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对更高境界的追求
2023-10-08陈引驰
陈引驰
大家都知道,庄子是道家的代表人物。如果将中国传统当中,儒道两家做比较的话,一般来讲,儒家好像是积极、进取的,道家相对比较消极。但今天我想试着从一个稍微不同的角度来介绍一下庄子。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在这些非常重要的思想家里边,其实我个人特别同情庄子。他与孔子的比较,我们这里就不展开了,就以道家的两位代表人物,老子、庄子来进行一个比较。
如果我们打开《老子》,会发现它非常精辟,一字一句都是格言警句,都是高度浓缩的智慧结晶,非常具有思辨性。“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分两个方面的,而道的运作规律就是“反者道之动”。道是什么?“道可道,非常道”,道是没法说的。但没法说清楚,不代表道不存在;道一旦运作起来,任何事情都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所以“柔弱胜刚强”。《老子》里的话都是非常值得玩味的,影响也非常大。《老子》这部书可能是中国典籍里被翻译得最多的一本。但是,如果按照中国过去的情与理这两方面来讲,《老子》就太“冷酷”了,因为有的时候真理就是很直接的;相比之下,《庄子》则是情理兼备。从规模上也可以看出,《老子》五千言,而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庄子》大概就有七八万字。文字多,它所能包含的东西就更多了,有理,也有情,对宇宙、对自然、对人生、对社会,都有考虑。
《老子》非常深刻,有哲理;而《庄子》则考虑得更全面。对我个人来说,我更同情庄子。所以,今天我就来讲讲庄子这个人。
“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
对于这个话题我一直很犹豫,该怎么讲,因为我对庄子这个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在学术的立场上,庄子其人是没办法写传的。第一个为庄子写传的人是司马迁,他在《史记》的《庄子列传》中,写了很多对庄子的评价,但对他的事迹,只记述了一件事情。说楚国的国君,请庄子去楚国做官。庄子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不会跟人一条一条地讲道理,而是讲故事:“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这件事迹其实出自《庄子》,在外篇的《秋水》和杂篇的《列御寇》中,都出现过,只是有一些细节上的差异。《秋水》中,庄子问两个楚国来的使者:“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这只神龟是觉得死后受到礼遇好呢,还是喜欢活着在泥地里爬来爬去?两个使者当然回答在泥地里自由自在好。庄子说,那你们回去吧,我的选择跟你们是一样的。司马迁就记录了这一件事,没有写庄子其他的事迹。
因此,庄子是无法作传的。要为一个人写传记,必须知道他的各种事迹,然后按照时间顺序排下来,他早年如何,长大以后怎么样,以及最后有什么事功,怎么走完一生。如今我们知道的有关庄子的事情,基本都是从《庄子》这本书里来的。《庄子》一书记录了许多庄子的言行故事。我们该如何来看待这些言行故事?是不是直接把它当成真实的事件?我觉得不是的。这些言行故事,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学作品。庄子是一个非常有趣、思想灵活的人,经常随口开玩笑,所以他的话有时候是不能当真的。
《庄子·外物》里有一个有名的故事: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庄子去找监河侯借米。监河侯说,好呀,等我马上把底下的钱收上来,借给你三百金。庄子一听就不高兴了,但他的回答显示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庄子没有骂人,而是讲了个故事,说自己来的路上在车辙里看到一条鱼,这条鱼向庄子求救。庄子说,好呀,我马上要到南方去了,南方水多,我到时候“激西江之水”来救你。鱼回答,你现在只需要用升斗之水就可以救我,等你跑到南方再引水过来,就到卖死鱼的地方来找我吧。
庄子说这个故事,当然是对监河侯不肯当场借米给他的反驳,但故事本身却是庄子随便讲的。所以,《庄子》这部书里讲到的庄子事迹,我们不能当真,但也不能完全抛弃这些故事。因为这些事情不一定是真,但其中所表达的感情和思想是真的。这就是文学的真实。文学虽然是虚构的,但必须合情合理。
《庄子》这本书里记载的庄子,其实可以看成一个文学的人物形象,追究真假没有必要,但里面蕴含的情感和思想,一定是真实的。通过《庄子》里的这个文学形象,我们终究还是可以接近庄子、了解庄子是个怎样的人。
从《庄子》这本书来看,起码可以从几个层面来了解庄子。
第一個层面,庄子是一个普通人。相比于同时代那些有名的思想家,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只是一个普通人。这几个人当中,老子的官位最高,周守藏室之史,负责管理东周整个朝廷所有的文献。有人说相当于今天的国家图书馆馆长,其实还不止,实际上是国家图书馆馆长兼中央文献研究室主任。所以,老子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孔子和孟子呢?这两个读书人,带了一帮弟子周游列国,推行自己的主张,虽然失败了,但一路上都受到了招待。孔子本人也做过鲁国的司寇,算得上是地方大员。
相比之下,庄子的地位是最低的。司马迁《史记》里记载他是漆园吏。什么是漆园吏?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说法:有说法认为漆园是地名,庄子负责管理这里,所以叫漆园吏;还有说法认为,是管理漆树园的小吏。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小官,跟老子肯定不能比,跟孔孟也不能比。此外,如果我们把整部《庄子》读完,就会发现,关于漆园,庄子几乎没有留下过什么文字。说明这个官职,真的是微不足道,甚至连有没有这个官职,都是不确定的。
第二个层面,如果在这个普通人的身份上再进一步的话,那么庄子还是一个失败的普通人,生活非常艰苦。刚刚提到的,向监河侯借米是其中的一例。《庄子》中另一个著名的故事,讲的是庄子的同乡曹商。秦王非常欣赏曹商,一口气送了他一百辆车。曹商因此一下子非常富足,回来后,就向庄子炫耀:“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说庄子居住在穷街陋巷,以织草鞋为生,整个人面黄肌瘦,但这是庄子擅长,而他不擅长的;像他这样面见秦国的国君,受国君赏识,一下子奖赏他一百辆车,这是他所擅长,而庄子做不到的事。庄子立刻就进行了反击:“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但在这里,我们主要看到的信息,是庄子生活困窘,处于社会的底层。但这并不意味着,庄子就彻底地“躺平”了;相反,他有着积极的、向上的更高追求。
第一个,我们可以看到,庄子的生活世界有他的乐趣,这种乐趣不仅来自人间社会,也来自整个自然界。《庄子》里的许多故事,都来自庄子在山林当中、在河边水岸得到的乐趣。比如,在外篇《山木》中,就说庄子在山林里走,看到一棵大树,枝叶茂盛,但一旁的伐木者只砍伐旁边的树,就是不砍这一棵。问伐木者为什么,他回答说:“无所可用。”于是庄子就发出感慨:“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这棵树就是因为它长得歪歪扭扭,所以才能活下来啊。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是由《庄子》而来的。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
这些都来自庄子对自然界的细致观察。以上这些是来自山林,庄子在水边的故事就更多了,除了刚才我们讲的庄子辞官的故事,还有著名的与他终生的辩友惠施的“濠梁之辩”。在《庄子》内篇《齐物论》里,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例子:“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毛嫱丽姬”都是当时有名的美人,但是鱼看到她们依旧会躲进水里,鸟看到她们也会被惊吓起飞。这种对自然现象的观察,由此获得的经验,带给庄子很多乐趣的同时,也带给他许多启发。
第二个,刚刚我们讲到了“濠梁之辩”—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庄子的生活并不是远离尘世、只管他自己的,与人间智者的辩说也是他生活中极大的一份乐趣。与庄子同时但互相之间似乎未有直接接触与交锋的孟子,曾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庄子其实也是非常“好辩”的,与孟子体现了一样的时代风气和个人禀性。我们把《庄子》打开来看,其中重要篇章的最后,都有庄子与惠子的辩论。两人是关系很好的辩友,他们的讨论也非常有趣。比如《逍遥游》的最后,惠子说,自己有个大葫芦,因为太大,所以装不了水,一装水就破了,也不能用来舀水,因为没有那么大的水缸。庄子听了,就骂他“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你心里长的都是草啊!这么大的葫芦,为什么不考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把它当一个救生筏呢?
我时常觉得,如果《庄子》这本书,真的是庄子本人写的话,写到这些对话,他应该是非常得意的,他在与惠子一起进行的充满思想情趣的辩论中,达到了对自我的提升,完成了精神境界的超越。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简单来说,庄子就是一个现实当中的普通人,还是个失败的普通人;但他从自然中,从与朋友的辩论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以上这些,好像是我对《庄子》中的故事进行了组合,然后編了这样一个形象。但其实,庄子本人在书中有着非常清楚的表达,他对于一个人在特定处境下,应当怎样不断地提升自己,有着详细的论说。这就是《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逍遥游》开篇讲了一个“鲲鹏”的故事,故事之后,他最想要讨论的,就是“逍遥”。
什么是真正的逍遥?庄子把逍遥分为四个层次。
第一层是“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的智力水平,让他能够成为一个官员,并且可以胜任这个岗位,这就是“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就是说,这个人的德行,在乡里被大家认可。更进一步,这样的德行可以取信于君王,在诸侯国担任重要的岗位,即“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这完整的一句话里,当然是有逐步提升的,但基本都是世俗的内容,也就是在现实生活当中取得成功。
很不幸,庄子自己在第一步就失败了。但不要紧,接下来还有第二个层次。
在第二个层次中,庄子以一个人为例,即宋荣子。庄子说,宋荣子遇见这种世俗上成功的人,会嘲笑他。因为宋荣子本人已经到达了更高的境界—“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这句话,从正面来讲,就是在所有人都说他好的时候,他并不会因为大家的肯定,而努力做得更好;从反面来讲,就是在所有人都说他不好的时候,也不会因为这些否定而沮丧。因此,“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分得清什么是内、什么是外。来自他人的,无论是肯定还是非议,都是外在的;自己的内心能够分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不为来自外界的荣辱所动。用今天的话来说,能够“把握自我”。
“把握自我”并不容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社会人,要与社会上的其他人相互协调,要学会让步,要学会放弃一部分权利、自由,人与人才能够结合在一起。但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些人慢慢丧失了自我。所以,如果第一个境界讲的是一个人如何获得世俗的成功,那么第二层境界就是指在获得成功的时候还能保持住自我。这的确是很不容易的。
第三层境界的代表是列子,也就是列御寇。宋荣子的境界虽然高,但仍旧会被列子嘲笑,因为后者的境界又不一样—“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庄子说他可以乘着风云在天上飞来飞去,一飞就是十天半个月。这在我們现代人看起来,是不可能的,更加不可能比宋荣子的境界还高。毕竟,一个人能坚持自我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但从庄子的角度来说,宋荣子的“把握自我”,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把自我和他者进行对比—别人说的好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好的就是好的、合理的。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让人不随波逐流;坏处是,这一做法在很大程度上会造成内外的紧张感。
道家思想很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要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在庄子看来宋荣子的这种内与外的紧张感是不好的,而列子之所以能够御风而行,正是因为他可以借助外物,如风、云的变化,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所以,在列子看来,宋荣子与外界的对立、紧张是错误的,更高的境界应该是与外物融为一体,与外物和谐相处。这实际上,就是“鲲鹏”的境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鹏可以扶摇而上,是因为有风的助力,然后它再借用这个助力,向南飞到南方的尽头。在说完鲲鹏的故事之后,庄子还有一个比喻,说:
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果在桌上倒一杯水,取一根草放在这摊水上,这根草就会像小船一样浮起来;但如果将整只杯子放在这摊水上,杯子就会被吸住。因为水提供的力量撑不起一只水杯。因此,鲲鹏明明要往南飞,但却先要向上扶摇九万里,积累更多风的力量,才能达到向南飞的目的。其实,现实生活当中也是这样,一个人有了充分的积淀以后,再往前走,才可能走得更远。
所以,列子乘风,鲲鹏万里,就是第三层境界。但这在庄子看来,仍然不是真正的逍遥。庄子讲第四层境界讲得比较抽象,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正”就是根本;“六气”指的是“阴、阳、风、雨、晦、明”,六种天地的变化。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抓住天地自然的根本,顺从天地万物的变化,与自然、变化合为一体,那就可以“以游无穷”,到达世间的任意一个地方。
鲲鹏虽然可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但必须“去以六月息者也”。过去我们对“六月息”的解释,是鲲鹏飞六个月就停下来了。但这个解释是有问题的,“息”就是风,“六月息”就是说,鲲鹏必须借助六月的大风才能起飞。那如果是冬天没风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因此,从真正的“逍遥游”来讲,鲲鹏和御风的列子,都是有限制的。依靠外力的同时,也会被外力限制。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呢?那就需要个体与整个天地、自然、万物同一节拍,随着六气的变化而变化,这便是真正的逍遥。此外,《庄子》的最后一篇《天下》,庄子在其中对先秦各家的思想进行了评价,也评价了庄子自己,用了一句今天听起来很奇怪的话,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这恰与《逍遥游》中第四层境界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是吻合的,是可以相互印证的。
所以,我们可以清楚地从《逍遥游》中看到,庄子的思想中有一个自我提升的过程。他意识到人们需要世俗的成功,但这仅仅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就是在达到世俗的成功之后,不能丧失自我,要把握住自我。到了这个层次以后,更进一步就是要善于借助外力,内外协调,因势利导。但“借助外力”如果只是一时、一世、一地,那还是存在局限的,最终就是要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以达到真正的逍遥。所以,庄子对于精神境界的追求,是不断提升、不断超越的,而不是非常之颓唐,放下一切。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在《天下》篇的最后,庄子对自己思想的完整评价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在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的同时,还要与世俗相处,而相处的态度就是“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第一个比较明确,就是不能眼高于顶;第二个,则是不要卷入俗世的是是非非。这是什么意思呢?《庄子》的第二篇《齐物论》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庄子有一句话,现在讨论得比较多,叫“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这个人认为对的,另一个人可能认为是错的,人们的是非观点是不一致的。而庄子的态度,则是肯定两方面的观点。有人就对他提出了批评:这难道不是和稀泥吗?其实不是的。过去人们解释《齐物论》,认为庄子把万事万物看成一样的。但这显然不可能。庄子也知道自己的生活很艰苦,和曹商的从车百乘相比,当然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认为,庄子所说的“齐物”,是他在精神境界不断提升、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后,回过头来看这个世界的感受。这一点就非常难能可贵了。
俄国小说家契诃夫说过:“有大狗,有小狗,小狗不该因为大狗的存在而心慌意乱。所有的狗都应该叫,就让它各自用上帝给它的声音。”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它们的声音都是合理的,拥有自己的位置。莊子的齐物,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当他在达到极高的精神境界,回看世界的时候,世间虽然存在很多差异,每个人的是非判断也是不一样的,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每个人的是非判断可能都有它的合理性。所以在庄子看来,我们要放下争执,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而尊重世界的多元性。
首先,庄子是尊重差异的。外篇《至乐》中,有这么一个故事—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逶迤而处。
说鲁国都城来了一只海鸟,因为非常珍贵,所以鲁国国君把它放在宫殿里,给它提供钟鸣鼎食的待遇,结果这只鸟惊惧不已,不到三天就死了。庄子对这件事的评价是:此以己养养鸟,不是以鸟养养鸟—用养人的方式养鸟,而不是以养鸟的方式养鸟。这也就是说,养鸟,要尊重鸟的特性,而不要把它与人混作一团。因此,庄子是看到了万事万物的差异的,而且他尊重这些差异。
那么有差异,又如何齐物呢?其实用《庄子》里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故事,就能说清楚。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
这个故事非常有名。现在我们一般用“朝三暮四”这个成语,形容一个人的主意变来变去。但庄子讲这个故事,并不是要表达这个意思。养猴人跟猴子说,早上吃三个果子,晚上吃四个果子。猴子一听非常不高兴。养猴人说,那好,我们早上吃四个,晚上吃三个。结果猴子都很高兴了。这其中的问题,大家都知道了,无论是“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果子的总数是不变的,都是七个。这一结果,对于养猴人来说是没有改变的。但是,从猴子的角度来说,“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猴子选择“朝四暮三”,是有它的道理的。但重要的是,养猴人不是猴子,而是人。猴子达不到养猴人的境界,而养猴人看得到猴子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果子的总数是不变的。所以他跳出了猴子的是非,而同意了猴子的选择。
《秋水》篇里有句话说得非常好,叫“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如果我们以更高的“道”的层面,来看物的话,物是没有贵贱的。就像惠子的那只大葫芦那样,大葫芦不能盛水,不能舀水,但它可以用作救生筏。只要我们以开放的心态观察世界,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有用的,都是“贵”的。但如果站在低一层的视角,以物的视角—例如猴子的视角—来观察万事万物,那就会“自贵而相贱”,只认为自己的是好的,而别的都是错误的。换而言之,在猴子看来,“朝四暮三”就是比“朝三暮四”要好;但是从养猴人的视角来看,站在“道”的视角来看,这些都是一样的。
庄子的齐物观点,实际就是这样的。在达到了很高的精神境界之后,回过头来与世界相处,就能够顺遂每个个体的意志,“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中国传统里,讲一个人的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第三个境界和第一个境界讲起来都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但是不一样了,因为它是从一个更高的层面来看待。就像今天我们所做的许多具体工作一样,内心的觉悟还是非常重要的,有了内心的觉悟,尽管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但对事情的认识却是不一样的。
在过去看来,庄子相对于儒家而言,好像是退步的、消极的,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的话,庄子其实也有不断追求、不断提升自我的一面。尽管在世俗当中,庄子也许是个普通人,是个失败者,但在生活之外,他仍有精神世界的追求。而当他达到很高的精神境界后,他仍回过头来,与世俗相处,在坚持自己的同时,又不必引起冲突,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这可谓是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境界。
本文系作者在新华·知本读书会第九十一期所做演讲,刊发前经作者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