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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西州交河郡市估案涉服饰名物考释

2023-10-10纳春英

关键词:灯芯文书

纳春英

(青岛大学历史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本文所论“大谷文书”,即1903—1914年间日本人大谷光瑞组织的探险队在中国新疆、甘肃等地古代遗址、寺窟和墓葬中攫取的大量古代佃田、退田文书,物价文书,佛教经典,医书药案,传统汉籍抄本等。这批资料中大部分文书来自于吐鲁番,但也还包括一部分来自高昌、西州、敦煌、吐蕃等地出土的经卷、文书,它比敦煌文书的来源所涉地区更广,学术价值更值得重视。日本的池田温(1)[日]池田温《盛唐物价资料をめぐって——天宝二年交河郡市估案の断简追加を中心に》,创价大学《シルクロード研究》1998年创刊号。,中国的荣新江(2)荣新江:《海外敦煌吐鲁番文献知见录》,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陈国灿等一大批学者对“大谷文书”都有深入的研究(3)赵贞:《唐代的“三贾均市”——以敦煌吐鲁番文书为中心》,《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2年第1期。。本文所涉“市估案”是收录在小田义久整理的龙谷大学所藏八千余号大谷文书残片《大谷文书集成》(一至四册)(以下简称《集成》)(4)大谷文书现主要收藏在日本龙谷大学图书馆,中国旅顺博物馆、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也有为数不少的收藏。,第二册中收录的唐天宝二年西州交河郡的市估文书。

“市估”是中国古代政府调控市场物价、规范市场秩序的一种方法。源自每月对市场货物定期评估的“月平”制度,据《大唐六典》记载,唐政府通过“三贾均市”的方式,由市司每旬定期对市售商品进行质量评估,然后将货物按质量划分为上、中、下三等,并按等标价,由市场主管将上述三等货价制成文薄,这个物价文薄称“市估案”(5)[唐]李隆基:《大唐六典》,西安:三秦出版社,1982年。。市估案要上呈市司主管,并报送州郡仓曹及尚书户部备案,作为官民之间和市与和籴交易、官方平赃定罪、赋税折纳的依据,有学者认为市估案对民间贸易也有一定的规范性。“这种每隔十天的物价评估,不仅在两宋社会中得到了很好的继承与运用,而且在明清的物价评定与奏报中也能看到些许类似的痕迹。”[1]因市估案在国家经济生活中起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其对货物的命名也具有一定的社会共通性和正式性。

中日学界对于市估案的研究论著颇多(6)刘玉峰:《试论唐代民族贸易的管理》,《山东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吴丽娱:《试析唐后期物价中的“省估”》,《中国经济史研究》,2000年第3期。李锦秀:《唐代财政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池田温为此物价文书准确断代作出了很大贡献,但大部分研究注重于市估案反映的物价资料在古代尤其是唐代经济生活中所起的作用,虽然笔者之前也曾使用市估案所载物价计算过唐代平民的置装成本(7)纳春英:《唐代平民的置装成本研究——以天宝二年交河郡市估案为例的研究》,《唐史论丛》第23辑。,发现即便在天宝二年,日常生活用品,尤其是服饰的价格,也昂贵到平民负担不起的地步。但由于年代久远,物价文书中提到的很多物品,今天已难再见,再加之大谷探险队的掠夺性挖掘,这些文书破碎严重,虽经过小田义久长期不懈地整理、缀合,“市估案”中仍有大量文书指意不明,这种指意不明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文书残破,所记内容不明;二是所记之物现代人茫然无知,譬如晕繝、燋割究竟为何物?对于第一种情况只能期待考古新发现中有相关资料问世;第二种情况则相对容易通过研究解决问题,本文就是针对市估案中,彩帛行、帛练行有载的现代人不知其实的物品进行的名实考辨。譬如晕繝、燋割等(8)[日]小田义久:《大谷文书集成》,第二集3901号,东京:法藏馆,1990年。。这种考究工作琐碎、颇烦,但对于使用材料的后学来说又非常重要。

一、破·晕繝·裥

市估案中多次提到晕繝,譬如在物价文书中有“晕繝一尺”(9)[日]小田义久:《大谷文书集成》第二集,东京法藏馆,1990年,图版12,文字版第9页。的记载,虽然具体估价轶失,但晕繝究竟为何物?据现代研究工艺美术的学者所言,晕繝属于蜀锦中的一种织锦工艺,“它通过晕色丝线的巧妙排列,呈现出独特的色彩旋律,是蜀锦最具代表性的传统特种工艺之一”[2]。但这段从工艺美术角度出发的描述除了明确显示晕繝是一种织锦工艺,属于蜀锦外,并没有具体介绍晕繝的性状,后世仍然无法了解“晕繝”的来龙去脉以及具体情况。

在唐以前的文献中,没有大繝、晕繝或者繝锦的提法,显然晕繝类织锦工艺开始于唐代,正史中明确提到繝锦的是《旧唐书》,代宗大历六年(771)春正月己未朔,代宗曾下诏:

纂组文绣,正害女红。今师旅未息,黎元空虚,岂可使淫巧之风,有亏常制。其绫锦花文所织盘龙、对凤、麒麟、狮子、天马、辟邪、孔雀、仙鹤、芝草、万字、双胜、透背及大繝锦、竭凿六破已上、并窒禁断。其长行高丽白锦、大小花绫锦,任依旧例织造。有司明行晓谕。[3]P298

之所以下是诏,因为自代宗继位以来,天灾兵祸不断,尤其是永泰元年(765)以来,大唐历经了兵祸、大旱、洪涝、地震等一系列灾害,以至于“京师斗米八百文”[4]P279“京师米贵,斛至万钱”[5]P279,面对这样师旅不息,朝廷、百姓贫困交加的时局,代宗下诏将需要耗费大量工时制造的图案复杂的绫锦,以及做工复杂的透背锦、大繝锦,奢华的六破以上的裙子等一并禁断,是应付现实困境的权宜之计,可见繝锦不仅是唐代新品,而且制作技艺复杂程度远高于一般织锦。值得一提的是相同的史料在《新唐书》中有如下描述:

(六年)四月戊寅,蓝田西原地陷。禁大繝、竭凿六破锦及文纱吴绫为龙、凤、麒麟、天马、辟邪者。[6]P176

宋人明确交代了此次大繝锦被禁的直接动因,但除大繝锦外,宋代人将透背锦隐去,添加了“竭凿六破锦”,现代读者看到的《新唐书》的表述,是在宋人根据上下文的逻辑对五代人辑录的唐代诏书修改的基础上,现代人标点断句后的内容,这里有宋人的理解和今人句读的引导,反而是五代刘昫的辑录更可靠,这里“凿”并不是通常认为的“穿物得通”的意思,“凿”字还有一个更书面的含义:“恣意不求合义理”(10)[明]张自烈:《正字通》,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6年,第1219页。“恣意不求合义理,謂之鑿”。,“竭凿六破已上”就是随心所欲超过六破以上裙裾的裙子,宋人根据上下文的意思在“六破”后加上“锦”字实在多余,之所以说多余,是因为唐代的“六破”是裙围尺寸,并不特定指具体的材料,说明唐人名物所指的具体细节,宋人已不明就里。

宋人之所以不明就里,和唐宋之间面料的幅宽有关,唐人所言“破”与服装制作时的剪裁排料相关(见图1)。唐代面料的幅宽与周汉制度相同,丝帛的幅宽普遍在2.2尺(折合66厘米)(11)[英]崔瑞德:《剑桥隋唐史》,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附录2。唐小尺1尺=30厘米。,这个宽度不仅是织机的宽度,也是交易律法极力保障的宽度(12)纳春英:《隋唐平民服饰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23年,第207页。,但这个宽度导致唐人在制衣剪裁时,必须受此宽度的限制,唐“破”即基于此出现。

图1 裁剪排料图

图2 腰头裙裾图

隋唐丝织物面料的纬向宽度一般二尺二寸(2.2尺)(13)[英]崔瑞德:《剑桥隋唐史》,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折合成现通行长度的话,只有66厘米,一个圆周66厘米的圆,其直径只有21厘米(14)根据d=C÷π公式计算,这个尺寸做成裙围,只能盛装极瘦女子或者儿童,还不保证能正常迈步,根本无法盛装一个成年女子的身体,如果想将此幅面宽度的丝帛制成除装身外,还能保证女子正常迈步的裙子,就需要将至少三幅或者更多2.2尺幅宽的丝帛拼接在一起,这种拼幅,一幅就是一“破”,在甘肃丁家闸5号墓出土十六国时期的墓道壁画中,无论男女的下裳都呈间色多幅拼接的形状,可见间色下裳(裙)并不是女子特有的装饰,而之所以存在男子下裳也呈间色设计的情况,就是因为制裳时,需要多破拼接才能完成整体制作。“六破”最大能围成一个周长396厘米、直径126厘米的圆,但这只是就材料的最大使用限度而言的理论值,因为裁剪和缝纫过程中,不仅需要剪裁出符合人体构造,工学、美学要求的形状,譬如裙子需要的形状是:腰围小、臀围其次,裙裾围最大的梯形或者喇叭状,还需要考虑面料经纬纹理走向,预留捏褶、缝线的褶子和缝头,所以唐服令规定“凡间色衣不过十二破,浑色衣不过六破”(15)[宋]欧阳修:《新唐书》卷二十四《舆服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30页。原文用“裥色”有误。,上面计算出的理论值没有刨除缝余与剪裁尺头,对应的只能是理论最大值,也就是裙裾围,十二破可以折合为周长792厘米、直径252厘米的圆,也就是六破裙裾直径1米多,十二破裙裾2米多,腰头与裙裾之间的比值大概需要1∶3或者2∶4才能保障裙子呈现较为流畅的喇叭状,或者倒桶状,对于以丰腴为美的唐女子们而言,这个尺寸并不算大。

值得注意的是,为了弥补拼接带来的缝缝问题,就要通过剪裁设计,将拼缝隐藏起来,于是通过人为配色、整理丝帛表面经纬走向(16)这是很重要的技术步骤。,剪裁时将不同颜色、纹样各异的丝帛布料组合在一起形成条间状色带,这种条间色带也称“破”,由至少两种及以上色破组成的裙子就是“间色裙”。这种以色带命名的“间色”裙为晕繝裙的命名提供了色彩依据。这从甘肃酒泉丁家闸5号十六国墓墓道壁画中,上身着衫、下身着三色条纹裙的女子身上可以得到印证。

表1 历代幅宽表

“晕繝”中的“繝”是蜀锦中的一种工艺。这种工艺最大的特点是通过通经换纬(17)蜀地称为“换篗”。的方式用色丝织出条间色带,因为这种色丝织出的经向色带不仅比上述裁剪的色带更精致,织工也更为复杂,所以价格更昂贵,虽然大谷文书中“晕繝一尺”后内容轶失,但市估案中记载色丝比生丝的价格高出3倍(18)[日]小田义久:《大谷文书集成》第二集,东京法藏馆,1990年,图版12,文字版第9页。,可见晕繝锦的不菲价格。另外,通经换纬的织法可以通过大量更换纬线的方法,使得经向色带的色彩呈现纬向晕化效果,织造出更为复杂的色彩自然过渡效果,与同时期诞生的“通经断纬”的缂丝工艺一样,都是通过纬线起花的制作方式,只不过比起断纬的缂丝织物来,换纬意味着纬线不断,织出的丝织物面料更厚实、更实用,出现在蜀地,也更适合河洛、西域的温带大陆性气候,在河洛间富贵阶层的生活中逐渐取代了裁剪的色破,所以一个晕繝色带也可以被称为一破,不过这样的破就不再是体现幅宽的裁剪排料破,一变而称为色破。因蜀地织工在织帛时将纬线缠绕在篗子上不停更换,所以民间也称通经换篗。

晕繝一词非常形象地说明了晕繝锦的性状,晕是纬线所呈现的色彩晕染效果,繝通间,意思就是经线所呈现的色彩条带,晕可以是同一色系不同色号由深渐浅各种色彩,每条色带都由相同的晕与繝组成,形成条带间隔,但每一繝也并不是单一彩条,也可以由多色经线组成规律变化的竖直色带,因为经纬都有色彩,而且纬向色丝通过换篗呈现色彩的晕染效果,所以不会出现简单的格子图案,换言之,今天备受推崇的苏格兰格子图案,只是晕繝中的简单图形。

在动荡的时局里,因其复杂和费工费时并不经济,所以是禁断的项目之一。现代在蜀地广为流传的丁桥织机和花楼织机都是当时最完善、最先进的提花织锦机,代表着古蜀地先进的纺织技术,同时从设备方面印证了蜀锦从“经锦显花”到“纬锦显花”的工艺演进。

晕繝锦的使用,早期工艺简单,色破较宽,晚期工艺纯熟条纹变细,每一“破”不仅不再以布幅计量,而且随着色织技术的提高,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北区105号唐墓出土的晕繝彩条提花锦裙上,还可以看到直接用褐色为经,以黄、白、绿、粉红、茶褐五色丝线为纬,色织晕间条纹(见图3)。显见随着时间和技术的推移,“破”的真实含义也在悄然变化,在丝帛等轻柔的面料上,“晕繝”是一种独特的用细条纹间隔变化呈现色彩晕染变化的织锦工艺,条纹越细越多,此裙也就越精致越高贵。

图3 新疆出土条纹晕提繝花锦

随唐宋间物质基础发生变化,虽然宋代的服制仍然延续唐人的制度规范,但在实际社会生活中,因为宋代的物质基础与唐比较起来发生了较大变化,从而产生了许多不同于唐代的生活细节,包括服饰细节,譬如此处的“破”。一是因纺织技术的进步,宋代织机的宽度有所变化,织物的幅宽有所增加,宋人吴淑《史类赋》、明人陈耀文《天中记》、清人陈元龙在《格致镜原》中都将代宗诏令中的大繝锦改称为“大张锦”(19)[宋]吴淑:《事类赋》,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892册,0888c页。“代宗勅曰:所织大张锦、软锦透背及竭凿六破已上锦并宜禁断。其长行高丽白锦、杂色锦等任依旧制其盘龙、对凤、麒麟、狮子、天马、辟邪、孔雀、仙鹤、芝草”。[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031册,0372d页。,从侧面说明使用晕繝工艺纺织时,从宋开始所用织机比一般织锦的织机无论经向纬向都在加长加宽的史实,才能被称为“大张锦”;二是因宋代女子服装讲究“三紧”,领口、袖口、裤口都追求紧小合体,并且女子身形以细瘦为美,宋式裁剪不需要像唐人那样多幅拼接,所以宋人不了解唐式拼接剪裁也很正常。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繝裙可以称为“间裙”“间色裙”,但却不能称其为“裥裙”,因为“裥”是裁剪时为缩小尺寸的捏褶,裥裙则是指在剪裁时为修型特意打褶皱处理的裙子。裥裙是一种裙形,类似今天的百褶裙。而“繝裙”“繝色裙”和“间色裙”则都是指从两晋十六国开始到唐初的以色彩条带作为装饰图案的长下裳,繝是一种面料的纹饰,繝裙中也许有打褶皱的繝色裥裙,但裥裙却不一定使用晕繝的面料。如果间色裙中每一破又做捏褶裁剪形成带褶的裙子可以被称为“晕繝裥裙”(20)裥是一种剪裁方式,不论间色或者浑色都可以使用捏褶工艺,所以裥裙,不能被称为“裥色裙”,陈元龙:《格致镜原》毛奇龄:《西河集》中都称“裥裙”,而不是“裥色裙”就是佐证。,繝色裙只能简写为“间色裙”或“间裙”。整幅裙子用同一种颜色、花纹的面料制作,虽然也用到拼接的剪裁方法,这种裙子被称为“浑色裙”,浑色裙中也可以因为梯形捏褶处理称为裥裙。

二、轻粉

市估案中还有轻粉、朱粉、通草花等化妆品、装饰品的价格:

轻粉一帖 上值钱贰拾文 次拾捌文 下拾陆文(3050号物价文书)

朱粉一帖 上值钱二十二文 次二十文 下十八文(3050号物价文书)(21)[日]小田义久:《大谷文书集成》第二集,东京法藏馆,1990年,大谷第3050号文书,第12页。

这里的“轻粉”并不是后世《本草纲目》里的中药轻粉(氯化亚汞Hg2Cl2),“轻”在此处指其成分简单,是相对于其他成分复杂的脂粉而言其轻,譬如下文提到成分复杂而浓烈的朱粉。换言之,轻粉就是没有其他添加,成分纯一的米粉或铅粉,日常淡妆时使用。

言其复杂,朱粉就不仅是简单的胭脂加米粉或胭脂加铅粉的组合,朱粉可以分为植物朱粉和矿物朱粉两种,植物朱粉的主要原料是米粉,植物朱粉制作工艺复杂,在制作过程中,通过茜草、红花或苏木等染红植物的汁液浸泡、熏蒸而成带红色的米粉(22)卢秀文等:《敦煌壁画中的妇女红粉妆——妆饰文化研究之三》,《敦煌研究》,2005年第6期,第49-54页。,这类朱粉偏粉,色彩较淡;矿物朱粉的主要原料是铅粉,在制作过程中,在白色铅粉中添加朱砂形成色彩浓烈偏红的红粉,因为矿物粉没有粘附性,所以矿物粉中会加入一定比例的油脂,故而白居易有:“腻如玉指涂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7]的句子,就是借用朱粉红妆的美女来形容紫玉兰的色泽,不过经由紫玉兰的色彩提示,后世可以领略朱粉红妆的大概情形。朱粉的价格普遍比轻粉贵二文钱,但这个价格差并没有真正体现双方制作工艺上的差异。

轻粉和朱粉的制作工艺,在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都有较为详细的记载,在此不再赘述。至于轻粉、朱粉均使用“帖”作为量词,也和制粉工艺有关,在制粉的最后阶段,要将已经成品的粉,糊于裁成瓦片状的纸上晾晒定型,出售时便以瓦片帖论数。

三、燋割

丝割一尺,上值钱叁拾陆文中叁拾伍文下叁拾肆文(3437号)

燋割一尺,上值钱拾陆文(23)[日]小田义久:《大谷文书集成》第二集,东京法藏馆,1990年,文字版第9页。(3437号)

此处的燋割和丝割一直是困扰研究者的一个小问题,有人认为“燋割”是“蕉葛”的谐音(24)李丹妮:《吐鲁番出土文书纺织品类名物词研究》西南民族大学硕士论文,2021年,第15页。,也有人认为燋割是“烫熟的缂丝”(25)田林、王阳:《民族融合:古代长城沿线的商贸往来》,《传记文学》,2021年第12期,第18页。,而丝割是“缂丝”(26)田林、王阳:《民族融合:古代长城沿线的商贸往来》,《传记文学》,2021年第12期,第18页。,关于“燋割”的这两种解释都有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首先,如果燋割是“蕉葛”的谐音,姑且不论蕉葛是单一的芭蕉纤维织物,还是芭蕉、葛纤维混纺织物,在唐代是否存在这样的混纺技术?即使有是否能够大量市售?有关这两点没有任何文物或者文献资料支撑,反而有明显的证据显示葛纤维已经退出赋税征收对象与日常生活,芭蕉纤维更是只在诗文中出现过,因为葛和芭蕉即便在现代种植技术下,受气温与湿度的限制,也只能生长在回归线与赤道之间的高热高湿地区,更况且在中古时代。另外,唐代诗文中如果提到芭蕉纤维,一般用词相对明确,比如白居易的“御热蕉衣健,扶羸竹杖轻”[8],以及“蕉衣”“蕉衫”或“白蕉衫”等用词指意非常明确,并不存在“蕉”“燋”不分的情况,如果一定要说交河郡誊录市估文书的书吏文化水平低有别字,但同一物价文书中除燋割外,还有“丝割”,就说明“割”不是“葛”的通假,因为丝织不同于麻织或者葛织,是全社会关注的对象,如果有丝葛混纺的织物,不会没有记载,但没有任何文献资料或者出土实物证明唐代丝葛可以混纺!所以“割”不存在通假或者谐音别字的情况。

至于燋割是烫熟的缂丝更是无稽之谈,因为缂丝是通经断纬的一种纺织工艺,一种工艺如何烫熟?即便是缂丝时所用的丝也并不需要特殊处理,就是一般的色丝,今人为了保持织出的面料挺括,制作缂丝面料时反而会大量使用生丝,而唐宋的织工为保证织出更为精美的图案,通常用色丝,也就是必须练染过的色丝,练染工艺中也没有烫熟一节,所以烫熟一说并不成立。生丝以白度论质,色丝以颜色论价,生丝、色丝都不耐火烤,烤制不仅影响颜色,也会影响耐用度,工匠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缂丝工艺复杂,丝割一尺,上值钱也不过36文钱,同期色丝一尺都要90文钱(27)[日]小田义久:《大谷文书集成》第二集3901号,东京法藏馆,1990年,第9页。,即便此时缂丝工艺刚刚兴起,工艺相对简单,也不至于原料+工费之后,缂丝织物还没有色丝贵,这个价格说明丝割一定不是缂丝,燋割一尺最贵才16文钱,显然即便真把缂丝用丝烫熟了也绝对不会这么廉价。

燋割中的燋(jiāo),先秦已有,《说文》中的解释是:“所以然持火也。从火焦声。”[9]这里“然”通“燃”,在照明的过程中,燃并持火的并不是人,而是灯芯。灯芯在使用中会被烤焦,燋字从火音焦的来历也说明了灯芯这一特点。只是古汉语过于简洁没有主语,致使后世误会,再加之此时只有燋柱照明,燋柱就是灯具的代称,故而造成后世理解上的困惑。

在人类历史上,越原始的照明工具,灯芯越大油脂越少,越往后随技术的发展提高,灯芯越小油脂越多,因为这种变化,后世不太能理解诸如燋柱、蕡烛、麻烛、灯柱、烛镫等词的含义,燋柱就是结束成捆的可燃植物做成的柱状照明工具,它不同于后世的火把,在敦煌博物馆中收藏有出土于1979年马圈湾汉代烽燧使用的尺寸不等的苣,就是燋柱存在的最好证明,将近300厘米长的大苣,就是用剥了皮的麻秆制作而成的燋柱。这些麻秆芯被四道同样材质的细麻杆捆扎成柱状物等待使用,大苣适合烽燧报警使用,如果照明,则在剥了皮的麻杆芯束上,淋上油脂做成照明工具,也称蕡烛。长度则根据需要切割,譬如相同地点出土的引火用蕡烛只有10厘米长。除蕡烛之外,还有直接在捆束成团的麻杆上淋上油脂做照明工具的麻烛,在使用中,为防止燋柱照明时烫伤或者引起火灾,常常将燋柱固定在一个不易燃的工具上,就此组成灯的雏形,至此烛本身就是灯,所以有以烛代灯的称谓习惯。《仪礼》贾疏中有:“古者以荆燋为烛”[10],说的就是燋柱为灯的史实,问题的复杂之处在于燋柱以麻秆、荆条制作,它既具有灯芯的功能,同时又是灯烛的总称,出土文物也证明了这一点,在云南昭通桂家大院出土的东汉墓中有三件灯盏,其中第46号灯盏“底部残存一段细干”[11],孙机认为这就是“用八九根细竹条缠在一起作成的(灯柱)”[12],从考古文物的角度也证明燋的存在,以及燋即是灯芯的史实。

唐贾公彦所说的古人以荆条为燋,就是将荆条淋上油脂做照明工具的意思,这里用荆条做燋,燋既是烛芯,同时也是烛灯,孙机称为灯柱的就是后世的灯芯,燋就是烛,也可以被看作是整个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收到朋友所寄蜡烛时有感赋诗,“却寄两条君令取,明年双引入中书。”(28)[唐]白居易:《因梦得题公垂所寄蜡烛·因寄公垂》,《白居易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13页。“照梁初日光相似,出水新莲艳不如。却寄两条君令取,明年双引入中书”。这里提到两条、双引皆与灯芯有关,两条是以植物为芯的烛灯(29)此时已经有加了蜂蜡或者白蜡的动物油脂的中式蜡烛。,双引是以丝绳为芯的油灯(30)双引灯也是有两个丝绳灯芯的特殊设计造型的油灯。,南朝才子王筠有“荚明不足贵,燋烬岂为疑”(31)[梁]王筠:《咏蜡烛》“执烛引佳期,流影度单帷。通胧别绣被,依稀见蛾眉。荚明不足贵,燋烬岂为疑。所恐恩情改,照君寻履棋。”转引自[唐]徐坚:《初学记》卷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17页。。这里也是以燃尽成灰烬的燋指代整个灯。问题的复杂之处在于“燋”还有引申意,比如《仪礼》:“以明火爇燋也。”[13]这里的燋(zhuò)就是烤的意思,与火有关,与灯芯无关。

西汉已降,至晚清煤油灯引进以前,古人使用陶、瓷、金属器皿收集油脂,此时的油脂通常为动物脂或者植物油,为能更好地控制油脂的使用,灯芯的使用就非常重要。因动物油脂常温下多呈固态,故也被称为烛灯,植物油多呈液体,故又称油灯。无论动物脂还是植物油,必须使用灯芯点亮,苏轼“剪烛西窗”时,所剪的就是烛灯的燋(灯芯),遗憾的是不论油脂还是灯芯都不容易保存,所以出土的大量古代灯具中,并没有灯芯的遗存,致使研究灯具或者古代照明的学者,也较少涉及灯芯的研究,即便如此,透过现存的灯具与不多的灯芯的资料,仍可推测出灯芯的使用情况,因为没有灯芯的油灯或者脂灯并不能被人类利用,反而极易引发火灾,这是通识,可见灯芯的使用即便没有考古学和现代民俗的证明,仍然是不能被忽视的存在。

唐及唐以前各代的照明燃料中,动物油脂(一般加蜂蜡、白蜡等固形)在点灯时通常用麦秸、芦苇等结束成条做成灯芯,因彼此可以相互支撑固形成条;植物油点灯时的灯芯一般用丝绳,因其渗透性好。前者是燋割,后者是丝割。

作为旁证,现代灯心草或者灯芯棉也需要集束,尤其是灯芯棉,通常用三股棉线编织。另外,在传统中医的小儿疗法中,有“灯火燋”一法传世,《幼科铁镜》《劝幼集成》及《中国医学大辞典》对此法的介绍中,都提到“燋柱”[17]P150,从行文看前人所言燋柱就是后世的灯芯。

燋是灯芯,割是买卖习惯。从价格来看16文已经最贵的燋割,是植物制灯芯索,这一点也有丝割存在做旁证,丝割就是丝线编织的灯芯,最贵36文钱,这两个价钱也与它们的货值相当。因为灯芯的长度需要随客而定,庭燎需要长芯,家庭使用需要短芯,买卖双方以需要切割,所以以“割”论价,而不是以尺论价。

四、通草花

“通草一枚上值钱肆文次叁文”(32)[日]小田义久:《大谷文书集成》第二集,东京法藏馆,1990年,文字版第10页。(3042号)这里的通草是通草花的简称,因为通草所做的可以是花形,也可以是小鸟、小鱼或者其他可以做装饰的东西,所以统称为通草,用通草制作出来的花朵就是通草花,又称“长生花”“相生花”或“象生化”。通草花主要用于头部装饰。据陈藏器的《本草拾遗》记载:“通脱木,生山侧。叶似蓖麻,心中有瓤,轻白可爱,女工取以饰物。”[18]通草花由通脱木的茎髓制作而成,将通草截成段,取芯理直切成纸片状,晒干,上色,便可以按照花形剪裁形状制作成各种花朵和叶子,因通草芯片轻软、洁白,易于造型染色,可以制成各式各样不同颜色的花朵。

以通草木芯制花,后世以为始于宋代,从交河郡的市场流通情况来看,唐代通草花已经流传到西州,最便宜二文钱,最贵四文钱,此处仍然参照高昌市售面价来看,通草花的价格并不便宜,好在通草花又被称为“长生花”,较真花寿命长久。

结 论

上述名物规范的内容由清晰变模糊,通常发生在宋代,据此证明从物质文化发展的角度考察中国历史,“唐宋变革论”的提法有一定道理,想必当年京都学派的学者们也是看到了发生在物质层面的变化,才敢如此断言,但在儒家道统不变的前提下,“唐宋变革论”所反映的真实历史也仅限于物质层面。

总体上,唐宋之间名物上的变化,反映出唐宋之间物质基础发生了断层般变化。但这种变化,并不是倏忽一夜之间绽放的花朵,其发轫仍然潜藏在唐代,譬如在纺织技术上,以纬线显花的技术在蜀地、江南通过不同的表现方式呈现出来,蜀地通经换纬,江南通经断纬,这两种技术几乎是同时期诞生在不同地域,可见要达到宋代的质变,其量变过程一定要在唐代的积累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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