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特楼”边东子访谈录
2023-10-13张思晨访谈整理
张思晨 周 参 访谈整理
图1. 边东子夫妇(后排左二、左一)与访谈小组的合影(2023年4月28日)
一 特楼往事
周参(以下简称“周”):非常感谢边老师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看了一些您关于中关村特楼的著作,发现您在书中大多是以老一辈科学家的视角来描述特楼的历史.但是,您也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而且您和您的父亲还曾居住于特楼,特楼的生活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吗?
边东子(以下简称“边”):我们家原来住在北大红楼旁边,那个胡同叫中老胡同,也是个有名的胡同。著名的小说《青春之歌》作者杨沫和她丈夫张中行的公寓就在中老胡同。我搬进特楼是1959年,那年我12岁,住在13号楼。我这个年龄在特楼的二代里不算大也不算小,像柳大纲的儿子、赵忠尧的女儿,他们是年纪比较大的;像郭永怀的女儿、杨嘉墀的女儿,他们比我小。说老实话,我们那个时候都是孩子,能知道什么呀?就知道谁是谁的爸爸,比如说郭永怀是郭芹的爸爸,那我们一般就叫他“郭芹爸爸”。然后知道郭芹的爸爸是力学所的,力学所是干嘛的我们也不知道,以为力学所就是研究杠杆、滑轮这些东西的。小孩儿之间也没有你爸有多大名气、挣多少钱之类的“拼爹”行为,我们对这些都没有概念,就是单纯在一块儿玩。
但是玩的内容就比较有特点了,这个可能就是咱们中科院、中关村的特点了。特楼的女孩子爱弹钢琴,而且互相之间会攀比,我记得我家对面的李惠年(2)李惠年(1907—2007),物理学家汪德昭夫人,中国音乐学院声歌系声乐教授。是歌唱家,还有杨嘉墀的夫人徐斐是首师大(3)首都师范大学(首师大)在20世纪50年代为北京师范学院。钢琴系的教师,所以我们家周围可以说是钢琴声不断。特楼的男孩子喜欢玩无线电、做收音机,一般人想做收音机都得花钱买零件,我们最初也花钱买零部件,但是后来发现计算所后边有个垃圾山,他们作废了的计算机零部件、电路板都扔在那里,我们拆下来做计算机不行,做做无线电可以。于是,我们就刨垃圾捡这些玩意儿,不为卖钱,就为了做收音机,有的人做出来的收音机质量还特别好。
周:看来特楼里的未成年人确实与众不同,那成年人呢?
边:当时的特楼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特楼里的人管科学家夫人都叫太太,成年女性平日里都互相称李太太、张太太。我小时候觉得太太是个资产阶级名词,一说太太,就觉得是穿着旗袍、挺着肚子、戴着金银首饰那样的人,这里怎么能叫太太?我父亲母亲还给我解释半天为什么女同志叫太太,男同志叫先生。当然了,这是大人之间的称呼,小孩不这样叫,小孩叫师母或师娘,还有钱公杨公。我刚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叫钱公杨公,后来我爸还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给我写,说这“公”字我写成工程师的“工”不对,它是一个尊称。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周:看来特楼的社会风气比较开放,很符合科学家的气质,那您对特楼的设施还有什么印象吗?
边:当时我搬进特楼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特别现代化,有这么几点我印象很深:
首先,我在中老胡同住的房子是地质所的宿舍,形制类似四合院,但不是标准的四合院,是一个大杂院。那里冬天取暖烧的是煤炉,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炉子升起来,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后来搬到特楼有暖气了,那种感觉真是一步登天,觉得特别舒服、特别暖和、特别干净。不过,那时候这三栋楼的暖气叫做气暖,它通的是热气,这个热气的特点是来得快去得快,导致铁管热胀冷缩,一到半夜就发出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声音,所以搬进特楼的第一天吓得我睡不着觉,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又不敢叫我爸妈。
另外还有什么是挺新鲜的呢?我们原来在中老胡同住的是平房,每礼拜得到澡堂去洗澡,在这个特楼就不用了。特楼每个单元有一个灶,面积大概1平方米,上面铺的是白瓷砖,灶身是水泥。现在的装修都不用白瓷砖了,档次太低了,但在当时有白瓷砖,那可绝对是高档的标志。这个灶的设计十分巧妙,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水箱,做饭的时候热气升上去,就把那水箱里的水烧热了,就可以洗澡。屋里还有澡盆,那个时候有一个澡盆可稀罕了,我看着就新鲜。
还有呢,特楼每家每户都是双阳台,一个南阳台和一个北阳台,两个阳台就让你有更多地方堆放煤炭之类的物品,我觉得这个设计师想得特别周到。
再有呢,当时晚上出去散步,看到这个14楼前头有个电线杆子,也是个路灯,下面站着个背着枪的解放军战士。白天没有,晚上站岗,就是给这三个老楼放哨,其实主要是保卫钱学森和钱三强这样的科学家。
差不多就是这些,我当时毕竟年纪尚小,现在年纪也大了,有很多事情不太记得清了。
陈书敏(以下简称“陈”):感谢边老师的介绍!据说特楼中存在过一个由科学家家属组成的家属委员会[1],可以做一下介绍吗?
边:居民区刚建起来的时候,设施和管理很不健全,也没有派出所,只有咱们科学院设置了一个西郊办公室管理这一块儿地方。李佩是西郊办公室名义上的副主任,她社交能力特强,所以她操持这些事儿。她就觉得这一带没人管不行,所以带头组建了一个家属委员会。
这个家属委员会我曾经在一篇文章[1]里写过,说这可能是中国是最高规格的家属委员会,都是院士夫人组成的,不过我确实没有详细介绍过它的人员组成,我印象中它是有这么些成员的:
主任是吕叔湘的夫人程玉振,理论上要管她叫程主任,但是我听到最多的称呼是叫她程大姐;管保卫的是邓叔群的夫人,好像是叫陆桂玲;然后还有13号楼梁树权院士的夫人林兰,这个人我印象特别深,因为他们的女儿梁璐跟我是初中同学。当时,每次到吃饭的时候,林兰就站在三楼阳台上喊:“璐璐,璐璐!”一开始我还不知道那是谁,后来有人跟我说那是梁璐的妈妈,人家还是家属委员会的呢,我顿时肃然起敬。那时候我们都是孩子嘛,家属委员会对我们来说就是家长委员会,谁冲我们瞪眼,我们都害怕。还有当时我们家的保姆,她是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叫何季汀,这个人性格特别好,还当过小学教师。我们老家是浙江诸暨,跟赵忠尧是老乡,那个地方当时很穷,所以她愿意出来当保姆,她在家委会也有个职务,但具体是什么职务我忘了。
还有些什么人我就记不清了,但据我所知,这个家属委员会存在的时间并不太长。因为这个完全是西郊办公室,或者说是李佩给临时拉起来的组织,实际上这些人就跟义工一样,完全是出于邻里情谊才做这些事。当时科学家的夫人里有很多是全职太太,所以她们有空闲时间来参与这些活动。
周:家属委员会在当时做过哪些比较重要的工作呢?
边:我印象当中有这么几件事,都是很有时代特点的:
第一个是读报组。因为科学家平时工作很忙,需要保姆帮忙照顾家庭,所以楼里有好多保姆。但这些人大多不认字,所以成立了读报组,找了个会认字的人给这些文盲保姆念报纸。除此之外还在整个社区里开展扫盲,樊洪业老师写过一个关于中关村的变迁的书[2],书里写过,在北四环一条很窄的马路对面有个土房子,土房子后边有几个竹片搭的工房,给建筑工人临时住一住,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拆,于是家属委员会就在那里头办了个识字班助力扫盲。
第二件事是管保卫,那个时候保卫的工作中有一件事是很有时代特点的,那就是谁家来客人的时候,要负责提醒和协助他们报临时户口。那时候外地人只要在家住一晚上,就要到派出所报临时户口,如果有外国人来了,那事儿就大了,这里我就不细说了。
第三件事是管卫生,先前提到的梁璐的妈妈林兰可能就是管卫生的。那时候有爱国卫生运动,家委会就组织成员到各家各户宣传,动员大家打扫卫生。科学家及其家属们的素质是比较高的,说干就干,都很积极。但家委会是个自发性的组织,权威性不是很高,所以这个卫生运动也就局限在这几栋楼里,后来张劲夫在科学院搞了动员面更广的卫生运动,那才叫轰轰烈烈。在这之前,卫生方面的一些事情就由家属委员会负责。
另外就是一些家常琐事,比如谁家孩子、老人生病了,家委会的成员会帮忙送医,甚至帮忙照顾。
家属委员会主要就是操持这些事儿,后来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就乱了套了,比如我们家保姆何季汀以前教过我唱救亡进行曲以及一些抗日歌曲,我特别惊讶我们家保姆会这个,后来仔细一问才知道她的丈夫是前国民党军官。我爸给我科普历史知识,说国民党那时候也是抗战的,所以他们家属也教给孩子抗战歌曲。结果到了“文革”,把她这老底给挖出来了,你老公是国民党军官,你还是家委会管事儿的?轰走!差不多就是这样。
周:非常感谢您向我们介绍这些历史。如果让您来对特楼历史做一个分期,您会选择哪些标志性的时间点?
边:我认为特楼的历史只有两个阶段,一个是兴盛阶段,一个是衰败阶段。兴盛阶段就是从1954年开始,或者1956年以后,以归国科学家作为标志,当时中美之间达成了留学生可以归国的协议,大批的留学生得以回国,这个时候特楼开始走上坡路,是鼎盛时期。现在很多人都把1956年那会儿称为中国科学的黄金时代,这个是有道理的。
实话实说,20世纪50年代的一些政治运动,我感觉对特楼的科学家冲击不大。特楼里的人被打成“右派”的只有一个顾准,但他被打成“右派”,是因为他顶撞苏联专家,以及一些不满的言论[3],而且他当时的定位不是科学家,他是综考会(4)中国科学院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的副主任,相当于一个研究所的所长,他是在那个位置上被打成“右派”的。当然,政治运动让科学家谨言慎行这是肯定的;尤其是国外回来的科学家,对政治都搞不太懂。所以我父亲,他是地质所的党组书记,是政工干部,就经常依照自己的理解和经历,跟特楼里的科学家说一说这些事。
但是到了“文革”时期,特楼里搬进来很多与科研无关的人,特楼的结构完全被破坏了。大概最多的时候,一个单元有四家人住在一块儿。那厨房里几个炉子一起生火,又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简直受罪。还有早晨抢卫生间,外边急着乱叫,就是这样的。但是有一条客观地说,基本上中途挤进来的人家,跟原来的住户相处得还不错。不过,从这时开始,特楼给我的感觉就不是原来那栋楼了,所以我认为从“文革”开始就是特楼的衰败阶段,我不知道我这种分析对不对。
二 特楼现状与保护工作
陈:谢谢边老师对特楼历史的回忆,我们讨论一下特楼的现状。特楼的第一批住户因为种种原因后来大多都搬离了特楼,到2000年前后的时候,就只有何泽慧、李佩和贝时璋三位老人住在特楼了,当时大家都戏称他们为“钉子户”,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都不舍得离开这里呢?
边:其实,我接触到的特楼住户基本上都不愿意搬家。比如屠善澄,当时成天跟我抱怨搬家,他恨不得一分一秒都不要打断他的科研,但是单位已经盖了新房了,人员都集中到那儿去了,最后他没办法才搬家的;陈家镛院士直接在报纸上发文章,反对搬家;贝时璋先生当时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他说“我什么东西放在哪儿,我清清楚楚,我看不见,我也摸得到,你给换环境我受不了”;还有钱三强,别说搬家了,连办公室和书房都不愿意动……反正在当时搬迁的时候,我从没感受到什么乔迁之喜,我看到的都是乔迁之忧。
不愿意搬,这是老一辈科学家的本性决定的,他们大多觉得有个地方能够读书、能够研究问题就行了。此外,我认为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恋旧,毕竟这里承载的回忆太多了,突然一下子大家都散了,谁也不知道这个楼会怎么样,所以很不适应,这也是人之常情。
现在这特楼里的人走了散了,他们的那些故事、那些事迹好像也就散了似的,所以我个人想要这些东西能够传承下来。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件十分令我生气的事,某权威出版社出版过一份北京历史遗迹保护名录[4],一个清朝太监的故居都榜上有名(5)此处应指小德张故居。,特楼——给国家做了这么大贡献的科学家的故居,根本提都不提,简直不可理喻。
陈:我们听说有关方面也计划对特楼进行维护或改造,这是一件好事,却引发了周边一些住户的不满,他们质疑说:“只改造三栋特楼,周围其他的楼就等着让他们自然坍塌吗?”您对这些声音有什么看法呢?或者您觉得三栋特楼周边的一些老建筑,应该怎么处理呢?
边:这个特楼被公布为历史建筑的时候,好多媒体来采访过,对我说“边老师你的心愿达到了”。我觉得还远没有达到,因为有个最大的问题:现在官方公布它是历史建筑了,这是迈进了一大步,但是接下来谁来保护?要保护得出钱,谁来出钱?怎么出钱?这个事儿不落实的话,保护仍然是个问题。至于周边那么多老楼都怎么办,说实话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但我有一点想法,不妨从第一步开始——咱们先挂牌儿行不行?不去打扰现有的居民,只是在每个单元门口立个碑,连碑的材质我都想好了,用不锈钢的。上面大致写一下哪年到哪年、谁居住过。立个碑花不了多少钱,一共才八个单元门,就立八个不锈钢的碑。杨嘉墀先生的女儿杨西最先提出来这个方案,后来我们也一块儿商量过这个事儿。实在不行我们这些特楼二代自己捐钱嘛,八个不锈钢的牌子能花多少钱嘛!咱们做好第一步再说第二步,第二步把卫生打扫打扫,杂草清理清理,再种几棵树,行不行?当然,还得把水电给人家弄好,别到时候电线短路着火,是不是?这些眼前的事得做起来,不能一天到晚只在嘴上讲保护。
周:那您对此还有什么规划吗?
边:有的,像13、14号楼前面那两个楼,都是“文革”时期建的简易楼,现在几乎不能用了,所以特楼如果要变成博物馆的话,我建议有关部门出点钱,把那两个楼也拆了,改建为博物馆的配套设施,比如说报告厅、文创商店、游客中心,等等。说老实话,特楼那个地方收点门票也有助于长期保护。
我昨天参观了新建的科学家博物馆,我挺感动,国家为了这个科学家博物馆花了好多钱,建得很漂亮。但是我又一想,那个地方建了以后能有多少人去呢?咱们利用三个特楼,这是真正的科学家故居,在这儿建博物馆花不了多少钱,但能够得到的社会效益相当大。我听说荣城建了个郭永怀纪念馆,平时还负责承办新党员入党宣誓大会和一些党员教育活动,我们也可以借鉴一下他们的做法,而且附近有很多学校,可以组织学生这儿来,给下一代讲一讲这些科学家的事迹什么的。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都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
陈:给边老师报告一下,其实我们目前也做了一些门牌,不过不是不锈钢的,是木质的,给每一位科学家故居的门上都做了一个大概这么大的小木牌,上面写了门牌号以及先前居住的科学家基本信息,打算送给那边的住户。
边:那太好了,我原来也想过这方案,但是有一点你没考虑到,你挂这个牌子得进到人家家里去,如果里面还有居民的话,打扰不少,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如果就在大门口立个牌子,参观的人也不用进这单元门,门口一看就知道了。不过你们做了这么个好事儿,我得谢谢你们。
陈:您认为目前各方面对特楼的宣传保护工作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吗?
边:实话实说,目前对特楼的保护仍然是停留在嘴上功夫,这只会让特楼成为媒体炒作的一个料,这不行!科学家是讲究脚踏实地的,什么事儿都得把它认认真真地办到底,特楼的宣传与保护工作也应该是这样。既然官方将它公布为历史建筑了,就应该决定由谁牵头搞一个领导班子,大家一起讨论方案,毕竟特楼牵涉到的单位和个人并不少。费用要说大确实比较大,要说小,咱们国家要办这点事,这数额真不算大。但是我人微言轻,没人听,好不容易海淀区宣传部对这事感兴趣了,我就问他们,给特楼先立几个牌子行不行?结果现在都没答复,还不如你们,你们好歹做出木牌儿来了。俗话说“不怕慢,就怕站”,所以你们现在搞这个事儿,我一定尽绵薄之力,全力支持!
三 特楼与科学家精神
周:谢谢边老师的支持,我们做这项工作,主要目的还是想借助特楼宣传老一辈科学家精神,但我个人一直以来有一个疑问:特楼不就是科学家的宿舍吗,科学家在研究所里干出来的成就,如何能跟特楼联系起来呢?又或者说,您认为特楼在老一辈科学家的科研工作当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呢?
边:我觉得这个因果关系是这样:不是因为他们住进了特楼才做出了成绩,而是因为他们有了成就才住进了特楼。就像你把鸡蛋放在孵化器里头,它能孵出小鸡,你把石头放进去,它还是石头。我是沾我父母的光,不然我根本没资格住特楼,这是我的理解。
秉志先生你们听说过吗?他是清朝的举人,也是康奈尔大学的博士,也就是说他出国的时候还留着辫子呢;钱崇澍先生,植物学家,他是清朝的秀才,后来是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硕士;还有地质学家尹赞勋等一批原中央研究院的人。14号楼老科学家多,15号楼也有这样的,这些人都是在民国时期就做出成就了。当时要把这些专家从各个地方接到北京,如果就给人家一个小平房住,有点儿不像话。毕竟这些人都是业务上的领导者,人家需要一个好的环境办公。科研这件事儿没有上下班,上班下班只有位置的不同,但是科学家的大脑总是在不停地思考,即使是晚上休息时间,他也要思考问题,有个好的环境,有利于科学家静心思考。
周:我还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以往我们国家宣传科学家精神一直都使用“淡泊名利”“无私奉献”“板凳一坐十年冷”这样的一种宣传口径,这就导致一个问题,现在有很多人看到科学家在改善自己物质生活的时候,他就很反感,甚至会借此去攻击我们的科学家。现在我们要利用特楼来宣传科学家精神,我们是应当延续以往的那种宣传口径呢,还是说我们应该尝试去正当化、合理化科学家改善自身物质生活的这个行为呢?对此您有什么看法吗?
边:对于这个问题,我的想法是这样:改善科学家的生活和提倡坐十年冷板凳一点都不矛盾。正因为这些科学家有坐十年冷板凳的功夫、有淡泊名利的性格,他们才取得了成就,国家才给了特楼这个福利,才能改善他们的生活。没有“十年冷板凳”这种功夫就没有成果,没有成果你就不能证明自己,不能证明自己,哪个老板给你开高工资,对不对?
陈:您可以举例说明吗?
边:没问题,咱实打实地说,科学家最难能可贵的精神是什么呢?柳大纲,60岁了,好好在特楼里住着,不行吗?冬天有暖气,夏天也挺凉快,他偏偏跑到盐湖,那个地方可以说是“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冬天零下三四十度,他跑到那里去搞研究;再比如郭永怀,在美国住别墅,到北京住的是特楼。对了,“二二一厂”(6)国营221厂旧址位于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金银滩,始建于1958年,是我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均诞生于此,因此被称为中国原子城。中国开始研制核武器之后,中央决定在海拔3000多米的金银滩草原建设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221基地,对外名称为“青海省综合机械厂”,掩护名为“青海省第五建筑工程公司”。2018年1月27日,221厂入选“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你们去过吗?我简单介绍一下,“二二一厂”是我国的核武器研究基地,厂址在青海,海拔是多少米我记不清了,只知道人到了那个地方喘不过气,水到了那个地方80度就开,郭永怀59岁,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搞科研,不幸的是1968年12月5日在回北京的路上因飞机失事牺牲了;再比如13号楼有个叫刘崇乐的,是昆虫学家。刚解放的时候美国封锁中国,连一种虫子都对中国封锁,叫紫胶虫。这个紫胶虫分泌紫胶(7)紫胶虫分泌的物质全称为“紫胶树脂”,具有优良的防潮、防腐、绝缘的特性,常用作军事、工业中的重要原料,并且由于具有优良的热塑性和黏结性,还用于金属与玻璃、钻石、宝石等各种制品的黏结剂。,手榴弹、飞机、坦克、仪表都需要那个东西,但是紫胶虫只有在比较暖和的地方才生长,刘崇乐就到云南尝试自主养殖。众所周知,云南的大山里潮湿闷热,还有毒虫、毒蛇,他在特楼里住着舒舒服服多好,为什么非去云南冒炎热酷暑呢?没有这种精神,他们能做出成就来吗?他们能成为著名科学家吗?所以真正的科学家不会沉溺于优渥的条件,他们在艰苦的地方、危险的地方也能开展工作,甚至会主动到那些地方去。
还有钱三强、汪德昭,他们在法国留学的时候,从来没去过舞厅。巴黎可是“花都”,一般的留学生都喜欢跳舞,但是他们不跳,他们要拿这个时间来搞科研[5]。有人对何泽慧说她发现三分裂四分裂挺了不起,何泽慧说“这有什么,看见就发现了”,你听这话说得多轻松呀,然而事实是她能坐在显微镜底下几天不动弹。如果没有坐冷板凳的功夫,怎么完成这项工作呢?
总而言之,你就算是坐在家里、实验室里看着电子计算机,但是你没有坐十年冷板凳的功夫也弄不出来成果。一个人有远大的目标、有淡泊名利的思想,对人生的发展总是有好处的,所以我觉得“板凳一坐十年冷”的宣传口径没有太大问题。
周:那我们现在要利用特楼来宣传科学家精神,应该怎么做呢?
边:你们现在不是正在做嘛,你们连木牌都做好了,而且采访很认真、很细致。我也接受过不少采访,有些采访者功课都没做好就来了。曾经有个大报纸采访我,采访中我提到何泽慧,他那两只眼睛一瞪,我就知道他不知道。这报纸还是跟妇女有关的,结果连何泽慧都不知道?
陈:谢谢边老师的肯定。其实,边老师刚刚已经讲了很多科学家精神的具体案例了,现在有一种说法,认为特楼是中国科学家精神的发源地,您对这句话有什么看法吗?
边:这句话我不大同意,因为中国科学家精神源远流长。比如刚才我讲到的秉志、钱崇澍,秉志是清朝的时候就出国了;比如詹天佑,他从美国回来搞京张铁路;还有后来赵元任他们搞的中国科学社,秉志好像也是其中的一员;20世纪30年代有静生生物研究所和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全面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这都是中国科学家的精神的体现。现在说中关村特楼是科学家精神的发源地,虽然我挺喜欢特楼的,但是我不敢苟同这个说法。我觉得,只能说特楼里集中了科学家精神,你们如果要研究中国科学家精神的起源,可以拿特楼做一个例子,但说它就是科学家精神的起源,这不太符合事实。
周:您关于特楼的一些观点令我们受益匪浅,谢谢边老师!
致谢本文的文本整理工作由周参和张思晨完成,陈书敏、任锦烨、孙旭东三位同学也参加了当天的采访工作,在此表示感谢!同时,虽然边东子老师在相关资料整理完成前就已经逝世,但其家人仍为访谈小组提供了大力支持,在此表示感谢,并再次向已故的边东子老师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