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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开蒲 行走荒莽60载的生态学家

2023-10-11叶菁菁

中国新时代 2023年10期
关键词:亚丁九寨沟小叶

| 文 · 叶菁菁

印开蒲从事中国西部地区植物生态学和保护生物学研究,

在过去的60多年中,他从一名科研辅助人员做起,踏遍四川山川河流,

见证并记录了中国西部生态环境的变化。

印开蒲是谁?

你也许不认识他,但一定对九寨沟、稻城亚丁,以及人们所热爱的国宝大熊猫有所了解。印开蒲,就是默默在幕后,致力于提升这些“国家名片”影响力的那个人。

印开蒲从事中国西部地区植物生态学和保护生物学研究,在过去的60 多年中,他从一名科研辅助人员做起,踏遍四川山川河流,见证并记录了中国西部生态环境的变化。他是九寨沟和稻城亚丁最初的“伯乐”。半个多世纪前,他奔走呼吁中止林木滥伐、建立自然保护区,尽己所能护住了大片川西秘境。他遍访万里山川,找到了五小叶槭等多种曾被认为已然灭绝的珍稀植物。他用镜头记录下了中国西部生态环境的历史变迁,再集结出书……

与植物的深厚情缘

1960 年,17 岁的印开蒲高中毕业。恰逢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农业生物研究所(现成都生物研究所)招生,从小喜欢植物的印开蒲就这样成了一名植物学研究人员。

“一开始只是见习。我绘画底子好,写字漂亮,就被送到了西南师范大学(现西南大学)地理系学习绘图。”如今印开蒲案头上常放着一本《四川植被》,里面展示的植被分布图,就是出自他手。这本于1980 年出版的书籍,记录了四川省的植被基本类型、分布区域及植被的利用和保护。

标本夹、绳子、砍刀……印开蒲回忆起年轻时的工作,用“条件艰苦”几个字来概括。“我们在野外都是就着干粮吃咸菜,交通全靠两条腿。有时候要爬上树采集标本,有时候甚至要到悬崖边上去采集标本,因此我们要带足自己常用的工具。”印开蒲常常一走就是半年时间。

有时候,为了了解一个地区的植物群落和资源植物分布规律,印开蒲和他的同事们必须从山脉最低处开始,一路行走至植物分布的高海拔区域,有时甚至需要沿着山脉的不同方向进行对比考察。一天下来,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只会机械地向前移动。

2020 年6 月,印开蒲在四川省茂县参加科考(资料照片)

18 岁的印开蒲参加“四川轮藻植物”考察,到川藏线上采集轮藻植物标本。那一次,他和科研小组的其他成员搭上了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从成都出发,花费了整整1 周时间,才抵达甘孜州康定县。“出门几十里,下车十几回,推车无数次。”直到现在,印开蒲回忆那次旅途都觉得艰辛,“路面凹凸不平,人在车里被甩上甩下,一天下来,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屁股几乎都变得麻木了。”

尽管工作中经历了诸多的艰辛,但让印开蒲欣喜的是那份丰硕的成果。

1969 年-1972 年,印开蒲参加了四川薯蓣植物资源调查工作,他担任起川东调查队队长助理,并兼管全队财务。“那时为了核实一个未知的薯蓣种类,我们一行4 人徒步翻越了海拔高达4800米的小金县蛇皮梁子垭口。”此番薯蓣植物资源的调查成果,成就了“穿龙冠心灵”和“地奥心血康”两种药物的成功研制,当年川东调查队的总结报告便是印开蒲一个字一个字手写的。

九寨沟和稻城亚丁最初的“伯乐”

直到如今,印开蒲仍然能清晰记忆起他第一次来到九寨沟和稻城亚丁后,被自然之美触及灵魂的几个瞬间。

1970 年,印开蒲因参加四川薯蓣植物资源调查,来到南坪县(现九寨沟县),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九寨沟。

当他到达双龙海一带时,童话般的美景令他震撼,“尤其是我看到沉没在水中的钙华长堤和树木,随着湖水荡漾而晃动,让我如痴如醉”。从那一刻开始,印开蒲与九寨沟就结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不解之缘。

印开蒲对九寨沟的壮美景色印象深刻。第二次来到九寨沟,则是5 年后。1975 年,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吕荣森带着照相机,为九寨沟留下一批彩色照片。

1978 年8 月,印开蒲第三次来到九寨沟时看到这里有被破坏的可能,忧心忡忡。在所领导和研究室的支持下,印开蒲执笔起草报告,建议建立九寨沟等一批自然保护区。在多方共同努力下,1978 年年底,九寨沟自然保护区批准建立。

当年的彩色照片至今仍被印开蒲精心保存着,而那份铅字印刷的正式报告及手稿则被保存在中国科学院档案馆中。2004 年,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生态研究中心开始承担九寨沟保护的科研工作。一系列宝贵的原始档案为后续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助力,印开蒲感叹,“每一个新课题开始前,都要查阅档案,年轻的科研工作者们能够得到更多直观的感性认识”。

印开蒲也是第一批进入稻城亚丁的中国科学工作者。“1973年,在四川西部植被调查中,我们成为国内第一支进入亚丁的科研团队。”印开蒲将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当地藏族老乡爱在一楼养牲畜,二楼住人,三楼储藏粮食,我借住的那家,还有个阳台。”

乘着夜色,沿楼梯从房间拾级而上,眼前的景色,让他不由屏住了呼吸,感觉仿佛飞了起来:“一轮清静的圆月,高高悬挂在幽蓝深邃的苍穹,繁星满天没有一丝云彩,星光照耀下,近在咫尺的雪峰像一尊巨大透明的水晶,银光熠熠。”这些美景,印开蒲都记录在了他的科考日记中。

1982 年,在全国第一届自然保护区学术讨论会上,印开蒲交流了名为《四川自然保护区建设中的有关问题》的论文,提出应该在小贡嘎山建立自然保护区,并以亚丁村的村名将保护区命名为“稻城亚丁自然保护区”。

很快,这一自然保护区建设被正式列入规划,从县级到州级到省级,一步步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03 年7 月10 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执行局在巴黎召开的会议上,把亚丁列入联合国MAB 保护计划之中,亚丁正式加入世界人与生物圈保护区网络。自此,筑起坚强的保护屏障,并不断走向世界。

多年以来,印开蒲先后参与并起草了20 余个自然保护区的设立建议,倾尽全力守护着祖国的名山秀水。

寻找发现五小叶槭

作为世界上最具观赏价值的两大槭树之一,五小叶槭——以其独特的叶型、高雅的树冠形状和秋季绚丽夺目的色彩闻名于世。

五小叶槭是我国四川的特有物种,按照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等级标准,属“极危物种”。

1929 年7 月,美国植物学家、探险家洛克首次在四川省木里县雅砻江西岸发现了它,并留下了标本,经鉴定为槭树属的一个新种。1937 年,我国植物学家俞德浚在木里县考察时,第一次采集到了带有成熟种子的五小叶槭植物标本。

然而,在之后的近半个世纪里,植物学家却再也没能在野外见到它们。由于五小叶槭的原生分布区森林采伐严重,生态环境被极大改变,加之原有资料记载的分布区不明确,国内外植物学家一度认为五小叶槭已在原产地灭绝。直到1974 年,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进行四川西部植被考察时,在贡嘎山西坡雅砻江支流九龙河下游的九龙县城关洛莫村,意外采集到了两份五小叶槭标本。这一消失了近半个世纪的珍贵物种重新出现,立刻引起业内的关注。

1987 年夏,《中国植物红皮书》第二册开始编写,五小叶槭被列入编写名录。编委会将调查五小叶槭的任务交给印开蒲。

为了寻找五小叶槭,印开蒲连续跑了3 年。由于当年还没有使用GPS 设备,记录的采集地点范围相当广泛,“对于这样一种本身分布就十分稀少的物种来说,要想在峡谷密林中找到它,无异于大海捞针”。

1987 年,印开蒲尝试了两次,但都未能找到。第二年,他手脚并用在灌木林下爬了3 天还是没有结果。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却偶然发现了一位藏族老人。老人用来装小猪的背篼面上遮阳的树枝,竟然是他寻找已久的五小叶槭。

按照老人指引的方向,印开蒲找到了九龙县的五小叶槭种群,大约有20 多棵,大部分树枝有被砍伐过的痕迹。然而,所有的树上都没有找到一粒果实,而根据《中国植物红皮书》的编写要求,只有采集到带有果实的标本、拍摄到有果实的照片,才能算完成任务。印开蒲在地图上标记了五小叶槭的详细生长地点,并决定下一年再来。

1989 年7 月,印开蒲再次来到九龙县,如愿以偿地采集到了带果实的标本并拍摄了彩色反转片。在回县城的路上,印开蒲等人遭遇了滂沱大雨和泥石流,险些丧命雅砻江。为了纪念这次不同寻常的经历,印开蒲写了一篇题为《一张难得的照片——五小叶槭拍摄追记》的文章,刊登在我国《植物杂志》1997 年第5 期上,他拍摄的照片被用在了该期杂志的封面。

推动大熊猫及其栖息地保护工作

比起自然保护区的建立,印开蒲与大熊猫结缘,更是一次偶然。

2001 年,印开蒲在实地勘察中发现:茂县土地岭南北两侧,多次发现大熊猫活动的痕迹,但在相距仅四五千米的两处地方,活动痕迹却突然中断。这个“走廊”的中断,主要原因竟是一条连接茂县和北川县的公路。

后来,根据全国第三次大熊猫调查结果,印开蒲向四川省人民政府呈交了《关于建立岷山山系大熊猫和金丝猴等野生动物生命走廊的建议》。

同年,经原四川省林业厅批准,“岷山土地岭大熊猫生命走廊”建设项目启动。两年后,多家单位和机构联合行动,在大沟土地岭茂(县)北(川)公路山脊两旁,实施“岷山土地岭大熊猫生命走廊”的建设项目。

“2019 年,为了保护大熊猫,我曾被当地民众举报。”印开蒲在回顾这个事件时,仍然觉得既好笑又无奈。

原来,在土地岭大熊猫走廊带建设过程中,项目施工需要对茂县光明乡马蹄村的油松和华山松林进行改造,没想到,竟引来了当地民众的举报。“当时,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是孤勇者,为了保护环境站在时代前锋,不被理解甚至被嘲讽,但因为老百姓举报,我突然意识到,大家都在保护环境,只是以不同的方式。”

“幸好,我们也没辜负百姓的期待。”经过各级主管部门的批准,这条为大熊猫修建的绿色走廊带,在经过长达18 年的等待之后,终于在2020 年8 月,在监控中拍下了野生大熊猫岷山A 种群向走廊带靠近的足迹,“我们的努力与等待都没有白费”。

同样为大熊猫“让路”的,还有盘踞在岷山北部的黄土梁走廊带,位于九寨沟县、平武县、青川县和甘肃省文县之间,长约30 公里、平均海拔3000 余米,四周有近10 个和大熊猫有关的保护区。2017 年5 月,始建于九环线上的黄土梁隧道竣工,此后往来九寨沟的车辆无需再绕行山顶,为岷山北部的大熊猫迁移留下了珍贵的生命廊道。

在熊猫走廊带附近建设的一些重大工程,也采取了迂回避让措施。“成兰铁路穿越岷山,我们设计避开大熊猫的栖息地,跃龙门隧道等多个隧道为此拐弯,增加了20%的建设量。”设计单位中铁二院成兰铁路项目经理周跃峰说,毗邻大熊猫国家公园九顶山片区的跃龙门隧道出口特地设置了声、视屏障,最大限度减少对动物的惊扰。

用影像见证西部百年生态变迁

2023 年1 月,印开蒲主编的《百年变迁——两位东西方植物学家的影像重逢》(简称《百年变迁》)正式发行。

《百年变迁》由275 组实景对比图、200 张野生花卉图及相关文字描述组成。相较于13 年前出版的《百年追寻——见证中国西部环境变迁》(简称《百年追寻》),读者不仅可以了解到中国西部地区过去百年的自然生态和社会历史变迁,更能看到最近10 年西部地区生态环境加速恢复的喜人成果。

印开蒲聊到自己与百年前的植物学家如何结缘,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丛山峻岭里。

1997 年,接待前来四川访问的英国皇家园艺协会会员时,印开蒲看到了英国博物学家威尔逊在中国西部拍摄的老照片。100年前,威尔逊先后5 次深入我国西部收集植物,并留下了大量照片。让印开蒲十分激动的是,这些照片上的大多数地方他都曾去过。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去这些老照片的拍摄地点,重新拍摄照片,通过新旧照片的对比,来研究中国西部环境的变化。”

印开蒲先是花费几年时间研究路线、搜集照片,又用整整6 年,跑遍了四川、重庆、湖北等许多地方,走完了全程。路途中,不论多么劳累、时间多晚,印开蒲都坚持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下路线、拍照的经纬位置等科考信息,以及一路的科考成果和见闻,最终汇总成近20 万字的文字资料,为后来的科学考察者提供了详实而有价值的参考。

2010 年,集纳250 组对比照片的《百年追寻》一书面世,引起国内生态学界与公众的关注。

《百年追寻》出版10 余年来,印开蒲和他的团队从未停止对中国西部生态变化的关注,“像这样的影像素材如果可以积累3 到5 年,那未来对中国西部环境的研究,将积累又一整套更完整的研究资料。”于是印开蒲带着团队又出发了。

拍摄是辛苦的,也是欣悦的。印开蒲沿途结识了好多朋友,获得了许多指引和帮助。

他说,《百年追寻》出版后,越来越多的人联系到他,主动寻找起剩下老照片中的未知地点,加入了这场记录生态变迁的“时空对话”。他们围绕在印开蒲的身旁,逐渐壮大成一支上百人的摄影团。这也给进入耄耋之年的印开蒲再度出发的勇气。

不论何时,行走于荒野莽林之间都非易事,而对于年事已高的印开蒲来说更是如此。为了爬上威尔逊在中国西部经过的海拔最高点——丹巴县境内大炮山东北坡的一处海拔4560 米的垭口,印开蒲骑着一匹未经训练的小马,几次在灌木丛中被绊下来。“给我带路的当地林业局同志让我休息,他去帮我拍那一张照片就行。”但印开蒲坚决不同意,“我必须亲自去到那处地点,才对得起‘百年之约’。”从山上下来后,印开蒲的两条腿都瘫软了,他被同行人“拖”回了县城。

百余年前,威尔逊之路是一条植物采集之路。今天,这条路俨然成为一条见证中国西部百年变迁的路。印开蒲说:“作为一名生态学工作者,我希望通过这些照片,在寻找尘封往事、感受中国百余年历史与社会变迁的同时,唤起我们对历史应有的尊重和对自然应有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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