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阅读和时光书
2023-10-10陆梅
□陆梅
我有限的关于童年阅读的记忆少而又少。记得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暑假,在学校教书的舅舅突然来了。那个盛夏午后,舅舅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晃晃荡荡一路飘来——对,就是飘,即刻要睡去的样子。我坐在树荫底下,百无聊赖。阳光很烈,云朵和老榆树昏昏欲睡。我看着舅舅跳下车,麻利地将一堆书和杂志搬进屋,我尾随而入。
我童年的阅读从这个下午开始。看看舅舅给我和姐带来了一堆什么“课外读物”——陈年的《少年文艺》、掉了封皮的小人书和画报、缺页的《新华字典》,还有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三卷本《红楼梦》……那三卷本的《红楼梦》算得上舅舅最体面的私有财产,他完全可藏为己有,不拿出来送人。但是,舅舅很郑重地撕去摸旧了的包书纸,用崭新的牛皮纸再包一遍,转送给我们姐妹。记得当时他说过一些话,大意是说一本好书的最悲惨结局不是用旧用坏,而是被遗忘和搁置。
《红楼梦》我高中时再读,大学时又读,每一次,都感觉是在读一本新书。
有一阵子我读《新华字典》,像文学书一样读。字典里会有一些感性和形象的比喻。字典里还有很多地名。那些陌生地名令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这对我有限的行走和经验不啻是一次冲击。多年后,我读蒋韵的小说《完美的旅行》,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小说写一个小男孩和一个陌生女子,沿着地图上的地名,穿越一个个城市,每天背起想象的行囊出发。那些无比陌生的名字,因为阅读地图,就像别的孩子阅读小人书一样,散发出某种神秘和黑暗的异香。小男孩觉得那是一种召唤。
多年后的一个盛夏,应在小镇工作的姐姐的邀请,我回家乡给孩子做一个讲座。那天是个返校日,两所学校的初中生汇聚到小学部的一间阶梯教室里,他们的班主任当天都在培训考试。没了现场督管,加之又在暑假,孩子们兴奋得过头,阶梯教室里叽喳声不断。我坐在讲台上,思绪漫开去,我仿佛看到了30 年前的自己。30 年前,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以为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敏感、忧伤,一点点的风雨可以放大到无限,当然也有微尘般的快乐。
10 年前,我也曾经坐在这里,和母校的初中生讲我的少年时代和我的阅读。那天现场很安静,我的讲述也安静。十年前曾经坐在这里的孩子,现在都该念大学了吧?时光流转,他们也在走着“离开”的路。总是这样,在你还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你不愿回头,你抛下家乡,越走越远。从前回不去,即便是“家乡”的孩子,10年前和10 年后,30 年前和30 年后也全不一样。“从前”的经验,未必能够抵达今日孩子的世界。
每个孩子都要经历成长,成长的滋味会始终萦绕在他们的生命里。只是,可能当他们还在成长路上时未必意识到,他们人生的一个个转折,其实都与童年和故乡牵连。
我更感慨的是,对于家乡的乡村孩子,如果“村”的概念不在了,是否童年有了缺失?10 年前和家乡的孩子谈我的童年,菜园、井台、去小镇念书必经的三里桥、桥上砖缝里的苔藓、河岸边洗衣的妇人、深长幽深的弄堂、混合着糍饭团和油条香的早市……种种乡村和小镇生活的经验与细节,还能获得心领神会的共鸣。而30 年后的今日,家乡已经大变,曾经熟稔的山丘、竹林、田园……仿佛一夜间消失。眼前不断变换、延伸的,不再是清风与花香的稻田、喧腾璀璨一望无边的油菜花,而是高密度的楼盘和机器轰鸣、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
乡村的概念在改变,乡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无异,接收的是一样的资讯,一样的生活观念。在越来越雷同的生活里,我们该如何寻找独特的自己?离开,是为了回来。可若是“离开”的经验与记忆不足以抵达今日“回来”的世界,你能拿苍白的童年怎么办?谁的童年没有记忆?可愈益模式化的生活正消解着童年的诗意、丰富和纯真。
关于童年阅读的记忆,正在被一点一点激活。我想说,在你还在童年路上走着的时候,你可能意识不到,你的一个小小的选择,有时会影响一生。当童年不再来,我多么希望,那些诗意和纯真,藏在岁月的繁茂枝叶里,与我相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