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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大国经济学》作者:反腐,就是拿掉“腐败租金”

2023-10-13曾勋

廉政瞭望·下半月 2023年9期
关键词:修路村主任决策

曾勋

改革開放40余年,在一个急速转型与发展的大国,经济学面对的真正问题是什么?对于一个规模巨大、区域差异显著、治理层级复杂的大国,其经济发展历程与当前面临的转型挑战是什么呢?现代经济学是否足以解释和指导中国的转型和发展?前不久,由10位知名经济学家联袂创作的经济学著作《大国经济学》,用通俗易懂的行文风格,试图讨论上述种种问题。

本书聚焦于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的发展,探讨了中国经济各领域的转型挑战和发展形势,描绘了中国社会经济的运作与特色。本书主要作者、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汝岱日前接受了廉政瞭望·官察室专访,谈及书里书外的话题。

地方经济发展短期行为怎么破?

廉政瞭望·官察室:目前国际局势不明朗,全球化遭遇挑战,书中谈到中国需要保持对外开放,同时要选择在西方体系的基础上建立一个相对独立的体系。从“一带一路”到“双循环”再到强化人民币体系,您认为中国在这条道路上探索,面临什么样的挑战?

杨汝岱:我们要建立一个相对独立的经济体系,不是说我们非要这么做,而是说现在的大环境,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探索。过去的20多年,我们经常提到中美共赢的模式,成就了中美,也成就了世界。但是现在这个模式出现了边际效用的递减和边际收益的递减。按经济学的逻辑,这个模式遇到了很大的挑战,而我们又不愿意像日本、韩国一样完全融入西方治理体系,所以不得不尝试第二条路。

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第一点是要谨慎,要科学评估。政府决策对于经济发展的推动是中国经济的显著特征之一,所以我们的政策一定要科学,要有一些长远的规划。

第二点一定是要在融合中成长。新体系的构建非一朝一夕,这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事情,不能着急。构建新体系也不能脱钩现有体系,要开放,要融合,要在发展中解决问题,要取长补短。理论界也要慎重,要实事求是。要讲好我们的“中国故事”,首先要足够尊重一般性原理,不能说学会了相对论就超越了爱因斯坦,模仿和创新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必须一步一步慢慢探索,根植于自己实际情况,在学习和借鉴现代经济学的基础上,慢慢形成自己的实践和理论体系。

廉政瞭望·官察室:大国地方政府众多,中央提出一个政策目标后,地方政府往往“层层加码”,容易造成“运动式”的政策执行,比如“运动式减碳”。那么,在中央放权与协调地方改革的过程中,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

杨汝岱: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其实也是很多人都看到了的问题。从我的观点来讲,我觉得最迫切的是要解决多目标的问题。

以前我们经常讲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是第一要务,那GDP增长就是地方政府最核心的任务,这个就很明确,围绕一个核心任务。现阶段社会经济形势确实复杂多了,有时候各个部委对于地方的要求和考核都会牵制地方经济,这个多目标考核是个比较麻烦的事情。我们经常讲的,既要怎么样还要怎么样,显然很多时候在目前的条件下,多个目标会发生冲突,最简单的是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之间的冲突。基层在执行时,会趋利避害,比如现在上面拿这个目标来考核我,我就把这个目标贯彻到底。这一个目标完成以后,过一段如果上面又提了另外一个,我又把另一个做好,但是在贯彻这些目标的时候,基层政策的连续性就遭到了破坏。正比如我们走路,既要往左走,又要往右走,我就只能左一下右一下,结果就是没法往前走。

所以,最迫切的问题我认为是决策层面要解决对地方政府考核的多目标问题,要有一个相对明确的长期和短期任务给基层。过多的目标考核,可能让地方政府无所适从。多目标优化应该是决策层与地方政府都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廉政瞭望·官察室:某些地方政府由于主政者的更换,或者主政者对政绩片面追求,往往造成地方经济发展不连续,甚至出现经济发展畸形、生态环境被破坏等现象,长远来看影响地方的发展。您认为,应该如何避免类似情况发生?

杨汝岱:地方官员的短期目标是否符合地方经济发展的长期利益,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归结为官员调动频繁。作为地方主政者,人事调动是无法避免的,这种事情他们自己无法控制。每个人都是在其位谋其政,作为一个地方的主政者,他不追求政绩,追求什么?追求政绩才会去努力做事。关键是看他所追求的政绩是否跟社会福利相匹配,这是最重要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我们一直强调的,要有制度建设、权力监督。首先要有合理的明确的晋升机制,有政绩才可以晋升,很明确。此外,更重要的是要对政绩形成多维度的监督,地方主政者的政绩不只是上级说了算,必须要多维度多层面都能看得到你的努力,可以监督你的决策,这个时候,主政者当然就会有相对长期一点的施治目标。

反腐能促进经济发展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在书中提到,中国要实现长期、全局、多维的高质量发展目标,需要营造良好的制度环境。党的十八大以来,反腐败持续深入,政府从上到下建立了完善的反腐败机制。不过也有一种相对非主流的声音,认为反腐败会影响经济发展,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杨汝岱:我的观点很明确,反腐当然是有利于经济发展的,但必须是彻底的、一切放在阳光下的反腐。我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比如,我们要花1万元在一个村里修一条路,这条路它能够带来1.2万元的收益。从科学决策的角度来讲,1.2万元收益是社会收益,因为修了路,百姓走路方便了,节省时间成本了,这样,社会就有了1.2万元的收益。从社会最优的角度来讲,地方治理者就一定需要修这条路。

我们来看村主任如何做这个是否修路的决策。情形一,一切在阳光下,考核目标和社会目标一致,结果是高质量修路,最优。一切在阳光下,表示路是怎么修的,公开透明,有多维度监督,不存在偷工减料,也没有多余的费用去行贿。村主任考核目标和社会目标一致是说,路修好了,村主任晋升概率提高,假设折算1000元效用;如果路修得不够好,折算500元损失。这个时候村主任的最优选择就是修路,而且好好监督把路修好。

情形二,一切在阳光下,考核目标和社会目标不一致,结果是不修路。如果路修好了,对村主任没什么收益,但路修差了,会有500元损失,那村主任就会选择不修路。

情形三,修路是黑箱,考核目标和社会目标一致,结果不确定。这时候就存在腐败租金,村主任让谁修路,是可以获得租金的。假设租金最高为2000元,租金的实际金额取决于村主任的道德标准。但也还是有概率不收租金修路,毕竟晋升可以折算1000元收益。

情形四,修路是黑箱,考核目标和社会目标不一致,最差。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碰到了道德标准最高的村主任,也就是不修路,没有损失。一般情况是会收取腐败租金以弥补修路决策可能带来的风险,路当然也会修得偷工減料。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到,一切放在阳光下,对于公共决策有多么重要。当然,如果能和合理的考核晋升机制结合,让村主任敢于改革创新,结果就更好了。如果修路是黑箱,这时候就需要反腐,反腐会有积极作用,比如情形三和情形四,假设反腐使得腐败的成本超过2000元,村主任当然就不敢拿这个租金了。

所以,反腐影响经济是无稽之谈。在反腐的同时,最重要的是要让决策者受到多维的监督,让他们敢于决策,敢于担当,要把决策的风险降到最低。

“以自然之道,养万物之生”

廉政瞭望·官察室:我们该如何去伪存真、去芜存菁,将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用来服务经济发展?

杨汝岱:中国经济之所以能够在这几十年取得高速发展,当然跟我们传统的文化相关。比如,《尚书》中写道:“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我们的文化对勤劳节约一直十分认同和推崇,以劳动为本位的社会伦理范式一直没有变过。

中国人常说,“家有余粮心中不慌”“年年有余随时应急”。中国人有储蓄的习惯,其实这也是一种文化。传统文化使得我们有高储蓄,改革开放使得高储蓄能够转化成高投资和高产能,而且高产能能够被消化。举个简单例子,经济学里面有一个生命周期理论,是什么意思呢?人年轻的时候多赚钱,年老的时候我就多消费,反正我一辈子大概维持均衡,这个看起来是个很正常的理论,在西方的价值观体系里面完全没有问题。但是中国一直强调家国天下,中国人是讲传承的,老人讲究延续,都在为子孙服务,我觉得这个理论就不太符合中国的文化。

当然,高储蓄的文化也是一把双刃剑,产能太大了,消化不了了,怎么办?我们讲对外开放,其实就是在消化我们的产能,我们现在天天讲要促进消费,也是让高产能得到消化,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廉政瞭望·官察室:面对未来的经济形势,现在有不少经济学家通过各种形式,比如讲课、直播、短视频等等,来告诉小微企业主与老百姓该如何开展经济活动,你怎么看待这种情况?或者说,您有没有比较好的意见和建议?

杨汝岱:我没有意见和建议。企业家怎么做,老百姓怎么去生活,他们比我们研究经济的懂得多。举个例子,我吃了个好菜,看了个好电影,所以我建议您去那里吃饭,建议您去看这个电影。结果您去那个餐馆吃了那道菜,很不符合胃口,电影也不是您喜欢的类型。虽然这个例子有些极端,但是道理是一样的。所有经济主体,都是在约束条件下去优化自己的行为,永远不要觉得我帮别人做决策是为他好。

我始终认为,“治大国若烹小鲜”,政府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创造最好的条件和环境,致力于扩大经济主体的预算集和信息集,让经济活动者自己做决策,才是最简单最健康的社会经济。决策者不要老去想着我要去帮人家做决策,这就是挂着“我为你好”的名行其他目的之实,这种“为你好”的爱是难以承受的。“以自然之道,养万物之生”,这个说法对于社会经济发展来说,非常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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