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设计讲述中国故事
2023-10-11许晓迪
许晓迪
2023年8月,王敏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 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
2001年7月13日,当北京申奥代表团在莫斯科登台陈述时,陈述报告的设计者王敏,正拖着一条病腿,在旧金山的朋友家中收看CCTV的实况转播。因为美国电视台不报道,他们在后院装了一人高、像口大锅的卫星天线,等到凌晨4点,准时打开了电视机。
当杨澜走上陈述台,王敏的心提到嗓子眼。那是整个陈述中的亮点,也是难点。PPT演示文稿里,嵌入了一个flash动画,上层是火炬传递接力的路线图,下层展示人类古文明发源地。以当时电脑硬件的水平,播放这样一个大容量的PPT,会有死机的风险。好在一切顺利。
那一天,当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说出“BEI JING”时,电视机前,欢呼、尖叫声一片。那一夜,也改变了王敏的人生轨迹。2003年夏天,他和家人离开工作、生活了10多年的硅谷,回到北京,以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为大本营,开始了为奥运设计奔忙的日子。
今年夏天,王敏回国20年。前几天,从20多岁到60多岁的学生们,从不同地方携家带口而来,在慕田峪长城脚下的瓦厂相聚。“特别庆幸,所经历的是一个非凡的时代,时代成就了很多可记载的故事。”聚会上,王敏和大家说,“但正如安妮·埃尔诺在《悠悠岁月》中引用的一句话:‘我们只有自己的经历,而它不属于我们。”
开眼看世界
在某种程度上,王敏的设计人生,鲜明地叠印着时代的变迁轨迹。“同龄人中的幸运儿”,如同大多数“七七级”,王敏也是如此自我认定。他的艺术之路,开启于在黑板报上画“马恩列斯毛”。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他正在一所中专教美术,把自己关进小黑屋,发愤突击,准备报考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
报考者超过2.5万人,拿到准考证的800多人。王敏从烟台出发,坐了一夜火车到济南,考了3天。那一年,他21岁。第二年初春,作为56名新生中的一员,他走进校园,就读于工艺美术系。那时,平面设计还叫“装潢”专业,教学上沿袭“文革”前的模式,学图案纹样、做包装封面,用手绘的方式画黑白稿。
国门初开,新资讯、新知识依然匮乏。学校图书馆只有几份杂志,其中一本来自日本的《IDEA》,像一扇窗口,让王敏和同学们看到了国际设计的发展趋势。“因为只有一份,很不容易借,班上一个同学和图书管理员说好,晚上借出来,一早还回去。”王敏回忆,“宿舍7个人,大家分工把里面的海报、图形用水粉临摹下来,豆腐块一样小小一张,贴到影集里。过一段时间再借一批,通宵做。”
有一次,一个荷兰艺术家代表团来美院参观。王敏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了座谈。“他们问,知不知道荷兰的艺术家?我们说当然知道,伦勃朗。还有呢?又说了几个古典画家。人家很失望,在中国美术教育的最高学府,居然没人听过梵高、蒙德里安的名字。”不久,杭州举办外国图书展览会,美院买下了所有美术书籍,图书馆库存激增,“各种不同流派的艺术都有,大家都有点顿悟之感,原来世界可以用不同的眼睛去看、用不同的方式来表现”。
王敏至今怀念那段充满激情的大学时光。“刚刚‘解放的韩美林老师,教我们如何把中国传统艺术转化为自己的设计语言;班主任孙晴义老师,功夫很多,外号‘孙大圣,带我们到桂林写生,把自然风景加工为好看的装饰画;年轻的陈守义老师,带我们去青岛、去温岭,试验不同的新画法;每个星期,徐君萱老师把家里的留声机和唱片拿到大礼堂,放古典音乐给大家听……”
毕业后,王敏留校任教,去广州参加青年教师培训班,学习“三大构成”(平面构成、立体构成、色彩构成)。每个周末,他都跑到五星级酒店的酒吧蹲守,搜罗丢弃的进口酒瓶子和包装盒,积攒起来,寄回学校当参考资料。
求知欲与好奇心的驱使下,1983年10月,王敏前往德国慕尼黑造型艺术学院与柏林艺术大学进修。相比国内设计的“手工劳动”,那时的欧洲已经出现了不少辅助工具和特殊材料。而等到1986年冬天,当他置身于美国硅谷那场“桌面出版革命”之中,更有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王敏(左)與保罗·兰德。
1990年,王敏(右二)在Adobe公司工作。
中国式申奥
上世纪80年代末,种种新技术、新工具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设计、印刷、出版行业的工作模式与运作流程。
“革命”开启之时,王敏就置身于风暴中心。1986年,他考入耶鲁大学,攻读平面设计硕士,师从“美国平面设计之父”保罗·兰德。这一年冬天,系主任阿尔文·艾森曼介绍他去Adobe做项目。在那里,他得以第一时间使用那些新工具, “特别激动,在电脑上,你可以随意地拷贝、编排文字,放大缩小、旋转重复”。尽管功能简单,甚至没有色彩,做一幅图,电脑可能就不堪重负而死机,“但它让我看到一缕新时代的晨光”。
那时,刚刚建立4年的Adobe,还是一家只有四十几人的小公司,却涌流着令人亢奋的气息。“工作之余在饭桌上、派对上,人们的话题常常是关于新技术的可能性,未来的趋势,新软件、新硬件。”王敏回忆,“一个关于字距处理的话题能够延续一个晚上,为字的完美呈现可以在电脑前废寝忘食。”很少有人预料到,这家公司将给出版、印刷、图像制作与设计行业带来一系列巨变,其龙头产品Photoshop,至今风行全球。
从兼职设计师到正式雇员,从资深艺术指导到设计经理,王敏在Adobe工作了12年,每天与不同文化、不同国家的设计师打交道。“那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环境,很多工程师的办公空间五光十色、五花八门,有的像微缩动物园,有的像微缩乐队,有的像画室,有的乱七八糟。”
1998年,王敏离开Adobe,与校友埃迪·李在旧金山一起以两方设计工作室作为平台,为Intel、IBM、Netscape、HTC等高科技公司设计企业形象与品牌宣传。
2001年的第一个星期,华文字库创始人、老朋友黄克俭从北京飞来旧金山,带来了一个特殊任务。这一年2月,国际奥委会考察团将来北京,听取北京奥申委的陈述报告。用什么工具完成陈述?黄克俭向奥申委推荐了PPT——这个今日每个“打工人”都能熟练操作的软件,在当时的中国鲜有人知。如何制作出一批代表中国高度、反映申奥主题的PPT模板?黄克俭第一时间想到了王敏。
1987年,王敏设计的Adobe挂历。
申奥陈述报告主题。
一周后,星期五半夜12点,王敏把17个主题元素的PPT模板打印好,连带一张电子版光盘,交到黄克俭手中。
3个月后,更重要的任务来了:设计7月13日在莫斯科的多媒体陈述报告。那时,王敏去山上滑雪,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两个多月,做完了设计方案,拄着拐杖来到北京。一下飞机,他直奔新侨饭店,第二天一早,会议室里十几台联网的电脑前,设计师们已开始工作——申奥倒计时,紧张地开启了。
“西方有句谚语,一幅图顶一千句话;我们的陈述报告要反过来,一个词、一个数字顶一千幅图。”在王敏看来,关键词、关键数字至关重要。GDP增长的曲线、新建场馆的面积与速度、“50万志愿者”……这些关键信息的准确呈现,回应、打消了奥委会对中国建设能力的质疑。王敏从体育外交家何振梁的讲稿中提取了一句话作为报告题目:“13亿人的梦想!”这句打动人心的口号,也印证着中国人汹涌的申奥热情。
1993年申奥失败的阴霾笼罩在国人心头,带来此次“只许成功”的巨大压力。那段时间,王敏每天凌晨2点半离开办公室,第二天8点准时上班,经历了无数不眠之夜、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翻来覆去地比稿。
正式彩排前一晚,大家已熬了两个通宵,电脑却在此时死机,做的东西全没了。所有人躺倒在地,一蹶不起。彩排9点开始。排练室是比照莫斯科会场1:1复刻的,投影仪是从香港空运来的,李岚清、刘淇、何振梁、杨澜等陈述人都要上台,按照最终的流程,一秒不差地走一遍。
2008年北京奥运会奖牌和体育图标。
早上6点,黄克俭接到王敏的电话,赶来新侨饭店,看到他穿着布鞋,站在地毯上,因为出汗,脚下湿了一片。“我对他说,Curt(黄克俭的英文名),我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从这里跳下去,二是拉着行李箱赶紧逃走,没法面对大家。”黄克俭让他冷静,赶紧重新恢复,坐上车,赶往会议中心的路上还在做。到了9点,一切有惊无险。
终于,历史性的一天到来。“13亿人的梦想”,当PPT放到最后一张,王敏心中的石头落地。他准备兑现自己对奥申委的承诺:北京申奥成功,一定回来做奥运设计。
离开硅谷时,好朋友们举办了欢送会,写诗相送。“小菜几碟思故土,大潮万丈望神州。炼修廿载成正果,漫卷画书越从头。”“海外山间故国园,无限风光任周旋。采得百花成蜜后,为国辛苦为民甜。”这些诗句,今天读来,王敏依然激动万分。
设计为人类的共同福祉
2003年夏天,王敏出任中央美院设计学院院长,开始了“为国辛苦为民甜”的日子。2004年1月,他在中央美院建立了“奥运艺术研究中心”,以此为平台,组织学生老师参与奥运形象与景观设计——这无疑是世界上最大、最复杂,也最具挑战和折磨的设计项目。
如何以设计讲述中国故事?以色彩景观为例。王敏带领团队,花大量时间分析中国古代的色彩体系,逛故宫、转胡同、登长城,寻找能代表中国、代表北京的色彩,最终确定了色谱,给主要颜色赋予别致的名字:中国红、琉璃黄、国槐绿、青花蓝、长城灰、玉脂白。这些名称,让北京奥运会有了自己的专属色彩,有了生命力和故事。
他们从篆书中得到灵感,设计了一系列风格鲜明的单项体育标识,尽展中国书法之美;在火炬接力景观中,他们加入织锦元素,核心图形既有祥云,又有如意和飞天绶带,如水墨悠扬、行云流水。
而最广为人知的“金镶玉”獎牌,则是从100多个方案中竞标胜出。团队克服重重困难,在全国各地找工厂和技术人员,解决玉的脆弱性问题。在最终的抗摔打实验中,奖牌从两米的高度扔到水泥地上,金属都弯曲了,玉丝毫未损,“金镶玉”由此问世,成为奥运奖牌设计的经典之作。
通过奥运设计,中央美院获得国务院嘉奖,赢得国内外的广泛关注。2009年,美国《商业周刊》将中央美院列为“30家世界最好的设计学院”之一,那时距设计学院成立还不满7年。此后,从南京青奥会、深圳大学生运动会到北京冬奥会等体育赛事,美院师生都承担了设计工作。
如今,面对第四次工业革命与人工智能带来的冲击,王敏仍在思考求索。当年,他置身“桌面出版革命”的风暴中心。面对大量品质低下的文字应用,许多传统设计师深恶痛绝,用电脑还是不用电脑,每次开会都争论不休。然而,当新技术的泡沫消逝,是人的想象力、创造力,是文化积淀的审美内涵,让技术最终成为推动进步的力量。
今天,围绕人工智能的讨论众声喧哗。王敏更倾向于乐观的一面。“这是一个极具挑战、充满机会,又令人兴奋的时代。我们常说科学艺术应该共生,因为它们的终极目标都是美。而技术与设计应该结合,因为它们的目标都是为了人类的共同福祉。”
“设计可以是好的艺术,但设计不等同于纯艺术。”王敏说,“设计不仅仅是创造美的过程,设计师的专业生涯更像一场传道之行——要为社会的需求和发展寻找创造性的解决方案,为人类的共同福祉,做出有用的设计、好用的设计。”他相信,“只有当设计师仰望星空、胸怀人类命运时,设计才不再仅仅是一个维生的职业,不再只是一种技能,而是改变未来、创造未来的动力与工具。”
王敏
1956年生于山东烟台,1977年考入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2003年担任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院长,2006年—2008年出任北京奥组委形象与景观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