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爱情故事
2023-10-12赵云华
一
二○○一年秋天的傍晚,我在广州番禺镇的一家大排档偶遇了大学同学郑成。郑成在我的肩上锤了一拳,这小身板,还这么迷人。
老同学相见,自然非常兴奋,我们从散座搬到了包厢,郑成招手叫来服务小妹,循着古代小说那一套,把你们最好的菜来四个,最好的酒来两瓶。我连忙拦住,菜听他的,酒我们自己去选。郑成也不说话,面无表情,眼眯成一条缝,我知道这是他赞许的做派。服务小妹乐得脸上开了花,说了句,靓仔你真帅,一溜烟跑了。
等到酒菜上来,我们俩举起酒杯,隔着热腾腾的雾气,不由得回忆起点滴往事。
我们是一九九九年毕业的大学生,实习时,学校分批把学生送到了广东各地。我和郑成是同一批,在学校里,我们同系不同班,认识但不熟悉。我是有些文艺精神的青年,郑成则大哥派头十足,在那次的实习中,大哥落魄,我“文艺”扫地。
我们一共十五个学生,去到了东莞樟木头镇的一家私人工厂。上班第一天,我们被领到了不同岗位上,车间靠边摆放了六张大桌子,桌上堆满了零配件,工人相对而坐。我刚刚坐下,就来了一个小伙子,拎了拎我的衣服,示意我往里面挪。不到两分钟,又来一个小伙子,推了推我的肩膀,示意我再往里面挪,还跟刚才的那个小伙子挤眉弄眼,嘲笑我说,对面坐的有靓妹,你哪里有资格坐。其实我懵懵懂懂,根本没注意对面。正反应着,那个小伙子的拳头就到了我的肩头,我还没有遇到过类似情形,豁然站起,怒目而视。那个小伙子显然没有料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招手,一下就来了几个同伴。距我不远的就是郑成,几步走了过来,庞大的身躯好像座肉山,静静横在我们中间,观察了一下形势,也不说话,轻轻按我的肩膀,化解了冲突。
我们在那里安定下来,很快就了解了这家企业。企业原来经营得不错,大老板志向高远,谋划去深圳发展,转手卖给了老乡。新老板像一只无头苍蝇,经营无方,欺负我们这一批实习生,属于搂草打兔子,撞上了。
工厂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且叫作J省吧,尤其是保安人员,全部都是。他们的人怎么发工资,什么时候发工资,外省的人不知道。外省的人只知道这个工厂一发工资,老板就拖,反复拖,拖到你自己离开。时间久了,外面的小饭店知道,小商店知道,擦皮鞋的都知道了。
我们后来分析,这也是他们的策略,不管谁来了,总要干上十天到一个月,慢慢了解了,自己就走人了。
我们也是一样,跟身边的老工人打听,发现最老的工人才来了两个月,想走走不了,穷得连洗衣粉都买不起,就等着哪天运气好,跟老板央求央求,给个路费。我们了解到这些,既气愤又无奈。
这个工厂霸道的地方很多,最明显的就是吃住。伙食非常差,中午和晚饭只有一个菜,要么土豆,要么豆芽,这俩菜可以论根吃,一口米饭一根豆芽,自己衡量碗里的菜还剩几根。偶尔有肉,鸡肉是鸡骨,鱼肉是鱼尾,猪肉是肥肉。晚上一般上班到十一点,食堂供应方便面。有次我去晚了,方便面都没有了,郑成把他的方便面给我拨了一半。
工人做一天工,筋疲力尽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保安闯了进来,打开灼眼的电棒,开始查宿舍。他们称是查外面的人在这儿留宿,其实主要看离职的人是不是还在。离职的人太多,每天人进人走、穿梭不停。凡是被他们查到,不管半夜几点,必须马上走人。记得有次瓢泼大雨,保安依然把那个人驱离了宿舍,也不知道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如何度过了那艰难的一夜。
还有,这个工厂男女厕所共用,里面有个插销,谁进去谁锁上。有次一个女同学刚进去,外面就有男人敲门,一直敲到女生出来才肯罢休。
郑成找到我们,一商量,必须走人了。郑成带头,我们一起去找老板讨要工资,老板一脸的流氓痞相,你们本来就是来实习的,没有工资,何况这也没有到发工资的时候,才来了几天。郑成要求查看合同,没有看到,这就无法断定他是不是在推卸责任。
就是在这样黑暗的工厂里面,我们做了二十几天的工,不仅没有拿到任何工资,因为钥匙丢失、灯泡损坏等,还赔给工厂几十块钱。最后把买的凉席、蚊帐等折价卖给了对面的小商店,相互凑钱才坐上了返程的火车。
返程也不顺利,我们坐汽车还被骗了,掏了两次钱。到了广州火车站,只买到第二天晚上的票,在火车站坐了三十个小时。
饥饿袭击了我们,买完火车票,大家的钱所剩无几,郑成把钱全收上来,一人一包方便面,算是火车上的伙食。然后就是一个人六块钱,够吃两顿饭。我清晰记得,我和秦八星去吃炒米线,一份三元,其他客人都是热的,唯独我俩是凉的,估计是剩的,我俩也不敢吭声。看到有位女客人剩了一个鸡蛋没有吃,我眼疾手快拿了过来,算是一种弥补。
等到第二天夜晚,快进站了,郑成把我拉到一边,说他不跟我们回去了。如果他也买票,大家这六块钱也没了。我当时惊愕地看着他,连日的饥饿疲惫让我说不出话。他拍拍我的肩膀,一个人消失在人海之中。
我和郑成一别就是两年半,居然又见面了。郑成问我还记得那个工厂吗?我说记得。郑成呵呵笑了,取缔了,取缔了,前一阵子专门问了那边的同学,被查了,老板滚蛋了。
我问郑成,当时怎么找到工作的?他哈哈一笑,也没啥,晚上睡天桥,白天吃一顿饭。徒步走,跟人家打听,找最近的工业区,看哪家贴了招工的广告就去问,先挣下饭钱再说。对了,我没有买票,但是我偷偷藏了二十块钱。
那天我们俩喝到了微醺的状态,最后合资吃了一顿大排档。期间,郑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名片,像模像样地从中抽出三张,摊在桌上,讓服务小妹打电话,让接电话的人来请成哥吃饭。我赶忙拦住了,何苦来哉。
原来我们在同一个工业区上班,我在一家外资模具企业做设计,郑成在一家合资公司做采购。郑成解释说,他不适合坐办公室,跟憋窝一样。他说话有个特点,比文雅要粗俗,比粗俗又文明一点。他哈哈大笑,操起我们河南话说道:“这叫特色(sh?i)。”
转眼过了春节,郑成来找我,问要不要租房住,我们一拍即合。郑成负责找房子,他骑着公司配发的摩托车,比较方便。
等到我搬过去的时候,发现还有一个小伙子,叫何超林。何超林面皮白净,手指修长,眼睛里写满了笑意和温润,瞳仁的颜色略浅,正是少女们迷恋的那种朦胧感。我开始有点不悦,可是这何超林实在俊俏,越看越耐看。
那个时候的广州村镇,到处都是这种专供出租的楼房。我们租的是一个顶层,就我们一家住,另一大半是平台。老板很有心地把平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供其他楼层晒衣服,一部分供我们专用,中间隔开,楼梯口处连通着。这个格局还是很少见的,可见郑成下了不少功夫。
住处安排妥当以后,当然要庆贺一下。有了平台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们就不花冤枉钱吃大排档了,选择在自家小院享用。
何超林买了熟食,鸭脖、牛肉、小黄鱼,我准备了几个家常菜,烧腐竹、煎豆腐、凉拌菠菜。搭配起来,也算色香味俱全。郑成取来了酒,他一向是大哥的派头,拿出的酒价格相当不菲,左右摇头,看看我俩,满满地倒上,问我们此酒怎样。等我们夸赞不已,郑成哈哈大笑。
广州绿植种类繁多,不知名的花香阵阵飘来。就这样,在欢快的气氛中,我了解到原来何超林是他们公司的IT程序员,参与公司的产品设计,不是维修电脑那样简单,跟郑成有工作上的关系,但并无深交。去年有一次,何超林因为没有办理暂住证出了一次事,何超林根本不知道咋办,战战兢兢想跟人家商量,差不多快半夜了,说是没事了。何超林出来一看,郑成在外面。郑成是办手续的时候看到了何超林的名字,顺便帮他解决了。
对于未经风雨的何超林来说,郑成帮他过了一关。事后何超林感激万分,还要给钱,郑成高深莫测地说,男人办事要靠脸。自此俩人成了好朋友。
我们正喝得酒酣耳热,那边平台来了一位女子,一边晾衣服一边唱歌,歌声婉转。春天、美酒、美女,弯弯的小虫子一下子就爬到人的心里。郑成踮起脚看了看,吆喝了一声,妹妹,一起喝酒呦!女子唱歌的声音没有停,过了一小会儿,从彩钢墙连通处探进来一张秀丽的脸蛋,啊哟,酒好香哦,川妹子不喝酒,谢谢喽!然后是噔噔噔的下楼声。
真应了郁达夫的那句话,春风沉醉的晚上!
郑成很快和罗小丽打得火热,对了,罗小丽就是上次晾衣服的川妹子。
郑成在这方面非常老练,上次喝了酒,他就转转悠悠跑到了平台那边,摸了摸晾晒的衣服,抽出自己的名片扔到衣服下面。等到第二天晚上再去,果不其然,晾晒的衣服已经取走,名片也不见了。郑成一拍大手,大功告成。
我有几次看见郑成和罗小丽倚着彩钢墙聊天。罗小丽人如其名,小巧玲珑,跟郑成说话得仰着脸,眼睛里一汪秋水。郑成有一个本事,他讲一件挺调皮的事,周围人都忍俊不禁了,他居然面无表情,凝重得像哲学家。也许哲学最动女人心,罗小丽本就是个活泼顽皮的女生,听着郑成天马行空地调侃,那姿态却庄严肃穆,罗小丽的眼睛眨了又眨,笑意越来越深,像井水要漾出来,清澈透亮。不用郑成指引,罗小丽去踢郑成的腿,郑成岿然不动,偶尔拍一拍罗小丽的肩膀,罗小丽就顺势把头扎进了郑成的臂弯,眼睛往上勾着郑成的脸。
罗小丽其实很单纯,有一次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罗小丽自顾给郑成夹菜。郑成微蹙眉头说,给别人也夹夹菜。罗小丽愣了一下,还是夹了,夹完觉得委屈,撇了撇嘴。我也觉得委屈,没来由地夹什么菜,也撇了撇嘴。于是大家都撇嘴,各撇各的,撇完我们互相看,大家哄堂大笑。
这期间,郑成居然帮罗小丽调了一次岗,调到了相对轻松的岗位。关键是罗小丽的公司和郑成的公司距离还挺远,一个在工业区西北角,一个在工业区东南角,谁也不知道郑成是怎么办到的。
在男女之间,崇拜绝对是利器,能一下子把你服服帖帖地挂在柱子上。
五一节的广州,天气已经很热了,幸好下了一场雨,有点清凉。难得节日,大家都很珍惜。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工作实在太辛苦了,不论你是什么岗位,工作时间都很长。如果你的命好,进入一个正规企业,平均工作时长在十二个小时左右;如果你的命不好,有些不正规的小工厂,能让你做到十四个小时以上,打工仔每天迷迷瞪瞪的。像我这样做设计的,几乎每个月都有通宵的安排,特别紧急的时候,第二天还要继续。这也是为什么大街上都是年轻小伙子、小姑娘,年纪大了吃不消。
换个角度看,那时候的我们没怎么见过好东西,现在各种物质突然摆在眼前,犹如一桌丰盛酒席,人的欲望就像饿狼一样窜了出来。另外,刚刚上班,最初并不知道自己的辛勤付出能有多少回报,通过与老乡、亲戚、同事的反复比较,一点一点地了解。怎么辦呢,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多上班,拿汗水换金钱。那个时候,我们渴望金钱。
时代是一条大江大河,我们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
五一那天,我们一起去逛了北京路和上下九路,对于我这个从小生活在农村的人来说,这里繁华尽显。人群熙来攘往,步行街两边店面各异,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千奇百怪的各色服装、饰品等。大街上美女如云,风光旖旎。郑成半拥着罗小丽,颇有成功男士的风采。那天郑成给罗小丽买了一条鹅黄绣白玉兰的连衣裙,腰间软软地系一条丝质蝴蝶结,很有一番风情。还买了一件浅绿色半杯形托高式文胸,罗小丽兴奋得忘记了羞涩,勾着郑成的脖子,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打秋千。
回到出租房已经是傍晚,罗小丽完全没有顾忌,直接跑进了郑成的房里。我和何超林则各自半倚着一个门框,欣赏落日的余晖。我脱口而出,陌上花开蝴蝶飞,何超林悠悠道,江山犹是昔人非。我们俩相视一笑。
郑成和罗小丽的关系维持了几个月就结束了,罗小丽离开了郑成,没有爱人的幽怨。罗小丽还把她的表姐介绍给郑成认识,这给郑成带来了麻烦。
二
阿兰是我们CNC车间的一名工人,长相清秀,话不多,从不跟工人说三道四。跟我相熟是因为她犯的一次错误。某天我看到自己设计的模具成型后,在左边有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过切现象。我找到了当班班长,把问题指给他看。虽说我不担任职务,但是设计部在厂里太重要,老资格的设计人员都牛哄哄的,一般可以和主任级别对等。
回到办公室我就把这事给忘了,有问题他们自然会修改。过了两天,我在车间公示栏看到一个处罚通知,正是关于此次模具失误的处罚:对苗兰兰进行处罚一百元,扣除当月绩效,记大过一次。我当时就愣了,怎么这么重的处罚。
我到岗位上,找到阿兰,了解情况,本是河南老乡,理应互相照顾。问她为什么处罚这么重,阿兰看看我,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别人告诉我,就是那个班长阿贵,追求阿兰,死缠烂打,被阿兰严词拒绝了,所以不间断地给阿兰穿小鞋。我更没有想到,自己在无形中当了一次帮凶,只得憋着。
周六下班的时候,我又去找阿兰,要请她吃饭,她爽快地同意了。这次没有去大排档,我选择了干净时尚的“小湘楼”,还要了单间,以表达对她的歉意。其实说实话,是阿兰的清秀打动了我,脱下工作服,阿兰换上了一条笔直的铅笔裤,显得身材袅娜,配合乌黑的长发,真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阿兰的温柔如同春风无处不在,她用纸巾把我身前的桌面擦了又擦,看到我把手机放在桌上,就抽一片纸巾垫在下面。阿兰还说这是第一次有“人物”请她吃饭,她很开心。我问她什么是人物?她边笑边说领导啊。我故意往后靠了靠,说我不是什么领导。阿兰说,不仅你是领导,你们做设计的都是领导,你还是读书人,整天文质彬彬的,不像我们工人说话吆五喝六的,在我心里,你比领导还是领导。我注意到,阿兰说的是“在我心里”,这让人如沐春风。
从那以后,我们算是熟悉了,见面会多说几句。有天清早,我去食堂打饭,晚去了一小会儿,结果没饭了。我正在失望之中,阿兰给我招手,把她身边的一份紫菜米粉推到我面前说,你差不多每天都这个点儿来打饭,比较危险啦,我刚才看你进大门的时候,饭就没剩几份了,知道你打不上,就给你抢了一份。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阿兰说,你快吃吧,我已经吃过了。我说,万一我来的时候,刚好有,那你这份咋办?阿兰脸红了,你就不能吃两份?阿兰没有走,静静坐在那里等我吃完,给我把碗冲洗了,并放回厨房,我们一起走回公司。我觉得自己的脚步轻盈无比,爱情的滋味不期而至。
我随后找了个机会,跟CNC加工中心的主任吃了个饭,把阿兰调离了阿贵那个组。听说阿贵气得翻白眼,但是拿我没办法。
那天吃了晚饭,我来到办公室准备加班,一个叫小翠的女孩跑了进来,告诉我阿兰让人家围住了。小翠也是我们的老乡,都是河南的。我大吃一惊,急忙赶往阿兰的宿舍。我边走边问小翠,了解了大致情况。阿兰宿舍里住了六个人,其中三个说丢了一个镯子,硬说是阿兰拿走了,她们让阿兰赔三百块钱。
等我赶到阿兰宿舍,她们已经吵完了。阿兰低着头,眼睛红红的,身体给人一种极度收缩的感觉。看见我进来,她的情绪明显裂开,想控制,但没有控制住,眼泪如江水决堤汹涌而出。对面是两个女子,一个黑胖,四十岁左右,脸上有横肉,一看就是蛮横女人;另一个是年轻的,和我的目光一对视,赶紧低下了头。我看了阿兰一眼,悄声问,有事?阿兰一边哭,一边跟我摇摇头,断断续续说,我什么都没有拿。那个胖女人开始嚷嚷,就是你拿的,前天我戴的时候,你一直拿眼瞟我的手腕,眼里都放光。
我不想听她叫嚷,来到楼梯口,给郑成打电话。郑成听明白之后,思路非常清晰,问我,跟人事部或者保安队的关系怎么样?我说跟保安队长关系挺好。郑成说,那就好办了,这事八成是诬陷,你回去告诉她们,你要报警,要么报到公司保安队,要么报到园区治安队。让那两个女人也选择一下,如果她们选择报到园区治安队,说明她们确实丢了,如果她们选择报到厂里,那就是心虚,如果她们连厂里都不敢报,那就往狠里整。
我挂了电话,再次来到宿舍。把阿兰推到一边,站到阿兰刚才的位置,推阿兰的时候,我捏了捏她的手。我用异常冷静的声音对她们说,阿兰是我的女朋友,现在我代替她说话,如果确实需要赔,我来。但是,赔不赔,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现在,我要报警。我计划报到园区治安队,也可以报到公司保安队。你们也想一想,你们说报到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显然,她们没有料到我的出现,也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尤其是那个年轻女子,我注意到,没等我说完,她的额头就冒出一层细汗,她没有顾得上擦,用手直拽自己的衣襟。
那个胖女人呆呆地看着我,过了两分钟,开始跟我商量,赵工,我们不想怎么样,就是想要回我的镯子,还是私了吧,哪怕少赔点钱,别经官了。听后,我心里已然有数,不想跟她废话,拿出手机,分别给人事部部长和保安队长打电话,要求保安队长调查此事。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保安,把我们几个带到了公司的大会议室。保安队长、人事部部长前后来了,人事部部长是个干练女人,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冷冷看着三个当事人说道:“你们三个人之中必定有人要离开公司,就看你们的态度,谁老实,如实汇报的留下,谁不老实,撒泼耍赖的开除!”
我仔细观察了她们,阿兰这会儿非常平静,低头不语,对面那个年轻女人瑟瑟发抖,那个胖女人表面虽无所畏惧,实际已经害怕了,手足无措。我心里暗笑,更有底了。
会议室里面还套着一间小会议室,人事部部长和保安队长把她们依次叫进去问话。那个年轻女人到里面就老实交代了,胖女人确实有一个镯子,昨天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坏了。其实不值钱,也不知道她老公从哪儿淘换的,估计也就值几十块钱。但是胖女人不甘心,就想找一个老实人讹一下,于是盯上了阿兰。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人心的恶,闹了一个晚上。
等到胖女人和年轻女人出来,低头来向我和阿兰赔礼,我见阿兰的手动了一下,还想去扶那个年轻女人。我一把拽住阿兰的手,谢过人事部部长和保安队长,扬长而去。第二天,胖女人就被开除了,年轻女人则受到了处罚。
我和阿兰走出厂门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外面繁星点点,夜空显得深邃不已。路边有一条小河沟,往常挺平凡的,今夜的河水在星光下静静闪烁着微光,水面似蓝色琥珀,一丝皺纹都没有,封存着流动的天光云影。
我想,不能再犹豫,先是拉起她的手,然后揽住了阿兰的腰肢,温柔,缠绵。没想到,我只揽了一小会儿,在躲避一棵树的时候,阿兰借势离开了我的臂弯。她偷偷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不舍,有挣扎,和一丝幽怨。我想,阿兰经历了一个不堪的晚上,难免心里疲惫。
我带阿兰去吃馄饨。脱离了特别的情景,我像以往一样中规中矩。我问阿兰:“刚才我说是你的男朋友,你不会生气吧?”阿兰的脸红到了耳朵根,叹气说:“我没有这个福气啊。”我想这样谈下去的话,我们的关系马上就平庸了。也许阿兰也想到了这点,幽幽地说:“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你的原话是我是你的女朋友。”我故作浪荡地问:“我是你的男朋友,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更喜欢哪一句?”阿兰不说话了,咯咯笑起来。
我的胆子大起来,夹住一个馄饨,轻轻吹了吹,送到阿兰的嘴边。阿兰显然没有想到,羞得满脸通红,稍微犹豫一下,用嘴接住了馄饨,还偷眼看了看四周。我拿眼睛直盯着阿兰,她婴儿肥的瓜子脸,红扑扑的,两片嘴唇丰满而温润。我忍不住伸出脚,去碰阿兰的腿,阿兰颤抖了一下,啪的一下,馄饨掉到了地上,阿兰下意识低头去看,看了好一会儿,等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里都是迷乱。
三
二○○二年底,春节前夕,谁也说不清,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团伙,专门针对我们公司的高收入人群,在下班路上围追堵截,勒索钱财。
分析原因,我们厂的经理多次说,赚钱,做模具的最赚钱。那个时期,在广州甚至整个珠三角地区,做模具的企业如雨后春笋。做手机模的,做电器模的,做汽车模的,做鞋模的,五花八门,都挣钱。我们企业在工业区是大企业,员工多,工资高,于是被盯上了。
出奇的是,这个团伙对我们企业的人员非常了解,而且每个人明码标价,有六千的、五千的、四千的,还有三千的。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基本都租房子,即便住宿舍,厂区和宿舍区也不在一起,总能逮到你。你不反抗,他们也不会上来就拳打脚踢,就是要钱,你如果银行卡在身,就现场去取;如果不在,或者找人送来,或者约个时间,他们一点也不担心失控,可见其霸道。据说到POS机取錢的时候,如果卡上钱多,他们也不临时起意,随意加码,说多少就是多少。只要你老实给了,就没事了,不会找你第二次,但是明年会不会,谁也不知道。
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据说已经有八九个遭遇这事了,具体是谁,没人愿意多说。但无一反抗,做中层领导的,很少有粗野蛮横的,大家都明哲保身,谁也不愿意去试验他们的野蛮行为。
隔壁办公室的一位女同事跟我关系挺好,偷偷告诉我,她老公交过了,舍财免灾吧,让我小心一点。
我是真害怕了,把自己的工资卡放到了枕头下面,方便找寻。如果遇到了,就打电话让郑成或者何超林送过来。我们每个人都有对方的钥匙,都是大男人,没有隐私。
说来就来。那天我下了晚班,故意走道路中间的明亮处,突然眼前人影晃动,从路边的黑暗处蹿出几个人,将我团团围住。其实就三个人,一个胖的在我身后,一个瘦的和我正对,还有一个女的,口里嚼着槟榔,目空一切的表情,除了耳朵下闪着金环,还扮着夸张的绿色眼睫毛,很是吓人。
瘦子左耳下有一条刀疤,斜到唇下,每次他一开口,刀疤就蠢蠢欲动,煞是怪异。瘦子冲我龇牙一乐,赵工,我们知道你。我只觉得浑身战栗,身体有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心却不敢。那个胖子还往我身前蹭了蹭,瘦子简单说明来意,一句我也没有听清,只知道他们要四千块钱。
我给郑成打电话,事先已经跟他说过这个事,所以不用啰唆。
我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即便郑成在家,进我的房间、开锁、找卡、下楼、骑车,怎么着也得十分钟。我暗自吸一口气,让自己撑住了。结果不到五分钟,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至,咔的一声停到我们身边。郑成像门神一样,晃晃悠悠走过来。
郑成居然和他们认识,这太出乎意料了!郑成拍了拍瘦子的肩膀,俩人到一边说话去了。他们进行了简短的交涉,郑成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给我一个眼神,兄弟,当下有些事该低头就低头,哥已经尽力了,他们不能放空炮,先拿一千块钱给他们吧,往后再说。
谢天谢地,这已经超出我的预期。只是我身上没有现金,郑成也没有把我的卡带来,而是从他的钱包里取出一千块钱,塞给了瘦子。瘦子吹了吹口哨,带领他的兄弟离去。
见众人离去,郑成拉着我,就近寻了处派出所,报案并简单做了登记。郑成就是这样一个人,大事面前能屈能伸,面对不法分子又能拎得清。
出了派出所,郑成说他还有应酬,让我放心回家,不会有事了,还用力拍拍我的肩膀。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觉迷迷糊糊的,背上都是汗。
那个周末,我组了个局,还是在我们的小院平台上,以示对郑成的感谢。我喊阿兰来帮忙,郑成叫上了罗小丽。其时,罗小丽和郑成约会的次数已经很少了,可是只要郑成叫她,就屁颠屁颠来了,郑成大手一挥,又屁颠屁颠跑了。罗小丽是一个蛮漂亮的川妹子,可爱、性感,浑身洋溢着青春动感,外人多看她一会儿,就得接受她的白眼。可是在郑成这里,她就好比一把美丽的花伞,打起来在雨中翩翩共舞,收起来放角落安之若素,从没见过罗小丽有什么抱怨,这令我和何超林佩服不已。
除了我买的肉类熟食,阿兰又精心炒了几个热菜。其中一个粉丝豆腐汤,柔嫩滑爽,深得大家的喜爱。我感激地向阿兰点点头,阿兰冲我眨眨眼。
郑成给每个人倒了满杯酒,阿兰说半杯够了,郑成假装微蹙眉头,不像华弟媳妇的风采啊。阿兰成了大红脸。
郑成倒酒很有水平,酒面在酒杯口凸起,顶部呈弧形,居然不外洒。
就是在这次酒会,罗小丽知道了郑成还有这等能耐,嗲嗲地跟郑成碰了好几杯。
半个月后,罗小丽把她的表姐介绍给了郑成。
罗小丽的表姐叫胡月玫,也是一个漂亮的川妹子,身材高挑,长腿,走起路来如风吹杨柳。如果说罗小丽是一只跳来跳去的小猫,胡月玫则像一只慢慢吞吞的白鹿,不爱说话,颇有成熟女人的韵味。
胡月玫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楚楚可怜、人见人疼。后来才明白,那在一定程度上是假象。
胡月玫家境不好,偏偏成绩又不理想,只考上了一所中专。她知道不管成不成,也要拿一张毕业证,毕业证和自己的脸蛋一样重要。
她不停地寻找机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胡月玫上中专的三年,很少参加学生之间的活动,而是热衷于结识人脉。她后来瞄准了一位教学器材供应商,一个脑袋像灯泡的男人,自吹自擂自己跟学校关系铁硬,毕业后让她留校,做图书馆管理员,或者做生活老师,随她挑。于是她自愿与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老男人交往,奉献了一年半的青春。
直到毕业半年了,供应商的承诺,连影子都没见到,而且越来越疏远她。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这是赤裸裸的欺辱。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二道贩子,哪里有什么铁硬的门道。其实她早就看清楚了,只是还在心存侥幸。
她咽不下这口气,找到他理论,谁知道老男人根本没拿她当回事,见面后拒不承认。
胡月玫身边有个追求者,叫二虎,在学校里是个混不吝的角色,胡月玫根本没看上。胡月玫哭得凄凄惨惨,二虎怜惜不已。于是自发为胡月玫出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堵住了老男人,举起石头照头就砸,砸出了轻微伤。对方告了二虎,判了两年。
现在两年期满,二虎出来了,打听到胡月玫的现状,要来广州找她。胡月玫兀自怕了,怕二虎来纠缠她,想找一个靠山,跟二虎撇清关系。经表妹罗小丽的介绍,胡月玫找到了郑成。
郑成不傻,不想掺和这混账事。
为了俘获郑成,胡月玫差不多使尽了所有的手段。她让自己千娇百媚,她让自己婀娜多姿,她让自己温柔贤惠,她让自己楚楚可怜。另外,胡月玫有中专学历,在办公室做文员,举止明显高出罗小丽一筹,这也给她增添了筹码。
胡月玫对待其他男人,就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她通常采用一种慢条斯理的眼神看人,眼神里面内涵丰富,冷淡叠加倨傲。如此形成的反差,越发凸显了郑成的男人魅力。
几个回合过后,郑成缴械投降,答应帮胡月玫处理二虎的骚扰。一方面是由于胡月玫的風韵,另一方面也是郑成的盲目自信。
二○○三年,大概是六月,二虎来了广州。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胡月玫心神不宁。
胡月玫来找郑成,郑成拍拍胸膛,我来处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郑成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给二虎举行一个盛大的接风仪式,展示一下实力,让二虎知难而退,从此断了纠缠的念想。
宴会厅选在了番禺一家非常奢华的酒店。推开金属质感的旋转大门,一只巨型的孔雀飞翔而来,五彩斑斓的孔雀凌驾于穹顶与主体墙之上,据说顶部的大羽毛采用珐琅定制,金碧辉煌。右侧墙体有孔雀的题诗,“玉纤遥指花深处,争回顾,孔雀双双迎日舞”,左侧墙体则是著名的“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既气派又文雅。穿过通红的中式回廊,进入他们预订的包间,雍容华贵的金色窗框、大面积艺术浮雕和水晶吊灯,配以大红圆桌、深色的木质座椅,诠释了粤式餐厅的高贵典雅。
房间自带休息间、卫生间、备餐区,十五人的大桌台实际只坐了七个人,这也是经过郑成精心考虑的。客人中,两位主角,一个是工业区治安队大队长,还有一个是辖区派出所副所长,大家叫他陈所,其实只是一个小分队队长。最为奇特的是,还有一位大师,鹤眉虎目,很有气度。连陈所都非常尊敬,令人不明所以。
那天的菜品也很硬,最硬的一道叫作梅酒蟹生。虎目大师精通此道,给大家介绍,这种梅卤是将青梅果拌上盐、酒,进行腌制,密封在容器内,露天晾晒,时间一长,生出酸梅汁液。
服务员将梅卤浇在生蟹块上,再以花椒拌末,和橙泥,酸中带麻,既鲜嫩又劲爽。
酒至半酣,虎目大师讲到,这个梅酒蟹生,是有典故的。苏东坡曾经作诗《丁公默送蝤蛑》,写的就是这道菜,并且吟诵了其中的佳句,“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
这次接风无疑是成功的,尤其虎目大师博闻强识,吟诗诵道,从《丁公默送蝤蛑》讲起苏东坡的生平。苏东坡不仅是一位诗人、词作家,还是一位绘画大家、书法家、美食家,名满天下,但是一生坎坷,“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是其一生贬谪的写实。苏东坡天生豁达潇洒,面对逆旅荣辱不惊,肃然平常心,挥洒自如。苏东坡不仅才华横溢,而且知交遍天下,他的朋友既有文人、官员,也有农夫、和尚、道士,甚至还有歌伎,他自己都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二虎完全懵了。郑成也是有意打击。人和人的较劲,大多是在同一层次。郑成就是要告诉二虎,我们不在同一层,请君自退。
郑成一直在观察二虎,从一进门,二虎就如坠云里雾里,茫然失措。宴会始终,二虎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与当下的气氛格格不入。
最后结束的时候,郑成不动声色地拉住二虎,塞给他一个纸箱,里面还有半箱好酒。二虎接过,冲郑成点点头。
但是也有几个地方大出郑成意料。
首先是二虎的表现。二虎的脸狭窄且长,有两道深深的饿纹,据老人讲,这是一种凶煞相。二虎虽然唯唯诺诺,但是在安静的时候,神情坚硬,犹若石板。吃饭的时候,他吃得很少,也插不上话,就默默坐在那里,一双眼睛闪烁着乌黑的光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的人。
第二是胡月玫的表现,时隔两年见到二虎,虽然很亲,但是她的掌心发烫,郑成知道那是她紧张时的表现特征。胡月玫的声音也像秋天的露珠,清脆但是抖瑟。
郑成事先和胡月玫交代过,让她准备四千元钱,作为见面礼交给二虎,其实就是一种补偿,毕竟二虎为她的事蹲了两年。可是回到车里,这笔钱安静躺在胡月玫的包里,胡月玫说她给二虎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偷偷放回来了。
这件事是个谜,到底胡月玫所说是真,还是根本就没给?
第三件事,园区治安队长精准嗅到了胡月玫的风情万种,也嗅到了胡月玫的紧张与忐忑,治安队长拍着胸脯对胡月玫说:“妹子,有事找你哥,哥罩着你。”
胡月玫果然机敏,给治安队长倒茶的时候,身体恰到好处地碰到了治安队长的大臂,那一刹那,治安队长满脸兴奋,眼冒金光。
郑成只得暗中生气,虽说郑成不拿胡月玫当他的女朋友,但是今天的身份设定让他觉得没有面子,非常不爽。
郑成在这次聚会上,还了解到上次工业区打劫的那个团伙已经被公安机关抓获了。
郑成帮胡月玫摆平了这件事,他们的关系也就戛然而止了。
四
从上次的事情以后,我就以阿兰的男朋友身份自居。常跑到阿兰的岗位上盯着她看,看到她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她低声问我,你看啥?我说看七仙女。她就推我,走吧,七仙女也飞不走。我说,我要让你周边的人知道,你是我的人,不能骚扰你。阿兰狠狠剜我一眼,没人跟你抢。
如果刚好我的设计单派到阿兰,我就跑得更勤了,跟她一起讨论怎么做,效果更好。设计人员一般很少和操作工面对面沟通,都是靠图纸和程序,其实真正沟通起来,我们才发现,大家互相理解对方的想法,才会有更好的操作思路。
有次,我们商量着改进刀法运用,做出的模具,其细腻程度,让外资经理看见了,连连夸赞。外资经理本准备出去吃夜宵,心情大好,直接包了两百元红包给阿兰,阿兰连连摆手拒绝,我接过来,直接塞到她手里,还捏了捏她的红脸蛋。外资经理跟我熟悉些,哈哈大笑道,一对小情人!阿兰拿眼睛直瞪我,我说这是咱俩的结晶,见一面,分一半。阿兰脸飞红霞,拿去,都给你,你是掌柜的。我开怀大笑,趴到阿兰耳边,又说了几句害臊话。阿兰脸倏地红了,使劲儿捏我的胳膊。
吃饭的时候,有些菜阿兰不怎么吃,我就扒拉到我的餐盒里,给阿兰夹菜,跟阿兰相好的小姐妹哧哧笑,阿兰就拿脚踢我。
这里面还有一件趣事,最开始的时候,阿兰不好意思天天跟我一起吃饭。当时我们部门来了一个小伙子,愣头愣脑的,我们在一个桌吃饭,他说那边有个小姑娘好漂亮哦,细胳膊细腿,小脸蛋红扑扑的,头发滑顺,真迷人!连续说了三天,我没怎么在意,老李看出来了,故意让他指给我们看,他顺手一指,居然是阿兰。我当即脸黑了,说那是我媳妇!我把这个事告诉阿兰,要求她天天跟我在一起吃饭,阿兰说,看把你蛮横的。从那以后,阿兰果然就天天等着我一起。
下晚班的时候,我会到阿兰那儿去看看,如果等的时间不长,我们就一起下班。
在厂区里走路,我有时抱着阿兰的肩头,有时揽着她的腰。阿兰是喜欢的,但有时也会推开,慢慢地我发现,见到国柱的时候,阿兰几乎每次都推我。
国柱跟阿兰是一个村子的,个子高高、黝黑脸庞,当过兵。国柱可能想追阿兰,只是他们交流得并不太多,阿兰没有表现出对他的兴趣。尤其是在我出现以后,或许国柱自己衡量一下就放弃了。
国柱每次见到我们都很客气,因为我的出现,他跟阿兰说话还略显活泛一些。显然阿兰不喜欢这个类型,阿兰喜欢听我说的,“这个事情要分两个视角去看,”或者,“你看雨停了,雨怕打脏你的白球鞋。”阿兰就会笑,好像天上的彩虹真的为我们升起。
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这么迷恋阿兰呢?也许是心意相通吧,就是那种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的感觉吧,我们的心在某些地方有很多一致的东西,说不出那么具体,但那种相通的感觉还是可以彼此感知到。
但是有一点令我非常困惑和遗憾,我们的身体始终不能融合。相比郑成和罗小丽,郑成和胡月玫,我和阿兰,似乎隔着天和地。
情浓时刻,我去吻阿兰,她是快乐的,欣喜的,可是没多久,她忽然就把我推开了。如果我去探索她的身体,她分明是迎接的,我能看到她羞怯和慌乱的后面躲藏着喜悦,可是忽然悸动一下,就闪开了。我听到她的心里有一声叹息,没有错,她的叹息不是用嘴呼出的,而是一个眼神的明灭,后背略微向后吸收,我就明白了,在她心里有一声幽叹。
二○○三年底的冬天,广州是比较冷的。我经历了打劫事件,倍感生活的艰难和人情的可贵,对阿兰更加依恋。春节到了,郑成和何超林回家了,我和阿兰一起过除夕。
我们一起吃饺子,还喝了点酒。我给阿兰倒了小半杯,清香一下溢出来,聚拢在身边,给人的感觉像月亮升腾,光辉柔和润泽,我们俩眯上了眼睛,享受这欢乐时光。
喝酒的時候,我们同时举杯,交了一下杯。我很喜欢这种默契,不需要语言,同时去做一件事,感觉她就是最懂自己的人,阿兰说她也这样想。我没有想过把她灌醉,然后得到她,这么好的女人,这么美的月亮,不应该有这么糟糕的念头。我的希望是情投意合,没有半点勉强。阿兰没有一点提防我的想法,她懂我的思想,我们彼此信赖,自然靠拢。
吃完饺子,我从床头拿过一个小铁盒,是我在天河广场买的,相当精致,里面有一张垫纸,画的是阿兰。何超林帮我画的,何超林的确多才多艺。
何超林画的阿兰比阿兰本人还漂亮,眼睛眯着,嘟嘟嘴,似笑非笑,有点像王菲。
阿兰一只手拿着铁盒,一只手拿着画像,激动得快哭了。
电视一直开着,播放着春晚节目,这时候,响起了欢快的锣鼓声。我又去床头掏了掏,扯出一根红头绳,带着星星吊坠。阿兰说,杨白劳啊你。我故作神秘,继续扯,一根又一根,各种颜色,有的挂着红豆,有的挂着玉珠,有的挂着玛瑙颗粒,我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好看吗?
她把头顶过来,抵住我的胸口,好看,好看,都是给我买的?
我抚摸着她的秀发,我要把你系住,天天跟在我后面。
阿兰的眼圈红了一下,我就怕哪天找不到你了。
我盯着阿兰,怎么会呢?千万别哭啊,眼泪那么大,脸都放不下。来,咱们看春晚,说着,勾了勾她的鼻子。
阿兰抹了一把脸。一把扯过红头绳系上,又找了一条黄色的枕巾披到肩上,轻快跳到地上,冲我一飞眼,来,咱们自己演,我给你唱一段吧。
府门外三声炮花轿起动
周凤莲在轿中喜气盈盈
卫士们鸣锣开道鼓乐齐动
滴滴滴嗒嗒嗒入耳动听
出府门吹的是百鸟朝凤
一路上奏的是鸾凤合鸣
武状元来迎亲满城震动
新媳妇出门来好不威风
这个说新女婿好人品相貌端正
那个说新媳妇长的好水圪灵灵
人挤人人山人海人潮涌
在轿中急得我看不清
轿前面扎一匹高头大马
马上边端坐着一位相公
只见他身穿袍浑身透红
胸前戴大红花十字披红
不用说他定是俺那个他来把亲迎
哎哟哟他定是俺那个他来把亲迎
小兄弟扬鞭策马把我护送
头戴金身穿袍满面春风
武状元把我娶文状元把我送
大姑娘我今日里八面威风
阿兰唱的是豫剧《抬花轿》,我真没有想到阿兰能唱到这个水平,宛转悠扬。尤其是唱“滴滴滴嗒嗒嗒”的时候,她找了一条手绢半遮脸面,眼波流转,看得我如痴如醉。我按照阿兰的指示,弄一条白毛巾裹在头上,手上提一条擀面杖,装扮成杨白劳,给阿兰伴舞。阿兰笑得快岔气了,哪有你这么开心的杨白劳啊!
大概十一点多的时候,外面开始放鞭炮,时而有烟花闪亮于天空。我们也拎着准备好的烟花来到院子里,我先把一挂鞭炮点燃,围着她转了一圈,在她大声的尖叫中,将鞭炮扔出去,红红的炮屑洒进白色月光。我又举着她的手把烟花放到天上,烟花在空中炸开,像五彩祥云绽放了千万朵。
在阿兰看入神的时候,我扳过她的脸,亲了一下。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说,我们每年都要在一起过春节。阿兰没有说话。
我俩冻得跑回屋,我想拉阿兰到床上暖和暖和,没拉动,阿兰径直去换鞋了,她要回宿舍,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大房子里。看见阿兰蹲下身子,刹那间,万千孤独、委屈涌上心头,我坐在她旁边,拉着阿兰的衣襟,像个孩子一样看着她。
阿兰不看我,眼泪任意流。
五
郑成认识肖素素,开始交往。
那天郑成骑摩托车,遇到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扶住路边的树,随后身子一软,跌倒在地,路过的人不少,但大多看一眼就匆匆走开了。郑成是个热心肠,急忙拿出手机打了急救电话,随后蹲下来,守着身体发抖、脸色发白的老太太,等到了120救护车。
郑成在医院里遇到了老太太的孙女,刚好是所在医院的一位护士。老太太本就是觉得胸闷,想来医院找孙女看看,不想出现了小的意外,幸亏郑成及时救援,问题不大。
老太太的孙女叫肖素素,面赛芙蓉,白皙里透着红润,好一个江南美女。眼睛清澈,气质清雅。
肖素素对郑成万分感激,交流的时候,郑成告知素素,你叫我阿成就好。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如万丈阳光,直打入素素的心房。
原来素素小时候在河边嬉游,发生溺水,一位少年将她从水里托起后,放在一块草地上就继续赶路了。素素始终没有见过那个人的样貌,但是越长大,越是惦念这个恩人。父亲通过放羊人,问询到了那人的消息,并找到隔壁村子,得知恩人叫阿成。
那个阿成是个实打实的苦命孩子,从小父亲没了,母亲熬不过苦日子,远嫁他乡。留下了阿成和奶奶相依为命。在阿成十二岁那年,奶奶也撒手人寰。阿成名下有土地,叔叔种着,以前奶奶在,婶婶怎么也要送些米面,供祖孙俩艰难度日,现在剩阿成自己,就有点不管不顾了。待阿成长大些,便跟人出去打工。最初几年,他还会回到叔叔家过年,待几天便走,慢慢地,就不怎么回来了,也很少在村里露面。
人啊,感情才是真正的纽带。
肖素素一直记挂这件事,只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变得暴躁,便没人再去打听阿成的消息。还是去年素素回家,自己去了邻村,找到叔叔家,要到了阿成的小灵通号码。素素急慌慌拨打过去,跟阿成说明情况,说了一大堆感激不尽的话。阿成说他早忘了,是谁都会救的,算不得什么。阿成说他在深圳打工,就挂了电话。
怎么也不曾想到,今天又是一个阿成,救了自己的奶奶!
是阴差阳错?还是上天的安排?不管怎样,素素都把对彼阿成的感念,對他身世的同情与慈爱,统统放到了郑成的身上,一发不可收拾。
回过头来看,肖素素也是一个奇女子。她看重的不仅仅是郑成的善良,她还看到了郑成闯荡的劲头。那时候,郑成已经拿到驾照,自己开车了,在那个企事业单位需要专业司机的年代,这是不简单的。
而且郑成始终计划着如何创业,如何创建自己的公司,平时注重打点人脉,积累资源,这些都和浑浑噩噩只愿意上班领工资的我们是截然不同的。这些东西深深吸引了肖素素。
大约半年多的时光,肖素素成了郑成正式的女朋友。郑成和肖素素的恋爱,完全不是郑成熟悉的节奏。郑成再油腔滑调,素素就会微蹙眉头,柔声细语问,你讲完了吗?一副闲看耍猴的表情,问得郑成浑身不自在。
有时候我拿郑成打趣,问他是不是缺爱,缺班主任的爱?
郑成一把拉住我,你哪里知道,班主任下了讲台有多温柔!
爱情这东西让人捉摸不透,郑成和罗小丽在一起的时候,俩人成天贼开心,你摸我一下,我挠你一下,恨不得光天化日之下吧唧嘴,最后却只图个新鲜,一拍两散,谁也不挂念谁。郑成和肖素素,一个粗豪,一个文静,一个大大咧咧江湖义气,一个举止端庄心怀锦绣,居然像两只各有凸凹的模具,环环相扣啮合在了一起。
郑成自称他和肖素素的爱情是粗糙版的许文强与冯程程,说着说着还要哼唱两句:“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素素就似笑非笑问他,你说谁粗糙?你说谁粗糙?唇边两个米粒状的小梨涡斜飞欲出,还真神似赵雅芝。
肖素素虽然是个护士,却十分有头脑,喜欢看管理、经济、文化方面的书,对国家的经济形势、重大新闻,尤其对涉及广州地区的新政策非常关心。那时,肖素素经常建议我们说,你们都是适婚男士,要考虑买房,现在正是低谷。我们当时还都懵懵懂懂,哪有认真理会,唯有郑成颇感兴趣,俩人认真研究,有时候还去实地查看。事后证明,肖素素的看法高于常人几倍。
肖素素还是改变郑成的那个人。
郑成在外面应酬多,经常都是打着酒嗝回来的。在娱乐场所厮混,或许是逢场作戏,也或许是人性的一种嗜好,总之,回来后,郑成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种脂粉的臊气。
一天,素素在房间等他,灭了灯,无声无息。郑成进屋,才发现素素在床上,郑成去搂素素的腰,素素将他轻轻推开了。
屋里静到压抑。
累了,睡吧。
肖素素的声音平淡笃定,有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从容。粗豪的郑成竟然不知如何应对,悄悄躺在素素身边,任他怎么去拉素素,素素都是轻言慢语,睡吧。
清早素素早早起来,准备了早餐,一一摆到餐桌上。郑成起来,胡乱洗把脸,就要出门,被素素一把拉住,吃了再走。素素开始剥鸡蛋,一点一点,干干净净,推到了郑成面前。
郑成看着素素的侧脸,那眉宇间的坚定,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肖素素是一个柳条般的女人,杨柳青青,风姿婀娜,可是那柳条的柔韧,有着能迎接大风大雨的能量。素素看着郑成,格外平静,你在外面跟一些女人逢场作戏可以,那是你的选择,也是为了你的工作。但是,有必要把戏演到宾馆去吗?是她们喜欢你,主动逼着你吗?你清楚,所以你不用解释。
素素稍微停顿,继续道,你已经是我的男朋友,我相信这不用哪个部门开证明。我们都是成年人,应该有自己的担当。你不爱我了,可以选择分手,我也可以,这是你我的权利。我只是觉得我们有深厚的感情,有绚丽的爱情,也有血肉相连的融合,还有不忍分离的亲情。你自己想清楚吧,人间千万人,何必勉强,我可以安静地转身,过自己的生活,也给你自由。请你一定想清楚,告诉我,让我体面地离开。
郑成低下了头,神色黯然道,素素,没有人可以代替你。我从没有想过离开你,我知道怎么做。
看得出,郑成还是很依恋素素,而素素也是不忍离弃。
肖素素内心如明镜,两个人在一起,终有倦怠的一天。但是倦怠不等于厌恶,如果厌恶出现了,吵架也好,冷战也好,那时候终结的将不仅仅是爱情。说到底,他们现在的问题,是放纵的问题,一方放纵,一方失去尊严。素素希望给郑成一个机会,但是能否将烈马收缰,素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六
春节过后,各种各样的原因,企业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淡季。订单减少,生产任务严重不足,企业控制人员上班和加班,我们度过了相对清闲的几个月。我狠狠心,花了两千元钱,给阿兰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
那个时候还没有微信等联系方式,我们就发短信。
我很快发现,阿兰发信息的水平要高于面对面聊天的水平。比如阿兰同意某件事,会发“好的呀”而不是“好的”,多了一个“呀”字,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我问她:“跟别人也是这样发吗?”她说:“别人,想得美!”我听了心里美滋滋,好像吃了冰凉顺气丸。
那个时期的阿兰,为了迎合我的文艺喜好,给我发了很多带歌词的短信息。这么多的歌词,难为了阿兰,到处去搜罗。我后来见过,那是一个黑色的小本本,記得密密麻麻。
一次她给我回了信息:写信告诉我,海是什么颜色,夜夜陪着你的海,心情又如何?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听,海哭的声音,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她的心情应该是忧郁的。我当时也有察觉,只是不明白原因。
那个时候,信息费每条一毛钱,我们为了不浪费,都发很长的信息,不像现在的微信,两个字,三个字的。
七
我们租房以后,跟何超林慢慢熟络起来。我发现何超林温文尔雅,实则是个怪人。他的怪主要体现为安静,他下了班,喜欢喝点酒,弹弹吉他。在他的生活里,除了日常的平静,就是弹吉他时的幽静,然后是夜晚的寂静。
何超林是一名程序员,来到广州,先应聘到一家公司。他发现公司编写的一些程序居然和病毒有关。何超林内心非常抵触,向领导提出了疑问。领导当时正在撕扯一袋槟榔,当打开槟榔的一瞬间,办公室弥漫起了湿热的臊气。领导把一颗槟榔放到嘴里,斜睨着眼神说道:“这跟你有关系吗?”何超林说:“这会出问题的。”领导继续道:“有问题也是上面定的,你执行就行。”“那出了事怎么办?”何超林愕然问。领导有恃无恐地转了转屁股下的椅子,说道:“还是那句话,用得着你管吗?”
这次交流让何超林颓丧了很久。
何超林天生就是个落寞的人。他告诉我,他对爱情没有感觉。何超林长得帅,从高中就有女生给他写纸条,约他看电影,到了大学毕业季,已经有女人主动约他去宾馆了。何超林就像一条鱼,波浪打向哪里,鱼就漂到哪里。他没有强烈地爱过谁,在他的世界里,女人就像蝴蝶,自己飞来,又自己飞走。
那些女人为什么会离开你?
他们说我长得太帅,很多女人喜欢,谁知道最终会属于谁。
你就没有挽留过?
我没有爱过,她们来去自便。
爱就是疼,我突然想起这句话。
我的疼很快就来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好日子的眼前就埋着一颗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踩到它了。
那是深秋季节,秋风起,路面有残叶舞动。我挽着阿兰的手,刚走出厂门,就看到一个小伙子在东张西望,国柱在他旁边,俩人说着家乡话。地上放了一个大号的蛇皮塑料袋,鼓鼓囊囊的。看到我们,国柱尴尬地笑了笑,小伙子兴奋地跟我们挥手。
阿兰一下子呆住了,撇开我的手,慢慢走到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长得黑瘦,打眼看有点丑。他看到阿兰走过来,不停地搓手。迅速拉开蛇皮袋,取出一个布兜,里面是煮熟的花生,送到阿兰面前,又送到国柱面前。阿兰问他你怎么来了,他说刚到咧,刚到咧。
我开始以为这是阿兰的亲戚,比如说表弟,于是喜盈盈地走过去,但瞬间就感觉到气氛的不对,恋人之间都是敏感的,男人也不例外。
我把国柱拉到一边,国柱低声跟我说,这是阿兰的未婚夫。
无疑是晴天霹雳,我顿觉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国柱急忙扶住我。
这时阿兰走过来,低声说,我跟他去吃个饭。我木讷站在那里,居然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走了,他们一起吃饭去了。
两个小时后,阿兰给我发了信息:对不起!有些事不是我有办法的。我没有办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让他住国柱哥宿舍了。
这次阿兰没有用歌词,表达的也有些语无伦次。或许这是真实的阿兰,而那个用歌词和我交流的阿兰,是空中的月光,真实又虚无。
第二天白天,我早早地跑到宿舍楼下等阿兰。
原来在阿兰十六岁那年,弟弟突发高烧,耽误了几天不见好转,最后送到了县医院。结果是脑袋里有个瘤子,需要尽快手术,费用十五万。
阿兰的父母几乎晕倒。满打满算,砸锅卖铁,最多两万块钱,把所有的亲戚借个遍,最终凑了四万块钱。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村口的李老刀来到了他们家中,提着一个黑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现金。李老刀原本是个能说会道的人,遇到这样的境况,竟然木讷了,可现金比任何语言都管用。阿兰父母惊愕万分,父亲哆哆嗦嗦拉着李老刀的手,坐到了枣树下,恭恭敬敬给李老刀端来一碗热茶。阿兰母亲又哭又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好,当场要给李老刀跪下。
大概是八年前,那时候李老刀还没残疾,他在邻村赶集,被人误会勾了钱包,当场就被群众围了起来,集市上人多嘴杂,各种难听的话劈头盖脸地落到李老刀的头上,难堪至极。阿兰父亲经过,赶巧与失主是亲戚,不忍相看,劝解一番,拉走了李老刀。也就是这个事,李老刀记在心中,对阿兰父亲一直心存感念。加上阿兰父母为人善良,不会骂骂咧咧,见面比旁人多一些客气。
现在李老刀雪中送炭地拿来十万元现金,阿兰父母感恩不尽,但心里的压力也是不言自喻的。
说起来,李老刀既可恨又可怜。李老刀是孤儿,无依无靠,逐渐养成了偷鸡摸狗的恶习,远近无人不知。据他自己讲,方圆十里,一概不偷,可是这种话真假难辨,谁家丢了东西,还是要怀疑到李老刀身上去。早些年间,经常会有村里的悍妇堵在他家门口,骂得极其难听。
李老刀娶了一个外地媳妇,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锤子。在孩子十二岁的时候,他在外地作案,被人家抓住,在撕扯的过程中摔断了左腿,然后被扭送进派出所,判了一年半。
外地媳妇再也不想忍受贼妻的名声,儿子也长大了,可以放心了,在李老刀出来一个月后,离婚走人了。
锤子是老实孩子,不像他爸有个机灵劲儿,身高偏矮,黑瘦,相貌略丑。因为父亲的名声不好,加上自身条件不足,找媳妇是个愁人的事,眼看到十九岁了,也托媒人说了几家姑娘,人家都断然拒绝,一点机会没给。
刚好就遇到阿兰家的事,李老刀主动雪中送炭,在村里传为美谈。随即有媒人找到李家,提出锤子与阿兰的婚事。锤子就在旁边,一听到阿兰的名字,立即两眼放光,阿兰如出水芙蓉,对于锤子而言几乎是遥不可及。倒是李老刀犹豫半天,不愿意乘人之危。经过一番牢狱之灾,李老刀性情大变,多少有点彻悟的意思。只是媒人能言善辩,加上锤子的情绪过于明显,期盼之情溢于言表。李老刀也愿意一试。
媒人见到阿兰父母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经做完手术,在院子里跑得正欢。阿兰父母无言以对,如若不是李老刀的慷慨相助,儿子生死难料。还是在那棵枣树下,阿兰父亲内心的感激和纠结交缠在一起,最后也只答应去问问阿兰本人的意愿,毕竟感情的事没法勉强。母亲本就柔弱,虽在感情上不舍,但是想想锤子并无明显缺陷,又憨厚老实,心里早就同意了。这样一来,巨大的债务也就没有那么严峻了,心里也可以踏实些许。
这年阿兰十七岁,从街上回到家中,听闻媒人来意,看到父母既忧又喜的表情,尤其是母亲望向自己的迫切模样,阿兰的心瞬间化为碎片。空中一只小鸟飞过,倏然不见,阿兰呆呆望着飞鸟掠过的痕迹,顿觉手脚麻木,恍惚间身体虚浮飘忽起来,身边的一切如常真切,又缥缈遥远,自己究竟在哪里?自己又要去哪里?
忽然弟弟跑来,一头扎进阿兰怀里。阿兰低头看去,弟弟的小脸天真烂漫,稚嫩如水,阿兰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流到唇边。阿兰对锤子一家自然充满感激,她本身也并不反感锤子,甚至其憨厚的性格更易于日后的交往,但是又心有不甘,一个十七岁花季的少女对爱情的憧憬胜似生命。
那一夜出奇地静,万籁俱寂,村里的狗都集体沉默。阿兰似乎能够听到父母在窃窃私语,弟弟清澈的眼神又浮现眼前,定定望着她。阿兰只觉纠结踌躇、万般不甘、孤立无援。
因阿兰当时年纪不大,两家商量,等阿兰二十一岁后再商定结婚的事宜。
虽说弟弟顺利完成了手术,但后面需要康复,还有大量的外债要还,阿兰也要尽一份力。现在的村子在阿兰心里完全变了,变得沉闷酸涩,素日里欢喜的平静,现在好像立着万根钢针。有时遇到锤子,阿兰更加不知所措,锤子愣愣的表情,还有点咱俩是自己人的意味,让阿兰时常恍惚,慌乱逃离了老家,来广州打工。
这就是往事,阿兰不由得回忆起了从前,也不得不去面对凄惶的明天,再也忍不住,泪光盈盈。这次锤子就是来找阿兰,催阿兰回家把事办了。
作為她的恋人,我想过让阿兰去退婚,但是要面对一笔高额的费用,把我和阿兰的工资加起来,至少也要两年多才能还清。可是想起自己家的状况,生病的奶奶,上大学的妹妹,可怜的父母,我犹豫了,退缩了。
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兰的眉头总是凝着一层哀愁,为什么阿兰的信息总是躲藏着对未来的担忧,为什么阿兰和我的爱总是隔着一重薄雾,为什么我亲阿兰的脸,她总是欢喜又躲闪。原来是这样!
我和阿兰度过了一个悲伤的季节,我牵阿兰的手,我揽阿兰的腰,我亲阿兰的脸,但是我们不敢说亲密的情话,没有未来的情话显得那么虚伪,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脸发烫,好像有人在抽打。只有喝酒,不要第三个人,就我们俩,在我的小房间,用简单的配菜,用浓烈的哀愁,把我们灌醉!然后我们胡言乱语,我们轻声呢喃,我们紧紧拥抱,我们泪流满面!
那是冬天的一个晚上,忙了一天,我简单冲个凉,躺在床上看书昏昏欲睡。外面滴答着小雨,情归何处是,江南烟雨中。
门轻轻滑开了,一个人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了。我以为是何超林,随手扒拉一下,那人俯下头,贴在我的胸前。一股暗香浮来,迅速包裹了我周身,是阿兰。
阿兰看着我,眼睛如同一潭幽水,涨起来无限缱绻,落下去一层薄雾。
我紧紧抱住她,她的身体那么轻盈,好像一只蝴蝶,轻轻地悸动。
我说不出话来,额头抵着她的脸。她的身体很凉、很薄,雪花一般晶莹;慢慢浸出雾气,身体开始变热。阿兰耳语:我愿意你抱着我,就这样抱着,永远都抱着。说着阿兰拉过我的脸,放在她的胸前。我终于流泪了,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我本应该是一棵树,给她挡风遮雨,可是我是空心的、虚伪的,让阿兰无依无靠。
那一夜,我完成了男人的蜕变,阿兰做了丰饶的女人。
如梦如幻,跃马奔腾高山雪原;苍山负雪,万千柔情回眸低唱。
我们沉默着,细听风雨飘落。
我突然看到,两行泪水,从阿兰白皙的脸颊上流下来。
阿兰呜咽,我要走了。
八
二虎消失了半年多,突然出现,并找到了郑成,几乎是以挟持的方式将郑成带走了。
二虎告诉郑成,我来到广州,你给了我盛大的接风仪式,临走还送我半箱好酒,所以我也讲点义气。他们把郑成带到了一家小饭店的包间。陪着二虎来的,有一个平头和一个长毛,二虎也没隐瞒,这俩都是他的狱友,才出来。
到了包间,平头叼着烟卷脱掉外套,裸露上身,后背露出一只狰狞的鳄鱼,鳄鱼还长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节一节的,搭在他的两肩。
更为可怖的是,平头的胳膊有伤,缠着厚厚的绷带,随着胳膊的摆动,绷带下面正滋滋地洇血。
另一个小子留着长毛,一路不说话,到了包间,取下挎着的布包,顶到了郑成的后颈。郑成能感觉到那东西呈刀尖状,不由自主低下了头,顶了大约一分钟,长毛收起了背包。
二虎对郑成的要求很简单,离开胡月玫,别瞎掺和。
郑成本应该告诉二虎,本来就是胡月玫在利用他,现在早已不联系。可是郑成不想这么认 ,也不愿多讲,只是淡淡说,兄弟放心,都在酒里。
二虎还告诉郑成,当初二虎去砸人,本就是胡月玫央求他。胡月玫把对方约到了偏僻的树林,让二虎先躲起来,自己跟对方索要赔偿。对方不但不给,还起了色心,扒拉胡月玫的裙子。二虎怒火中烧,本来计划是用拳头解决的,临时起意抄起一块石头,砸伤了对方。
对方本来要告胡月玫和二虎两人,但是忌惮胡月玫抖出这一系列的事,最终只告了二虎一人。
事后几天,郑成想了很多,最后做出一个意外的决定,离开广州,去深圳闯荡。我觉得因为这些事不至于,既然已经离开了胡月玫,自然不会再有麻烦。郑成告诉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没必要裹在这些破事里面。
说走就走,几天后,郑成就离开了广州。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郑成的走居然没有亲自告诉肖素素,只是给素素发了个信息,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何时走,怎么走,去哪里,是否回来,均不知。
那天晚上,我和何超林正在枯坐发呆,肖素素来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这个柔中带刚的女人额头浮起一层虚汗,一副恶心难受、眩晕呕吐的模样,自己扶着胸口去了卫生间,然后去郑成的房间,轻轻锁了门。我和何超林面面相觑。
肖素素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搬到郑成的房间住。我们的房租都是年付,早交过了,素素是郑成的女朋友,我们不好反对。
肖素素搬过来一周,何超林问我,发现什么没有?我茫然问何超林指的是什么。何超林告诉我,素素怀孕了。
怀孕了?几个月了?孩子是郑成的吗?我自觉和郑成是同学,找一个时间,把问题抛给了素素。
素素非常平静地告诉我,她怀孕了,已经五个多月了,孩子是郑成的。郑成知道的,知道他快要做父亲了。
我心里一怔,是不是这个才是郑成逃离的原因?我不知道素素是否也猜到这点,慌乱看了她一眼。
素素说,爱情本就是要两个人共同经历,经历春天和冬天,只是她不懂,为什么女人眼里的春天,在男人眼里却是冬天。
我在心里默算一下,郑成比我大一岁,二十六岁了,也到了要承担责任的年纪。
有一天我跟何超林小酌,何超林又告诉我一件事。他们公司都在传郑成吃回扣的事,现在公司高层领导变更,原先郑成的顶头上司要去别的分公司了,此人与郑成私交深厚,对郑成颇有担待,新的领导就未可知了,甚至新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来查旧账。
郑成可能也是担心这个,提前离开了?但是是真的吗?
郑成在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模糊起来,避祸、孩子、公司回扣,到底哪个才是郑成的死穴?
肖素素的肚子慢慢大了,上班也少了,经常在家里闲坐。有时候会给我和何超林做做晚餐,打电话问我们何时回来。
那个时候阿兰已经走了,我万念俱灰,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经常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喝酒。
何超林意外活泛起来,对肖素素特别照顾。
肖素素说她是淮安人,何超林给做了淮安风味的鸭血粉丝汤,有鸭血、鸭肝、鸭肠、鸭胗、粉絲、香菜、榨菜丝。何超林有一个本事,做什么都有点艺术的劲儿。这鸭血粉丝汤做了几次,果然色泽鲜亮、汤浓味美。
肖素素偶然说起她小时候在外婆家住了几年,很想念南通的白汁河豚。何超林就试着去做这道菜,买来河豚、鲜笋片、小虾、葱结、姜片。何超林本来就帅,认真的何超林更帅。素素也系上围裙,俩人肩并肩,铲子勺子并举,不时叮当作响,做出了美味的白汁河豚。素素是有这个劲儿,生活再怎么艰难,她都能活出光彩。
有一天我问何超林是不是喜欢素素。何超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郑成是他的好朋友。有一次,何超林和郑成、素素一起逛街,突然听到动物的悲鸣,凄凄惨惨,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走近看,是一家驴肉馆。为了招揽顾客,店外拴着一头小驴,以此彰显自家的食材新鲜。小驴已经残废,残缺不支地站在风里,不住地哀鸣,仿佛在恳求世间的每一个人,它宁可一死。
素素脸色煞白,一只手拉过郑成,一只手拉过何超林,发了疯往后跑。直到听不到声音才停下来,素素满脸都是泪水。
何超林的描述让我心肺揪紧。想起郑成走后,素素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也没有落泪。这是怎样一个女人。
何超林显然是喜欢上了极其善良又洞察世事的素素。“但是,郑成是我的朋友。”何超林再三强调。
肖素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虎头虎脑,像极了郑成。肖素素的母亲过世了,老家没有人来照顾她。何超林欢快地担任了这个角色,跟公司请了长假,在医院一直守护着素素。何超林对素素极有耐心,在医院为她读整版的小報,陪她一起哄孩子到深夜。从医院回来,何超林带回在医院作陪的折叠床,放到素素的房间,晚上陪着素素,陪了将近一个月。我和何超林把小床搬进去的时候,我察觉到素素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肖素素一直处于特殊时期,前面是怀孕,后面是坐月子,这个时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拖沓,比如给孩子喂奶,比如穿着宽松的孕妇装,也包括允许何超林住到她的房间,但是他们俩也不应该有啥事。待到一个月后,素素恢复正常了,我买了她爱吃的狮子头,小心问她,究竟和何超林算怎么回事。素素也不看我,边吃边说道:“生活就是这些琐碎,总要咀嚼吃下去。”
何超林还特别积极地给孩子起起名字来,引经据典地起了好几个,肖素素微微含笑,没有用,一直叫宝宝。至于孩子的姓氏,是素素的软肋,何超林提过一次,被素素用话头岔过去了。
孩子两个月的时候,郑成突然回来了。我下班回到出租房,见到了郑成,有点黢黑,多了几分沧桑感,头发更短了,显得老成。郑成简短说了感谢的话,就进屋了。何超林的房间黑漆漆的,其实才十点不到。
据说郑成回来的时候,肖素素正背身抱着孩子,阳光照着她婀娜的轮廓,忽然,一个人影站在了她身后,她右手轻轻一抖,赶紧用力抱紧孩子。那一个白天和晚上,她没有正眼看郑成,也不让郑成说话。
第二天晚上,我们欢聚一堂。我观察了一下,何超林脸上略有忧伤,似乎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素素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淡地笑,抱着孩子,很祥和的样子,没有愤怒过的痕迹。
说是欢聚,更是道别,我们在一起租房住了两年多,加上大学时光,加上我们一同经历的不堪岁月,那么多难忘的往事,现在要互道珍重了,日后能否再见谁也说不准。
光阴如水,承载着我们共同的青春,点点滴滴的回忆,大家都有些伤感。
那天我们没有喝多,郑成虽然频频与我们碰杯,其实都是小口,细细品味。郑成说他去深圳了,与人合伙开广告公司,办公地点、人员队伍、物资装备都已经搞定,就差开业了。肖素素偶尔问一些问题,郑成必然停杯认真回答。郑成再三答谢这些日子我们对素素娘俩的照顾,着重强调我们是他最好的朋友,却始终不提请我们去深圳玩的意思。何超林问起深圳的具体位置,郑成含糊地一语带过。
前些日子,我们都是喊“素素”本名,觉得这样自然,现在郑成回来了,我们叫回了嫂子。酒至半酣,何超林半醉半醒问了一句:“素素,这就要走了,对我们有什么想说的没?”何超林特意称呼了“素素”。
素素的声音很好听,糯而不腻,慢慢道:“你俩都是文雅的人物,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好男人。”素素稍做停顿,继续说:“只是男人的性格不能太单一,要有多面性。现在这个社会,机会很多,要能适应变化,才能抓住机会。”
素素还专门对我说:“你太重感情,容易伤了自己,也会伤到别人,好男儿志在四方。”素素看着何超林,想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
郑成哈哈大笑,别听你嫂子上课了,来来来,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第二天,郑成和素素就搬走了。
九
二○○四年秋季,雨水丰沛,沉闷的雷吼连绵不断。
肖素素走后,我们的出租屋寂寞极了,好像一座大漠里的孤宅。没有了孩子的哭闹声,没有了素素哄孩子的声响,也没有了锅碗瓢勺的碰撞,生活的气息了无踪迹。
一回到出租屋,我就直挺挺倒在床上,屋子里静且黑暗,给我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前一段时间酒喝得太多了,现在只能自我控制。有时候我会想,我这样喝得烂醉如泥,如果阿兰突然出现在眼前,她该怎样的难过!
何超林没日没夜地加班,即便偶尔在家,也是早早反锁了门,时而弹上一曲忧伤的吉他。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郑成的来信。不是电话,不是短信,大大咧咧的郑成居然选择了最古老的联系方式。郑成的文字水平不高,我简述一下信的内容。
最好的兄弟:
见字如面。哥在深圳,把老母亲接了过来照顾孩子,现在和你嫂子共同经营广告公司,有生意做,每天忙忙碌碌。
哥突然离开广州,来到深圳,你肯定很惊讶,也猜到了一些事情,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胡月玫那事肯定不重要,哥老早就离开她了,哥当初拿这个作为离开的理由,是个幌子。
可能有些风言风语,说哥在公司里面贪污了,你放心,这事不存在。哥挣钱都是靠业绩,靠提成。至于哥在外面关系多,花费多,那是真的,那也是为了业务。反过来,这些关系也促成了哥的业绩一直走在上游。
哥选择离开,有一个真正的理由。
那天我和客户吃了饭,像往常一样,泡脚唱歌。到了唱歌房,我喝得太多了,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不知道喝到了什么时候,我眼睛都睁不开,手也抬不起来。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在几米外说话,这声音就像小刀一样,不由分说就扎到了我的心脏。说到这儿,你估计能猜到,居然是素素,正在和我一个哥们儿坐在一起喝酒。我的酒劲儿醒了一半,没了酒精的糊弄,心更加疼得厉害,我跌跌撞撞过去,拉起素素,二话不说,夺门就走。很明显,素素就是在等我这个动作。
我后来问素素了,也问酒店老板了,是素素跟他们约好的,什么时候我去了,他们就给素素打电话。素素说了,哥在外面潇洒,她也在外面潇洒。
兄弟,哥是真害怕了。素素这女人,你看着像花骨朵,其实有草的韧劲,你捋一巴掌,捋两巴掌,她歪歪扭扭,一会儿就顺直了,跟你死磕。兄弟,我想了,如果我待在广州,很难脱开这个生活方式,我必须到一个新地方,重新打天下,从一开始就杜绝掉那些臭毛病。现在你嫂子就在身边,所有的业务她都清楚,哥确信自己能过得越来越好。
哥采取了迂回战术,其实是迫不得已,哥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摆脱从前。所幸,哥成功了。
兄弟,不能光說哥啊,哥也要说说你了。阿兰是个好姑娘,虽然没有读过太多书,但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人样子也不错,你要把握住啊!
兄弟,爱情这东西,一错过就是一辈子。你比哥读书多,还是那四个字,好自为之!
你嫂子非让哥提升文化,从写信开始,这是哥写的第一封信。好兄弟,记得给哥回信!
郑成
这封信就像一道闪电,在我的五脏六腑闪了又闪。郑成让我刮目相看,素素更让我钦佩不已。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国柱打了电话。此时的阿兰已经换了号码,联系不上。
国柱告诉我,阿兰回去大半年了,还没有结婚,原因他不清楚,据说是年底就结。国柱还告诉我,他准备离职了,这几天就走。
我觉得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如果国柱离开,换了号码,今生今世,我和阿兰都再联系不到。刚好郑成给我写了信,还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封信。各种巧合,其实都是老天从云缝里给我的机会。
我马上给家里打电话,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让家里把这些年我寄回去的钱,存下的寄给我,加上我的工资卡,总共有八万块钱。我跟国柱商量了一下,差不多了,阿兰自己怎么也攒了点钱,够还上李老刀的本金了,算算利息,也不会差太多,我和阿兰打一年工,就足够了。国柱和我的看法一样,没有爱情的婚姻,不会有好结果。
等国柱办完离职,我们就踏上了返回的火车,一路忐忑而行。火车转大巴,大巴转中巴,越是临近阿兰的家乡,我越是兴奋,也越是不安。
初冬的黄昏,巨大的夕阳沉没于旷野之中,天空变成了沉闷的灰黄色,树林、村庄,还有一座诡秘的神庙,都在这寂寥里变得肃穆庄严。树林里传出悠长的鸟鸣,天地之间,苍穹之下,辽阔、浩渺。
这是一个大洼深处的小村庄,走在坑洼不平的土疙瘩路上,两旁的树灰头土脸,像霜打的干柴棒一样,处处显出落日满秋山的况味。
经过长时间的颠簸,到国柱家已是傍晚。国柱提前给家里打了招呼,国柱媳妇准备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还有一个堂哥也来帮忙。天气不算太冷,我特意跟国柱嫂子商量,在院子里吃饭。
国柱跟我指了指阿兰家的房子,好巧不巧,居然只是隔着一条路。阿兰家在路东,国柱家在路西。我本已经疲惫不堪,这会儿站在门口望向对门,心口怦怦然,期待着和阿兰的重逢,或者能听到阿兰的声音,可是对面的大门始终紧闭,好半天只听到一只公鸡慢条斯理地鸣叫。
国柱喊我吃饭了,拎出两瓶本地酒,我按住国柱的手,示意喝我的。我从背包里取出两瓶酒,这是我们在广州经常喝的酒。郑成熟悉,我熟悉,阿兰也熟悉。我内心祈祷,希望这酒香能像一只信鸽,飞到对面的院落,召唤出我的心上人。
我们三个人能交流的东西并不多,主要就靠这美酒了,喝着喝着就多了。国柱突然跟我说了一句,世上有两样东西了不起,一样是酒,一样是爱情,酒能喝醉,爱不能迷啊。来吧老弟,咱俩干了。不知道国柱从哪里背诵了一句旷世名言,借着酒劲儿鼓励我。
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霍然将我击穿,浑身发软就是一个趔趄,我下意识地以手撑地。
正是这个时候,国柱家的木门吱扭转动,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
国柱哥,你回来了?
啊,阿兰啊,进来坐。不光是我,兄弟也来了。
阿兰进门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我,也许,闻酒识香,她已经猜到了。可是她还是按捺不住惊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手扶着地一动不动,她看着我一动不动,世界在这一刹那静止了。
阿兰缓缓走过来了,挽住我的胳膊,轻轻将我扶正。
阿兰低声说,少喝一点吧。
说着,阿兰端起我的酒杯,将余下的全部喝净了。
我痴醉地看着她,阿兰的脸色很差,不到一年的时光,脸颊变得粗糙,眼里少了许多灵气,显得很茫然。
这个时候,我把刚才的迷失一扫而光,稳稳地站起来,一把将阿兰拥在怀里,她的泪水流到我的胸口,和我的泪水混成一片。我没有去擦,也没有低头掩饰。
此时月光如华,流出了云层。
作者简介:赵云华,曾经在《吾园》和自媒体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