西蒙来主持自己的葬礼,而不愿意接受其他人的服务。不久前,一部关于西蒙的小型无声纪录片《独行》在各大电影节上展播。

比起柏林,在德国其他地方孤独死去的人,身后事更加凄凉。柏林政治家塞巴斯蒂安·施吕塞尔堡多年来一直在为“‘官方葬礼的起码尊严”奔走呼号。他认为,柏林的教堂公墓是“这方面完美的典范”。即使是西蒙一个人举行葬礼,也遵循了基本的仪式,至少逝者可以保留自己的名字。在汉堡等其他德国城市,没有亲人的逝者就直接被埋葬在草地里,也不标注姓名。

为与逝者告别而举行的葬礼仪式正变得越来越少。汉堡一家大型殡仪馆的总经理沃尔克·维滕伯格举例说:“2020年,在我们安葬的所有死者中,有60%没有预订葬礼仪式服务。”这并非完全是受到新冠疫情影响,而是多年来趋势一直如此:面对逝者,人们越来越沉默。

西蒙希望自己将来被安葬在一块无人照看的墓地,不对任何人造成负担。他说:“我不在乎死后我的身体会怎样,因为我的灵魂是自由的。”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编辑:周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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