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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坐”的魅力

2023-10-08陈思和

书城 2023年10期
关键词:散文集导游艺术

陈思和

奚美娟把第一次结集出版的散文集取名《独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唐代诗人王维的辋川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见,明月来相照。”诗人描绘了一幅高冷清幽的画面。但这不是奚美娟的原意。

作者在《代序:我的读书生活》里提供了另一种对“独坐”的诠释:“有人说,阅读的过程,从一开始的‘围坐渐渐变成‘独坐的时候,你也许已经能够在那书本知识的五彩斑斓里遨游了,或许可以‘重塑自我了。”很显然,奚美娟对“独坐”有她自己的理解和追求,“围坐”与“独坐”的关系,并非“众乐”与“独乐”的关系,而是指一种精神上的自觉:“独”是强调阅读主体对学习书本知识的主动把握,也是独立判断、自我发展的精神提升;“坐”才是一种宁静的阅读状态。通过阅读来提升自我的自觉行为,谓之“独坐”。然而,作者所说的“阅读”也是泛指的,除了阅读书本和专业的知识,还有就是她认识到:社会“才是一本意义非凡厚重无比的大书,当我们站在它边上悄悄翻开来认真阅读的时候,也许,我们的读书意义才能真正显现出来”。我们进行“阅读”的意义,就在于把视线作为一种生命能量,使之成为主体(思想)与客体(阅读对象)的连接。“阅读”这一行为的形成,也就是精神主体对学习客体(知识、信息等)进行吸收、消化、融合的过程,作者所说的“重塑自我”,就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形成的独立存在。这样的“阅读”范圍,也应该包括作者在社会实践中的艺术表演、社会活动以及人际交流。这部散文集内容丰富,面向多多,但贯穿其中不变的始终是作者在广义的“阅读”中独立自如的自我形象。

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散文集的第二辑是旅游篇,作者参加了一次电视台“花样姐姐”的综艺节目。节目原创和前期拍摄的导演都来自别国,照一般综艺节目的要求,自然是以娱乐性为主。摄制组第一站到土耳其的艾费所,拍摄当地名胜古迹时,演员们的任务是寻找某几个景点,还要比赛哪一组任务完成得更快。其实是做游戏。小组活动过程中,有一位土耳其导游坚持要把艾费所最重要的一处古建筑群介绍给中国旅客,而来自中国的演员们却急着要完成游戏任务,他们时时打断导游的讲解,催促他,甚至想放弃参观古文化遗迹。这时候,那位土耳其导游“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作者写道:“这一眼,突然刺激到我,那眼光分明在说:‘这是我们国家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你们不远万里到这儿,我多想带你们看更多的东西,你们这几个中国人是怎么啦?”导游眼神里的意思,显然是作者的主观判断,就在这个瞬间里,作者的独立的“自我”就出现了。她意识到,他们来土耳其摄制节目本身就是文化之旅,她从那位“蹭活”的导游身上看到了土耳其民族的尊严和文化自信,她不愿意让人误解中国游客对别国文化的轻慢态度,于是说服了其他伙伴,放弃游戏输赢,安心倾听导游讲解,不仅了解了这个古建筑的修复工程,还了解了土耳其国家保护文物的具体措施和方法。当然,这场比赛他们肯定输了,但在比赛游戏与文化交流之间,后者的意义似乎更为重要。但问题没有就此解决,因为对于这场游戏节目的拍摄来说,介绍土耳其文物纯属题外内容,节目编导原意是拍摄演员慌慌张张的寻找中发生的一些小意外,搞出点笑料来吸引观众眼球,也许这比了解别国的文物保护措施更有趣、更重要。所以,作者苦心拉回来的介绍土耳其古建筑修复工程的内容,有没有出现在节目的播放内容里呢?我没有看过这个节目无从获知。作者在文章里写道:“我在镜头里看到了这个导游的形象,感到很亲切。但观众可能看到的,只是他带着我们匆匆赶路寻找景点的印象……”从这句话里品味,似乎节目里没有出现这些镜头,也许这就是作者写这篇《一位土耳其导游》的起因吧,她要用笔向中国读者介绍土耳其的文化古迹修复以及那位以自己民族文化为豪的导游。这里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我举这个例子只是想说明,如果我们把参观博物馆也作为一种“阅读”的行为,那么,这场游戏就是一个“围坐”,是集体的行为;而当作者对土耳其导游介绍文物修复发生兴趣以后,她的主体就渐渐地超越了“围坐”而进入“独坐”境界,套用作者原话,那就是在伟大的人类古代文化的“五彩斑斓里遨游”了。“独坐”不是脱离“围坐”的孤立存在,而是在“围坐”基础上得到一点精神升华,从而形成独立的自我。作者对“文化之旅”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而这种独特理解,就是“独坐”的境界。

我们再看另外一些例子,是几篇关于社会评论的文章,在平和的文字背后,透露出作者剖析某些社会现象的锐利眼光和独到见解。我对书中第四辑、第五辑里的几篇议论文章击节称叹,这些文字展现出作者“独坐”的个性。譬如《艺术电影需要艺术影院作依托》,写作背景是二○一六年吴天明导演去世两周年,他身后留下的影片《百鸟朝凤》因排不上影院放映而无法与观众见面,于是发生了制片人为哀求院线增加排片而屈膝跪地的事件,据说曾受吴天明导演提携的第五代、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纷纷挺身而出,为吴导的生命绝唱不能正常进入院线大鸣不平。这一事件经媒体渲染产生了奇异效应,一“跪”而成就几千万元的票房。针对这个文化事件,发表言论者甚多,大约不外乎缅怀吴导或者批评电影产业的弊病。而奚美娟的文章却在一片议论声中,不失时机地提出了在大城市普及艺术影院的倡议。作者从美国好莱坞电影《少年时代》创造了文艺片的票房奇迹谈起,谈到自己在美国艺术影院观看这部影片的感受,作者没有就事论事讨论制片人下跪事件,而是呼吁:“推动和布局我国艺术影院甚至艺术院线的建立,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了。”作者也没有一味谴责电影产业的资本导向,而是强调:“让类似《百鸟朝凤》这样有品质、倾向于文化思考的电影作品,和那些被商业院线追捧看好、单纯追求娱乐的片子放在一个平台上作票房考量,是不公平也是不合理的。在提倡多元文化创作的大趋势下,有关部门应该着重考虑作品的不同价值和不同对象,安排不同的发行传播渠道。”这些建设性意见提得有理有节,不愠不火。面对各种社会事件,作者既不人云亦云,也不怨天尤人,她总是以前沿性的开阔视野,提出方案,积极建言。在《由艾曼妞·利瓦所想起的》中,她从八十岁高龄的法国女演员艾曼妞·利瓦在影片《爱》里的精彩表演,联想到中国并不缺少利瓦那样的好演员,而“缺的是有眼光的好编剧,缺的是题材多元、内容丰富的好文本,缺的是成熟自信的市场引领与高起点的价值判断力”。这可谓是为中老年演员请命之言。在《经典与品牌的力量》中,她在北京人艺甲子年庆携五台大戏来沪演出之际,又发文赞颂北京人艺传承艺术经典、保持艺术品牌的精神传统,进而对某些艺术单位在社会转型中片面追求创新,丢弃经典剧目、盲目迎合市场的现象提出尖锐批评:“如果一个艺术单位在剧目创作上随波逐流、追求时尚,似黑熊掰棒子那样,掰一个扔一个,那么,即使它曾经有过很好的戏,也无法拥有系列的保留剧目,更谈不上收藏经典,保持独特艺术风格,它造成的遗憾和文化上的损失是很可惜的。”这些批评如骨鲠喉,不吐不快,表现出一个艺术家对文化传承事业的使命担当。作者还有一些没有收入散文集的议论文章,也让人读过之后怦然心动。如在《由一则报道所联想到的》一文中,作者针对著名老艺术家面临的经济困境,直言其社会根源来自“目前电影创作中题材比例的严重失调、媒体漫无边际的娱乐化倾向”,她进而言之:“表演艺术家的劳动是集体性质的劳动,他们无法独立完成自我的艺术创作,必须有适合他们艺术能量的好剧本、好导演和相应团队,如果没有为他们提供这一切必要的条件,那么,他们的艺术才华就无法得到充分的发挥。”这些发自肺腑的话,总结了老一代表演艺术家们共同的遭遇,像赵丹、张瑞芳、孙道临等,他们的晚年都遇到过类似的困境,念之有愧,忍不住叹息:社会对这批艺术家的关注和激励实在是太少太少,没有给他们创造一个辉煌的工作平台。但是,我还是没有想到,奚美娟在文章最后竟提出了一个非常前沿性的建议:“应该建议有关方面的专家们研究一下这个问题,能否建立一种主创人员与影视剧之间长期的版税关系,主创人员能够长期分享到他们曾经辛勤劳动的成果。”在满世界都在谴责流量明星取酬高的舆论声浪中,奚美娟却独独发声为困境中的老艺术家提出切实的、有尊严的解决方案,揭示出电影产业繁花似锦的表面下的真实面向。也许,她还是过于天真,但其所秉承的知识分子情怀与良知,明显高出于社会上熙熙攘攘的嘈杂之声,成为一种“独坐”的理性声音。

正因为在各种文字的背后,始终活跃着个性鲜明、精神独立的“自我”的形象,所以这本散文集虽然篇目多,内容题材也广,但作者自我个性的识别度仍非常之高。这种识别度来自作者主观上知人论世的能力,无论写人记事,都留下了作者用自己的眼睛所看、用自己的脑子所思的独特痕迹。散文集第一辑是描写人物的篇章,所描写的对象,除了自己的父亲以外,大多是社会上知名度很高的人物。可是在作者笔下却很少出现一般人所认知的公众“形象”,我感到奇怪,像李敖、张洁、韩尚义、樊锦诗等,有的与作者仅见过一面,有的未曾谋面,作者凭着自己对人物的理解而想象,而描绘,却写得如此传神。像韩尚义,电影美术界的前辈人物,与作者没有见过面,只是在二十多年前作者获金鸡奖时,收到过韩尚义寄赠她的一幅漫画。在韩尚义百岁纪念时,作者发表《纪念前辈韩尚义》,用遐想的形式描绘韩尚义:“我想象他应该是这样一位电影界前辈:首先,他一定热爱生活,他选择了用画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和世界的联系,用从事电影美术的岗位落实自己的艺术人生。……尚義老师不仅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还是一个生命开花、愿意分享的人……他一定又是一位爱惜人才的前辈……他一定是一位有责任心的电影人……”就这样,一个充满诗意的韩尚义生动地在作者的遐想里复活了。还有像樊锦诗,为敦煌艺术贡献一生的学者,作者因为要在电视片中扮演她的艺术形象而反复揣摩,深度想象其人其行,在创作札记《走近樊锦诗先生》里,作者竟然记录了梦中依稀见到樊锦诗的奇幻意象,在似梦非梦、亦真亦幻中,樊锦诗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作者的文字里。应该说作者笔下的人物都是经过作者充分想象过的人物,是被作者的主体“重塑”过的艺术形象。即使是与作者交往较多、比较熟悉的长辈,像秦怡,在作者的笔下,依然留下了鲜明的主体想象的印记。譬如,我诧异作者对秦怡写下如此深沉饱满的文字:“好像上苍在她的那盘天生丽质的人生菜肴里,添加了各种佐料,翻炒不息,可是我们秦怡老师,总是微波不兴坦然面对,稳稳地把人生走得更远更远……”她接着这么写道:“我以为,除了基因外,人的健康长寿一定是和良好的心态、宽广的襟怀紧密相连的。我们不知道她是如何平息丧子的苦痛,如何走出爱的纠结,等等等等对她的不可知,使我觉得离她既近又远。我们爱她,心痛她,羡慕她又敬畏她。我们学不会她的高洁通透,我们只知道她厚德载物,她一定会长命百岁!”这段文字背后的故事是,秦怡获得中国电影金鸡奖终身成就奖,奚美娟在颁奖台上担任秦怡的讲述人,向观众讲述她的艺术成就,由此而生发的感慨,浓缩了作者对秦怡的丰富理解。这段话的讲述人主体与被讲述人的客体之间保持着张力,是一个强烈的生命主体在独特地抒发对另一个强大生命主体的认知与爱。

奚美娟是一个表演艺术家,在话剧和影视领域创作过许多经典的艺术形象。她的独到的成功之路除了与她的天赋、勤奋、机运有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对生活始终保持了虚心学习的习惯,进而使得自我不断丰富和优秀,再进而使得她对人生和人生中的角色生发出与众不同的理解和感悟。我们从这部散文集里看到许多寓意深长的例子:年过花甲她毫不讳言自己的年龄,主动提出要重新启动人生按钮,她为之描写的《甲子两登山》成为一篇鼓舞人生的启示录;她在近年连续创造了《北京法源寺》的慈禧、《洋麻将》的芳西雅和《妈妈!》里的冯济真等各种艺术形象,不但与自己以往的创作风格拉开了距离,也为自己挑战自己提出了新的高度。散文集第三辑里,作者写了一系列创作札记,谈了自己的表演心得。很多细节都非常独到。演出《洋麻将》时,她在某个表演场景突然感受到“人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出了自己(角色)的身体,飘忽在空中,被撞击得无处安放”。在电影《妈妈!》里扮演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冯济真,她意识到,在这个人物的背后,“似乎还站着另一个人的魅影,这也是角色的一部分。……在病情不断加重的过程中,那个魅影就像是一个越来越贴近、最后深深寄植在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她,甩不掉也踢不开,直到人物完全被魅影占有,融合为一体”。可以说,这些感受都是作者在艺术实践中对所塑造角色的独特发现,说到底,仍然是基于作者对人性、人物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对奚美娟来说,“独坐”是一种状态,贯穿了她的人生、艺术和写作。

《独坐》是一本散文集,内容是自由组合而成,写作时间长达十多年,不可能每一篇作品都达到强烈的主体性。我们择优而读,会发现作者最近几年创作的文字,主体性越来越强烈,文字内在的张力也越饱满。也许这就是作者所讲述的,从“围坐”到“独坐”不断升华的境界。“独坐”的魅力来自作者对写作的投入,也是她长期有意识地阅读人生所带来的自信。作者在散文集的代序里,强调了自己长期阅读文学作品的经历,这不仅给她的表演艺术带来丰富滋养,也成为她从事写作的坚固基石。作者在其表演艺术实践中,成功地融化了自己从文学阅读中获得的营养,反之,长期在戏剧表演中养成的对语言的敏感,又使作者的文学写作显得游刃有余。艺术与文学不能分家,这一点,在作者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证明。在本文结束时,我想再引用一段作者怀念作家张洁的文字,来看文学阅读对于一个艺术家成长的意义:

我们经常会说,我们是读着他们一代的作品成长的。但是我也相信,他们那一代作家也真的需要我们这一代相对年轻的读者、同行、追随者的爱戴和阅读,他们是在青年读者的热爱和拥护中发奋而作,不断调整自己的创作能力,使自己从优秀走向更优秀。张洁那一代优秀作家的文学创作,成熟于我们这一代青年人正在努力摆脱幼稚、奋发向上的年代,我们两代人一起成熟起来,一起投入文学艺术的神圣事业。他们所创造的艺术群像和文学世界,我们读了会倍感亲切,就像熟悉我们自己的内心追求一样。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艺术工作者来说,优秀作家的文学创作常常成为艺术创造的滋养物和触发点,文学和艺术就是有着天然的血缘。

这话说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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