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刍议戏曲元素对《金瓶梅》小说艺术的影响

2023-10-09许爱珠沙晓灵

关键词: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

许爱珠, 沙晓灵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13)

《金瓶梅》被誉为“四大奇书之首”“天下第一奇书”,成书至今,学界对于《金瓶梅》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它的作者、版本、成书背景年代等问题,而对其中戏曲元素的研究,则相对薄弱。《金瓶梅》主要分为词话本和绣像本(绣像本也称为崇祯本)两个版本,相较而言,词话本保留的戏曲材料更多、更丰富,本文即以此作为参照样本,探讨戏曲元素对小说创作的影响。

美国学者夏志清先生在其《中国古典小说导论》中曾言:“从某种意义而言,《金瓶梅》这部小说差不多可以说是一部纳入了叙事结构的词曲选。”[1]161的确,《金瓶梅》一个重要文体特征就是小说中夹杂着丰富的词曲元素,涵盖了珍贵的音乐资料,不仅有百戏等曲艺内容,还有明代流行的民歌、小令、散套等清唱曲目。《金瓶梅》的作者用锋利的笔触灵动地描绘了晚明时期的市井生活,而戏曲也是市民日常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小说中的戏曲元素感受到晚明社会风尚。不同于运用诗词歌赋,小说运用戏曲元素让文学作品更“接地气”,戏曲元素带来的生活气息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小说文本可能的艰涩,拉近了读者与小说之间的距离,也使文本表达更丰富、更具可读性,展现出独特的文学魅力。

关于《金瓶梅》中的戏曲元素,冯沅君先生和周钧韬先生等人都有过系统统计,只是统计标准不一,未能有明确的结论。笔者在学界前辈的研究基础上,再次进行梳理,在其100回的篇幅中,统计出涉及戏曲的有41回之多,戏曲出现50多次,其中包含有杂剧、院本、传奇、木偶戏等多样的戏曲种类[2]。

一、戏曲元素对于小说刻画人物性格的影响

《金瓶梅》塑造了不同性格特征的人物,展示出人性的复杂多样化,小说文本将戏曲与人物塑造有机结合起来,在刻画人物复杂心理、塑造人物生动形象等方面均有所创新。

(一)潘金莲借曲发挥,挑拨是非

作为《金瓶梅》中的第一风流人物,潘金莲的性格特点是极其鲜明的。第二十回写西门庆迎娶李瓶儿过门,行见面礼后筹办宴席庆贺。席间,吴月娘同潘金莲、孟玉楼等人听戏,歌妓唱到“喜得功名遂”“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共夫妻”“永团圆世世夫妻”的时候,心怀妒意的潘金莲对吴月娘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3]238潘金莲的挑拨令吴月娘心中很不畅快,回去之后把小厮玳安给骂了一通,还对着前来赴宴的哥哥一番哭诉。此后便是与西门庆的冷战。而李瓶儿进门后备受西门庆恩宠,潘金莲常常在李瓶儿和吴月娘之间挑拨离间,涉世不深的李瓶儿完全意识不到潘金莲的诡计心机,导致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西门府内残酷的内帏之争就此拉开了帷幕。

第二十一回,西门庆因为吴月娘在雪夜为自己焚香祈福而愧疚,两人重归于好。在此后庆祝二人和好的筵席上,潘金莲让家乐演唱《南石榴花》“佳期重回”,经查阅《全明散曲》可以看到唱词是“佳期重回顾,约定在今宵。人静悄,月儿高,传情休把外窗敲。轻轻的摆动花梢,见纱窗影摇,那时节方信才郎到”[4]4981。乍一看唱词是表达男女之间久别重逢的美好,其实是潘金莲讽刺吴月娘,昨晚她和西门庆的相遇不是碰巧,而是月娘故意设计的一出好戏用来争宠而已。金莲借此弦外之音来羞辱吴月娘,可见她善于挑拨嘲讽、心机之深沉。

第七十三回写孟玉楼过生日,吴月娘点了一出“比翼成连理”,十分符合寿宴喜气洋洋的氛围,但是西门庆并不喜欢,便让两个小优改唱《集贤宾》“忆吹箫玉人何处也,今夜病较添些”[3]1046。潘金莲明白西门庆其实是在以这种方式怀念亡故的李瓶儿,便醋意大发,连珠炮似地挤兑西门庆,说他是个“没羞的行货子”。之后又将话题引到吴月娘等人身上,表面上是为正室吴月娘鸣不平,实则成功地将自己的嫉妒转移到所有妻妾的身上,引发众人对西门庆的不满。在这一连串的转圜中可见她口齿之伶俐,心思之复杂。

(二)西门庆唱曲附庸风雅,沐猴而冠

西门庆是个精明的商人,为提高社会地位而攀附权贵,但他所结交的大多是武官阶层,重金捐的官也是武官。承平时代,武官之职多为世袭,因而影响力式微,很为通过科举入仕的文官阶层鄙夷。西门庆积累了财富,希望获得社会声望和精神满足,于是追求文人所崇尚的“风雅”,他对于戏曲的热衷即与此有关。当然,他对于戏曲的热爱并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将自我想象成一位文人雅士,在日常生活中过度地追求所谓的风雅趣味,以弥补自己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缺失,但往往落人笑柄。

《金瓶梅》中的戏曲活动大多数是围绕着西门庆的家庭生活和社交活动展开的。第二十一回,西门庆与吴月娘重归于好后,和众妻妾猜枚行令,赏雪烹茶;第二十七回,雨过天晴后,潘金莲弹琵琶,孟玉楼弹月琴,不通乐器的李瓶儿拿红牙象板打拍子作为伴奏,而西门庆也与美人们合唱了一曲《梁州序》“向晚来雨过南轩”。此曲是元末明初由高明创作的曲子,描写了花园中的美景。而这也是《金瓶梅》中唯一的一次众美人合奏。可以说,在追求风雅这件事上,西门庆是做足了功夫。但风雅之事难以平复西门庆的欲念,只有情色才能使他满足。西门庆终究不过是附庸风雅的俗人罢了。

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在弥留之际,向吴月娘交代后事,借《驻马听》以托遗言:“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3]1213西门庆一生淫荡不堪,流连往返于青楼妓院之间,奸污了无数良妇。可笑的是,这样一个淫棍在将死之时,念念不忘的居然是妻妾的三贞九烈,实在是太过讽刺,鲜廉寡耻,无出其右。

此处“以曲代言”的艺术手法用得是否得当有待商榷,但“以曲代言”也就是用曲子作为对话,确实是新颖而极具吸引力的手法,可说是小说抒情表意的一种艺术尝试。这种用法在书中并非孤例,第八回中,潘金莲久盼西门庆,却听说西门庆又新纳了孟玉楼进门,潘金莲伤心不已,泪流满面,当下立即唱了一曲《山坡羊》,“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不难体会出这个曲子中充满了浓烈的孤旷之意、对情郎的哀怨之情[3]86。第九十三回中,陈经济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完官司后钱财尽失,最终沦为乞丐,露宿街头后被乞丐们问起原因,陈经济用了《粉蝶儿》套曲来回答,其中包含了十支曲子,陈经济通过这些曲子自述了生平遭际。以上诸例,借助现成的曲牌,的确增强了表达效果。不过第七十九回中,西门庆将死之时,还和吴月娘用《驻马听》来互问互答,明显不符合情理,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读者在阅读小说时的真实体验感。

(三)孟玉楼借曲暗藏心机,八面玲珑

在西门庆妻妾中排行第三的孟玉楼,出身清白,行为举止端庄,就连张竹坡都称赞她是“乖人”“高人”“真正的美人”。论地位和威望,虽不能与主母吴月娘相提并论,但绝不在其他妾室之下。孟玉楼的前夫给她留下了金财无数,她进门的嫁妆比其他妾室(除了李瓶儿)富余很多,在西门府是很有底气的。若论软绵风骚,孟玉楼比不上潘金莲、李瓶儿,没有得到西门庆格外的偏爱,但她本是敏慧之人,通晓立身处世之道,在西门府妻妾争风吃醋的漩涡里能够独善其身,是整部小说中结局最完满的人物。

在《金瓶梅》中,孟玉楼自谦不大懂戏文曲艺,“六姐他诸般曲儿倒都知道,俺们却不晓得”,但其实并非如此,只是玉楼懂得藏拙罢了。小说第七回中就写到媒婆对孟玉楼的形容,“风流俊俏”“弹了一手好月琴”[3]70。这一点在后面的情节也有对应,第二十七回中,炎炎夏日下,西门庆和莺莺燕燕们一起在后花园内玩乐避暑,潘金莲弹琵琶,孟玉楼弹月琴,二人合唱了一曲《雁过声》“赤帝当权耀太虚”,出自南戏《唐伯亨》[5]。潘金莲还和西门庆说:“我问孟三儿也学会了几句儿了。”潘金莲是《金瓶梅》小说中最善知词曲且心高气傲的人物,在孟玉楼的琴艺面前还虚心自谦,可以看出她对于孟玉楼的琴技造诣是很佩服欣赏的。孟玉楼是妻妾中最懂得藏拙的一个,她行事低调谨慎,懂得韬光养晦、独善其身。正因她这种八面玲珑的性格,绝不会选择在曲词戏文上崭露锋芒,抢潘金莲的风头。她更擅长的是暗中推波助澜,充当西门府里妻妾矛盾的催化剂。

第六十三回中,在李瓶儿丧礼期间,戏子们演唱了一曲《玉环记》,讲的是妓女玉箫因为情郎韦皋上京赴考而思念万分,相思成疾,最后抑郁而终,临终前玉箫将自画像和诗作寄给了韦皋,借此来倾诉并寄托对情郎的思念。这个曲目选得十分应景,其中“寄真容”中有一句唱词是“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西门庆听后深受触动,止不住地落下泪来[3]875。潘金莲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吴月娘西门庆为什么落泪,吴月娘没有接她的话茬儿。孟玉楼此时出场,故意捅破窗户纸,“你聪明一场,不知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想必看到哪一段触着他心,才落泪来”[3]875,表面上看来是奚落潘金莲,实则是跟潘金莲打配合,刺激吴月娘。此前,吴月娘就因为西门庆对于李瓶儿的死表现得过度悲伤而不满,孟玉楼这个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可见她的心机暗藏。

二、唱词暗伏人物命运走向,体现小说主旨

《金瓶梅》中,很多回中出现的戏曲看似简单插入,与情节并无密切联系,但往往是为后文的情节埋下了伏笔,做好了铺垫。比如,第二十回中,李瓶儿终于被西门庆纳入府,宴席间歌伎唱到“喜得功名遂”,出自《彩楼记》的第二十出《喜得功名》,曲文讲的是相府千金“彩球招亲”,一个叫吕蒙正的穷书生获得了相府千金的青睐,却得不到老丈人的认可,二人被逐出相府,困守寒窑。后来吕蒙正中了状元,功成名遂,老丈人又上门道歉,一家人重修旧好[5]。这段戏文充斥着功成名遂后家庭美满、富贵幸福的氛围,引得潘金莲和吴月娘拈酸吃醋、暗自恼火;同时也对应了小说后文中李瓶儿带给西门庆官运亨通、平步青云的好运气,还喜得麟儿官哥,因此独得西门庆青睐宠爱的情节。

第三十一回中,西门庆得了官职,家中又喜添官哥儿,可谓双喜临门,便大摆宴席庆贺。刘太监在席间点唱了一曲“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赶忙阻止,称这个曲子和今日的大喜之日不相宜。刘太监又点了一曲“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又遭到了周守备的阻止,此曲来自杂剧《陈琳抱妆盒》的第二折,剧曲中太子的命途凄凉多舛,与当日西门庆的“加官进禄”的喜气洋洋的氛围太不相宜了[6]1460。薛太监点了一出《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但显然这样凄楚之词更是唱不得了。在这里,作者像是别有用意,以小说情境的乐景和戏文里的凄凉悲伤形成鲜明对比,为后文的“哀情”埋下伏笔,两个太监点唱之曲都透着悲凉,他们的选择或许是出于无心,但很可能是他们潜意识的表露,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喜庆表象下,暗伏着未来的不祥,也预示了官哥儿不幸的命运。

第三十二回中,刚得了官职的西门庆继续大宴宾客。为了抓住西门庆这座靠山,李桂姐极尽谄媚地讨好吴月娘,又是送礼,又是拜她为干娘,还为月娘点唱了一曲《八声甘州》“花遮翠拥”。此曲来自元末明初贾仲明编撰的杂剧《铁拐李度金童玉女》,曲词描写得与小说情境氛围十分契合,唱出了人世间的富贵繁华、儿女情长。曲子说的是天庭的金童玉女下凡来到人间,被凡间的热闹繁华、恩爱富贵所深深吸引,后来经铁拐李点化大彻大悟,最后重返天庭[7]68。表面上看,是歌伎们讨好吴月娘和西门庆,颂扬吹捧他俩的生活富贵、伉俪情深。然而结合小说下文情节,这段曲子描述的情节实则也对应着吴月娘的结局:曲中的铁拐李点化了金童玉女,而吴月娘在西门庆身亡、家道没落后,在永福寺受到了高僧指点。这两个情节相互对应,吴月娘的结局早在此处就已经埋下了线索。

再看第七十九回中,西门庆将死前吴神仙为他算了一卦,卦词是“命犯灾星必主低”,这源于李开先的《宝剑记》第十出,预示了曲中林冲的命运[7]。《金瓶梅》作者在此引用就是预示了西门庆的死期将近,字里行间也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金瓶梅》中出现的诸多戏曲都饱含深意,对于读者来说是领悟小说主旨的捷径。有人认为是抒发了作者对自己命运坎坷凄苦、屡屡受挫的不忿之情,也有人觉得是为了揭露晚明统治阶级的腐朽、社会现实的黑暗。我们无法确知作者的主观创作意图,客观来说,这两方面都在小说文本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比如第七十回中,西门庆等人拜谒朱太尉,筵席上俳优表演了《正宫·端正好》“享富贵”。此曲来自明传奇《宝剑记》第五十出,曲文对奸诈的高俅父子进行了抨击,并且揭露了昏君佞臣的劣迹[8]。小说作者在此运用戏曲借古讽今,将高尚与鄙俗、美好与丑恶进行了对比,借以抒心中之愤懑,酣畅淋漓地痛骂权奸误国误民,抨击了封建社会官场的腐朽与黑暗,达到了极强的讽刺效果。同样还有第七十九回中的“心不欺贫祸不侵”,“心不欺贫”来自《宝剑记》的第十出,作者将原句“心不欺天”改为“心不欺贫”,明显是在揭示西门庆平日的作恶多端,暗示他将会遭到天谴,表露出小说作者对封建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的不满与愤慨之情[8]。

三、戏曲活动推动情节发展

《金瓶梅》中的戏曲演出活动都紧紧围绕西门府进行,从中可以窥得当时的市井百态。这些戏曲在小说情节结构方面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为下文的情节铺垫了新的矛盾和线索,以此推动情节发展。戏剧演唱和搬演活动是《金瓶梅》中西门府家庭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剧目的恰当安排有助于建立人物之间的联系,进一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西门庆在官场平步青云、权力不断膨胀的过程就和戏曲活动有着紧密的关联。西门庆从一个药铺老板一路升至理刑千户,成为清河县的首富,在这期间,西门庆在府内陆续组织宴席演出,会请宾客,小到官员的侍从管家,大到朝廷重臣,都成为西门庆的人脉,所以一定程度上来说,戏曲活动是西门庆结识官员的一个重要的桥梁。例如在第三十一回和三十二回中,西门庆得到了千户的官职,先后宴请了帅府的周老爹、夏提刑、刘薛二太监、知县李达天、县丞钱成等官场中人;第三十六回和第四十九回中招待宴请了蔡京的“假子”蔡蕴、进士安忱及山东巡按宋乔年;第六十四回中为李瓶儿举办葬礼,刘、薛两个太监来西门府祭奠致哀,席间唱了《刘智远红袍记》“韩文公雪拥蓝关”;第七十四回和七十六回中,官员们借西门庆的府邸宴请了蔡九知府、宋御史、钱主事和侯巡抚……随着一波波这样的戏曲活动,西门庆不停地攀交权贵,由此又结识更大的权贵,西门庆的人脉之网越织越大,交点也愈来愈多,权势之塔也由此垒砌得越来越高。

除此之外,西门庆府从繁盛逐渐到衰颓的过程中也不断夹杂着戏曲演出活动。繁盛的时候,西门府是官员们往来相交的场所,也是优伶歌伎走动演出的地方。比如在第十一回中,花子虚宴请西门庆众人,李桂姐在席间演唱了《驻云飞》,西门庆在推杯换盏之间就看上了李桂姐。《驻云飞》此曲来自明传奇《玉环记》的第六出《韦皋嫖院》,描写的是妓女玉箫才貌双全,曲艺更是一绝,韦皋对她称赞并心动不已,用在这个地方是李桂姐在向西门庆自夸,搔首弄姿,展现自己的魅力,充分地引起了西门庆的兴趣[2]。从这个曲子我们也可以看到李桂姐的内心世界,上半段李桂姐自夸道“举止从容”“行动香风送”,说的是自己举止端庄、香气袭人[3]124。“占上风”是说李桂姐在妓院独占春色的地位,可以见得她在青楼中的人气颇高。下半段的“满座皆惊动”凸现了李桂姐彼时自我陶醉的心理。她试图以此来吸引西门庆,招揽嫖客。由此可见,歌伎小优们为巴结西门庆,卖弄了万般风情,使出了千般手段。在后面的情节里,已经被西门庆包养成了外室的妓女李桂姐,为了方便与西门庆亲近,居然又认了吴月娘为干娘,属实是有悖人伦纲常,但其他妓女竟然还争相模仿这样荒唐可笑的行为。月盈则中,月满则亏,再繁华的大厦也终将倾颓,西门庆暴亡后,西门府的权势自是不再。第七十九回,在西门庆的丧礼上的戏曲演出,也是西门府最后一次的戏曲搬演——木偶戏,演的是南戏《杀狗记》。戏中的孙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喜欢与泼皮无赖混在一起,最终却被这些狐朋狗友害死。这出戏也对应了小说中西门庆的死亡,以及往日繁华的西门府在西门庆死后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比如:李桂姐在葬礼上就开始不安分地怂恿她的姑妈李娇儿偷窃府内的财宝;应伯爵等人立马倒戈投靠了张大官,甚至还想帮张大官纳了潘金莲做妾室;吴典恩、来保等人也趁火打劫。世态炎凉至此,不禁令人唏嘘。

四、利用戏曲渲染环境氛围

人物、情节和环境是小说的三要素。关注小说中环境氛围的营造可以帮助我们更准确地领悟作品主旨,更深刻地感受人物形象,同时提升自身的审美情趣。《金瓶梅》对环境氛围的渲染极其重视,利用戏曲渲染情境不仅契合自然之境,也对应了人物活动的场景,显示出作者笔法之精巧绝伦。

第二十七回中,西门庆和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等人在翡翠轩里消暑饮酒,大家一起合唱《梁州序》“向晚来雨过南轩”。曲文描写的正是夏天的傍晚,雨后天晴的清凉雅致之景,曲文所传达的身处清凉之境中人们的愉悦心情,与小说中的情景十分契合,此时是西门府正出于蒸蒸日上之际,曲文进一步烘托了人们欢畅的情绪。

第三十六回中,西门庆宴请款待蔡状元和安进士,并邀请他们观赏自己的藏春坞,在亭内,烛火摇晃,琴书潇洒,蔡状元兴致大涨,让书童唱了一曲《锦堂月》“红入仙桃,青归御柳”。蔡状元看到西门庆府里的圆形池塘花馆,花木深秀,一望无垠,便喜爱无比,满口称羡。而晚夕和西门庆等人在亭内畅饮,身旁还有戏子作唱,顿感风雅无边,推杯换盏间恍若在瑶池仙境一般,便感觉像是飞升成仙。作者在此处引用的戏曲适宜地烘托出了此时无拘无束、逍遥快活、轻松自在的氛围。

在第六十七回中的大雪天里,西门庆留下了秀才温必谷、应伯爵在书房对着门外的大雪纷飞围炉吃酒,席间让春鸿拍手唱了南曲《驻马听》“寒夜无茶”和“四野彤霞”这两个曲子,来源于李开先的《宝剑记》第三十三出。其中有“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3]926。这是戏曲中林冲被流放发配到沧州时,望向漫天的鹅毛大雪所唱的曲词,充满浓重的悲凉伤感的气息,小说在此处运用了戏曲元素,和当时的赏雪情境相当地契合。

除此之外,“赏雪”的情节设置也有着独特的意味。首先,西门庆、应伯爵与温秀才都是毫无品位的粗鄙之人,却来学着文人雅士饮酒赏雪,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暗含着讽刺的意味;其次,赏雪的欢愉时光里还隐藏着死亡的气息,西门庆和应伯爵抱怨自己到了晚上身子时常发酸,腰腿疼痛,这正是他荒淫无度、纵欲过度的初步症状,暗示了他的暴毙的结局,此处的雪渲染了死亡的气息与阴冷的氛围。“赏雪”这个情节设置所蕴含的信息尚不止于此。李瓶儿死后,小说一连数回都描写了葬礼死亡之“冷”,直到本回小说情节氛围似乎已摆脱了此前的“冷”,豁然开朗,语气又开始活泼起来。其实,“雪”本身就象征着“冷”,西门庆浑然不知“雪”的冷也暗示他的死亡将近。

虽然文本中添加戏曲能为小说增色不少,但小说毕竟不是戏曲集,《金瓶梅》中对于戏曲元素的运用也存在着多而滥的问题。作者利用戏曲材料时,有些地方剪裁不够精练,引入了过于烦冗的曲词,这些曲词游离于故事情节之外,对小说的人物塑造、主旨体现以及情节推进几乎没有帮助,反而会导致情节松散、节奏拖沓、主题被冲淡。有些章节场合,其实只需要提一下曲名,一笔带过即可,但作者总不厌其烦地大段甚至于整首抄录[9]。例如第三十一回中,西门庆升任副千户之职、又喜添贵子官哥,在官哥的满月宴上宴请了帅府的周老爹及刘薛两太监等人。席间搬演了院本《请王勃》,作者照搬抄录了完整的《请王勃》院本,占篇幅太多,造成了读者在阅读上的阻塞感。

结语

在中国人情小说的大道之上,《金瓶梅》开辟了新方向,作者在小说文本的字里行间穿插了大量的戏曲描写,并成功地刻画塑造了诸多有灵魂、有温度的人物形象,用锋利的笔触向读者叙述展示了饱含市井烟火气的故事。笔者对《金瓶梅》中戏曲运用情况进行了搜集汇总,并在此基础之上,结合小说的文本内容进一步探讨了戏曲描写对于《金瓶梅》小说创作的作用与影响。笔者认为,小说中的戏曲元素具有多个方面的积极影响:刻画人物性格;暗伏人物的命运结局、体现小说主旨;推动情节发展;渲染环境氛围;等等。虽然中国古代小说融入戏曲元素的绝非只有《金瓶梅》,引用戏曲的数量不是最多,质量也算不上最优,甚至还有些许不足之处,但不可否认的是,《金瓶梅》中的戏曲描写手法从整体上看是瑕不掩瑜的,这种利用戏曲元素的艺术实践让小说与戏曲在形态和关系上有了进一步的新展现,这种新颖的写作形式对后世文学作品产生了深远影响,故在中国小说史的画卷中,这是值得肯定的艺术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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