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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美眷的四重再现

2023-10-08洪枫

书城 2023年10期
关键词:葬花杜丽娘西厢记

洪枫

在京剧名伶梅兰芳的旧照中,有这样一张“户外写真”:“她”身着古装,委身于寂寂无人的园林之中。这是历史上第一部关于《红楼梦》电影的“剧照”(图1)。一九二四年,应民新影片公司的邀请,梅兰芳在北京拍摄了戏曲《黛玉葬花》片段,取景借用了冯耿光先生当时在东四九条新置办的园子。

光绪二十年(1894),蔡元培对《红楼梦》产生了兴趣,并开始疏证《石头记》,于一九一六年在《小说月报》连载《石头记索隐》,掀起了“红楼热”。彼时,梅兰芳和齐如山正在开创京剧古装的先河,赶上了这股热潮。

从前编戏多取材于杂剧、传奇小说,四大名著中的《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均被多次改编。一九一五年,梅兰芳在齐如山的帮助下排演了《嫦娥奔月》,以古装扮相大获成功。应着众人的热情,他们准备着手改编《红楼梦》。当时,王瑶卿、王凤卿两位回忆起光绪年间北京票友们排过的《红楼梦》,说道:“陈子芳扮黛玉,他的扮相是梳大头穿帔,如花园赠金一类的小姐的打扮。韩六的宝玉,也是普通小生的扮相。每逢黛玉出场,台下往往起哄,甚至于满堂来个敞笑。观众认为这不是理想的林黛玉。幸亏是堂会,又是票友,还无所谓。可是内行看了这种情形,对于排红楼梦戏,就有了戒心。恐怕台下起哄,在公开营业的戏馆里面,不敢轻易尝试。”(梅兰芳口述《舞台生活四十年》,许姬传、许源朱整理,团结出版社2006年)

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是同光十三绝之一。据称,梅巧玲曾在《红楼梦》的本子里演过史湘云。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回忆起,当年自己为了证实祖父是否唱过《红楼梦》,把家里的戏本一一翻过,却并未找到关于《红楼梦》的本子。“关于我祖父唱过的《红楼梦》剧本,我后来也曾经跟傅先生讨论过。他是最喜欢收藏曲本和小说的。他说:‘《红楼梦》传奇,就我所知道的有三种。一部是荆石山民做的《红楼梦散套》。他把书上每一桩故事,单独谱成散出,当中并不联系。他已经打好工尺,会唱昆曲的,拿起来就唱了。还有两种《红楼梦》传奇,一部是嘉庆年间仲云涧做的,一部是道光年间陈钟麟做的。这两部都是头尾贯串,包括了全部故事的。可只有曲文,并无宫谱。令祖演的《红楼梦》恐怕就是“散套”里的一出。”(同上)可见,虽然在梅兰芳之前已有人排过《红楼梦》的戏,但都未能流行于世。

在《红楼梦》原著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宝、黛二人的爱情,而黛玉最经典的形象又是“(冷月)葬花魂”。因此,对《红楼梦》的编演先从“黛玉葬花”这一经典情节着手,可能最为妥帖。但此前所经世的《黛玉葬花》一剧,均根据原著第二十七回中“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这一桥段改编,场面过于单调而悲凄。且当时的黛玉扮相仍然只是普通小姐,不能成就“颦儿”的形象,无法获得观众的认可,这出戏也就几乎没有传下。

最终,一九一六年初,由齐如山写提纲,李释勘编唱词,罗瘿公等人讨论、修改的《黛玉葬花》在北京吉祥戏园上演了。这出戏中的黛玉是精心打造的,据梅兰芳回忆:“黛玉的扮相与嫦娥小有不同,(一)服装:葬花时上穿大襟软绸的短袄,下系软绸的长裙,腰里加上一条用软纱做的短的围裙,是临上装的时候,把它折叠成的。外系丝带,两边还有玉佩。回房时外加软绸素帔,用五彩绣成八个团花,缀在帔上。(二)头面:头上正面梳三个髻,上下叠成‘品字形,旁边戴着翠花或珠花。”(同上)

这出《黛玉葬花》十分叫座,一九一七年,在四十几天内,于天蟾舞台上演了五次,场场座满。此剧严格按照《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后半段的剧情编制,并将第二十七回中出现的《葬花词》作为黛玉唱词挪入剧情,因而落得“穿插极好,词句皆本《红楼》,并无杜撰”的美名。戏中讲述宝玉在茗烟手里得了《西厢记》,于沁芳闸边坐看,但见“落红成阵”,不免起了惜花之心,将落花收集起来抖落沁芳闸。恰好黛玉带着花锄、花帚和花囊要去葬花,经过此地,两人一并看了会儿《西厢记》。之后宝玉被袭人寻去,黛玉回房时经过梨香院,又听了一段《牡丹亭》。

在《红楼梦》中,这一回目的标题便提到了《西厢记》《牡丹亭》,但文中却写道:“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按,《會真记》又名《莺莺传》,为唐代元稹写的传奇小说,讲述的是书生张生与崔莺莺相恋的故事,但最终张生却因自己认为“德行不足以胜妖”而与崔莺莺决裂。)《会真记》虽为悲剧,但在流传的过程中被金代的董解元改编成《西厢记诸宫调》,又为元代的王实甫发展为《西厢记》,并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观让张生与崔莺莺成就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在《红楼梦》中,宝黛二人因手中之书而情意更胜,宝玉将黛玉比作“倾国倾城貌”,自比为“多愁多病身”,可见他们所看之书并非真正的《会真记》,而是由《会真传》发展而来的《西厢记》。

无论是《会真记》《西厢记》,还是《牡丹亭》,其中的女主人公都是追求自由爱情的形象,与黛玉不无相似之处。可实际上,虽然宝、黛均向往着《西厢记》和《牡丹亭》的爱恋,但他们皆未能打破礼教的樊笼,因此《会真记》才是两人结局的真实写照。《会真记》中的崔莺莺家道衰落,因此对于爱情和前途并不自信。她百般踌躇,“独夜操琴,愁弄凄恻”,正是因父母双亡而寄人篱下、哀婉独自愁的黛玉“原貌”。而宝玉虽然对封建礼教十分鄙夷,却仍然十分畏惧他的父亲,那身为礼教卫道夫的贾政。两人虽有对爱情的幻想,爱情的结局却早已隐含在手中书名里。

显然,《红楼梦》借用了《西厢记》和《牡丹亭》来“通戏语”“警芳心”。通过将“倾国倾城貌”和“多愁多病身”预设为一种爱情楷模,使之成为宝、黛二人可以会心一笑的暗语。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是落花时节的另一种情境,也与两人葬花的行为不谋而合。黛玉先与宝玉经历了合看《西厢记》的“良辰美景”,又在院外听曲听到“赏心乐事谁家院”,可谓十分应景。如此一来,再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些语句时,就不免思及自身,想着一切不过是经年流水,不过是花落人亡两不知。语词于是脱离了原媒介语境,而成了独立的新结构,在小说语境中被重新设定,建构出一种新的多语境叙事序列,既提示着原文本的意义,又服膺于现文本的具体情境,多重意境交相融合,互为印证。

曹雪芹在写这一回时,显然有意将“如花美眷”作为《牡丹亭》中杜丽娘的符号,纳入了自身的叙事系统。杜丽娘因深闺寂寞而“游园惊梦”,林黛玉因惜春自怜而大观园葬花。她们共享了对“如花美眷”的向往,却又都感慨于“似水流年”。于是,当一位美貌女子出现在略有些萧瑟的后花园之中时,她同时指代了同样天姿国色然而又幽闺自怜的杜丽娘和林黛玉。在小说中,曹雪芹让黛玉看到了杜丽娘看过的“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井颓垣”,又安排她葬花,慰藉怜惜春暮的心情。葬花这一行为让她与意中人相遇,继而又愁绪满怀。因此,当黛玉在小说中与《牡丹亭》联系在一起时,已成为希冀“如花美眷”的杜丽娘形象的再现。

为了能完整重现原小说情节,《黛玉葬花》一剧也采用了相同的叙事形式,媒介虽有不同,但想要表现的情境是相同的。《黛玉葬花》一剧追求与小说相似的表现结构,先是将原著中的诗文以唱白表现,又将梨香院外听曲这一情节以“搭架子”的方式再现,将昆曲嵌入京剧表现之中。台上,梅兰芳所饰的黛玉表演归家,帘内则安排他的昆曲老师乔慧兰先生以昆曲唱两段《牡丹亭》,分别是《惊梦》里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和《惊梦》里的[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借由这种形式,台前的“黛玉”和台后的“杜丽娘”共时存在,梨香院外听着昆曲的黛玉,作为憧憬“如花美眷”却又伤感“似水流年”的少女,由小说成功地转译至舞台,被生动地再现了。舞台表演于是成为一种跨媒介叙事框架,用以展现出小说的叙事结构。在其中,京剧和昆曲,“院内”和“院外”,“小说”和“戏曲”相并置、互文,产生言外之意、出位之思。

《黛玉葬花》这出戏的主要部分是从宝黛二人看《西厢记》至黛玉于梨香院外听《牡丹亭》。如果想要用一张单一、静止的照片来呈现整个故事,显然需要精心选择一个瞬间,要将整个时间性的叙事以独立静态的空间展现,它必须对整个叙事起到“点睛”的作用。在舞台上,黛玉与宝玉在沁芳闸旁相遇,并借看《西厢记》。之后,宝玉离场。因此,当“黛玉葬花”这一具体情境被呈现在一九二四年的这帧“剧照”中时,结合之后的情节发展和黛玉葬花时的心境,宝玉的在场被策略性地省略了。

照片中,虽没有直观地展现黛玉扛着花锄的形象,却还原了黛玉看《西厢记》的情境,这一情境既承接了两人合看的余韵,又展露了两人分离的寂寞;既符合了葬花词中的孤独意象,也结合了芭蕉、佳人、雕楼画栋,成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真实写照。因此,黛玉展卷这一画面是《黛玉葬花》一剧中“最富于孕育性的时刻”。对比舞台剧照(图2)可见,这张照片虽然基于实拍,所取之景天然具备大宅园林的景象,却并没有对戏曲场景进行精准地还原。在此,主角梅兰芳及其装扮、动作是一致的:“黛玉”一袭浅色衣裙坐在园中。而砖石铺地、花木扶疏,这些与原剧几乎可以一一对应的物理联系都在指向戏曲本身。在戏曲对小说进行跨媒介转译之后,照片是对戏曲本身的跨媒介再译,梅兰芳所饰的古装美人也是对戏中向往“如花美眷”的黛玉的又一重再现。

梅兰芳所扮演的女性形象无疑是富有美感的,极具东方意蕴。他的旦角形象从来如此,“理想的女性美”是其一生追求的目标。照片中的古装女子腼腆、娴静。“她”长裙铺地,姿态端庄优美,心无旁骛地欣赏着手中之书。浅色衣裙造就的幽靜形象,在由假山石、土地构成的暗色背景中显得圣洁。“她”是无知无觉的,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沉浸于内心世界的同时,亦成为他人观看的对象。这样一种纯洁无瑕、娇柔貌美的理想女性在中国人心中是宜室宜家的,当这一形象被单独呈现时,形象本身亦可脱离原文本语境,作为自足的图像独立存在。“美眷”脱离了“如花美眷”的原境,成为美好希冀的最直观注解。

如果说在《红楼梦》的小说文本中,林黛玉与杜丽娘的形象重合了,是少女所憧憬的“如花美眷”,此为第一重“再现”;小说中的林黛玉在戏曲舞台上,由梅兰芳再次对其呈现,此为“如花美眷”的第二重“再现”;作为《黛玉葬花》这出戏中最富戏剧性的凝固瞬间,照片成就了“如花美眷”这一意象的第三重“再现”。那么,梅兰芳所扮演的古装女子脱离文本,成为对“如花美眷”这一意象的直接体现,成为“中国女性”的美感表征,此为第四重“再现”。终于,“如花美眷”天然地被置于“良辰美景”之中,作为“赏心乐事”而为人希冀、欣赏。或许,只有经历这样的重重再现,才能留住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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