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汉学家普塔克：“海上丝路”本就是合作之路

2023-10-11郑敖天

环球人物 2023年19期

郑敖天

罗德里希·普塔克

“在中国，自豪地谈论‘郑和精神的传统由来已久，与之关联的是追求开放性、多元化、经济活力的愿望和一种更公正的国际世界秩序。”德国历史学家罗德里希·普塔克在《海上丝绸之路》一书中这样写道，“明代早期的航海活动早已被视为和平崛起、经济增长和文化交流的表达。中国希望以此和英美世界的帝国主义诉求划清界限”。

普塔克是德国汉学界研究中国海洋史和澳门史的权威，《海上丝绸之路》中文版4年前出版后广受好评。在“一带一路”倡议提出10周年之际，《环球人物》记者专访了普塔克。我们从他与海上丝绸之路结缘的那本“奇幻版郑和下西洋”开始聊起。

海上《西游记》

《环球人物》：您的著作《海上丝绸之路》在中国影响甚广，您是如何产生对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兴趣的？

普塔克：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最初的研究方向并不是历史，而是中国的古代文学。在研究元明文学时，我研究了明代杂剧《奉天命三保下西洋》和明代小说《三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下简称《西洋记》），这些作品使我对海上丝绸之路产生浓厚兴趣，成为我研究的起点。

在我眼中，《西洋记》与《西游记》有很多相似之处。两部作品都讲述了一段发生在“丝绸之路”上的奇幻旅途：《西游记》讲的是唐三藏师徒一行人通过陆上丝绸之路到西天取经的神话故事，而《西洋记》通过郑和、王景弘等人在海上丝绸之路上斩妖除魔的故事，展现了作者对这条航线的奇幻想象。1986年，我出版了研究《西洋记》的德文著作，从此对中国海上贸易、中国海洋史越发感兴趣。我现在的研究兴趣集中在宋、元、明时期的海洋史以及澳门史。

普塔克著《海上丝绸之路》。

《环球人物》：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远距离海上贸易航线之一，海上丝绸之路是如何形成的？

普塔克：我们可以从郑和航海图讲起。这张15世纪的航海图以南京为起点，一直延伸到东非和阿拉伯半岛，并将一路上的众多海域通过航线连接起来。但这还不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全貌。如果你去询问日本学者，他们会表示日本海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讲，海上丝绸之路是在过去两三千年中逐渐形成的一条贸易路线，将许多原本独立的海域连接起来。这与欧洲通往美洲的“大西洋航线”是截然不同的。

问题是，这条路线是如何连接起来的呢？有学者认为对某些特定商品的需求，以及航海技术的发展，促成海上丝绸之路的诞生。与此同时，当你去研究东海、孟加拉湾和阿拉伯海时，你会发现这些海域之间在海况、航线与贸易环境上都有着巨大的不同。如果一艘商船想要安全地通过这些海域，就需要对当地海情极为熟悉的水手与导航员。而当时海洋地理知识的分享途径并不顺畅，很多导航员不愿意向外人分享自己的航海知识。

那么，是什么因素促成航海知识的分享呢？有一种历史推断是：中国航海家在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根据历史资料记载，中国航海者在东南亚和印度洋地区有着悠久的跨洋航海历史。在伊斯兰文明崛起后，来自阿拉伯地区的航海家和其他伊斯兰国度的航海家们，也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做出很大贡献。由此可见，在过去几千年中，海上丝绸之路是一条处于不断的动态发展之中的国际化航路。不同的文明，在不同的时期，都为这条航路的形成和发展做出了贡献。

《环球人物》：有学者认为，海上丝绸之路体现了中国的“商业文明”，您是否赞成这一观点？

普塔克：从历史来看，农业和商业在中华文明中的地位是不断变化的。

在秦汉时期，农业无疑在古中国的经济生活中占统治地位。但如果我们观察宋朝的历史，我们就能看到商业和贸易在中国社会中起到越发关键的作用。尽管“商”并不受传统的儒家学者尊重，但是“士农工商”这一体系并没有真实地反映中国古代的经济生活。以明朝为例，农业往往是其内地省份的经济支柱，但是在沿海省份，海上貿易起到的作用就更为显著。1567年明朝政府开放海禁后，商业在社会中的重要性更是日益提升。

从这个角度来讲，中国可以说是一个融合了商业与农业的“二元文明”。这一身份，对于现代中国的发展也有着深刻影响。

郑和航海图。（局部放大摹绘）

被中断的和平之路

《环球人物》：几千年来，海上丝绸之路上没有出现“大国争霸”的现象，您认为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普塔克：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历史现象。几千年来，海上丝绸之路一直是个和平的国际贸易系统。尽管海上丝绸之路途经很多强大的国家，包括曾拥有庞大的海洋舰队的明朝，但这些国家都没有企图使用武力将航线归于自身统治下。曾七下西洋的郑和并不是一名军事统帅，而是一名外交官。有学者认为，郑和舰队并不是一支军事化的舰队，其装备的火器数量有限，目的是自卫。

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海上丝绸之路途经的国家虽然地理区位和文化迥异，但他们之间能保持一定程度上的相互尊重，这确保了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不同国家之间的和平交往。用现代语汇说，这些国度的君主们对“双赢”局面更感兴趣。这种国与国的开放性会让人们联想到今天的联合国。在海上丝绸之路上，你可能会看见中国人、马来人、阿拉伯人和葡萄牙人在同一条商船上工作。在不同的海域，船长和商人们可能会使用不同的通用语言：在中国南部沿海可能会使用中文，在马六甲地区使用马来语，在红海则使用阿拉伯语。

与此同时，文化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海上丝绸之路上的水手和航海家们不信仰侵略性的文化。例如中国水手们信仰的“妈祖”就是一个庇护性的和平神祗。海上丝绸之路上的旅行家和航海家们的游记往往妙趣横生，充满了对航线上不同国度的详细记录与赞美，他们的航海观与后来的欧洲殖民者显然不同。

马来西亚马六甲郑和文化馆中展出的郑和舰队船只模型。

《环球人物》：从16世纪晚期开始，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逐渐被殖民主义者打断，您如何看待这一过程？

普塔克：欧洲人对海上丝绸之路的影响是复杂的。最早利用海上丝绸之路的欧洲人主要来自葡萄牙和意大利，他们是这条贸易线路的直接参与者。这些欧洲航海者的目标是与中国建立贸易联系，并乐于去适应当地已存在的社会体制。虽然也有冲突，但这些欧洲航海者整体上能被海上丝绸之路沿途国家接纳，在各地的国际化港口中居住。利玛窦、汤若望等欧洲传教士顺着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国，促进了东西文明的交流。一些欧洲旅行者也将亚洲的部分情况和正面形象介绍到了欧洲。

然而，这一情况到16世纪出现改变：来到亚洲的欧洲航海者开始越发军事化。这些殖民者装备了更多、更先进的火器，并试图借此征服海上丝绸之路上的国家。17世纪初成立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就是殖民征服的工具。

欧洲航海者角色的转变背后是深层次的社会与宗教变革。例如，欧洲16世纪兴起的加尔文教派主张那些受到“上帝恩典”的人注定将获得财富和声望，这为欧洲殖民者在亚洲的扩张提供了意识形态上的基础。19世纪，受所谓“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该思想常被美国殖民主义者用来鼓励殖民扩张）”思想的影响，美国也加入了对亚洲的殖民行列中。在这种情况下，海上丝绸之路逐渐被残酷的殖民主义秩序所取代。

殖民主义秩序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反面。在殖民者眼中，亚洲人不是贸易的伙伴，而是征服的对象，被殖民者的文化被贬低甚至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