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三尺自成书斋
2023-10-08王犁
王犁
楠濑日年编著的《日本浮世绘纹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已在国内出版,该书日文原著是一九三○年出版的《浮世绘纹样》(美术社昭和五年版)。他的《书斋管见》中译本现在也要出版了—该书日文版由翰墨同好会南有书院于一九三五年初版,其中一篇《吴昌硕的书斋》,因为所写的是我国海派书画篆刻大家吴昌硕,出于对中日书法篆刻交流的关注,近年被生活在太原的日本学者堀川英嗣翻译推介到中国。这位楠濑日年是何人,似乎尚不為国人了解。
当年与吴昌硕交往的日本友人有日下部鸣鹤(1838-1922)、河井仙郎(1871-1945)、长尾甲(1864-1942)、水野疏梅(1864-1921)等,都有与之交往的诗文存世。文人间酬唱,遥向抒怀,足见情谊,而赋比兴的表达,可以读出作者的情感、理想与胸襟,不过却很少可以读出具体生活的情景。因此,《书斋管见》一书里《吴昌硕的书斋》《徐星州的书斋》等文作为亲历者的见闻,对我国近代书画家的白描式的叙述愈显珍贵。
关于楠濑日年与吴昌硕的交往,国内未见研究者著述,相信那个年代中日间文人交流的许多史料还有待发现。中日两国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始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一八七○年,成立不久的明治新政府派出外交代表柳原前光等前来中国,游说清政府与其订约通商,建立正式外交关系。
日本艺术家楠濑日年(1888-1960),名恂,字恭卿,号日年,别号坎庵、鹊巢、无私庵主人等,土佐(现高知县)人。曾多次来中国,与众多文人交往。曾师从章太炎学习《说文》,师从吴昌硕治篆刻。著有《书画文人弄笔便益》(1926)、《自成一家帖:翰林墨宝》(1926)、《随便文学选集》(1927-1928)、《十二刀法解》(1928)、《篆刻新解》(1932)、《刀法论考》(1933)、《印材话说》(1935)、《书斋管见》(1935)等。《书斋管见》为其中年著述,要不是《吴昌硕的书斋》《徐星洲的书斋》等文流露其与篆刻书画有关的行踪,对于这么一位不为中国读者了解的日本印人,真无从考其行迹。
从《吴昌硕的书斋》一文看,他有多次向吴昌硕请益的机会。现留存有拜访吴昌硕先生时给他写的书法“不亦乐乎”“坎盦”,落款为辛酉(1921)仲夏,吴昌硕时年七十七岁。从楠濑日年拜访所见,已是海上画坛领袖的吴昌硕,晚年生活条件并不如我们今天所想象。吴昌硕住上海北山西路吉庆里,环境不佳。他的三子吴东迈先生在《吴昌硕生平》一文中解释说,“在上海时,他住在北山西路吉庆里12号。住的是一幢极普通的三上三下的‘弄堂房子,因此有许多友人认为这样的房屋与他当时的‘身份太不相称,不止一次怂恿他另觅新居,迁往沪西一带的‘高等住宅区去住;最好自己造一座花园洋房,以娱晚景。事实上在当时要这样做也不太难。可是他往往莞尔一笑,说道:‘我有这样的楼房住,已经心满意足了。想当初我刚到上海的时候,跟张子祥一道租一间小房子住,连阳光也很少照到;里面摆了两张床和一张画桌,就塞得满满的,两个人没有回旋余地,那才真狭窄呢!”(见陶紫正、洪亮主编《吴昌硕》,西泠印社1993年)《上海人物印象记》中记载的王一亭住宅:“抬头才能看见的高大的围墙,隔开了马路,壁垒分明,沉重的铁门被紧锁着。我想这是为了隔绝强盗、人贩子、乞丐等所有的社会弊病来确保自身安全,必须这样。被迎接的客厅是纯粹的中国风格。正面挂有郑孝胥先生题的‘立德堂三字牌匾……而在郑孝胥先生牌匾的下方和左右则各挂着在日本从来没见过的吴昌硕先生的大作……我们出了客厅穿过连绵细雨和围墙。在松萝架下甩了甩伞,我为了不碰到柳叶上的水滴,耸了耸肩膀,然后进到了名为‘慈雨草堂的小亭子当中。在这五十步大小的庭院中,装饰着池塘,鹅卵石以及种植着植物,十分的齐全……”
浙江博物馆编《吴昌硕与他的朋友圈》说到,吴昌硕一九一一年夏从苏州移居上海吴淞,翌年起定居上海市区,一九一三年又在王一亭的盛邀下搬入北山西路吉庆里923号。吴长邺编《吴昌硕年谱简编》称:“由王一亭介绍,迁北山西路吉庆里923号。屋为新落成,石库门,三上三下较宽敞,房东姓钱,与王一亭为姻亲,钱女是王侄媳。惟屋后是一片荒坟,景遇欠佳。二年后,铲平荒坟,又建新弄,名经传里。环境为之一改。”在吴东迈(吉庆里12号)、吴长邺(吉庆里923号)的文字中,因记忆的偏差出现不同的门牌号。有关吉庆里吴昌硕晚年居住地细节,王中秀在《王一亭年谱长编》做了进一步考订,王一亭与吴昌硕的关系,经历“印象不佳”到“终生订交”,一九一三年移居为重要的纪年。上文记述的吴昌硕与王一亭的住宅条件相差甚远,如其三子吴东迈文中所说:“吴昌硕自小养成了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反对奢靡,凡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十分简单,对物力非常珍惜。”我们没法从接触过吴昌硕晚年生活的弟子王个簃、徐穆如、潘天寿等人的文字中读到他的真实境遇,但在楠濑日年的这篇短文中反而有一个具体的感受。
在行文中楠濑日年与徐星州(1853-1925)称友,一代印人藕花庵主人的晚景,素描般呈现在读者面前,上海豫园市井杂乱,藕花庵就是附近旧书店楼上的一间破旧的房间,“老朽疲敝、穷困潦倒的星州在室内安然高卧,这房子倒是跟他很般配,毕竟星州自己也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但困窘也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房内尘埃满地,蜘蛛结网,四处漏雨,简直和鬼屋无异。以我看来,他这不是在陋室中安贫乐道,更像在杂物仓房里蠕动的蠹虫。我最佩服的是中国学者连这种生活方式都能夸赞一番,星州给我看了张祖异在星州画像上题的字,上面写着‘淡于荣利,隐于朝市。不求闻达,不妄取与。擅金石刻画之能,而渺天于一黍。是之为名士胸襟,高人杖履。如此说来,竟真的是宛然高士呢”。读来虽觉凄凉,也是“淡于荣利,隐于朝市”表述之外的真实处境。
《书斋管见》并不仅仅是一本文人学者的访问专著。例如其中《书斋私观》一篇,从日本文人的立场讨论了东西方书斋的异同。“说起书斋,人们总会想到架上陈列着万卷典籍,桌上摆设着文房器玩,所谓明窗净几的房间。其实理想的书斋不必一定要风雅的亭台水榭,奢华的殿阁楼宇,只要能静心读书,安享独处的乐趣就够了。”老一辈出版人范用先生的《书房礼赞》中:“素食为斋,据此,书斋当是朴素的,书生本色。周作人诗云:‘请到寒斋吃苦茶。”大概是文人的共识了。黄永玉写到钱锺书时说:“钱先生一家四口四副眼镜,星期天四人各占一个角落埋头看书,这样的家我头一次见识。家里四壁比较空,只挂着一幅普通清朝人的画,可能画家与钱家有值得纪念的事……书架和书也不多,起码没有我多,问钱先生:你的书放在哪里?他说:图书馆有,可以去借。”(《比我老的老头》,作家出版社2003年)杨绛在《我的书房》中说:“我家没有书房,只有一间起居室兼工作室,也充客堂。但每间屋里都有书柜,各人都有书桌,所以随处都是书房。”桌边三尺自成书斋,真是“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的境界。
又如《书斋寓目》,写作者见过的日本文人的书房,其中也涉及近代中国的海派大家吴昌硕、徐星州。手头有一本包慧怡《缮写室》,正如许知远的推荐词所写:“在中世纪以来漫长的书写传统,和一间小小的书房之间,你得以理解一位作家的历程。”常读一些文人学者前辈画家的书,总有去拜访一下的欲望,虽然也知道钱锺书先生在面对热心的读者和记者时,有鸡蛋与下蛋的母鸡之喻,总掩盖不了作为读者的“好龙”之心。拜访的老一辈中与《书斋管见》时代最近的大概是苏州朱季海先生和上海的周退密先生。与朱季海先生见面与大多数拜访者一样在苏州的双塔公园,送他回去在接近他的住处时,被老先生挥手示意制止;曾两次拜访退老,有幸在安亭草阁晤谈请教。因为与贺友直老先生的女儿贺小珠熟悉,有机会多次造访贺友直先生著名的“一室四厅”,也就是客厅、餐厅、画室、卧室在一个三十一平方米的住宅里,去体会生活在这里的一代连环画大家“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本事。每次去台北都会拜访何怀硕先生,先生一层楼六套买下五套,打通形成一个处处都是书房的生活环境,坐拥书城满目琳琅,先生给我说,家里的书就像一本大字典方便查阅。在何怀硕先生和广州李怀宇兄的牵线搭桥下,也拜访过做思想史的前辈韦政通先生,老先生的书房里书架都是空的,零散的几本书也是出版社朋友赠送的,他说自己一辈子的藏书分批捐给了大陆的高校;墙上镜框里一张武汉大学萧萐父先生写给他的字,让人感受到那一辈学者交往的痕迹。
想起阿德里安·莫特(Adrian Moat)导演的电影《刺杀林肯》(2013)一个场景。北方部队攻入里士满,林肯来到南方首脑杰斐逊·戴维斯的官邸,对还没有来得及撤离的管家奥梅里亚夫人说:“带我去看看戴维斯总统的书桌。”林肯来到自己对手的书桌前坐下来:“这一定是总统的椅子了,这就是杰斐逊·戴维斯指挥战争的地方。”其实,这一刻离他被刺仅十三天,很多朋友或许想知道林肯在對手书桌前稍坐的那一刻在想什么?不管电影的细节是否真实,但一个伟大的灵魂在那一刻的选择,着实打动人。楠濑日年《书斋管见》的“书斋私见”与“书斋寓目”,正是帮助我们接触那个时代那些可感的灵魂。
《书斋管见》,[日]楠濑日年著,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即将出版。感谢堀川英嗣先生提供吴昌硕书法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