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联陞的书评境界
2023-10-08李怀宇
李怀宇
杨联陞(1914-1990)是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人物。在其学术的成熟时期,被学界推许为海外汉学界第一人。中年以后,杨联陞因身体原因,较少长篇论文,而以书评见长。余英时曾说:“杨先生的博雅在他的书评中显露无遗,《汉学论评集》所收四十几篇英文书评便遍涉语言、官制、考古、地理、边疆史、文学史、科技史、哲学史、经济思想史、书画史、佛教史、史学史、敦煌学等专门领域,包罗了中国文化史的全部。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书评篇篇都有深度,往往能纠正原著中的重大失误或澄清专家所困惑已久的关键问题,其结果是把专门领域内的知识向前推进一步。”周一良《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的“三杰”》中也写道:“刘子健先生曾说过:‘杨联陞学术的精华常常在他所作的书评里出现。”
许多人认为书评不重要。杨联陞则以为一门学问之进展,常有赖于公平的评介,很盼望像西洋、日本那样养成良好的书评风气。他认为:“写书评最重要的,是要先知道这一门学问的现状、行情,这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我的主要功力,用在四十年代。当时汉学中心在西方仍在巴黎,沙畹、马伯乐(先后任法兰西学院中文教授,故去之后,讲座由戴密微教授继任。伯希和在同学院任中亚语文讲座)、伯希和三大贤战后只剩下伯希和一位,主编《通报》,常写书评,对被评者往往失于刻薄,不留余地,自称汉学界之警犬。我有幸在哈佛听过他演讲(中亚基督教史一题),参加过贾德纳先生请他的宴会。同席有胡适之先生,但伯希和并未表示多少敬意。胡先生大约因为他知道多种语文,目录学很可观,中文颇好,人特别聪明,就让他几分。我是后学,难免有几分不快。”有人以杨联陞的书评比作伯希和,杨联陞却以为自己的书评很少火气,作风与伯希和大不相同。
一九四○年起的十年,是杨联陞打入西方汉学界最用力的时期。一九五一年春,哈佛燕京学社社长叶理绥教授由社中赠杨联陞旅费,做三个月的欧洲旅行,访问英、法、荷兰等地汉学中心。杨联陞先到巴黎,拜访戴密微教授,住的旅馆就在他府上旁边,谈论极投契,成为一生至交。楊联陞在英国伦敦见西门华德(Walter Simon)、卫理(Waley),都是前辈。已退休的艺术史教授叶慈(Yetts)陪杨联陞到老人休养院去看由剑桥退休的慕阿德(Moule)教授。出乎意外,慕阿德突然问杨联陞:“你觉得我们西洋人真能读懂中文吗?”杨联陞说:“焉有不能之理,只有深浅之别而已。”
有人问杨联陞:你在某一门学者中,是第几名?杨联陞说:“我想最方便的回答是第二名,可以正数,可以倒数。反正最好的第一名同最坏的最末都让给别人,无咎无誉,也许是处世之道吧。”又有人问:国外写书评有无稿费?杨联陞答:“学报没有,给抽印本的也不多,但如是有名的大报副刊,特别是文学副刊,酬报可能甚丰,但也看评者的地位。学报邀人写书评,往往限字数,先得评者应允才寄书来。若是长篇评论,可以投稿,学报认为可取才收入。书评之前可就内容加一题目,引起编者读者注意,实已近似论文。著作目录书评可以列入。”
由此,杨联陞意味深长地说:“写书评可以长学问,交朋友,今日虽无科举,新进亦颇愿有大力者推荐,为己而亦为人,何乐而不为哉!”
杨联陞的书评,主要收在《汉学书评》一书,分为中文书评和英文书评。英文书评四十余篇由王存诚翻译成中文。王存诚在“中译英文书评导语”中说:“杨先生的评论可以‘恨铁不成钢五字概括之。为上千页一部大书写几页纸的评论,不仅通读全文,而且找出全书或其大部分当中的所有失误或可商榷之处;不仅指错纠谬,而且提供大量有关领域的补充文献。其意全在帮助原作的著译者,故虽有异议,仍为同道而不伤友谊。如杨先生自己所言,对没有价值或价值不高的作品,干脆拒绝评论的邀请,而有价值的作品则切望其成为‘标准文本。盖因他的胸中有一个汉学文献建设的大局在。”
中文书评中,杨联陞一九四五年评全汉昇《唐宋帝国与运河》,开头说:“唐宋时代,中国的经济重心,已经南移到长江下游,可是政治中心还留在北方。帝都附近的大批官吏与军人,不得不仰给江淮的物资。隋炀帝开凿的运河,从黄河通到淮水长江以至钱塘江,于是变成了沟通南北的大动脉。这条运河,对帝国政府而言,是一条名副其实的生命线。贞元二年(786)唐德宗好容易盼到了江淮的三万石米,欢天喜地,赶快跑到东宫去对太子说:‘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就是一个例子。”杨联陞在书评最后提到书里一两处微瑕,希望再版时更正:“一是论运河河道的时候屡次提到雍邱。对面的地图,却把雍邱漏掉,只有雍邱西北的陈留。二是引《宋会要·食货》四七及四三,按语说‘政和无八年,疑误。实则政和八年十一月始改元为重和。”
一九五六年评吉川幸次郎等的《元曲选释》,杨联陞认为这是读元杂剧必备之书。杨联陞与吉川幸次郎是学术上的好友,却认真地指出注释可以补正之处,其中一处:“《金线池》第三折‘被我等着了也,注云:‘被,教也。言教我等的太久。不甚正确。等着了的意思是没有白等,等待有了结果。是幸词,非怨词。”在书评最后说:“这一类的小问题,不过是白璧微瑕,不足深论。本文主要的用意,是介绍一部极有用的书,并且希望吉川等几位先生,再以余勇,继续发挥他们的注释。若能把臧氏百种全部注完,更是一种不朽的胜业了。”
刘若愚与夏志清并称“东夏西刘”。刘若愚的《中国之侠》,在一九六八年受到杨联陞的评介。杨联陞是武侠小说迷,尤其喜欢读金庸的小说,他在书评中说:“最近的新派武侠小说,则只笼统提了一句,没举出金庸(查良镛)等作者的姓名。”杨联陞附带讨论了游侠这个游字的含义以及任侠、游侠两个词的用法,且有微言大义:“一个社会,可以有几个中心,这些中心的大小、性质、层次、关系等,是社会科学者、人文科学者都应该注意的事情。一个社会的分子,全如一盘散沙,自然不可。万事定于一尊,也不像是长治久安的办法。如何折中其间,就事在人为了。”
杨联陞的书信亦如书评。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杨联陞致信《食货》月刊主编陶希圣,谈到“关于唐宋商业的两本书”,此信后刊于《食货》月刊复刊一卷一期。信中讨论的一本书是斯波义信的《宋代商业史研究》:“斯波教授则是后起之秀。书出版时还在熊本大学担任助教授,目下在大阪大学执教。这本书有刘子健教授(普林斯顿大学)题签。子健兄很器重斯波,这几年来,特别鼓励他用英文写信,随即给他改正寄回。斯波进步很快,现在他自己写的英文信已经很通顺了。”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杨联陞收到《宋代商业史研究》这本书后,也给斯波义信写了一封信:“淹博精密,至为可佩。引书标点偶有小误,又有误植数处,谨就所见略举如次,以供参考。”斯波义信于二○一八年获得第三届唐奖汉学奖。
在英文书评部分,杨联陞一九四九年评顾立雅的《孔子其人与神话》。作为例证,杨联陞从顾立雅广泛的参考书目中未包括的两本书中引用一些段落。章炳麟在《太炎文录》中说:“孔子于中国,为保民开化之宗”,“门人余裔,起而干摩,与执政争明。哲人既萎,曾未百年,六国兴而世卿废。民苟怀术,皆有卿相之资。由是,阶级荡平,寒素上遂,至于今不废”。而萧公权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引用了章太炎上面这段话之后,补充说:“若以现代术语明之,则孔子乃伟大之政治思想家而失败之政治改进者。”以杨联陞之渊博,常常在书评中补足作者未见之著作。
杨联陞“补足”史料之功力,在其书评时随处可见。在一九五一年评鲁道夫、闻宥的《中国西部的汉墓艺术,一、二世纪浮雕集》时,杨联陞写道:“对这部严谨的著作,我愿意补充一项参考资料和一点解读。在对汉代图像艺术的考古资料的述评中,有一整节用来说明波士顿美术博物馆中著名的画像砖,认为它们是‘早期中国图画最重要的范例。然而却没有提到现存于大英博物馆类似的画像砖,上面有彩色的神灵和动物图像。”
一九五二年,杨联陞评威莱的《白居易的生平和时代》。在讨论安禄山“革命”和西北藩镇的“分离主义”时,威莱说:“在中国历史学家看来,安禄山是‘盗贼‘叛徒‘罪犯,他挑动了中国人民起来反对他们的合法统治者。……我们没有理由(欧洲历史学家一贯如此)去偏向哪一边反对安禄山,去重复那些说他怯懦、奸诈、肥胖的宫廷闲言;我们也不必(像他的追随者那样)推他为‘圣(圣人)。”杨联陞认为:“在对历史重新审视时,总是有余地对一些判断进行翻案。不过,一项新的判断要得到承认,需要有文献依据。就算完全承认作者对安禄山军事行动的社会和经济背景所做的讨论,我们仍可能坚持说,政治野心才是最重要的因素。说安禄山的追随者推他为圣人,这是对这个词的误解所致。在注解中作者写道:‘不过,“圣人”在这一语境中可能只是“皇帝”的意思。无疑情况就是如此。‘圣或‘圣人在唐代是指称皇帝的习用方式,相当于英语中的‘His Majesty(陛下)。例如根据《安禄山事迹》—这可能是一本唐代著作—安禄山就曾称他后来反叛了的玄宗皇帝为‘圣人。无疑像安禄山这样自封为皇帝的反叛者或革命者也会得到这样的荣誉。”
洪业是杨联陞在哈佛大学的知交。一九五二年,杨联陞在书评中对洪业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甚为推崇。杨联陞写道:“杜甫是个‘好人,威莱正是用‘good这个字来翻译孔夫子所崇尚的品德‘仁的。杜甫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忠实的丈夫、关怀的兄长、尽职的官员,以及可靠的朋友。他的感情如此之深且广,似乎对宇宙间所有痛苦的灵魂都寄予悲悯。当代的伟大学者梁启超,在一次关于杜甫的公开演讲中,直接将他称为‘情圣。在洪教授的书中,随处可以为这一赞誉找到证据。”但是,杨联陞依然善意点出知交著作中的“白璧微瑕”:“如果书评作者的职责所在,是要在一部学术著作中指出哪怕是一些小错误,我愿尽此职责,指出以下汉字拼音的问题。”
杨联陞对日本汉学界甚为熟悉。一九五三年,他评内藤湖南的《中国近世史》和《中国史学史》时说:“这是日本最伟大的汉学家内藤湖南教授(1866-1934)的两部遗著。”神田喜一郎在《中国史学史》的跋语中说,内藤上课是从来不带讲义的,只是非常偶然地会带一张小卡片作为提示,课程都在他脑海里。这位教授不带讲义,却总是用一个布包袱把参考书带上课堂,大多是大大小小的汉文书籍。在讲课当中,他会不时地一边继续讨论,一边打开这些书诵读其中的段落,有条不紊且轻而易举。即使是评论内藤湖南这样的前辈大家,杨联陞还是秉笔直书:“内藤关于清代史学的论述尤为透彻。其中包含许多有用的评论和有趣的细节。或许是因为内藤太熟悉他所讨论的这一时期了,以致对于某些他的同代人不免过于严苛。例如,他认为王先谦(1842-1918)的《汉书补注》就没有什么價值,因为只是利用了其他学者的成果。这似乎文不对题了,因为称作‘补注或‘直解的注疏集成之类,其主要价值恰在于它们是一些便捷的工具书。在这一段论述结尾,有几行谈到‘史评,我发现下面这些话相当奇怪:‘梁启超,不知其意而妄作者。这指的显然是梁启超一九二二年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尽管有某些错误和遗漏,这本著作至少对初学者还是有用的。内藤的批评似乎不必这样粗暴。”
在傅斯年逝世后两年,六卷本选集《傅孟真先生集》在台湾出版了。一九五三年,杨联陞的书评认为:“令人印象深刻的这几卷书,总计近两千页,展示出一位具有百科全书式学识并积极行动的人物。正如胡适博士在他写的序言中所指出的,学术界最感兴趣的无疑是第二部分中那些学养丰厚的论文,它们具有持久的价值。然而,选集中其他部分却为研究现代中国的学人提供了很有益的资料。因为傅斯年首先在一九一八年和一九一九年是一位启蒙运动的学生领袖,后来又成为一位干练的教育家、管理者以及国民参政会的发言人。他关于当代问题和时事的论文就描绘了他所处时代的思想史和政治史。他对保守与腐败的猛烈攻击,他对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全心投入,代表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显著的思想倾向。”在书评的最后,杨联陞巧妙地点出他对傅斯年的学术看法:“部分由于古代中国历史的性质,部分则由于傅斯年的理论倾向,他的著作表现出的似乎是更偏于启发性而非结论性的成果。不过,这是用不着遗憾的,因为他的许多新颖思想仍将激发未来的几代人。”这一看法,经过时间的检验,确是灼见。
杨联陞的老师陈寅恪说:“依照今日训诂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杨联陞对此说极为欣赏,他的学术趣味正可证此说。一九八五年,杨联陞到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主讲“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講座”。他的题目是《中国文化中“报”“保”“包”之意义:“原报”“原保”“原包”》,正反映其治文字学、思想史、社会史于一炉的特色。杨联陞这三讲可谓是将陈寅恪之说发挥到极致:一个字牵涉许多重要事物,则其研究皆可构成一部(不必是全部亦不可能是全部)文化史。
杨联陞一九五七年的演讲《中国文化中之媒介人物》,可视为其学术取向的夫子自道。“媒介人物”这个话题当年还没有多少专题研究,杨联陞认为,这个名词的广义,可以包括好几种人物,例如经济上的媒介人物,有商人、企业家、掮客、纤手、买办,以及佣工介绍者等;社会方面的媒介人物,有媒人,合二姓之好,有门房,就是传达处的听差等;法律方面有律师;外交方面有各种使节;宗教方面如传教士、牧师、祭司等;文化方面如老师、翻译同传译之类。这些例子,不但都起媒介作用,而且多数以媒介为职业(乃至主要职业)。
杨联陞简略地把中国文化里的几种媒介人物讨论后说:“一个媒介人物,往往可能兼算两种或两种以上,例如,中国的儒者是人与人间的媒介,有时也做人与神间的媒介。还可以从作用上分类,又可以按照媒介人物是否需要特别知识、特别能力与长期训练而分为二种。第二点是媒介人物的价值问题。媒介人物的主要责任是沟通介绍,他的好坏有两个明显的标准,就是按照他的效率与可靠性的大小。换句话说,媒介人物之效率,不在于他沟通介绍的次数与人物之多少,而在于他完成的满意的沟通介绍之多少。媒介人物在执行选择过滤工作时,最重要的条件自然是贤明公正。公正是旧社会中已有道德,在近代西洋社会中,有了一个新发展新意义,就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尽量让公正超出其他的伦理。用近代术语说,是所谓伦理上的普遍主义(或等同主义—对特殊主义而言),也可以说注重非个人性的关系。大家处事,都为公而不为私,尽量地不分富贵贫贱,出身性别,不论是亲是友,非亲非友,尽量地平等看待。其中有时候自然需要一点斟酌,所以公正之上,又要加上‘贤明二字。”
杨联陞的讲话之后,有多位名家自由讲话。张其昀说:“从前我有一位老师,想写一部书,名为《艺林通史》,把历代学术上关键人物,加以论述,以明学术传授之渊源脉络,采故事体裁,探历史神髓,犹轮毂之有枢纽,此类人物似可称为媒介中之媒介。惜未见成书,杨先生博闻强识,深识远览,很希望能写出这样一部书来,当以先睹为快。”
在诸名家发言后,杨联陞综合解答:“‘媒介,西洋学者视为是一种大学问,非有大学问,不能成为媒介人物,不能发生媒介作用。同时,现在西洋人研究学问,主张要跨门,专研究某门科学,须兼及其他部门,这是为了沟通知识,也可以说是学科与学科间的媒介。”这一番感言,何尝不是杨联陞一生学问的真切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