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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尔喀索斯图像史:自恋少年还是追梦少年

2023-10-11方媛

河北画报 2023年20期
关键词:拉维斯卡拉瓦索斯

方媛

(上海外国语学院贤达经济人文学院)

一、文字里的纳尔喀索斯

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第三卷《纳尔喀索斯和厄科》算得上是最早涉及少年自杀的故事,讲的是少年纳尔喀索斯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无法接近又无法自拔故事。纳尔喀索斯美得惊世骇俗,所到之处,少不了女人女仙们的爱慕,但因傲慢执拗,女人女仙们都识趣地嚼咽下萌动的芳心,躲他远远的。仙女厄科是个例外,在森林里只看了他一眼便不由自主地尾随。被少年发现后,仙女张开手臂献上拥抱,而少年却冷冷地让她走开。丢了面子,也丢了魂,厄科躲在山洞中暗自神伤,形体都消散了,只留下作为回声的生命。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决定惩罚这个如芳心粉碎机般的少年,择了一个夏日,引他至亮如白银的池塘。在明晃晃的池水中,少年看到自己的倒影,为之倾倒,可对倒影的爱得不到回应,最终形神耗尽,变成了一朵水仙。

他(那喀索斯)在悲伤的同时,撕下了长袍的上衣,用苍白的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他的胸口泛着微微的红晕,就像苹果有时一半白一半红一样。就像未熟葡萄的浅紫色,过了一会儿,水池就平息了,看到那泛红的胸口,他再也受不了了。就像黄蜡在暖火下融化,银霜在暖阳下融化一样,他无法忍受爱情火焰的折磨,正在慢慢被消耗。红白褪去,活力褪去,心灵愉悦的光彩褪去,连艾科深爱的躯体都留下了……他疲倦的头埋在绿草上,死神闭上了那双仰慕主人的眼睛。优雅。来到冥界后,他一直在冥河中寻找着自己的影子。他的姐妹们——奈亚斯——捶胸顿足,剃光头,以哀悼他们的兄弟。德里亚德斯[插图]也很悲伤,艾科也重复了他们的哭声。他们为他准备了柴堆、劈开的火把和葬床,但他的尸体却无处可寻。他们没有找到尸体,而是发现了一朵花,花心为黄色,周围环绕着白色花瓣。

由爱入悲的情节虽平常,但爱恋对象指向自我的特殊性,让人对故事印象深刻。随着时间的沉积,纳尔喀索斯Narcissus被捶打成了一个扁平的英文单词narcissism(自恋)。这个英文单词衍生出了诸如narcissistic(孤芳自赏的),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自恋型人格障碍),narcissistic neurosis(自恋神经症)等充盈着缺陷感的词汇。性格缺陷(自恋)会导致悲剧(自杀)似乎成了纳尔喀索斯Narcissus稳定语义。但与扁平的,抽象文字不同,图像中纳尔喀索斯的形象有着更多样性的阐释。本文截取了欧洲艺术史上极端矛盾的两个纳尔喀索斯形象,一个出现在英国象征主义画家约翰·威廉·沃特豪斯1903年创作的油画《纳尔喀索斯和厄科》中,所谓自恋少年的形象。另一个出现在意大利巴洛克画家卡拉瓦乔1597年的《纳尔喀索斯》中,一个不妥于现实的追梦少年的形象。

二、自恋少年

约翰·威廉·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1917 年)英国前拉斐尔兄弟会的一员,因描绘亚瑟王传说中的女性而闻名,他的大部分画作都是基于荷马、奥维德、莎士比亚等作家的文学作品。

沃特豪斯的《纳尔喀索斯与厄科》的背景是田园诗般的树木繁茂的风景,旁边有一条有岩石边缘的小溪。纳尔喀索斯俯卧着,头悬在水面上,对自己的倒影正看得着迷。他半身着红色长袍,象征着他炽热的自我欲望。仙女厄科则坐在溪对岸附近,右手紧握一棵树,凝视着纳尔喀索斯。她穿着一件粉色长袍,也许淡粉色反映了被动、闷烧的爱。她局促的姿势反映了她的单相思。

沃特豪斯的这幅画显然与文字中形成的纳尔喀索斯的形象比较接近。首先,花费了大量心思刻画美景,尽管采取了竖向构图,却无所顾忌地将地面延展到天边,在其上布景造园。整个背景中的植物种类数不胜数,仙女厄科被争奇斗艳的花围绕,她的右手边长着黄旗鸢尾花,赤褐色的头发上戴着一朵红色罂粟花,背后的草丛中是白色的水仙花,水中还有一朵黄色的睡莲。其次,画家还特别强调了仙女厄科的存在感,她的位置要比纳尔喀索斯还靠近观众,她坦露着身体,紧紧挨着河边坐着,温柔地凝视着少年,他们之间的距离几尺而已。但不管是沉浸其中的美景还是触手可及的美女,都引不起纳尔喀索斯的兴趣,他死死地盯着眼前比澡盆稍大点的水面。怀特豪斯好像在说:“风光旖旎,女仙相随,可惜了如此诗意,被少年的自恋毁了。”

三、镜像阶段

但纳尔喀索斯自恋吗?现代心理学研究中,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年)极力否认这一简单的论断,在他的精神研究中,把对自我形象的迷恋称为“镜像阶段”,指出自我意识就出现在这个异化并迷恋自体形象的时刻。

拉康的镜像阶段是指,婴儿在镜子中认出其自身的形象,并试图驾驭这一形象,最终把自己等同于镜像的阶段。最开始,孩子混淆了自己的形象与现实,不过,他/她很快就认识到此一形象是自体的,继而接受该形象就是其自体的形象——亦即:其自身的映像。最终快乐地对它沉迷。镜像阶段的重要性在于孩子第一次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具有一个整体的形式。然而,镜像阶段也是陷阱,镜子中自体形象的完整与被掌控的感觉与人们对自己身体的真实体验---四分五裂的,支离破碎,不受控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因此,镜子阶段重点在于婴儿“认同”了自己在镜中的完整字体形象,并把这个形象等同于自己。这种认同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倘若没有它所建立的对掌控的预期,我们便永远也无法形成自我意识。但是,我们也应认识到,镜子阶段是一出戏剧,镜中完整的生命体验和破碎自我之间的戏剧化的张力,不仅使得主体更认同虚幻镜中形象,以至于真实的破碎自我成为一种无形压力,甚至发展成生命不能承受的重量,

在拉康看来,自我便出现在孩子异化并迷恋自体形象的时刻。自我是被建立在整体性与主人性的虚幻形象的基础之上的,而且正是自我的功能在维持着这种一致性与主人性的幻象。自我的功能即是一种“误认”,这既是一出喜剧,因为在镜像阶段中建立了自我意识,但也是一出悲剧,这种误认埋下了自我分裂,以及对虚幻自我的认同。

回头再来看奥维德的《纳尔喀索斯和厄科》会发现,奥维德对纳尔喀索斯逐渐沉迷自己倒影的过程与拉康镜像阶段的描绘很一致。首先,故事背景告诉我们,这是纳尔喀索斯第一次通过镜面看到自己的倒影,一开始,纳尔喀索斯有没有把倒影等同于现实中自己。慢慢地,他才发现倒影是自己。继而沉迷镜像形象,因为有了他的存在,他自己才觉更完整。而当他认出倒影是自己时,他已离不开这个幻觉。

我爱一个人,我可以看到他,但我所爱的,我可以看到,却不能拥有。爱这个东西真是令人困惑。最让我不舒服的是,我们不隔海,不隔路,不隔山,不隔城门。我们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水。他自己也想让我拥抱他,因为每当我向清澈的水伸出嘴时,他就抬起头想要向我伸出嘴。我认为我与他的接触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我们之间的联系如此紧密,几乎没有任何障碍。不管你是谁,请出来!独特的青春,你为何躲着我?当我差点碰到你的时候你逃到哪里去了?我想我的外表、我的年龄,不会让你回避!很多仙女都喜欢我。你对我的善意给了我希望,因为每当我向你伸出援手时,你也向我伸出援手,我微笑,你也向我微笑,当我哭泣时,我也看到你眼中的泪水。我向你点点头,你也点头回应,我看到你美丽的嘴唇一开一合,我猜你在回答我,尽管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四、追梦少年

如果纳尔喀索斯通过沉溺镜像建立自我意识,怎么解释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人手握屠刀砍向自己,而不是加倍地自私自利来款待自己呢?

拉康继续解释道,从统一的形象相对于破碎的经验而形成的那一时刻开始,主体即被建立成了其自身的一个竞争者。于是,在婴儿诞生。被建立在主体与其自体之间的这场竞争。正如婴儿在镜像阶段中所体验到的原始统一性与一致性是一种错觉,所以在自我方面也存在着—种根本的不和谐。自我在本质上是一个冲突与不和的地带,是一个不断争斗的场所。

在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1976年的电影《出租车司机》里,我看到了这样理想的完整的自己与现实的支离破碎自己的斗争的悲剧。影片讲的是夜间出租车司机特拉维斯为拯救雏妓爱瑞思血洗妓院后自杀。影片一开始,特拉维斯就道出了困境:“晚上,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妓女,骚逼,鸡奸犯,女王,娘炮,毒虫,毒贩,变态,唯利是图者。有一天,会来一场真正的雨把这些渣滓从街上冲刷掉。”显然,他对现实不满,召唤一场风暴还世界应该有的干净,从而让自己回归完整的世界,做一个干净的自己。但特拉维斯召唤的风暴没来,理想世界连尖尖角都没露,他好似弃儿,独自一人抵抗讨厌境遇的千军万马。在接待了几名口口声声美好理想,却在夜总会停车的政客后,一个被老婆出轨搞得万念俱灰,动了杀心的男人后……他终于绝望了,慌不择路地找到一个外号叫巫师的同行,寻找人生建议。巫师这样开导他:“出去泡妞,喝个烂醉,爱做什么做什么,你没有选择,我们都完了。”听完之后,特拉维斯直言不讳:“这是最愚蠢的主意。”巫师的建议增加了他的愤怒,他开始策划谋杀政客和妓院大屠杀。

油画《纳尔喀索斯》卡拉瓦乔绘1597年

如果他被卡在处处与理想为敌的境遇中,对于特拉维斯来说,自杀是出路。纳尔喀索斯在消亡自己时,一定和特拉维斯一样绝望,如果风暴不来,自己就充当炸弹。

17世纪画家卡拉瓦乔(Caravaggio 1571-1610),的绘画是导演马丁·斯科赛斯灵感源泉,卡拉瓦乔细腻的心理描绘和戏剧性的明暗对比。成为马丁的电影画面主导视觉风格元素。卡拉瓦乔生动地表现了自我斗争时刻,描绘了追梦少年的纳尔喀索斯。卡拉瓦乔的《纳尔喀索斯》画于1597年,与怀特豪斯不同,卡拉瓦乔没有花一点点经历描绘环境,也没有厄科的加持,现实场景不仅无聊,而且压抑。纳尔喀索斯的周围一片漆黑。画中的少年被密闭在黑暗的空间里,它像特拉维斯的房间一样狭小,容不得他人。在其中,一半是现实,一半是理想。更重要的是,画家把理想所在的水面处理的温柔,轻盈。处在现实的那只手费力地支撑喘息的身体和压在其上的黑暗,而落在理想空间的那只手却在温柔触摸倒影。

面对怀特豪斯的自恋少年纳尔喀索斯,你会觉得他滑稽可笑,忽视美和真的存在,他的厄运也不足怜惜。而卡拉瓦乔所塑造的追梦少年纳尔喀索斯给人以压抑的感觉,他身上承付的重量感让每个身处困境,坚持理想的人都能感到共鸣。

两个不同的纳尔喀索斯也让我们看到了扁平的文字与视觉图像的巨大鸿沟。通常图像学研究方法分析都在展示文字与图像之间的交叠空间,而对它们之间的鸿沟和不可转译性缺少关注,往往把文学形象作为标准,衡量产生在其上的图像价值。然而,建立在文字语言功能上的评判,文字引导图像的假象,不仅误解了图像的价值,也忽视两种媒介的差异。尽管文学人物先于图像制作,但艺术家个体性往往有着对文字权威的反抗意识而不是顺从意识,特别在心理呈现和情绪表达方面。作为一种语言,图像比文字在能指与所指的关系中更加不固定的,而且,从文学形象向绘画形象的转译中,语义永远是开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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