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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列传范式看史学的发展进程与文化价值
——《整齐世传——前四史人物列传编纂研究》评介

2023-11-04马新月

关键词:史家史书经学

马新月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史书编纂问题是史学研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纪传体正史的编纂在整个中国古代历史编纂学的发展中居于主体和典范地位,而其中的人物列传部分集中体现了纪传体史书以人叙传的核心特征。因此,纪传体正史人物列传的研究对于认识中国古代史书编纂乃至史学发展的特点有着重要的意义。曲柄睿副教授的《整齐世传——前四史人物列传编纂研究》一书即以前四史人物列传为研究对象,系统阐述了列传范式影响下史传的编纂特点,并且从列传范式出发深度剖析了中国古代早期史学的发展进程与文化价值。全书内容详实,论证严谨,采用的研究方法与视角具有较强的创新性,体现出作者扎实的专业功底与独到的学术见解。现就本书的主要特点与学术价值作简要评述。

一、从义法到范式

以范式作为研究前四史人物列传编纂的分析工具,这是全书最核心的研究方法。“范式”与中国传统历史编纂学常用的学术概念有所不同。正如作者在本书绪论中指出的,古人多用“义法”一词讨论史书列传的编纂,用于表现列传的“微言大义”[1]。而“范式”是由美国科学史家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所提出的概念,意指科学团体共同遵守的研究方式。作者借用西方现代科学研究的概念探讨中国古代史书的编纂问题,并非刻意求新或生搬硬套,而是出于对中国古代史书人物列传性质的考量,以及反映不同史书列传编纂的共性与其逻辑结构的需要。

首先,以“范式”替代“义法”,发掘了史书编纂对经学模式的突破。“义法”本是经学概念,源自《春秋》经传,后为史学家继承和发扬,运用到史书的编纂之中。作者引用方苞之言称:“《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2]《春秋》是六经之中与史学关系最为密切的经书,中国古代史书的编纂多以《春秋》为准的。如刘知幾称:“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昔夫子修经,始发凡例;左氏立传,显其区域。科条一辨,彪炳可观。”[3]他对史书义例书法的定义即以《春秋》与《左传》为模本。章学诚对“史义”的阐释同样本于《春秋》:“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4]

在经学的深刻影响下,中国古代的史书编纂不可避免地打上经学的烙印。以“义法”讨论史书编纂问题,其中也必然包含着经传的书写模式与经学思想内涵。但是,在经学影响之外,中国古代的史家仍然抱有对史书编纂独立发展的追求。例如,本书作者认为,司马迁所开创的纪传体史书体裁,其“列传设立伊始便有着摆脱经学的企图”,即包含着对《春秋》经传书写模式的突破。以往学者对司马迁作《史记》的“继《春秋》”之义论述较多。而作者敏锐地发现了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非经学意义”以及“成一家之言”开宗立派的学术动机,进而指出纪传体体裁的创设“革新了此前以事或以言叙传的经学传记书写模式,改为以人叙传”,“提供了一种与经学注释不同的写作模式”[5]。传统经史之学框架下的“义法”显然无法传达这种史家突破经学模式的写作意图,所以作者需要设定新的概念来作为分析工具。

其次,相比于“义法”,“范式”更侧重于不同史书人物列传书写的共性。正如作者所指出的前人多以“义法”比较不同史书的优劣,关注点在于不同史书的编纂特色。而关于范式研究,库恩指出:“以共同范式为基础进行研究的人,都承诺同样的规则和标准从事科学实践。”[6]就史书编纂而言,作者关注的是不同史书人物列传书写的共性,是在史学发展中形成的“大体恒定的、延续的”编纂模式和写作规范。作者对前四史的人物列传作整体研究,即突出了这种“共性”的范式研究的意义。司马迁《史记》创设纪传体史书体裁,人物列传的编纂范式便开始形成,而此后的《汉书》《三国志》《后汉书》又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可以说前四史奠定了纪传体史书列传编纂的基本形态。而从编纂范式的延续发展中,作者所探究的不只是单一史书列传的编纂特点与某位史家个人的主观意识,而是史书编纂的整体发展趋势与客观规律。

再次,“义法”偏重于对史书行文笔法和采撰尺度的规范,“范式”可以更加确切地反映史书在文献与文本层面的编纂结构。作者对列传编纂结构的讨论主要包含两个层面:一是在文献层面,史家遵循一定的编纂原则和方法,对不同人物列传进行合并、编次、区别;二是在文本层面,史家按照一定的叙述顺序,于列传内部罗列传主的姓字贯望、登用事由、迁转经历、生平大事、逸事个性,并最终用论赞加以评述。文献与文本层面的编纂结构便是列传范式的主体内容。

二、范式之“常”与史家之“变”

前文已述,史书的列传范式是大体恒定而延续的编纂形式,而由于历代史书编纂的社会与学术背景不同,史家们的史学观点也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以前四史为例,史家都选择了纪传体的史书体裁,其列传的编纂也保持了基本稳定的结构,但在这种列传范式的规范下,史家依然能够表达各自不同的思想观点,并且因应时代发展的特色而对列传范式作出调整。因此,作者认为,“变化的史家和相对稳定的史学体裁”是理解列传范式实践的一个矛盾[7];而列传的编次秩序与合传原则是论述范式之“常”与史家之“变”的核心问题。

作者由司马迁的“天人观”出发论述了《史记》“以人叙传、因事合传”的列传编纂原则。为了表明人的行事与天数相呼应,探究人的历史成就与个体努力和天道运行的关系,司马迁以人物为中心设立列传,以人物行事合传,以行事时间编次列传。这三个编纂要素共同构成了早期的列传范式。而这一范式之所以能够为后世纪传体史书编纂所延续,作者认为有赖于班固的《汉书》对它的修订。班固继承了司马迁以人叙传和以时间顺序编次列传的原则,又在此基础上对列传范式作了补充和调整。如在编次顺序上,一方面,班固确立了列传范式的一个新的编纂要素——区隔标志,即有意识地将“宗王传”作为分隔不同时代人物的标志;另一方面,班固将行事时间进一步明确为人物登用时间。在合传秩序上,班固将《史记》的“因事合传”调整为“按官职位次合传”。关于《汉书》对《史记》列传范式的修订,作者在书中用大量的表格将二者列传的编次、合传情况作了对比说明,清晰地展现出列传范式由出现到确立的过程。

在《史记》与《汉书》之后,《三国志》与《后汉书》的撰述体现出史家对列传范式的自觉应用与进一步调整。陈寿的《三国志》以魏、蜀、吴各国建立的时间编次列传,并且延续了《汉书》设“宗王传”为区隔标志和以官职位次合传的传统。而与此同时,作者亦关注到陈寿在应用列传范式时的创新之处。例如,《魏志》的“宗王传”由区隔不同君主的时代转变为划分不同历史阶段,即以《任城陈萧王传》与《武文世王公传》为界,此前诸传记述由汉入魏的创业诸臣,此后则是“魏国既建”的魏臣传。因为相较于《汉书》所撰的西汉历史,魏国历时较短,君主更迭频繁,许多大臣历任数朝,区分不同君主的时代难以操作亦没有意义,陈寿便不得不主动去寻找魏国历史发展的阶段性节点。而《吴志》列传的编纂也与之类似,以《吴主五子传》将江东创业功臣与孙吴守业之臣区隔开来。以“宗王传”划分历史发展阶段便是陈寿为适应三国时期历史发展特点而对列传范式作出的调整,这一调整也恰恰反映出陈寿对三国历史发展节奏的把握,体现出他对列传范式的灵活应用。

范晔的《后汉书》同样在列传范式的影响下,结合历史发展的实际,对编次、合传的原则作了创新。例如,作者发现,《后汉书》卷二五至卷四一的“光武守业诸臣传”以登用时间和官职位次作为编次合传的标准,同时糅合了人物施政风格这一编纂依据。据作者分析,范晔将《卓鲁魏刘列传》置于“光武守业诸臣传”之首,突出了卓茂等人“宽恕为政”的施政风格。其后将诸臣按官职由高到低分为职吏、苛吏、儒生三类依次叙述。最后以《第五钟离宋寒列传》结尾,通过展现第五伦等人“常疾俗吏苛刻”的特点反映宽和政风的回归,也表达了范晔本人对理想政治形态的期许。作者指出,“光武守业诸臣传”的编次“既表现出静态政治倾向差异,又体现东汉初政治文化的动态发展方向”[8],可见范晔已经有意识地通过列传范式传达其史学意图。

综上可见,作者通过考察前四史列传范式的确立与演变,以范式之“常”与史家之“变”勾画出中国古代早期史书编纂乃至史学发展的形态与路径。正如作者在本书的结语中指出:“透过对前四史列传的观察,可以发现中国古代史学并非以线性的面貌示人。以前四史为代表的早期中国史学创作,其基本模式都是模仿与转写。《史记》一经出现,后出作品套用其范式完成不同的内容。由此似可大胆断言:史学发展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模仿与转写的过程。”[9]

其实,不只是前四史所代表的纪传体史书,中国古代其他史书体裁的发展同样体现着“常”与“变”的辩证关系。如从《春秋》“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到荀悦的《汉纪》“依左氏成书,翦截班史”[10],再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及此后各种续作对编年纪事的灵活运用,即反映出编年体体裁的形成与演变。又如从《通典》《通志》(1)需要说明的是,《通志》并非典制体而是纪传体,但后人多看重其记述典章制度的“二十略”,并因此将《通志》与《通典》《文献通考》并称“三通”。《文献通考》,到“续三通”“清三通”,也体现着典章制度史撰述之模仿与转写的过程。这种“常”与“变”的交织是中国古代史学文化得以延续和创新的基础。范式之“常”使得历代史书编纂以相对固定的体裁形态呈现,因而史学的发展是继承的而非断裂的。而史家之“变”则意味着史家在遵循编纂传统的同时,能够依据时代发展情况和史学观点表达的需要,对史书的编纂范式作出调整与补充,从而推动史学的创新。可以说,本书对前四史人物列传范式之“常”与“变”的剖析抓住了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基本脉络与特点,也为中国古代史书编纂问题的研究提供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思路。

三、列传范式影响下史学与社会的互动

如果说作者以列传范式的形成与演变过程勾画出中国古代早期史学发展的主线,那么探究列传范式影响下史书编纂的思想动因与社会背景,从中发现史学与政治、文学之间的相互关系,则彰显出作者在史学研究上的深度。作者在绪论中阐述了这样的研究路径:“通过列传编纂这一命题,考察前四史形成的现实基础及其中蕴含的史学思想乃至文学意识,反思汉宋间史学发展的情况及史学与社会政治的互动,进而揭示汉宋史学发展的脉络,及其背后的深层历史动因。”[11]可以看出,作者对前四史人物列传的研究并没有局限于史书编纂乃至史学发展本身,而是观照到史学与社会的互动,将史书编纂问题放到整个社会的历史进程中考察。

具体来说,一方面,列传范式影响下的前四史编纂体现着史家的史学思想,而史学思想的形成则与社会的政治背景和文化风气息息相关。例如,作者在探讨《汉书》对《史记》列传范式的修订时特别提到了“整齐”思想,即班固认为《史记》的列传范式不够完备,因而对列传的编次、合传原则加以补充修订,从而使列传整齐可观。作者指出,这种“整齐”思想与班固校定秘书的学术经历以及两汉之际的文献总结风气直接相关。西汉末年,经学总结之风兴起,至东汉初,尹敏主持校正图谶以及白虎观会议的举办延续了西汉末的学术总结之风。而班彪、班固父子与这两次学术总结活动直接相关,因而班固在《汉书》的列传编纂中呈现出了“整齐”思想,这也正是列传范式得以确立并延续下去的一个重要因素。

再如,前文提到范晔《后汉书》的“光武守业诸臣传”是列传范式应用的一个典范。关于其中《第五伦传》的撰述旨趣,作者作了详细的论述。通过对比范晔《后汉书》与华峤《后汉书》、袁宏《后汉纪》等文献对第五伦事迹的记载,作者梳理出第五伦为政宽和的人物形象逐步构建的过程。作者指出,范晔对第五伦人物形象的构建蕴含着深刻的史学意图。他刻意隐去了第五伦“好黄老”的学问背景,以与“重刑名”的“办职俗吏”相区分,强调其本性“峭直”而非苛刻,从而构建出循吏式的人物形象;这一形象又与“光武守业诸臣传”之首《卓鲁魏刘列传》的理想官员形象相呼应,由此表达出对苛刻政治的批判和对宽和政治的倡导,而对于范晔的这一史学意图,作者又进一步挖掘其背后的历史动因,指出范晔不仅仅是对东汉政治本身进行反思,更是以东汉的历史走向表达对刘宋政治的体察与思考,抒发了对刘宋彭城王刘义康“纠剔是非”、为政苛细的不满。

另一方面,列传范式的形成与发展对纪传体史书之外的其他传记文献也产生了重要影响,进而促使史学与政治、文学发生互动。例如,在本书的最后一章,作者论述了列传范式影响下的地方史和个人史的撰述。关于地方史,作者关注到两汉之际兴起的郡国书以撰述地方郡国内“耆旧节士”“明德先贤”为核心,这是“在《史记》之后掀起的以人叙传的写作浪潮中的一环”[12]。郡国书原本为美化刘氏皇族祖先的宣传文献,在东汉政权建立之初用以彰显其正统性,后由美化皇族转变为歌颂地方士人,背后体现着东汉时期中央与地方权力的博弈。而郡国书中的神异记载又体现出史学与文学的相互渗透。关于个人史,作者指出,前四史列传的编纂推动了个人传记的兴起。尤其是在魏晋之际,记述单个人生平事迹以及专述某类人物的杂传大量出现,这固然与当时人物品评之风有关,同时也是由于前四史列传“相对回避纯粹以品性作为人物收录标准”,杂传只能“退而求其次”,“于史传之外另立门户”[13]。而且,作者还提到,纪传体史书的列传编纂也影响到史传类小说的撰述形式,进而催生了后来唐传奇的涌现。可见,纪传体史书列传范式影响下杂传的勃兴体现着史学与社会风气,以及史学与文学的相互交织。

综上所述,本书以列传范式的形成与演变作为研究前四史人物列传编纂的主线,透过列传范式考察了史学发展的进程及其与社会的互动关系,进而发掘了史学在社会发展中的文化价值。当然,书中涉及的部分问题仍有待作进一步的分析和更详细的论述。例如,前四史的撰述时代也正是经学从兴起、昌明到转折的时期,经史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作者在书中着重论述了《史记》列传范式的出现对经传书写模式的突破以及对《春秋》“见之于行事”的模拟。而对于此后列传范式影响下《汉书》《三国志》《后汉书》的编纂与经学的演变是怎样的关系,除结语中的简要叙述外,或许还可具体分析。再如,作者提到史传类小说的写作受到纪传体史书编纂的影响,二者之间在文本写作范式上究竟有何联系,亦可再作详细论述。

近年来,学者们对中国古代历史编纂问题的研究走向了更加深入和细致的层面,注重探讨史书的编次格局、书写模式及其背后的历史动因,并且关注历史编纂的整体发展趋势和演进过程。(2)如徐冲的《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论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史书写中的“起元”问题,以及“开国群雄传”“外戚传”“皇后传”“隐逸列传”等各类列传的书写模式,并深入剖析了书写模式背后体现的政治权力关系。又如聂溦萌的《中古官修史体制的运作与演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也着重论述了中古官修史书的编纂模式及其演进过程。《整齐世传——前四史人物列传编纂研究》一书即体现出作者对这一研究领域的开拓与深耕,也为考察中国古代史学的发展脉络与思想特点提供了新的视角与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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