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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刮了一夜

2023-10-12齐延中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西北风村支书鼻涕

黄豆岭的冬天,脾气不好,尖酸刻薄。虽然没有落雪,但冷得透骨。

老槐树上的高音喇叭正在广播,村支书像羊啃了臭椿叶子一样,吭哧地播道:上级通知,上级通知,这两天会有一股西伯利亚冷空气抵达,老少爷们儿注意了啊。树下,大鼻涕歪着脑袋,侧着耳朵听。

遥不可及的西伯利亚竟然与黄豆岭扯上关系,这让黄豆岭的村民们匪夷所思。村里人惊叹,敢情这刮了几辈子的西北风,竟然是从那里刮来的。后来大伙一致认为,为了黄豆岭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实在没有这个必要。看法归看法,丝毫不能阻止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往这刮。

西北风,一般选在晚上来,趁夜深人静,突袭黄豆岭。黑风把房前屋后的槐树枝子刮得呜呜作响,报纸糊的天棚窸窸窣窣。鼻涕娘抱怨鼻涕爹没有在立冬前把山墙的裂缝抹平,让风灌了进来。鼻涕爹闭着眼睛胡乱地回应着,天亮就拾掇。大鼻涕躺在炕尾,没吭声。他知道,爹就嘴上说说而已,明天他不会,后天也不会。好多年前爹答应要干的事情,到如今一件也没兑现。

风从村子西北一波又一波涌来,起初只是一小缕,一阵风,见村子的狗都不叫唤一声,就放心大胆地蹿进来。那时候,狗也困得要命,毕竟小河边草垛后,你追我赶地跑了一天,也累了。

其实,第一阵风来的时候,村里就有人察觉到,那就是住在村子外西北梢子的蒜锤子。蒜锤子的家是北风进村的必经之路,风先穿过他屋后的那棵白杨树。树头上有一个朝东南方向的枝丫,枝丫早已经让夏天的象鼻虫蛀空了。风初来时,还轻手轻脚,可它没想到这个枝丫这么不经吹,咔嚓一声,枝子就折断了,响声惊醒了屋内的蒜锤子。蒜锤子一听,往年的风又来了,不过今年来得晚了一些,大雪节气都过去很多日子了。

蒜锤子迅速从温热的被窝里爬了起来,光着屁股,跳到天井里,朝着村中央,嗷嗷地喊:刮风啦,刮风啦!呼喊声惊醒了南邻陈孝家的老黄狗,黄狗跳起来,支棱着耳朵,眯缝着眼,汪汪地咬向虚无的黑。他家的黄狗一叫,顷刻间,全村的狗吠声像雨点一样密集起来,继而惊醒了全村人。侧身听一耳朵,是风声夹杂着蒜锤子的呼喊声,抱怨一句,又换个姿势躺下,继续睡觉。谁也不会在意一个疯子在深夜的呐喊。

风就这样打个呼哨,从村子西北角长驱直入,席卷了全村。经过三结巴家时,还顺便把他家大瓦房后沿的瓦片扯下三四片。

三结巴是个鱼贩子,买卖做得好,这两年赚了不少钱。有了钱就盖房子,他的房子是全村第一户用砖瓦盖的,高出东邻黑碗儿家一个檐头,为此黑碗儿跟他翻了脸。

风还把村子西北面那几户家里的气味刮到了村东南面,把东南面住户的气味刮到了村外。这些气味乱七八糟,有小雪家的玉米粥味,有三结巴家的咸鱼味,有光棍子老董窗户外的尿桶味,有痨病客三老汉用瓦罐熬的草药味,也有广顺牲口棚里的粪水味。不过,最多的还应该是老黄家兄弟三个豆腐坊的豆浆味。这些味道本来在各家屋里荡漾,温润着各家的人和物,互不相干,却被一夜西北风,从土墙上的裂缝里,从戳破的窗棂间刮了出来,灰头土脸地混在一起,吹出村子,成了流浪的风。谁也不知道这些风如果被夜行的路人闻到,能否分辨出是哪一股来自黄豆岭的哪户人家。

同时刮走的,还有各家各户生火做饭的热量。光棍老董的晚饭通常是一碗水,馏块黄玉米饼子,炕上自然不暖,一阵风就冻透了屋子;贾鲜英的屋里火力足,没什么大碍;三老汉弓起身子蹲在炕上,努力地将脖子伸向窗外透气,胸腔里呜呜得像一架破旧的风箱;村里史三儿媳将要过门,这两天忙着蒸馍蒸肉,锅底下没断过柴火,烙得儿子史四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黄老三家正在烧豆腐汁子,滚滚白气从他家灶房门口涌了出来。

毕竟村子小,盛不下那么多风。挤不进村里的大多数风,就在收完庄稼的田野里乱窜一气。黄豆岭人厚道,秋收时,不会把地里打扫得一干二净,哪块地头地梢都会故意留下三四穗玉米,半垄黄豆秸,半截子高粱,几个地瓜,这些是给田野上的兔子、老鼠、喜鹊、刺猬、狐狸、麻雀准备的。老辈人立村之前,这片土地是这些小动物的领地,后来,是我们占了它们的地盘,就算是交地租吧。本来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谁知让不讲究的西北风,一夜就把田野收拾个精光,连村里懒汉大燎壶家那块懒得收割的瘪谷子也没放过。

田野空了,本来留给老鼠、兔子、刺猬的糧食刮进土里,掉进沟里,丢失了一大半。这就预示着它们今冬要半饥半饱地过日子,实在熬不过去,就得拖儿带女地进村觅食、寻活路。到那时候,不知谁家的粮仓,又要遭殃。

次日,早起拾狗屎的炳坤爷,斜挎着粪篮子,抄着手,缩着脖子,慢吞吞地走出来,边走边骂,刮得狗都不出来了。

炳坤爷家境富足,家中的田产和冒尖的粮仓,是几辈人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他是全村第一个开门的人。出门从不空手,不是挎个烂筐头,就是半截子牛缰绳,回来更不空手,一筐草料,一捆柴火,实在没东西带,石头蛋子也得捎两块回来,铺天井。按村里二晃荡的话讲,不捡点便宜就是吃亏。炳坤爷的习惯,是他爹一烟袋锅子敲出来的。炳坤爷小时候,喝水喝半杯洒半杯,他爹一烟锅敲在脑门上,骂,茄子有把儿,水也有把儿吗?

还有些心高气傲的风,不屑于在地上折腾,就跑到天上刮。白天,天空上懒散地飘着几朵云彩,一直在村子上空游荡。自打八月十五就有,让村子里的炊烟喂熟了,轻易不离开,有时顶多飘到东岭,再或者飘到西岭。有风来的时候,无非是换个姿势,或坐或躺,这一堆,那一堆。村里人也都习惯头顶上那几片云了,就像习惯夏天出门顶着草帽,干活回家洗把脸一样。

清晨,蒜锤子披衣出门。大地铺满了白霜,蒜锤子打了一个冷战。抬头望天,天上干干净净,哪里还有那几片云彩的影子了,蒜锤子大惊失色,他急切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大街上,见人就拉住对方,托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空荡荡的天空,并告知,长在村子上空的云彩飞走了。

村口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最明显的还是炳坤爷那个破锣嗓音,不知是冻的,还是激动,他的话不成行,也不成趟,七零八落,听得旁人也是一肚子毛糙。末了,炳坤爷吐了一口白痰,稳了稳神,清了清嗓子,才说明白事由。

今早,炳坤爷又出去捡粪。他捡狗屎有窍门,从不走大路,专挑人走不到,或是不常走的地方。他走到南菜园下,就闻着一股大粪味从上游飘来。炳坤爷加快了脚步,很远就看见一头大白猪横在沟西地堑上,心想,看来今年要过个肥年。紧走几步上前,定睛一看,哎呀一声,炳坤爷差点跌到沟底的小水塘里。这哪里是猪啊,分明是个人。只见这人上身穿着一件半旧灰棉袄,下身棉裤褪在脚踝处,两条肥硕的大腿冻得发紫。男人缩成一团,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紧闭,头发和眼睫毛都下了一层白色的霜花。毫无疑问,这个人是来沟底解手的。待众人把男人抬到村口,棉裤已经被别人提上了,一根布条胡乱系在腰上。

这时候,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已经停歇,太阳已一丈多高,阳光懒散地照在了大地上,也照在破席子上蜷缩的男人身上。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议论,三结巴抄着手,一边结结巴巴地定论。张家小子栓柱腿快,一溜烟儿跑去找村支书去了。

不一会儿,村支书披一件大衣,捏根牙签,剔着牙花子,骂骂咧咧地走来。俯下身一看,这人可不就是放映员胖胡嘛。村支书起身,赶紧回去打电话了。半晌,一辆旧车把人拉走了。

这个冬天,屋檐下的冰凌二尺多长,一直挂到来年二月。卖豆腐的老黄,出门吆喝半条街,差点冻成冰疙瘩。蒜锤子用胶皮带做了一副弹弓,没事就朝大喇叭瞄,为此挨了村支书不少踹。蒜锤子跑老远后,对着村支书的背影喊,谁让它把西伯利亚的什么气招惹来的。

其实,西伯利亚冷空气只是个幌子,它与黄豆岭的寒冬无关。

作者简介:齐延中,山东潍坊诸城人,已在省市各级文学期刊发表作品2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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