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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

2023-10-08黄天骥

书城 2023年10期
关键词:莎行秦观斜阳

黄天骥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

二十一世纪初,我应校友曹君之邀,到郴州安陵书院一带参观学习。早上起來,凭栏四望,但见碧水摇波,苍山田野,残月在天,疏星数点。我沿着河边散步,眼底顿觉清凉,心灵如经洗涤。看着那澄清荡漾的河水,心想,这不就是宋代大词人秦观来过的郴江吗?当年,他就是在郴州,写下了著名的《踏莎行·雾失楼台》一词。

不过,秦观(字少游)在郴州写下了上引的这首词时,心情十分恶劣。人们多认为秦观的词风属于凄婉一类,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但是,他又说,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从“凄婉”到“凄厉”,这就属于质的变化了!又据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说:“‘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千古绝唱。秦殁后,坡公(苏轼)尝书此于扇云:‘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高山流水之悲,千载以下,令人腹痛。”显然,秦观的这首词感人至深,乃至让王、苏等大人物折服,这正是它能够流传久远,并且让人们到了郴州,便不禁想起了秦观的原因。

说来真有意思,秦观一生荣辱的命运,竟与苏轼有着密切的关系。他生于一○四九年,比苏轼小十二岁。在早年,他满怀壮志,意气干云。陈师道曾记录了他的自白:“往吾少时,如杜牧之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乃与意合,谓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见《淮海居士字序》)他也真的写了几十篇论兵法、吏治等的策论,文章写得十分漂亮,纵横捭阖,气势如虹。但他毕竟是一介书生,毫无军事和实际的行政经验,所提出的见解,实际上沦于空谈。

一直以来,秦观非常佩服苏轼,当他近三十岁时,苏轼被派到徐州任职,他便专程前往求教,并写下了“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见《别子赡学士》)的诗句。从此,他成了苏轼的学生,他的命运,便和苏轼联系在了一起。苏轼赏识他文才,劝他参加科举考试,可他就是一直考不上。后来苏轼又向王安石推荐他,王安石也对他颇为赏识。到了三十六岁,他才考上进士,被派往地方上当了好几年一般的文职人员。这一段时期,在统治阶级内部,主张变法和反对变法两派的斗争十分激烈。神宗皇帝上台后,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得势,以司马光为首的反对派受到排斥,同情司马光的苏轼也受到打击。谁知变法派搞了一段时期,弊病丛生,经济倒退。宋神宗眼见变法措施暂时搞不下去了,只好重新起用司马光等反对派,于是苏轼等一干人等重新得势。运随时转,秦观也被苏轼推荐入京,当上了翰林院编修。这一段时期,他和苏轼的来往更加密切,人们把他和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并称为“苏门四学士”。

这几年,尽管秦观在政治上实在未有多大的作为,但也过上了一段诗酒风流的生活。他和当时许多文士一样,免不了经常到秦楼楚馆寻欢买醉。不过,他有特别看重情义的个性,当爱上一位女子的时候,尽管不能同偕白首,但那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对他来说却是真挚的、深沉的。因此,当他和所爱者不得不分离的时候,所写的作品,往往显得情深义重,凄婉动人,缠绵悱恻,而细腻中又有舒展。就其创作的成就而言,人们把他视为词坛上“婉约派”的领袖型人物,这是有道理的。

当北宋渐入后期,阶级矛盾以及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愈趋激烈。司马光等上台以后,也没有起色,且每况愈下。而以蔡京为代表的变法派,也发生质变,这伙人完全失去了改革的初衷,只从私利出发,对司马光、苏轼等人竭力攻讦。等到宋神宗一死,宋哲宗上台,蔡京等人又一次得势,司马光、苏轼等人立刻受打击。这一回,宋哲宗和蔡京等当权派,出手便毒辣了。由于宋朝有所谓不能诛杀文臣的祖训,蔡京等人不能像后来的明清两代那样,动不动大兴文字狱,甚至可以动辄诛人九族。因此,也只好换个手法,把苏轼一类人驱逐流放。据邓廷桢《双砚斋词话》载:“绍兴元年,绍述议起,东坡贬黄州,寻贬惠州。子由(苏辙)、鲁直(黄庭坚)相继罢去,少游亦坐此南迁。”可见,苏轼被贬,“苏门弟子”跟着受罪。秦观被谪往郴州,后来被迁往横州,再被贬往雷州。而苏轼,也从黄州再贬往惠州,后又谪至儋州。这些地方,在近千年前,均属蛮荒之地。凡被流放到那里的人,多是有去无回,九死一生。事实上,苏轼和秦观,后来虽然被赦北回,但在半路上都离开了人世。所以,秦观后来从郴州再贬往雷州前,便写了一首《自作挽词》:“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这诗写得实在十分哀伤。至于秦观被贬的缘由,说来也很可笑,无非是“影附苏轼,增损实录”(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八四)。这分明是说他属于苏轼一派,又说他在当翰林院编修时,所记录的史实,不符合蔡京等人的想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上引《踏莎行》一词,是秦观在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岁暮到达郴州,次年春天,枯坐无聊时写下的。

从词的第一和第二句看:“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它组成的句式是,先出现两个对偶性的四言短句。其间又非常注意动词的运用。于是,这词从一开始,便吸引着读者和听众的注意。秦观很喜欢运用这种句子的表现方式,像他一些最有名的词作,如《满庭芳·山抹微云》的首句是“山抹微云,天黏衰草”;像《鹊桥仙·纤云弄巧》的首句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秦观都是从词的开首,便采用这种句式,并且注意句子中动词的巧妙运用,从而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不少读者认为,《踏莎行》这两句,是作者描写当时郴州的景色,指的是这里满天弥漫着浓浓的雾气,遮掩着楼台屋宇;指的是这时候月影朦胧,昏暗的夜色,让郴江迷失了渡口。这样的夜景,让人们看不见周围的一切。所以,这词接下去的一句是:“桃源望断无寻处。”

桃源,指的是在湖南西北的桃源县,那是晋代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原型。从古以来,它一直被人视为心目中的理想国。秦观从来以国士自命,便说过:“士,国之重器,社稷安危之所系,四海治乱之所属也。”(见徐培均《淮海集笺注》卷三十七)可是,满怀豪情壮志的他,不仅不能施展抱负,反而被流放到湖南南端的蛮荒之地。在郴州,在那昏暗的晚上,他北望同在湖南的桃源,但是,望眼欲穿,也无法看到。连郴州的渡口也看不见,桃花源那让人羡慕的境界就更无从到达了。显然,所谓“桃源望断”,实际上是说自己理想的失落,是对当时政治形势的绝望。至于“雾失”“月迷”两句,是否仅仅是对郴州景色的描写,这一点,我们下面再谈。

这词上片的后两句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进一步写自己的处境,他无法忍受在春寒料峭之际,一个人被关在房子里。所谓“可堪”,亦即“何堪”“那堪”,是抵受不了的意思。这句的巧妙之处,在于以“闭”这动词,把“孤馆”和“春寒”连接起来。秦观把自己居住的地方,称之为孤凄寂寞的馆驿,而这本来是没有感知的房舍,竟然具有动力一样,能够把春天寒冷的空气锁起来,不让它离开,也让居住在这里的人,无可奈何地困守在屋子里,抵寒受冻。在这里,秦观还从感觉再进一步,通过听觉和视觉,突出地表现自己凄惨的处境。他在杜鹃的啼叫声中,看到夕阳西下天色越来越暗淡的前景。过去传说,杜鹃的啼声,像是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让在现实生活中,希望归去却又不能归去的过客,倍增忉怛。这把听觉与视觉结合起来,从而表达心态的写法,是秦观惯于运用的。像在《忆王孙·春闺》中,他便写道:“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这里所展现的意境,让人倍感凄婉之美。

至于人们对“杜鹃声里斜阳暮”一句的写法,也曾有过不同的看法。据《诗眼》载:

(黄庭坚)诵淮海小词云:“杜鹃声里斜阳暮。”公曰:“此词高绝。但既云斜阳,又云暮,则重出也。欲改‘斜阳作‘帘栊。”余曰:“既言孤馆闭春寒,似无帘栊。”……然余因此晓句法不当重叠。(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

其实,這“斜阳暮”一语,并非重复,它可以理解为从黄昏看到斜阳,乃至到了晚上,依然听到杜鹃啼声的意思。杨慎也在《词品》中说:“见斜阳而知日暮,非复也!”看来,秦观惯于使用“斜阳暮”的写法,在《点绛唇·桃源》里,他也用了“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之句。从这番争论看,包括黄庭坚在内的古人,有时对作品的理解,也并不准确。

但是,从古人对“斜阳暮”的争论中,倒让我发现这里出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既然上片之末,说到了“斜阳”和“暮”,为什么在这词开首的第二句,即写“月迷津渡”呢?既先写到月色,后来又写斜阳,这是为什么?当然,在黄昏之际,天朗气清,人们是有可能既看到斜阳下山,又看到月亮初升的情景的。但是,在“雾失楼台”,整个郴州都已被浓雾笼罩的情况下,同时看到微月和斜阳,是不可能的事,这就不能不引起我对此矛盾现象的关注。

其实,秦观之所以要写“月迷津渡”,既让微月出现,又说它那朦胧的光影,反让人觉得连那郴江的津渡,也显得迷迷糊糊。这一来,微月出现还好,如果不出现,那么,夜里一片昏黑,则连渡口在哪里也不知道,这就变成“夜迷津渡”或“黑笼津渡”之类。这一来,便不存在“桃源望断”的问题。但是,在秦观,他要强调的是“望”,他希望能找到出路,才会注意能通向桃源的津渡。那么,只有让津渡出现迷迷蒙蒙的光影,才能显出他大约知道津渡的方向,却又怎样也看不清楚。这才能表现出他在寻找出路,却又“望断无寻处”的悲哀。于是,月色在黄昏时刻的出现,微弱的光影,与斜阳西下愈来愈重的夜色,互相衬托,便愈能显出作者心情的落寞。这样的艺术手法,也是秦观经常运用的,像他在另一首名作《满庭芳·山抹微云》中写到在“暮霭纷纷”中,离人惜别,便有“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的景色作点染。显然,“寒鸦数点”的出现,反衬出整个天空暮色苍茫的凄清。同理,在上引的《踏莎行》里,写在浓雾中出现一点迷蒙的月影,反能表现出郴州的荒凉,它引出了词人希望看到可以通向桃源的津渡,结果只是隐隐约约觉察,却又毫无出路。可见,在词的开始,作者让郴州出现一丝让津渡显得模糊的月色,并让它连贯下句的“望断”,这在艺术处理上显得思虑周密。一些人看不到这点,反而唠叨“斜阳暮”是否重复的问题,实在是言不及义。在这里,秦观在词的开始,便对郴州景色作了概括性的描写,还包含着对自己的遭遇以及对现实认识的概括,有其深刻的用意。清代黄苏在《蓼园词选》中说:“‘雾失‘月迷,总是被谗写照。”这是颇能搔着痒处的见解。

以我看,《踏莎行》上片的结拍,使用“斜阳暮”的词语,确应引起人们的注意。在封建时代,太阳是皇帝的象征,这是通例,早在《尚书·汤誓》就说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就开了把太阳比附皇帝夏桀的先例。因此,把太阳形容为斜阳,那是犯大忌的。大家知道,后于秦观的卓越词人辛弃疾,在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中,词的结拍写道:“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据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卷四载:“斜阳烟柳之句……闻寿皇(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显然,宋孝宗懂得斜阳蕴含着讽刺的意味。实际上,这也是封建时代文士们的共识。问题是,秦观偏偏常常使用“斜阳”一词,上面所引《满庭芳》和《点绛唇》,都出现了斜阳的形象,这不能不引起政敌的注意。这首《踏莎行》,秦观在听到杜鹃声声“不如归去”的悲啼中,又一次使用“斜阳暮”的形象,难道蔡京等人会轻易放过他吗?因此,他被贬谪郴州不久,又被贬往横州,更进一步,把他驱逐到极为艰苦的雷州,这分明是想把他赶尽杀绝。而秦观也自分必死,所以才会在离开郴州时写下了《自作挽词》。

换头后,在下片,秦观先写下“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两句。这是指他和亲朋的书信来往。“梅花”一句,出自南朝陆凯寄梅花和赠诗给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鱼传”一句,传说古人把要寄出的书信,藏在鱼腹内,语出《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在这里,秦观无非用典故表明他在郴州,和亲友们有相互通信的意思。李清照在《词论》曾经批评说:“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这话说得过了头,词的创作,一定非要有引经据典的故实不可吗?何况秦观的作品,分明也有用典。至于多用或少用,用通行还是用涩僻的问题,应看需要而定。在《踏莎行》的下片里,秦观不就连续使用了两个“故实”吗?不过,秦观为什么要这样做,倒是需要我们做进一步研究的问题。

这两句,在表面上,语气是突兀的。因为上片刚好强调“可堪孤馆闭春寒”的凄凉,又写了听到杜鹃的哀啼,为什么在下片,竟接着说亲友们和他之间,还有着书信的来往呢?这样的口吻,岂不是在说自己还不至于孤苦太甚吗?谁知道,他接下去写的一句竟是“砌成此恨无重数”。意思是说,亲朋来往的信息,反让他增添了无穷无尽的愁思恨绪。当然,单凭书信来往以传递信息,这互相致候的慰问愈多,正说明被赦北归彼此相聚的机会就愈少。这会更多地引起思念之苦。于是,收到亲朋的来信愈多,遗憾愈大,其“恨”愈深,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句,使用“砌”字,说明书信之多,像墙壁那样越砌越高,反让自己意识到处境的可悲,萌发出无穷之恨。这样的写法,虽是出人意料的,却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秦观说收到了许多亲朋的慰问信函,只是反话正说。在他生活的时代,既没有特函快递,更没有手机微信,所谓鱼雁传书,不过是一种梦想。实际的情况是,他每次外放的时候,都很难和亲朋家人取得联系。所以他在《宁浦书事》中说:“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在郴州,秦观停留约一年之久,其实他并没有寄出什么梅花,也没有收到什么书信。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写的《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一词的下片看出:“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这说明,他把实际上不知道亲朋的音讯,说成是书信堆得很多很多,乃至可以“砌”之成“恨”,这反话,就像是一团火,当它从红色烧至白色,似乎看不见热,其实是到了最为炽烈的程度。

接著,秦观忽然又调转过笔锋,他在词最后写的两句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他问道,郴江的江水,本来是环绕着郴山流动的,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流进湘水呢?这样的提问,实在出人意料。按照当地的水流状况,郴江确是向北流经郴口,注入湘江的。这流向,是客观的地势所决定的,不存在郴江主观意愿方面的问题,因此,秦观对郴江的发问,确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如果认为秦观没有地理知识,那就错了。仔细研究,这提问包括复杂的感情。首先,他要问的是,为什么郴江本来是绕着郴山向北流动,而自己作为被流放到南方的人,却不能向北回归呢?其次,他要问的是,郴江为什么不由自主,不能只环绕着郴山流动,却身不由己地流下潇湘呢?当然,他也明白,郴江是不能回答的,也是不必回答的。这提问,不过是他痛苦心情婉曲的发泄。在唐代,戴叔伦在《湘南即事》中也写道:“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可见,秦观的写法,也不是没有所本,但化对郴江,以提问的口吻表达,便显得更为迷惘与忧愤。

据《曲洧旧闻》载:“秦少游自郴州再编管横州,道过桂州秦城铺。有一举子,绍圣某年省试下第归,至此见少游南行事,遇题一诗于壁曰:‘我为无名抵死求,有名为累子还忧。南来处处皆山水,随分归休得自由。至是少游读之,涕泪交集。”(见四库笔记小说丛书《仇池笔记曲》[外十八种])显然,秦观知道,那无名下第的举子,很理解他因出了名,反而遭受失去自由的境遇,也很明白他之所以提问郴江流水为什么不由自主的心意。秦观的大受感动,正是因为自己的委曲和痛楚之情得到了他人的理解。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把“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之句,称为“有我之境”。所谓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在他看来,“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是诗词创作的两种不同表现方式。“无我之境,人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他把秦观的词作,列入“有我之境”,说明秦观在创作的时候,于作品中更多表现出主观情感的色彩。像上引“可堪”两句,秦观直接表达在孤馆里的难堪,其实整首词也都或隐或现地表现出被贬谪到蛮荒之地的痛苦,这就属于以我观物的“有我之境”。

在宋代,词坛中的词人,无论是婉约派还是豪放派,所写的词作,多属“有我之境”。因为词不同于诗,词人往往可以运用这种配合着音乐的文学体裁,更直接地向听众或读者抒发自己的情感。就宋代词坛的作品而言,它们多数属于面向审美受体的倾诉,多是“于由动之静时得之”。可以说,属于“有我之境”的作品,在宋代词坛中居于主流的地位。

唐末词坛“花间派”盛行以后,北宋词坛一直受到它的影响。加上宋代城市经济比较发达,歌台酒馆林立,朝廷对文士和大小官员的待遇相对优厚,早期管理也相对松弛,因此,文官们惯于和歌伎勾肩搭背,描写她们的生活情态或者表现离情别恨的作品,在词坛上充斥一时。但是,随着北宋阶级矛盾,特别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激化,政治斗争逐渐白热化,不同派系的官员各持己见,党争也愈趋激烈,文士们也需要运用词这种文学体裁,发泄牢骚或者婉曲地抒发对现实不满的态度。于是,词坛逐步出现文人化的倾向,这就是为什么苏轼振臂一呼,词坛中人,无论是婉约派还是豪放派,都陆续转向抒写社会或个人进退起落。

秦观既然不能摆脱文人气习,经常在秦楼楚馆里流连,就难免在作品中受到柳永的影响。据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载,秦观拜访苏东坡:“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但是,这也只是一个方面,其实,秦观经常受到党争的牵连,难申壮志,备受排斥打击,因此,他实在是满肚牢骚的。于是,在销魂蚀骨中,又夹有磊落不平之气。周济说,秦观“将身世之感,打入艳情”(见《宋四家词选》)。这见解切中要害。至于像上引《踏莎行》这一类写得怨恨兼有闲雅的作品,多是在他生命的后期所创作的。冯煦说:“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失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见《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他是李后主之后的第一人,或有过头之嫌。但冯煦评说秦观在后期创作的特色,确能披隙中窍。特别是说他继承儒家提倡的“怨而不怒”的传统,可以说是一语道破。我认为,从北宋词坛后期的创作情况看,秦观的风格,明显具有典型性意义。

至于苏轼说秦观受到柳永的影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至少,在词的音乐性方面,秦观也和柳永一样,很注意声律的运用。像上引的《踏莎行》,按词谱要求,属双调,共有五十八个字;上片和下片各五句,各需用三个仄韵。至于作为乐句的结束,只要在同一韵部,使用上、去、入三声,都是可以的。但秦观的这首《踏莎行》,其独特之处是:凡在押韵处,即上片的“渡”“处”“暮”,下片的“素”“数”“去”,凡属乐句结束的字,无一例外,全部使用去声。在过去,人们对话语声调的感觉是:“去声分明哀远道。”这意味着去声的发声,吐气向下而悠长,具有悲剧性的色彩。显然,秦观对乐句押韵的精心选择,结合词的内容让听众更能领悟他所需要表达的情感有关。

一般来说,秦观的词作,情调虽然多是伤感,但描写感情的发展,即使比较委婉,仍多是以流畅自然的笔触表达。上引的《踏莎行》则是例外。它是凄婉的,但正如王国维所说,有些句子则近于凄厉了。其实,这首词的艺术构思很独特。像上片的前面三句,只写整个郴州,夜色迷蒙;第五六句则转写在寒夜中,听到杜鹃的哀啼。过片后,下片的前面三句,说自己接到亲朋寄来书信,不是感到安慰,反而有“恨”在心。而实际上,他很难收到书信,心情无聊而恶劣。词的最后两句,忽然注目于郴山和郴江,说自己不晓得郴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流向。整首词,从开头到结束,感情的发展,具有跳跃性。特别是上片与下片之间的“过片”,在音乐上,如何处理两片之间的联系,实在难以措手。显然,从整首词来看,语气很不连贯,甚至给人以语无伦次的感觉。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上引《诗眼》云:“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若根据这一角度,观察《踏莎行》的艺术构思,此语至为合适。

从《踏莎行》乐句之间跳跃性的关系看,往往是前言不接后语,恍如不知所云。而所謂语无伦次,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是客观情景刺激人的大脑皮质细胞,所产生的矛盾信息,让神经中枢刹那间出现迟滞或混乱。表达在语言上,便出现违背逻辑的状态。如果艺术家恰好需要表达人物思想感情的极度矛盾,那么,无论是文学创作,或是艺术创作,包括音乐和绘画,都可以特意采用语无伦次,亦即有意识地表现形象或韵律,出现不协调的形态。这属于特殊的处理,反而有可能加深审美受体对作品的印象。像鲁迅先生写《祝福》,那祥林嫂逢人便说:“哎!我真傻……”然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儿子被狼叼去的往事,她的语无伦次,正好展现这一悲剧人物内心的极度创痛!

秦观在郴州创作《踏莎行》时,正是他一生最为痛苦的时刻,因此,这首词整体的艺术构思,在乐句的安排上“似无伦次”,而悲伤心情,则从词的开始写“月迷津渡”,到最后回复到叩问郴江,又是前后映照,“意若贯珠”。至于王国维先生只看重词中有两句“凄厉”的语言,窃以为或有疏失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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