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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小说作者探考乱象例说

2023-10-12齐学东

中国图书评论 2023年9期
关键词:李贽西游记红楼梦

□齐学东

【导 读】 为古代小说名著“寻作者” 成为热点, 其中也有些不科学、乱猜测的怪论。猜测《金瓶梅》 《红楼梦》 作者已形成热潮, 而《西游记》 的作者, 过去并没有热炒, 可是2022 年9 月新出版的孤往山人评注的 《西游记》, 提出 《西游记》作者李卓吾说, 这是石破天惊的新说, 我们愿意做些初步的评析, 以期引起学界的讨论。

小说在古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书, 有的小说作者没有署名, 有的用了化名, 有的虽然知道作者名字, 但其生平经历也难以稽考。但是研究作品, 了解作者是题中之义,所以古代小说特别是几部名著作者成为研究的热点。尤其是《金瓶梅》和《红楼梦》, 提出的作者都有六七十人之多。其中出现了不少违背科学精神和学术规范的所谓研究, 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怪现状。

一、研究作品的作者要科学、严谨

研究作品的作者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严谨的学术态度, 主要从文献记载、文本细读、文意探求三方面着手, 竭力收集资料, 包括题署、序跋、著录、笔记等相关文献, 考察作品时代背景, 认真分析作品文本, 了解作者的思想感情等。在古代小说七部名著中, 《聊斋志异》 和《儒林外史》 的作者蒲松龄和吴敬梓基本没有怀疑和争论; 《三国演义》 的作者罗贯中也没有异议,但其生平经历所知甚少, 还有一些争议, 如罗贯中是山西太原人还是山东东平人等; 《水浒传》 作者也不外施(耐庵) 罗(贯中) 二公, 但有关他们的个人资料也所知无几;《金瓶梅》 《红楼梦》 作者的争论成为最热门的话题。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 鲁迅、胡适、郑振铎、孙楷第、王古鲁等老一辈的学者开辟道路, 20 世纪50 年代以来特别是近三四十年, 海内外许多学者努力探求,把名著作者的研究大大推进了一步。但是, 也出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违反科学研究精神和学术研究规范的现象, 主要是把考证变为对材料猜想式的解读, 索隐成为捕风捉影式的推断。

我们以《金瓶梅》 和《红楼梦》为例, 举几个有趣的说法。《金瓶梅词话》 作者为“兰陵笑笑生”。古称“兰陵” 的地方是现在的山东枣庄峄城区或江苏常州武进区。也有说作者是“嘉靖间大名士”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于是把有点名气的兰陵人和嘉靖间大名士做了种种猜测和推考, 有王世贞、李开先、贾三近、屠隆、汤显祖、王稚登等多种说法。兰陵是地名, 考察兰陵名人,也令人生厌, 于是对兰陵做了新解。认为这个 “兰陵” 不是作为地名,而是指“兰陵美酒”, 李白有“兰陵美酒郁金香” 的诗句。“兰陵笑笑生” 就是以酒为乐、有酒常乐的人。也有人认为, “兰陵” 是指“兰陵王”。根据《北齐书》 《旧唐书》 等记载, 有一种歌舞戏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 不但英俊而且武艺高强, 常常戴着“代面” (假面具)出战, 勇冠三军, 老百姓赞扬他,编了歌舞戏, 表演他英勇杀敌的故事, 称为《兰陵王入阵曲》。据此,有人推论: 《金瓶梅》 诚然是一部奇书, 充分显示了作者横溢的才情,但毕竟有着众多的秽笔。作者既欲将此书传诸后世, 又恐世人讥其“淫”, 于是, 戴着假面具, “指靡击刺” 的“兰陵王” 就成了一个非常理想的躯壳。作者躲进 “兰陵王”的“代面” 之后, 笑对人生, 浓笔酣墨, 极尽暴露之能事——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 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而且作者此一署名,可能还有笑看当世或后世诸生何时才能揭开这一“代面” 之意。[1]

《红楼梦》 无论是考证派或是索隐派, 趣事也不绝如缕。

《红楼梦》 是写曹寅家事, 这是考证派的共识。但曹寅的子侄情况相关资料太少, 除曹颙为曹寅亲生这一点无异议外, 对于其他如谁是曹寅胞弟、谁是堂弟, 曹寅的生子情况及过继情况, 曹寅侄辈的情况,曹雪芹的生父问题及连带的雪芹是否为曹寅嫡孙等问题, 各家都有不同说法。于是在提出作者新说时,研究者们都尽力使新作者和曹寅扯上关系, 但苦于缺乏文献, 故普遍使用 “过继” 法: 把曹頫、曹顺、曹渊(颜)、曹竹村等人“过继” 给曹寅。

民国初年, 索隐派中有两部著作影响最大: 其一为王梦阮与沈瓶庵合著的《红楼梦索隐》, 经过详细索隐, 王、沈认为 《红楼梦》 写的就是清世祖(顺治皇帝) 与董鄂妃的故事, 而董鄂妃就是明末清初的秦淮名妓董小宛。这类称为逸事索隐派, 主要是在名流显宦的风流逸事中寻找 《红楼梦》 小说的线索。如说《红楼梦》 是写康熙朝故相明珠家事, 宝玉即明珠之子纳兰性德;说小说是写和珅家事的; 还有说是写金陵张侯家事的; 等等。这些都是围绕着清廷的贵族豪家来展开索隐的。其二为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这派联系政治斗争来索隐, 或认为《红楼梦》 是悼明反清、明清争夺天下, 或是往后推, 说是反映康熙末年诸皇子争夺储位的斗争。

从1921 年开始, 胡适陆续发表了《红楼梦考证》 (1921) 等一系列有关考证《红楼梦》 的文章, 俞平伯则出版了论文集 《红楼梦辨》(1923)。这一系列文章、著作奠定了考证派红学的基础。他们的研究立即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获得了人们广泛的认同, 索隐派受到沉重的打击;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还有寿鹏飞的《红楼梦本事辨证》、景梅九的《红楼梦真谛》 等著作, 但已不成气候。新中国成立后, 在批判胡适唯心论的同时, 索隐派也被认为是胡说八道,更是唯心论无疑, 因此在大陆销声匿迹。但是, 在海外复活了, 如潘重规的《红楼梦新解》 (新加坡青年书局, 1959 年) 等。20 世纪80 年代以来, 国内也出现了索隐派文章,刘心武揭秘 《红楼梦》 是以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严酷的权力斗争为背景, 把对秦可卿的索隐作为突破口, 把皇帝及其拥护者称为日派,把废太子胤礽、他的儿子弘皙及其追随者称为月派, 日派和月派为夺取皇位展开殊死搏斗。因为他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 讲, 影响最大。

近年索隐派还是按照蔡元培所举出的 “一、品性相类者; 二、逸事有征者; 三、姓名相关者” 的方法, 竭力索隐《红楼梦》 与明清之际政治斗争的关系。提出洪昇、吴伟业、李渔、冒襄等。举个例子吧,如顾景星说。这是王巧林于2012 年提出的: “曹雪芹一名, 并非真有其人, 不过是作者的一个化名而已。书中的吴玉峰一名亦然。根据本人历经数年的研究, 该书作者不是主流红学家所说的满族旗人曹雪芹,而是康熙间名士曹寅的舅父、祖籍江南昆山的湖北蕲春人顾景星! 实质上, ‘曹’ 和‘吴’ 的真实含义都不是姓, ‘雪芹’ 和‘玉峰’ 也不是作者的真实名号, 而是同为作者赋予特别含义的两个化名。“曹雪芹”三字隐含的是作者家乡蕲州两次遭到张献忠血洗的屠城, 也即雪芹隐喻血蕲。因为古代芹即蕲, 蕲即芹,在古汉语中两字互通。当然, 还有别的含义。吴玉峰则是隐含作者的祖籍吴地的昆山(玉峰)。就是说,这两个名字隐含作者的两个家乡,即蕲春和昆山。而且, 书中的顾虎头, 更是顾景星的一个别号, 只不过是作者借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的小字委婉地说出罢了, 令人燕石莫辨。皓首穷经, 锲而不舍。”[2]

二、《西游记》 作者问题

下面我们看看《西游记》 作者研究的情况, 虽然没有 《金瓶梅》《红楼梦》 热闹, 但也旷日持久, 争论不休。

《西游记》 作者有吴承恩说、丘处机说、陈元之说等。经鲁迅、胡适、苏兴等研究, 吴承恩说占主流地位。主要理由是: 从文献记载看,《天启淮安府志》 卷一十九 《艺文志·淮贤文目》 载: “吴承恩, 《射阳集》 四册□卷, 《春秋列传序》,《西游记》。” 从作者性格和作品风格看, 他 “性敏而多慧——复善谐剧”, 写过志怪小说《禹鼎志》, 而且他的诗歌如《瑞龙歌》 《二郎搜山图歌》 等与《西游记》 的风貌相接近。但也受到章培恒和日本小川环树、太田辰夫等海内外学者的质疑。与此同时, 提出了 “华阳洞天主人”, 是被明仁宗赐号为 “长春真人” 的高远等。在这些提出的新人选中, 有较大影响和有说服力的或许是黄永年提出的鲁藩或藩府宾客说。他在《论〈西游记〉 的成书经过和版本源流》 一文以及《黄周星定本西游证道书—— 〈西游记〉 ·前言》 (中华书局, 1993 年) 中, 根据世本陈元之《序》 中关于《西游记》 作者与明代藩王府有关的线索,结合明人周弘祖目录著作《古今书刻》 山东鲁府刻有《西游记》 的记载, 首次推测《西游记》 出于山东鲁府, 作者当为鲁藩王或鲁藩府宾客。他认为《西游记》 百回原本的初刻本是山东鲁王府刊刻的藩府本,刊刻的年代在嘉靖十一年刊刻陈序本之前, 可以姑且定它为嘉靖初年。联系世本陈元之《序》 中所说《西游记》 或出藩王府的话, 他推断作者当与山东鲁王府有关。对这一观点做进一步阐释的是黄霖, 他经过多方考证, 断定这个“鲁王” 便是“嘉靖二十八年才去世的鲁端王朱观, 而不是他的儿子恭王朱颐坦”。后来黄霖又在新疆乌鲁木齐《西游记》 研讨会上重申这一观点: “根据有《西游记》 最早书志《古今书刻》的著录、最早提及作者问题的实际情况, 《西游记》 可能是出于某鲁王或其幕僚。”[3]

三、《西游记》 一部新评注本

我现在要给大家介绍一部新作。上海辞书出版社2022 年9 月出版了一部署“原著(明) 华阳洞天主人,原评(明) 李卓吾, 孤往山人评注《西游记》”。也就是说, 这是以李卓吾评本为底本, 孤往山人做了评注的当代人的《西游记》 评注本。

在这部书里, 孤往山人 (以下简称评者) 写了前言, 阐述他对《西游记》 的深入解读和主要观点。在全书正文之后, 写了一篇跋, 即《西游记作者考证》, 提出石破天惊的新见: 《西游记》 作者是李卓吾。他对全书做了详细的批注, 阐述他对作品的理解和看法。

这是一部值得重视的《西游记》评点本。

评者说: “通过对本书的解读,我们将会发现, 它实际是一部探讨人类心性的哲学巨著, 一次中国哲学思想的荟萃, 一部修心的大作, 一部能解脱人类痛苦的心理学经典, 是用人魔映射进行心理分析的鼻祖。”[4]5

这是他对 《西游记》 的总体看法。

对作品里精彩纷呈的神魔故事,他认为: “所谓的神通, 如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和筋斗云, 也不过是借神话体现心性的多变和心念的迅速;形形色色的妖魔, 无非种种不善之心的抽离和在灵性层面的映射。从这个意义上说, 世上根本没有超出人能力范围的神仙。然而, 心性又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奇迹, 大能包含宇宙, 小能入于毫厘, 千变万化, 善能成佛, 恶能成魔。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人又都充满神通。这是《西游记》想要传达的最重要的思想。”[4]4

他在阐述《西游记》 的主题和主要思想的同时, 指出它的现实意义: “随着技术和科学进步, 人类的物质生活质量和寿命都有显著提高,但贪欲导致的各种心理痛苦没有得到有效改善, 有必要回归本心, 从哲学的角度对人性进行审视。这是重新注解本书的现实意义。”[4]4

评者对 《西游记》 的解读, 令人耳目一新, 虽然我们不一定都同意他的观点, 但值得我们认真阅读,从中得到启发, 使《西游记》 的研究更深入一步。

四、评《西游记》 作者李卓吾说

我们重点要讨论的是作者李卓吾说。考证小说作者主要是从文献记载、文本细读、文意探求三方面着手。

1.从作品的思想倾向看

作者提出李卓吾说, 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过去也有类似的看法。认为李贽学说抨击伪儒学, 扬佛崇道, 所以被明清两代《西游记》 研究所吸纳。虽然没有公开树起李贽的旗号, 但明显认为李贽的学说对《西游记》 有重要影响。

评者说: 真实作者需要具备的条件: 第一, 作者明确主张儒、释、道同修。第二, 作者是一位佛学大师。第三, 作者是一个不被所有“正统” 接受的另类。第四, 作者是一个极富入世情怀的人。第五, 作者是一个小说家兼戏曲家。李贽的生平和思想满足《西游记》 作者的所有条件。

“童心说” 是李贽把儒、释、道之精华思想融合起来的一个具体应用, 也是李贽最精彩、最独特、对后世影响最大的理论贡献。对童心或心性的比喻贯穿全书。实际上,整部《西游记》 中的人与魔的对抗,都是真人、真心与假人、假心之间的对抗, 与“童心说” 所表达的观念完全一致。《西游记》 是“童心说” 最精准的诠释, 故有很大可能性作者也是李贽。[4]840

从哲理层面看, 《西游记》 确实与李贽的思想有某些共同之处。但是《西游记》 是一部现实和哲理小说, 除哲理外, 还有一个现实的层面。从这个层面来看, 有的看法如妇女观与李贽是背道而驰的。

首先, 在中国古代思想家中,李贽较早把妇女问题作为社会问题严肃、正面地提出来。他在 《夫妇篇总论》 中说道: “夫妇, 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 有父子然后有兄弟, 有兄弟然后有上下。”[5]这就在理论上把男女放在同样重要的地位。其次, 针对明代理学家提出的“妇女见短, 不堪学道” 的观点, 在《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文中, 李贽认可人有男女之分、见识也有长短之分的说法, 但这是社会环境造成的, 并非性别的原因。他说: “故谓人有男女则可, 谓见有男女岂可乎? 谓男子之见尽长, 女人之见尽短, 又岂可乎?” 他还列举出连道学家们也公认的历史上见识“长” 的女子来增强其论证说服力。他说: “自今观之, 邑姜以一妇人而足九人之数, 不妨其与周、召、太公之流并列为十乱; 文母以一圣女而正《二南》 之《风》, 不嫌其与散宜生、太颠之辈并称为四友。”[6]李贽认为, 邑姜和文母都是三代时期的杰出女性, 邑姜以一个妇女和其他九人一起, 凑满了十人的数目,不妨碍她和周公、召公、太公之流并列为周武王的十个“治国贤臣”。文母是个圣女, 而使 《诗经》 里《周南》 《召南》 归于雅正, 不妨碍她和散宜生、太颠等人并称为“四友”。他还在 《初潭集》 卷二 《才识》 里列举评点了25 位才智过人的女子, 称“此二十五位夫人, 才智为人, 识见绝甚, 中间信有可为干城腹心之托者, 其政事何如也”。再次, 他身体力行, 招收门生时不限男女, 还特地招了几个女弟子, 平等相待, 虽然为此受到道学家的攻击、谩骂, 但他始终我行我素, 毫不动摇。至于他对卓文君、司马相如婚姻的肯定, 对寡妇再嫁的同情,认为国家兴亡的关键在于君主自身贤与不贤, 而不能归罪于女色, 即使夏朝没有妹喜, 吴国没有西施,以夏桀和吴王的残暴和昏庸, 也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等, 在当时都是惊世骇俗的见解。

如果《西游记》 的作者是李卓吾, 那么他的女性观在作品里应该有所表现, 但是恰恰相反, 《西游记》 的妇女观是非常落后的。

首先, 是男尊女卑观念。第三十五回写到孙悟空变了个假葫芦和银角大王比试: “大圣道: ‘……我的一个是雄的, 你那个却是雌的。’那怪道: ‘莫说雌雄, 但只装得人的, 就是好宝贝。’ 大圣道: ‘你也说得是, 我就让你先装。’ 那怪甚喜, 急纵身跳将起去, 到空中执着葫芦, 叫一声 ‘行者孙’。大圣听得, 却就不歇气连应了八九声, 只是不能装去。那魔坠将下来, 跌脚捶胸道: ‘天哪! 只说世情不改变哩! 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 雌见了雄, 就不敢装了!’” 别说男人和女人, 连葫芦都是雌的怕雄的。早期的女娲补天故事, 与共工触山并无交集, 到了东汉王充《论衡·谈天》篇, 说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 使天柱折, 地维绝。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断鳌足以立四极。后来唐朝的司马贞《史记索隐》 补《三皇本纪》: 水神共工氏和火神祝融氏交战, 结果把天弄塌了, 最后还是女性去修补。可能《西游记》 作者以为补天这样的大事女性无力承担, 于是写成:“……混沌初分, 天开地辟, 有一位太上老祖, 解化女娲之名, 炼石补天, 普救阎浮世界。” (《西游记》第三十五回) 把补天的功劳记在男性头上。他藐视女性的态度在对待观音菩萨时也不客气。第三十五回中, 孙悟空经过苦斗, 收服了金角大王、银角大王, 太上老君赶来,说受观音之托, 让为他看炉子的金角、银角二童子化作两位妖魔来考验唐僧师徒。孙悟空大为恼怒, 骂道: “这菩萨也老大惫懒! ……如今反使精邪掯害, 语言不的, 该他一世无夫! ……”

其次, 李卓吾对女性的所谓贞节等比较宽容, 而《西游记》 则严苛得多。第七十回, 被妖精掳去的娘娘, 作者也要让神仙管闲事给她一件带刺的衣服, 防止她失节。孙悟空见到小妖, 并不关心掳去的娘娘的性命如何, 而是问娘娘失没失节。第七十一回, 娘娘回宫与国王相见时, 必先让国王也亲自试一下毒刺的厉害, 意思就是要让他坚信不疑, 娘娘是清白的。然后让神仙下凡当文武百官之面说明缘由, 取走衣服。这样娘娘的贞节才完好无损, 不可置疑。

2022 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夏薇研究员的《明清小说中的性别问题初论》, 这是过去很少专门研究的课题, 朋友们如果有兴趣可以读一读, 也会对《西游记》 的妇女观有更深入的了解。

2.从版本等文献资料角度来考察

现存明代出版的《西游记》 有三个系统。

一是繁本系统, 包括两种版本,其一是 《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 金陵世德堂刊刻, 题“华阳洞天主人校” (世德堂本), 卷首有“秣陵陈元之序”; 其二是《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 (李评本), 有“幔亭过客” 的“题辞”。二是简本系统, 也包括两种版本。其一是有“朱鼎臣编辑” 题款的《唐三藏西游释厄传》, 简称“朱本”。其二是有“杨致和编” 的《西游记传》, 简称“杨本”。三是删本系统。其一是《鼎镌京板全像西游记》, 闽书林杨闽斋刊本。其二是《唐僧西游记》。其三是 《新刻增补批评全像西游记》, “闽斋堂杨居谦校梓”。这三本皆题“华阳洞天主人校”, 卷首都有秣陵陈元之的序文。

这些版本都没有提到《西游记》作者是李卓吾。

在相关文献如李卓吾自己的著作里, 他只评论过《水浒传》 《西厢记》 《拜月亭》 等, 却没有只字提到著或评《西游记》; 在同时代人的著作里, 在地方志之类的记载里, 也没有李卓吾著 《西游记》 的只言片语。

那么评者是如何论证《西游记》作者是李卓吾的呢? 一方面, 他联系文本来探讨, 认为《西游记》 是李卓吾思想如“童心说” 最好的诠释。这个看法有一定道理, 前面我们已涉及, 不再重复了。另一方面,由于他认定作者是李贽, 就用索隐的办法, 捕风捉影, 大胆猜想。

世德堂本《西游记》 题为 “华阳洞天主人校”, 评者认为是作者李贽的化名。他说: 鉴于 《西游记》中多处将心之洞府称为“洞天” (如斜月三星洞、黑熊精洞府、五庄观、陷空山等都用到了这个词), 且多处用 “主人” 一词形容本心或真心(如两界山、金山、狮驼国), 笔者认为“华阳洞天主人” 并不是一个随意虚构的人物, 而是作者自谓。由于原著借用了宋、元、明以来的大量民间故事和戏文, 如太宗地府还魂、唐僧出身、刘全进孤、各种妖魔的名称等, 均不是作者原创,所以作者自称“校” 者, 除谦虚和突出传承外, 也可以营造古本已载的印象, 避免影射当世的猜测, 或避免当世之人猜出作者。但由于作者已赋予人物全新的寓意, 对整体结构进行了全新设计, 行文也均为自创, 笔者认为, 在世德堂本基础上称其为“校著” 者并无不妥, 甚至称其为“著者” 更为妥当。[4]848

评者用奇妙的猜想, 寻找李贽生平经历创作 《西游记》 的蛛丝马迹。

在李贽现存的书信和诗文中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1582 年,李贽在归隐湖北后不久的一封信中(《续焚书》 卷一《复焦漪园》) 表明, 他正构思《卓吾居士传》。原因是“平生无知我者”, 备感寂寞, 故写自传以自我慰藉, 但这个题目往后不再提起, 也不见这篇传记。同一封信中夸赞另一部作品“借他人题目, 发自己心事”, 表明他借唐僧取经写自己悟道经历的想法已具雏形。在1585 年的一首诗中 (《续焚书》 卷五《哭承庵》), 他自比惠能(“我似卢行者, 带发僧腰石”), 可以解释悟空学道过程中大量借用惠能的学道经历。1588 年悼念亡妻的诗中(《续焚书》 卷五《忆黄宜人二首》), 他讲道: “我有一篇书, 颇言成佛事。时时读一篇, 成佛只如此。” 其妻黄氏文化水平不高, 自然不太可能读他的文言作品, 故很可能是指白话的 《西游记》。1590 年在《焚书》 序言中, 他讲道: “《焚书》 之后又有别录, 名为《老苦》,虽则《焚书》, 而另为卷目。” 这个书名此后他本人和朋友都不再提到,后世也无人见到, 很有可能是《西游记》 的代称(“老苦” 一词在佛学里可以理解为“成长的烦恼”)。[4]848

评者这样的联想实在太大胆了,完全是在猜谜, 而不是在做认真的考证。

评者为了证明《西游记》 作者是李卓吾, 还牵强附会地把小说中某些描写作为李贽反对权威的论据。“比丘国白鹿变的妖道, 影射白鹿洞书院讲学的朱熹(妖道的‘清华洞府’ 取自朱熹诗句‘待迎凉月看清华’), 以讽刺理学 ‘吃人’; 玉华州的众狮师祖九灵元圣, 住处为九曲盘桓洞, 即曲阜, 影射孔子, 以讽刺助长私欲的道学家, 都是这种佛魔共存思想的体现。”[4]849把小说中的描写说成作者在影射朱熹、孔子, 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评者从 《西游记》 版本入手,对作者进行考证, 却是自相矛盾,是站不住脚的。

评者对《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 (以下简称李评本) 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很正确地提出: 需要考虑两个问题, 一个是李卓吾评本是否为伪作, 另一个是评者是否为原著作者。[4]840

李贽于万历三十年 (1602) 闰二月被捕入狱, 隔月自杀身亡, 已刊未刊的著作被通令烧毁。

冠以李卓吾名字的书籍, 万历二十年后盛行于世, 并留存至今,但万历三十年的书被禁到万历三十五年, 没有留下任何一部, 而万历三十五年以后到天启三年间, 又几乎每年都有刊本留存下来。现存李评本有十五种, 可分为甲、乙、丙三个系统, 李评本成书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 至万历四十一年(1613)。[7]

这时不但有《西游记》 李评本,而且《三国演义》 《水浒传》 的评点本也纷纷刊出。现在学术界虽然还有争论, 但大多认为是叶昼的伪作。晚明钱希言(1562—1638) 《戏瑕·赝籍》: “比来盛行温陵李贽书, 则有梁溪人叶阳开名昼者, 刻画模仿,次第勒成, 托于温陵之名以行, 往袁小选中郎, 尝为余称, 李氏 《藏书》 《焚书》 《初潭集》, 批点北《西厢》 四部, 即中郎所见者, 亦止此而已。数年前, 温陵事败, 当路命毁其籍, 吴中锓《藏书》 板并废,近年始复大行。于是有宏父批点《水浒传》 《三国志》 《西游记》 《红拂》 《明珠》 《玉合》 数种传奇及《皇明英烈传》, 并出叶笔, 何关乎李?”[8]

这里钱希言所说“近年始复大行” 的“近年” 也就是万历三十五年以后。稍晚的盛于斯(1598—1641)《休庵影语·西游记误》: “又若《四书眼》、《四书评》、批点《西游》、《水浒》 等书, 皆称李卓吾, 其实乃叶文通笔也。” “余最恨今世龌龊竖儒, 不揣己陋, 欲附作者之林, 将自家土苴粪壤, 辄托一二名公以行世。而读者又矮人观场, 见某老先生名讳, 不问好歹, 即捧讽之。若此等人, 尚可与之上下千古品骘是非乎? 因《西游》 误, 并及之。”[9]

评者对这些明末的记载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辨析和反驳, 而是做了这样的论述。

评者认为李卓吾评本, 批评者和《西游记》 作者是同一人, 一方面对作品做了非常正确的评论, 精当地把握全书主旨, 但又故意显示自己的浅薄, 以掩饰作者身份。一回总评对作品进行了正确的定位,正确点出了四个重点: 《西游记》 并非“戏论”; 评本将把关键之处“一一拈出”; “第一回有无限妙处”; 整部书主旨是“解脱苦厄”。这四条非常精当地把握了原著思想。但令人错愕的是, 行文中的评论反其道而行。第一大怪事是, 评者不介意显示自己的“肤浅”。第二大怪事是,卓吾评本异于其他评本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无一处“曲解”, 但极度缺乏“深解”。第三大怪事是, 批评都很敷衍, 不痛不痒, 甚至有为作者开脱之嫌。笔者认为, 如果卓吾评本是伪作, 则尖锐的批评意见很容易模仿, 不会如此扭捏; 如果卓吾评本是李贽所作但李贽不是原著作者, 以李贽的水平, 批评意见也应当足够尖锐, 没必要手下留情。在第一回“大哉乾元” 处, 卓吾评“从‘大’ 道理说起, 是会白嚼舌者”。有的版本将此句删去, 因其有侮辱作者之嫌。对比李卓吾对其他作品的批评, 批评意见都很中肯且有风度,所以此句更像作者自嘲。第四大怪事是, 骂人骂得出乎意料, 但又都是对的。至此, 笔者认为, 只有评本作者和原著作者都是李贽本人,才能完美解释以上四大疑点。如此安排, 主要目的首先是掩饰作者身份。因为李贽对当时流行的《水浒传》 《三国演义》 《西厢记》 都有评论, 如不评《西游记》, 则容易被怀疑, 卓吾评本的出现则撇清了李贽是原著作者的嫌疑, 避免原著因为作者遭封杀而被封禁; 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想违背自己布道的初衷, 故而一边在掩饰, 又一边在提示, 用隐蔽的语言点出要点; 最重要的是,卓吾评本还有保存善本的功能, 这也是卓吾评本比最早出版的世德本更完整、错误更少的原因。[4]842

评者这段论述就是说, 《西游记》 是李卓吾著, 李卓吾评点本也是真的。“卓吾评本的出现则撇清了李贽是原著作者的嫌疑, 避免原著因为作者遭封杀而被封禁”。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逻辑问题, 李卓吾怕《西游记》 署自己名字会被禁, 那么评点本署自己的名字不是也会被禁吗? 《李卓吾批评西游记》 被禁, 不是就等于《西游记》 被禁吗? 而且是“还有保存善本的功能”, “比最早出版的世德本更完整、错误更少的” 版本。

李贽是伟大的思想家, 他大胆地反对封建压迫, 具有挑战封建传统的战斗精神, 对封建统治阶级的统治起了冲击作用。所以, 他一生受压迫, 他的著作时时受到被禁毁的危险。他在《焚书·自序》 里说:“一曰《焚书》, 则答知己书问, 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 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 故欲焚之, 言当焚而弃之, 不可留世也。”[10]但他毫无畏惧, 真是 “惑乱乾坤胆气粗”“倒翻千古是非窠”[11], 不断发表“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 之类的惊世骇俗的言论。在明代 “四大奇书”中, 《水浒传》 “诲盗”, 《金瓶梅》“诲淫”, 屡被禁止, 而 《西游记》在明清两代从未被禁过。就在世德堂本《西游记》 问世的万历二十年(1592), 李贽写下了《忠义水浒传序》。请问他既然敢为被统治者视为眼中钉的《水浒传》 写序, 为什么不敢在对统治秩序无甚大碍, 不可能成为禁书, 而又是自己著的《西游记》 上署名呢? 这在逻辑上也是讲不通的。

总之, 《西游记》 李卓吾作者说, 没有文献依据, 全凭猜想又自相矛盾, 是难令人信服的。

古代小说名著作者问题成为“热点”, 这种情况有其历史的必然性, 今后还必须继续探讨。我们应该有“实事求是之意, 无哗众取宠之心”, 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只求有所进展, 并不想“一步登天” “一鸣惊人”, 用花样翻新的怪论来吸引眼球。采取严肃认真的态度和科学求实的精神, 把古代小说作者考察一步一个脚印地开展下去, 取得更大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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