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声
2023-10-11草予
草予
世人皆需食稻粱,也在为稻粱谋。一饮一食,不仅是一种需要,也是一种信仰。
人间至味,夸到上上等:色香味俱全,关照了眼、鼻、舌,没有耳,有意也无意。大概吃事上,耳是无足轻重者,贡献不及唇齿,愉悦不及鼻舌。
其实可以喊喊冤。煎、炒、炝、炸、炖,样样听得见,甚至腌、糟、酿、酱、风,也能听得见。入口之前,耳已饱餐。
吃事上,也唯有声,贯穿始终。
遥遥听见一声吆喝:好甜的瓜,好嫩的菜哟,还不见人影,先已舌尖生津,那甜,那鲜嫩早从耳入口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自然要夸,不可不夸,夸是让瓜甜飘到耳朵里,甘心情愿大包小袋买回来。
香,其实也是“声”,无声的声,透明的声。祭天祭祖,食物的香气上了天,也就把味道送达天上。炊烟幢幢的日子,望见自家房上白烟通天,就好像听见灶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吱吱啦啦叮当一串。野孩子疯在拐拐角角,也知道该回家了,母亲不需出面。
儿时一到夏天,豇豆便拿下餐桌上的半壁江山。对付那青绿色的丝绦,母亲从不借刀,总是用手掰成寸段,温柔待它。老过头的豇豆,只有两层皮,撕开了,食其豆,瓦红色,那么疏疏几粒。那时,最喜欢听“丝绦”寸寸断,清清脆脆,没有刀斧气。
肉类只得用刀,切成丝,切成块,切成片,厚切,薄切,顺纹切,逆纹切,声音全不一样。老友家的猫,爱吃生肉。刀肉相见,猫已在腿间左蹭右磨,急不可耐,耳朵灵极。在这之前,那只猫还在窗台,睡成一摊液体。
七碗八碟码齐,葱姜蒜各就各位,热锅起油,轰轰烈烈就起来了。煎炒蒸炖,一类烹调一路动静,一个厨房一种风格。厨房的门闭着,人在客厅坐,只听声响,几荤几素几菜几汤,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做饭的人,酒菜上桌已觉不饿,因为耳和鼻一直没歇。
大吃,小吃,声息也有区别。大开大合的席面,觥筹交错,你为我斟酒,我为你添杯,眼前明明晃晃几口热炉,沸汤咕嘟咕嘟冒气。席面越大,席面越是意义所在,吃什么不重要,吃个场面与气氛。家常饭,往往吃得安静,一人贪杯,也自斟自饮无人劝,有一搭没一搭的家常话。
忘了在哪里看过,一个人忽然馋起醋来,买了一瓶老醋站在路邊喝,咕咚咕咚落肚,喝得眼泪流了下来。只觉得那呷醋的声音很感动,那眼泪也流得轰隆大作,能叫人这般馋的,大抵也只有故乡了。
吃事结束,残汤剩水,杯盘狼藉,收拾起来也是乒乒乓乓,是个续曲尾声。身边有人爱洗碗,只因对这续曲着迷。爱洗碗的人,比爱做饭的人更顾家。
食声,也为吃个响,声音比滋味诱人。很多地方腌萝卜,必须脆,脆才得味,震得齿牙抖擞。听说有道地方菜,名即响肚,吃来咯吱有声,远近可闻。零嘴嚼头,一声脆也招人喜欢,声音就是招牌。食家前辈汪曾祺,发明塞肉回锅油条,油条切成寸半长小段,用手指将内层掏出空隙,塞入肉茸、葱花、榨菜末,下油锅重炸。口感酥脆,“嚼之真可声动十里人”。声动十里,香味只得自叹不如。
等自己老了,大油大盐都不想了,当然,五脏六腑也不答应。那时就喝白粥就咸菜。偶尔馋虫上来,跑去灶间听一回煎炒烹炸蒸煮炖,洋洋盈耳,也算解馋了。
(编辑 高倩/图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