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隐喻里返乡
2023-10-11张冬青
张冬青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出游,寻望。
苏轼送长子苏迈赴任,途经湖州,为释疑探访石钟山,驾小舟夜泊绝壁之下,风疾浪险,阴森可怖。然而苏轼怀着强烈的求知求真欲望,反对臆断,坚持目见耳闻,躬身实践,亲历风水相吞吐,声如洪钟,才慨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这小舟承载着士大夫质疑的勇气和追寻真知的求索精神。
沈从文在湘西风情里,构建了一条渡船,给凭水依山的茶峒,给一半着陆、一半在水的吊脚楼河街以生机。桐油、青盐、染色的五倍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船摆渡的是生活;历经岁月风雨的老船夫、一派真纯明净的翠翠、与人性较量的天保和傩送,船摆渡的是幽远的命运。
丰子恺闲梦江南到塘栖的水路上,游荡着一条客船,没有火车的快捷,没有渡轮的气派,却有画船听雨眠的恬淡自在。船家设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收纳客人的被褥、书册、烟袋、茶壶……下到船里,便如进了家。上得岸来,一碗花雕温热,几箸冬笋、茭白鲜美,人间慢境,娓娓舒展。这客船逃离了文明的围追,载来了市井人声松弛的幸福。
这是我们人生中的三条航船。它撑了真、善、美的长篙,在人间长河漫游。
我们在人生羁旅中回溯,流浪。
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却带着童年飞翔。船便是我成长中旋转的木马。
这些年,我坐过的那些船,向我款款驶来,闪着水波的微光。在三潭印月湖心岛,乘画舫游船慢享“明月印水渊,石塔来相照”的传奇景观;在重镇武汉,登长江游轮,感悟江汉朝宗的历史流变;在大连出海,望水天相接,感受船头将水面劈开的快意;在北戴河坐打鱼船,迎接第一缕霞光,欣享海鸥在船边欢悦地鸣叫……这些船载着我遇见远方,遇见不一样的自然,也遇见更安静从容的自己。
船是漂流在水上的动词。而房子,是大地的根。人,是个复杂的矛盾体,既想要身体的安顿,又希冀精神的流浪。我们在密密匝匝的生活里种植喜怒哀乐,盛夏的果实躲藏在绿荫里,等待一场隆重的收获,皑皑白雪覆盖了秋的金黄,又开始酝酿春的黎明。当生存逻辑在时间更迭中日益严密,渐趋固化,精神便开始蠢蠢欲动,妄图游弋。所以,人类总想漂泊。漂泊情怀是自由幻象下的寻根,是理想再造,是精神的出离。
我们在艺术隐喻里返乡,栖居。
然而,无论走多远,终归还是要回来。
在古代文人画中,天水苍茫间游荡着多少舟船?无论是寒江独钓还是挚友赏游,無论是兴尽归舟还是孤帆远影,或闲适,或隐逸,或伤感,或悲凉,无不寄寓了文人追古抚今的情思、宇宙寥廓的慨叹、人生微茫的忧思。他们临水凭风,心在舟中驭风而行,以“一苇之所如” ,凌“万顷之茫然”,以超尘出世的情怀体悟生命,却又心系故园,这漂泊的舟船俨然又是他们心灵的归处。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言:“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
船,它是一个文化符号,承载着文化期许、理想召唤;它是一个艺术隐喻,驻扎在灵魂逃逸的出口,带流浪的异乡人返乡。
(编辑 兔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