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香(外三篇)
2023-10-12张仲永
张仲永
盛夏,走进大山深处的庄子峁生态农庄,带给人的是振奋和喜悦。塬上麦浪滚滚,香瓜刚刚开园,花卉基地里百合灼灼,一片一片紫花苜蓿和小麦同时开镰,处处呈现喜人景象。
每天,庄子峁土特产销售合作社的订单不断,农庄的主人正在把自家加工的胡麻油、土鸡蛋、土蜂蜜、荞麦面、黄米、黑豆酱油、黄米醋和小杂粮源源不断发送给四面八方的客户。被网民称作“暖心姐”的助农专员杨清艳忙得不亦乐乎。三年来,杨清艳和丈夫杨鲜明帮助乡亲打造特色产业,义务为农庄代言,赢得了口碑。
庄子峁家家户户有制作手工黄豆酱油、米醋和黄酒的传统手艺,但过去没有把宝贵的传统制作手艺转化为致富产业,村民的日子过得很困难。杨鲜明夫妇立志帮助乡亲致富,经过实际考察探索,提出了“一户一品,自主经营,人人参与,分类指导”的产业发展思路,动员农户发挥各自优势,把养猪、养羊、养蜂、养土鸡和制作手工酱醋、黄酒、小杂粮,打造成稳定产业,建成全县首个乡村旅游产业示范点,以网上直播带货加直销的方式,很快把农特产品打向全国。
他们着力打造农文旅融合产业体系,在庄子峁建成全县首个生态农庄、首个商用玫瑰园、首个旱地水稻试种园、千亩紫花苜蓿基地、蜜蜂莊园、陇东黑羯羊养殖中心、珍稀植物园和蔬菜采摘园;成立杨六郎羯羊养殖合作社、杨八郎乡村旅游专业合作社、杨九郎劳务有限公司等三个合作社,极大地激发了村民创新发展的热情。他们建成了庄子峁农耕文化博物馆,成功地让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创作基地、陇东报小记者研学实践基地、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实践基地等文学创作实践基地相继在庄子峁挂牌。
经过三年多的奋斗,庄子峁生态农庄已声名远播,特色农产品销售带给村民的不仅是实实在在的实惠,还有实实在在的幸福感。村民刘海琴,今年仅黑豆酱油就收入近2.9万元;经营蜂蜜园的杨志平,销售土蜂蜜收入3万多元。依托传统手工制作,庄子峁的村民已经迈上稳定致富的小康大道,上半年收入超过10万元的农户占全村的55%。
假期里,村民杨满彦的小瓜开园了,不打农药的小香瓜吸引了众多游客前来采摘。小麦开镰时节,麦田里欢声笑语,参加抢收的既有村民,又有天津市对口帮扶环县交流志愿者团队成员,还有庆阳市融媒中心的记者。
这几天,一批知名书画家来庄子峁采风,在农庄的“九德书院”里泼墨留香。
刚参加完2023东西部九地商品对接交易会归来的村民杨志平说:“我们的农特产品是交易会上最亮眼的绿色产品。”
庄子峁也有浪漫的故事。在陪我们去庄子峁生态农庄的路上,杨鲜明对大家讲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前些年,我们村上我的一个小爸,常年外出打工,但每年回家不给家里一分钱,过完年,外出的时候还要从我小妈那里要钱,一年四季不给老婆打电话,挣下的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自从我们的生态农庄建成以后,依托一户一品,我小妈做酱油和黄酒,去年就赚了5万多元。过年时,我乘机给小爸敲警钟,我说,你看,我小妈现在也能挣钱了,而且比你挣得还多。你出去打工一年到头儿不见钱,再这样下去恐怕行不通。我小妈是农村女人,不注意打扮,要是打扮起来,也漂亮着呢!人家在网上开直播卖货,啥人都能遇上呢,你外出一年不给打一个电话,对我小妈不管不问,小心叫别的男人追走了,到那个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从那儿以后,小妈说,我小爸确实改变了,现在几乎每天都给她发视频、打电话,每月挣下的钱也打给家里了,这都是我们搞生态农庄带来的转变。”
庄子峁人的生活丰盈而美好,蓝天绿树,蝉歌鸟鸣,花香醉人。百合花开得欢实,一簇簇的,白得像雪,红得像火焰,黄得像金子。绿闪闪的玉米地像碧波荡漾的青纱帐。在庄子峁,任意拾取一段时光,都是一幅醉人的田园画卷。
半犁雨
被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切割的环县北部,年降水量280毫米左右,干旱将它雕琢得像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地理位置上,缺水一直是环县的软肋。
“引黄入环”工程,把黄河水引入环县后,人畜饮水问题得到解决,但种地还得靠天,指望着黄河水灌溉七沟八梁上的庄稼地绝对不现实。
环县有许多大山,那些山像一位母亲生下的众多孩子,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千年万载守望相助,团结得谁也离不开谁。许多人提起环县直摇头。环县虽然干旱,但石油、煤炭、天然气储量丰富,还是国家风电新能源基地。自从通了高铁、高速后,环县交通条件大为改善,大学毕业生抢着去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一二线城市的情况有所减缓,但回乡搞种植、养殖的知识型和技能型年轻人仍然很稀缺。农村里种地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不只环县,全国农村大致都是这个样子。我的两个农民兄弟,都已经五十多岁了,马上也干不动了。望着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我在想,若干年后,这些土地该由谁来耕种?
庆阳属于半干旱地区,区域内差别很大,市政府所在的西峰区距离子午岭林区较近,雨水相对丰沛。我在西峰的时候,是四五月份,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下一场细雨,常常是夜里下雨,天亮就停,丝毫不影响人们上班和出行。早上推门出去,满眼花草树木青翠欲滴,空气清爽宜人。
每当西峰下雨,我就打电话问弟弟老家有没有下雨。弟弟种着几十亩玉米,饲养着几十只羊,天不下雨,玉米等粮食作物就会减产。天不下雨,庄稼汉听着圈里的牛羊“哞哞”“咩咩”地乱叫唤,心里就发毛。六月,我回到环县,老家已经好久没有下雨了,太阳晒得玉米卷着叶子,杨柳树像狗耷拉着耳朵。
最近,全国连降暴雨,庆阳也连降三天大雨。我问弟弟,老家那边的雨下得咋样,弟弟说下了半犁深。老家海拔高,气候凉快,有了这半犁雨,玉米等大秋作物还是有希望的。
这几年,国家高度重视“三农”问题,加大对农业农村的投入,农民的观念也得到了提升,大多农户都搞起了养殖、种植,养牛、养羊、养猪、养鸡、养土蜂,种大棚蔬菜、瓜果,种特色产品,农村里充满了生机。
昨天,我又回了一趟老家。农活儿很忙,弟弟瘦了不少。晚上,我和弟弟拉家常。弟弟说,某某勤快有头脑,购置了收割机、秸秆打捆机,年年都有好收成;某某经营着千只湖羊;某某做农产品收购加工,生意很红火;某某家的儿子女儿都考上了名牌大学。我听了以后,很受鼓舞。
山村里的夜晚,有难得的宁静,清风明月不用花钱买,真好。
清晨,绿汪汪的玉米挂着露珠,枝头小鸟时鸣,蝉声切切,“啾—啾—啾啾—”“知—知—知啊—”“夏虫不可以语冰”,它们也知道下了半犁雨吗?
西峰没有峰
甘肃的西峰是一个名实不符的地方:就地形和地貌而言,百里平塬,坦荡如砥,没有半座峰峦,却硬生生被称作“西峰”,此一不符也;就地理位置而言,西峰位于甘肃东部、西安北部、庆阳市南部,此二不符也。
西峰塬也叫“董志塬”,西峰区是庆阳州府所在地,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四季都焕发着优雅迷人的神韵。
初春,踏上大塬,如登峰峦,早晚都能感受到呼啦啦刮过的高原劲风。从这个意义上讲,到了西峰,确实如同登上雄奇苍莽的山峰。站在浩浩长风里,你能体会得到西峰就是一面迎风招展的猎猎旌旗,放眼望去,草木悸动,红旗如画。
感受着大塬上骏马一样奔腾的西风,我有些激动,原来西峰的妙处全部暗藏在这里!我不禁暗想,庆阳人真是了不起,思想有深度,文化有内涵,生活有诗意。
西峰平塬,无遮无拦,四季风刮得任性,把藍天擦洗得幽深碧蓝,就连树木也是可着性子往上蹿,比别处的长得高、长得快。这也彰显出西峰人说话办事,快人快语、直来直去、豪爽不羁的性格。
后来,待得久了,我对西峰的气候特点、风土人情有了更多的了解,觉得西峰更像活泼可爱的少年,浑身都洋溢着青春的力量,又宛如妙龄少女,落落大方,恬静妩媚。
西峰有四个特点。
一是塬大。关于董志塬,前朝古代的人早就有一句响亮的广告词:“八百里秦川,比不上董志塬边。”小时候听长者说,骑上快马游西峰,从南到北走上一整天,也走不出董志塬。
“野旷天低树”,南郊的高铁站,北郊的庆阳机场,在董志塬的怀抱里犹如一拳可握的鸡雏儿、一步可跨的小溪。西峰的魅力就在一个“大”字里。
二是风大。在西峰,一年四季都能听到呼啦啦的风,清风梳发,很爽快。刮大风的日子里,那风仿佛要把几十层的高楼刮得挺不直腰。是风的生生不息的能量,给了庆阳儿女战胜困难、不断奋进的力量和智慧。
三是厚重宽广。久居大塬,想攀登一下西峰的山峰,确实找不到半座峰峦,甚至连稍稍突起的丘陵都没有。一座彩虹桥却凌空起舞,南湖碧波荡漾,平添温婉。麦苗返青的时候,陇塬如画,一望无垠。一位好友,初来西峰,以为走错了地方,说西峰像极了关中平原或者山东平原!岂不知,这里是地球上保存最完整的黄土塬,是世界上黄土层最厚的地方。
四是喜欢玩神秘。西峰像心胸旷达的君子,但偶尔也玩点儿神秘。每当下雨、下雪的日子,西峰塬上风云聚会,一座城市便隐匿于茫茫云雾中,此时的西峰,宛如庐山。我曾和朋友开玩笑,假如没有工夫上黄山、登庐山,无须远足,有雾的日子里,烟雨西峰,云雾缠绕,高楼隐显,西峰就是另一座秀美的庐山。有雾的日子里,沿着绿树婆娑的人行道,健步游走,那种登临名山、跋涉山水的感觉一样在此地能够找到。
作为国家“东数西算工程”的重要节点,石油、天然气储藏地和绿色低碳节能产业基地,庆阳是甘肃新的增长极,西峰乃极中之“极”。新发掘的面积巨大的“南佐遗址”在西峰区南6公里处,是仰韶文化晚期遗存,经碳-14测定,距今约5100年至4700年。考古学家在那里发现了大量陶器,还有粮食作物,如水稻、粟黍(小米、黄米)。
西峰这个城区宜居,养生,环境干净,绿化好,气候湿润,夏季不热,冬天也不是太冷,一年四季各种杂粮小吃、蔬菜瓜果不缺,民风淳厚。西峰是一座包容、和谐的城区,更是一个充满创新力量和奋斗精神的地方。
心 结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可我总是那么想念他,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撇不下。
打小儿,父亲没有亲过或者抚摸过我的小脸,我也很少见到父亲的笑脸。五岁时,我和哥哥往炕上铺毡,我不小心摔下炕头,头被磨刀石撞破,血流满地。母亲急忙将棉花烧成灰堵在伤口上才勉强将血止住。父亲回来后也没有带我去医院包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父亲不喜欢我这个儿子。因为即使我做错一点儿小事,父亲都会毫不留情地揍我。
我有两个哥哥,因为他们小时候身体很瘦弱,所以父母一直把精力放到照顾哥哥上。那时候我不懂事,总觉得父母偏心,不爱我,就经常搞一些恶作剧,制造一些小麻烦,想引起父母对我的关注,却常常招来他们的责骂和棍棒教训。
哥哥考上高中,是父亲赶着毛驴车亲自把哥哥送到学校的,还给了哥哥两块多钱。我就没有哥哥那么幸运,从初中到高中,是自己背着铺盖卷儿去的学校,上学的学费也是靠自己暑假上山挖药材解决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是埋在我心底最大的一个“结”。
我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
父亲不喜欢我是有证据的。三叔是父亲的亲弟弟,那年三叔考上大学,父亲把家里最值钱的羊皮大衣卖掉,换来四十块钱给了三叔;在粮食比金子还宝贵的年代,父亲还把家里的口粮卖掉七八十斤,换成粮票给了三叔。我上初中时,学校要收一块钱的书费,于是我向父亲要钱,父亲却说没钱。我太想读书了,只好厚着脸皮去找学校的吴老师借了一块钱。
说父亲不关心我,有些冤枉他。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还是来过一次我们学校的。那天上午,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有同学喊:“五一,你爷爷找你呢。”
我想,爷爷腿脚不好,不可能走几十里路来看我。我走出教室,看见父亲正将脸贴在玻璃上向教室里面看。我们学校的教室是新建的,粉墙蓝瓦,面貌崭新。我从父亲的眼神中能看得出,他很喜欢我们的学校。
我接过父亲肩膀上的米袋子。父亲说还要赶回去给队里放羊,说罢,就径直出了学校大门。
我家离学校有三四十里地,要翻三四座山头,来回需要好几个小时,父亲回去的时候我也没有问他有没有吃饭,这是我事后想起的。
老家连年遭灾,吃粮靠国家救济,我家几乎过着“称薪而爨,数米而炊”的日子。星期六,我回家没有拿到干粮。母亲对我说:“你先去学校上课,等借到粮食叫你爸给你送来。”这便是父亲唯一一次来我们学校。
父親本来就矮小,加上生活困苦,他看上去更加苍老瘦小,因此被同学误认作是我的爷爷。
我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初中毕业,升学考试要交四毛钱的考试费,我没有钱,是班主任董老师替我交的。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乡村教师,可惜的是只当了三个月就被人顶替了。我无处诉说,父亲一点儿也不关心我的事。其实,我也指望不上父亲什么。
俗话说,“好马靠腿,好男靠嘴”。父亲没有上过学,又老实木讷,因此村里的大人都看不起父亲。有一次,记工员给父亲漏记了工分,父亲找到记工员要求更正,却遭到记工员谩骂。父亲嘴笨,话没出口就被记工员“机关枪”一样的利嘴戗成了哑巴。幸好后来被小姑碰上,她三言两语就把记工员骂跑了。由此,我觉得小姑都比父亲利索。
才五六岁的弟弟,因为饥饿,跑到王叔家的地里拔萝卜吃,家里谁也不知道。父亲耕地回来时,王姨气鼓鼓地拿着弟弟丢在地里的小棉袄,捧着一捧萝卜秧子来找父亲告状,不依不饶讨要说法。正在气头上的父亲将弟弟痛打了一顿。弟弟被父亲打得在炕上躺了好些天。自那时起,我就觉得父亲太冷血。
那年春天,我的家人抓了一只小猪饲养。小猪很可爱,不挑食,长得快。那天中午,我们一家人正围在一起吃午饭,只听见小猪在院子外面撕心裂肺地叫,我和父亲跑出去,发现小猪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父亲用手摸了摸小猪脊背说:“腰折了。” 彼时,只见王叔扛着一把铁锹从我家经过,正要回自己家。父亲一言未发,将小猪提进了院子。我们发现小猪已经疼得哼不出声了。母亲不忍心小猪受疼痛,叫父亲把小猪杀掉。我看见小猪脊背上有被钝器砍过的伤痕。那时的我虽然年纪小,可我非常看不惯父亲这种无原则、无底线的老实。这件事让我觉得父亲简直窝囊透顶了。
王叔的儿子叫丑娃。夏天,刚下过一场暴雨,丑娃跑出去玩儿,不小心,一头栽进了附近的涝池。这一惊险场面恰好被父亲看见,父亲赶紧跑过去将丑娃从涝池里救了出来,交给了王叔。
1971年,父亲去山城梁参加修公路劳动,干了一整年,生产小组决定派王叔去工地接替父亲。母亲得到消息后,连夜做了一小口袋炒面,用蜂蜜拌好,请王叔捎给父亲。父亲从工地回来,母亲问他有没有吃到王叔捎来的炒面,父亲说没有。这件事就不了了之,谁也没有再提起。
那年秋天,王叔出门赶集,搭乘了一辆路过的拖拉机,因车祸意外身亡。上面通知生产小组派人把王叔的遗体运回去,村里的人都觉得王叔是非正常死亡,很不吉利,都推脱不去。唯有父亲听到后,二话不说,就套上马车,在镇上买了口棺材,将王叔入殓后运回村里,把王叔安葬了。
父亲在我的生活里像空气一样飘忽不定,却又须臾不能离开。
那年,我报名参军,母亲不让去,父亲没有表态,但我去意已决。
到部队后,我会每月给父亲写一封家信,简单汇报一下我的学习情况。
第二年春天,我被连队派到新疆冰达坂驻勤,请战友拍了几张照片,寄给了父亲。
我知道,父亲一直不大关心我,父子间也很少进行交流,这种从小形成的感情上的隔阂,导致我对家庭没有太多的留恋。到部队后,我没有考虑过父母是否会想念我,三年多时间里我只回过一次家。第一年,部队过春节,许多新兵战友因为想家伤心地哭了。我也会想家,但我知道父母不喜欢我,所以,想家的意识就有些模糊和空洞。
我想起上初中时,有一次因为拉肚子,在宿舍里睡了三四天没有吃一粒药,甚至困难到了断炊的境地。我感觉到快活不成了,闭上眼睛,感觉到身体轻飘飘的,灵魂仿佛要从身体里面飞出去了。吃饭时,我请同桌端一碗米汤充饥,就这样,竟然奇迹般地挺过来了。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父母,因为,我早已习惯了这种与父母若即若离的状态。
后来,我有了工作,结婚,生子。哥哥、弟弟们各自成家,为生计奔忙。我也很少回家,陪伴父母的时间也很少。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老家的山崩塌了,大山是被不断涌起的海水吞没的。听人说,梦见山岳崩塌,是家中尊长不好的兆头,想想父母才六十多岁,身体比较硬朗,再想想,不就是个梦嘛,何必神经兮兮地胡思乱想呢?
1999年冬天,我在外地参加培训班,妻子在电话上说我母亲身体不好,父亲陪着母亲来县城检查。我赶紧请假往回赶,并让妻子带着父母先去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后,妻子悄悄地对我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妈身体没有查出啥问题,医生说爸的检查结果不妙,好像是肺癌晚期。”我不敢马虎,赶紧带上父亲到市人民医院做了进一步检查,检查结果与县医院检查的完全一致。回来后,我想办法用偏方给父亲进行治疗,可是,一个月之后父亲还是走了。
父亲被诊断出肺癌晚期后在我家住了些日子,那段时间他总催促我,让我送他回乡下老家。父亲已经感觉到肺部很疼痛,呼吸困难,喘得比较厉害。我只好将父亲送回老家,准备返回县城找医院给他开点儿镇痛的药。就在我离开老家的当晚,父亲就去世了。大哥在电话的那头儿泣不成声地骂我忤逆不孝,我无话可说。
办完父亲的丧事,母亲指着她和父亲住的窑洞里卷着的新毛毡对我说:“你爸请毡匠擀了几条毛毡,给你留了一条最厚的,你一直没有回来,他也没来得及跟你说,这次回去时带上吧。”听罢母亲的话,我心如刀割。
父亲去世后,九叔对我说:“那些年,你在新疆当兵,你爸口袋里经常装着你的相片,有一次放羊,他坐在沟畔上一边看着你的照片一边悄悄地滴眼泪。”
父亲,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抽丝剥茧般努力从脑海中回忆着与父亲的过往,没有读过书的父亲,是在洮河工地上跟着木匠师傅学会做木工活儿的。父亲虽然沉默寡言,没有文化,但他心灵手巧,给生产小组打过架子车、木犁、耧,以及装粮食的升、斗等农具,结实好用。父亲年轻时在各个工地当民工,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就成了生产小组里的专职羊倌。
父亲从十三岁起就扛起了家务,干起了农活儿,天蒙蒙亮就背上农具下地劳动。
我在小时候经常看到爷爷对父亲发脾气,可父亲总是低眉顺眼地听着,从不争辩什么。那时候,我们家的温饱还没有解决,但每隔一些日子父亲就到集市上想办法买上一两斤烧酒或者一点儿羊肉,孝敬爷爷。
1973年,麦黄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导致夏秋绝收,吃粮成了人们最大的问题。无奈,父亲背上背篼出门了,他翻山越岭,找遍了或亲或疏,或远或近所有的亲戚和熟人,给我们家要饭、借粮食,使我们家十几口人躲过了一劫。因为饥饿,吃糠菜,父亲得了胃病,遇上吃杂粮,父亲就呕吐不止。没有麦面吃的日子,父亲真的很遭罪。
父亲虽然因为贫穷经常遭人白眼甚至欺侮,可他从不和人计较。父亲虽然不识字,但为人忠厚,做事公道。记得那年我上学路过公社卫生院,医院的刘大夫托我给他买几斤鸡蛋。母亲说,邻居魏叔家有鸡蛋。于是,我便去魏叔家买鸡蛋,恰巧碰见父亲在魏叔家拉家常。我把鸡蛋装进书包,请魏叔过秤。魏叔让我自己称。我第一次替人办事,怕缺斤少两,称重时把秤杆抬得高了一点儿。这一小小的举动正好被父亲看在眼里,他立即正色道:“等秤等的是公平,你把秤杆抬得那么高,公平吗?”我顿时面红耳赤。父亲的话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里,让我牢记了大半生。
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经不能行走,即使大小便时他宁可拄着拐棍儿,或者扶着墙壁走,也不让我搀扶他一把。
父亲啊,你在我心中打下的“结”,当我打开时,已经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