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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的木耳

2023-10-13艾苓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3年10期
关键词:绥化菌袋木耳

艾苓

林场的四周都是大山,到了冬天,整个林场被一场又一场大雪覆盖。那天幼儿园放寒假,我穿戴整齐,跟着爸爸去百米开外的姥姥家。才走出几步,爸爸回头问:“冷不冷?”

我说:“冷。”

爸爸说:“好好学习吧,你一定要走出大山,可不能像我一样留在这儿,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爸爸一定是怕我忘了,从小到大,这句话他说了好多次。

菌房失火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林场小学停办了,我们不得不外出上学。离林场最近的小镇,坐客车得两个小时,一天一趟。镇里的小学没有宿舍,林场来的孩子住到当地人家,男生住大屋,女生住小屋。只有我生病了,妈妈才来陪两天,跟我一起睡在炕上。那时候林场没活干,我上学的费用占了爸妈工资的一半。

爸爸不服气。以前伐木,全林场谁都比不了他和叔叔那一组。跑山谁都跑不过他,他们在山里采灵芝、采蘑菇。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家里开始做木耳菌。我们林场地多,不适合耕种,最适合栽木耳和养蜂,爸爸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做木耳菌上。他用赚来的钱租房子、修房子、买设备。我家有了专门的菌锅、菌房。摆放菌袋的木头架子,是爸爸用山里捡的零碎木头一锤子一锤子钉起来的。那个大菌锅一次可以为2000袋木耳菌灭菌,一切都是新的,位置还好,很多人在我家做木耳菌。

2010年大年初一清早,爸爸到菌房点火,只要开始做菌,菌锅就24小时不能停火。那年先做我家的菌,一共两万多袋。菌房里热气腾腾,雾气缭绕,爸爸打量着那些等着装锅的菌袋跟我说:“等这两万多袋木耳菌栽到地里,那就是两万多个钱串子!”

大年初二,舅妈请我们一家去吃饭。妈妈忙到下午6点半才过来吃饭,她端起饭碗没吃几口,外面有人跑进来喊:“不好了!老李家的菌房着火了!”

妈妈放下饭碗往菌房跑,我到处跑着喊人:“我家菌房着火了!求求你们快去帮我家救火吧!”

人是喊来了,去了也是看着,菌房是刚翻新的彩钢瓦房,谁也不敢上前去。爸爸想上去,被妈妈死死拉住。他扶墙站住,背着我们浑身颤抖,一定是哭了。

林场的消防车坏了,开不出来,有人从别的林场调来消防车,但已经晚了。火从叔叔家的菌房开始着,除了我家菌房,还烧了一户人家、两户空菌房,那场大火一直着到凌晨2点。

我们都去奶奶家商量事情,商定的结果是,我家的5万多元损失自己负责,邻居的损失由叔叔赔偿。回家以后,一家三口一夜无眠。

天刚亮,爸爸起身出去,妈妈嘱咐我:“你一天都跟着他,去哪儿都跟着,明白吗?”我当然明白,妈妈怕爸爸出事,我也怕。

爸爸在院子里摇着铁把手正在给三轮车打火,他满脸是泪,看见我出来赶紧转过脸去。我跟爸爸去了菌房,满眼望去一片漆黑,能烧的都烧了,留下几堆废铁。爸爸叹了口气说:“好好的东西都成废物了!”他拣了几件可能有用的东西,装到三轮车上。

2011年,爸爸准备东山再起,他重新找房子,重新做起来。那时候我已经上高中,家里在镇上租了房子,妈妈时不时过来陪读。5月份正是家里最忙的时候,妈妈回家干活了。

有一天晚上,妈妈匆匆回到住的地方,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我正在写作业没在意。三四天后,邻居阿姨问:“你爸爸怎么样了?转院没有?”我吓坏了,大声问:“我爸爸怎么了?”“他在这儿住院你不知道吗?听说粉尘爆炸,把你爸爸炸伤了。”

我放下书本拼命往小镇医院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一无所知。我满头大汗地冲进病房,我亲爱的爸爸身上缠满纱布,仅仅露出两只眼睛!我颤声问:“爸爸,你没事吧?”爸爸无法说话,但他使劲点点头,眼泪不断。

每天中午放学,我都去医院看爸爸。爸爸烧伤严重,应该在无菌环境下治疗,但转院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只能就近住院。爸爸住院一个多月,基本痊愈,但身上和手上留下很多疤痕。

出院以后,爸爸繼续做木耳菌,但他再没参加过林场人家的婚礼。大一那年,爸爸来学校看我。我特意带他看了九思湖、图书馆,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戴着手套。

学着长大

外人说林场是“山里”,我们说林场是“沟里”,山里人睁开眼睛到处是活,特别是夏天。

就说做木耳菌吧,先得备齐各种配料,按比例配好,两斤一个装到塑料袋里,再将压口封好。经过菌锅灭菌后,摆到菌房架子上,发酵3个月,温度和湿度都有要求。发酵好了,用麻袋背到地里,一袋袋摆好,剩下的就是等着木耳菌破袋而出后摘木耳。这是做春耳。不等忙完春耳,4月前又该忙秋耳了。

受益于天时地利,林场的木耳格外饱满。长大以后,我每年夏天都跟着摘木耳,但如果连续干,我受不了,顶多连干三天,歇一天我才能接着干。

野外摘木耳要全副武装,长裤、长袖上衣、运动鞋、遮阳帽、胶皮手套。山里蚊子大,隔着裤子照样叮你。我们在太阳底下,坐在小凳子上一袋一袋、一朵一朵地摘木耳。一个菌袋两斤多重,我一天要拎起再放下几百个菌袋,汗都来不及擦。那时候很绝望,我什么时候能摆脱大山、摆脱这么累的活儿呢?

著名的雪乡离我家不远。大二寒假,我去餐厅打工,餐厅25张桌子,每天接待旅行社游客80到100桌,端菜、撤菜、刷碗,忙得脚打后脑勺。这活比摘木耳还累,第一天晚上拖地,我根本拖不动。姑姑一边帮我拖地,一边批评我缺乏锻炼。从这以后,我不再厌烦摘木耳,还学会了做饭,爸爸妈妈都说我长大了。

走出大山

考研失败后,我加入找工作的人潮,过程挺波折,也挺纠结。人家看了简历都问:“绥化学院在哪儿?是本科院校吗?”这让我的自信心备受打击。

后来,我去哈尔滨师范大学参加招聘会,参加了海南某开发区小学的笔试,中午吃掉包里的梨权当午餐,下午参加了面试。校长还是问:“绥化学院在哪儿?是本科院校吗?”这回我有备而来,说:“绥化在哈尔滨北面,坐火车只要一个多小时。绥化学院是省属普通本科院校。”

校长问:“和哈师大的学生比,你的优势在哪里?”有根弦绷了很久,我突然绷不住了,瞬间满眼泪花。我说:“在对专业的深入程度上,和他们相比,我的确有差距。因为知道差距,才更加努力,小时候我学过单簧管和朗诵,大学期间专门学了书法和画画。”校长让我朗诵,我朗诵了岳飞的《满江红》。说课环节说了一半,被他叫停说可以了,他还说:“同学,你要自信一点。”

从面试场地到主校门的路特别长,天已经黑下来,我一边走一边哭,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谁会在意一个陌生女孩的眼泪呢?

到下半夜手机响了一声,校方短信通知我:“恭喜你被我校录用了!天亮以后请过来签三方协议。”

去海南,我内心挺挣扎的。我完成了爸爸的夙愿,真的走出了大山,却跟他们天南地北。

从自然环境说,我更喜欢夏天家乡的林场。那里四面环山,空气清新,整体改造后的房子像迷宫一样,家家户户都是红色钢瓦房,红色大门,蓝色障子,两家一组房子连脊,巷道四通八达,一侧种樱桃树,一侧种黑加仑。林场人还有一个习惯,家家户户都不锁门。出去的时候,我们把锁头挂在门上,用这种方式告诉来人:主人不在家,有空再来吧。

只身在外,我常常看到自己身上的山里人印记——真诚、直率、肯吃苦、不服输,那也是爸爸身上的印记。我是爸爸亲手培植的一朵木耳,怎么可能不像他呢?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我教过的苦孩子》,西米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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