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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2023-10-08范志军

阳光 2023年10期
关键词:婆母菊子柱子

菊子挑着水桶朝院外走,走几步又转回来到灶房舀了半瓢水,含了小口润在嘴里,然后将瓢里的水小心地浇进窗台上的花盆里。花盆里种着一株野菊花,眼下还不是开花的季节,菊子把脸凑近那墨绿的叶,闭上眼,仿佛嗅到了淡淡的花香。

婆婆从窗户探出头,瞭一眼略微西斜的日头,朝她喊,菊子,日头还猛,晚一些去吧!菊子将嘴里的水咽下,边走边说,妈,刚才大喇叭不是广播了嘛,这雨不知哪辈子才能下,我先去村部把浇地的钱交了再去挑水。听说,老水井已经抽干了,我得到村西头的大泵井去挑。

婆婆撇撇嘴,瞅着她那单薄的背影叹口气。

還没到村部,就听到一片嘈杂声传来。略走近些,就看到村部的门前围着一堆人,争先恐后地朝屋里挤。

菊子意识到自己来晚了,她站住身,朝着拥挤的人群轻轻蹙起了眉。

这时大喇叭响了起来,是村第一书记张杰在说话。他告诉大家莫心焦,虽然眼下旱情百年一遇,但唐庄有自己独有的水利资源。老水井虽然干了,但大泵深水井一定会保证全村的饮用水不断捻儿;虽然唐河断流了,但大方塘的水一定能保证我们每家每人的一亩水浇地。

菊子听到此,略微放下心。她知道,大泵深水井和大方塘都是村里的父辈早年时下血本挖下的,自打挖成后就没断过水,村里曾遭受过几次大旱,人们都是靠这一井一塘熬了过来。

这时,菊子发现先前拥在村部门前的人们不再朝屋里挤,而是返身往回走,手里捏着的钱也揣到衣兜内。

从人们的七嘴八舌中,菊子听出个大荒儿——张杰告诉大家,村里已拟定原则,按照每家的地离大方塘的远近来安排浇水,这样既节省水资源,又公平合理,下一轮还是依序进行,直至旱情解除。因此,大家先不用急慌慌地排队交钱,待轮到谁家,再交不迟。

菊子舒了口气,觉得村上这办法真好。便回转身,奔村西的大泵井去了。

大泵井前溜溜地排了一队挑水的人,还有不少见一时半会儿排不到跟前就将水桶扁担放在地上占窝,自个儿躲在背阴里边纳凉边拿眼角瞄着。菊子刚要站在队尾,就看见有人冲她招手。

菊子有点近视,加上西斜的日光晃着,正要眯起眼细看那人是谁。待听到“菊子菊子”的喊声,她就笑了,她听出那是娟子,娟子招着手让她过去站到她那儿,一来是两人聊聊天,更主要让她从队尾到前面来,早点打上水。

菊子摆摆手。她把水桶和扁担撂在地上,从头上摘下草帽当扇子扇,这时的菊子已是汗水浸透了衣衫。

娟子了解她的执拗,便提了水桶从队中间跑到队尾来。人还没到,声音就裹着热乎乎的风扇过来。菊子你就是改不了你这臭毛病,都是一个屯的,排队夹个塞儿谁还能说啥?何况家里还有个需要照顾的瘫婆婆!

菊子将身子往后斜一斜,将娟子让到身前,小声道,娟子,你咋来后边了,工夫长了三哥能行吗?娟子说,你三哥这会儿正睡着呢。何况咱姐俩好长时间没拉呱了。

其实菊子应该管娟子叫“三嫂”,娟子的老公是菊子老公柱子的叔伯哥,但菊子跟娟子打小不仅是无话不说的闺蜜,还是一个班念过十来年书的同窗,这两层让菊子觉着,她俩的关系比夫家的那层联姻亲密多了。

娟子用搭在肩头的湿毛巾给菊子擦脸上的汗,说,这狗日的天,得有两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吧?

菊子脱口而出,两个月零八天。

娟子瞅菊子一眼,你咋记得这样清?

菊子脸“腾”地就红了。

那一天是“五一”,在外打工的柱子没来电话没捎口信就回了家。菊子很惊喜也很纳闷,“五一”虽然是节日,但似乎是城里人过的,村里在外打工的除了春节过大年,素常是不回来的。柱子告诉她,他能回来是借三哥的光。三哥是娟子老公,跟柱子在一个工程队干泥瓦匠,前些天不小心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折了腿,还摔坏了腰。老板给三哥开了些药,支了仨月工资,让柱子送三哥回家养,说养好了再回来复工。

柱子在家只能住一晚,第二天就得赶回去。吃晚饭时柱子的情绪还沉郁在三哥摔坏腰腿的不幸里,柱子本来就是个闷葫芦,情绪不好时更难说几句话,只是就着菊子炒的菜,一口一口地喝闷酒。

直到傍晚来临,柱子的心情才从三哥那儿逐渐调整过来。坐炕头跟老妈拉几句话,老妈先是记挂三哥的伤情,然后又忧虑柱子,千叮咛万嘱咐干活时注意安全可别像三哥似的,最后干脆让柱子别干了,还是回家种地安全。柱子就让妈放宽心,说自己干的是地面活,不登高。

安慰了老妈,柱子就说困了,牙不刷脸不洗地蹬鞋上炕,被窝里把自个脱得一缕布条不剩,眼巴眼望地盼菊子上床。

菊子可没柱子那样闲,睡觉前她还有一堆事儿要做。锅碗瓢盆厨头灶脑要规整好,院里的鸡窝鸭舍猪圈啥的要拴牢门栏。明儿赶早柱子就要赶车走,除了掂对给他弄点啥好吃的,还得收拾好随身带的东西。弄完这些不能算完活,还有瘫在床上的婆婆需要去侍奉。

婆母是菊子过门的第二年病倒的。在县城的医院里治了一个多月,保住了命,但却再也不能站起身了。柱子的父亲过去在矿上挖煤,因一次意外冒顶事故被埋在了井下。工亡后,矿上除了给付一笔抚恤金,按规定还可以让亡者的直系亲属去顶替接班。但柱子妈硬是顶住变为城里户口的诱惑,死活不让柱子去煤矿。老妈的心思很坚定,即便当一辈子的庄稼汉也不能让柱子这根独苗走他父亲的老路。不仅如此,把菊子娶进门后,柱子妈就跟儿子儿媳把话挑明,咱不眼红那些去外地打工的,咱柱子就守着老娘跟媳妇儿安安稳稳种那几亩地。可菊子帮着柱子还没把一季的庄稼收到场里,婆婆就病倒了。柱子爹的抚恤金柱子结婚时用了一些,剩下的婆婆说啥也不让动,说是将来给孙子上学时准备的学费。为给母亲治病,柱子咬咬牙,也没跟妈商量(其实商量也没用,老妈脑出血此时正昏迷不醒),就把这钱给医院交了押金。

老娘出院后一次吃饭时,柱子将饭碗蹾在桌子上,让媳妇去给他把酒拿来。菊子就疑惑,不年不节的,也没做啥菜,喝哪门子酒?柱子说,我要说两句话,喝了酒,估摸我这话能说得顺溜些。菊子觑一眼,见柱子的神态郑重其事得不像开玩笑,就听话地取来了酒。

柱子给酒杯倒满酒,一口喝下肚。瞅瞅娘,又瞅瞅媳妇儿,一字一句地说,我本想做一个孝顺的儿,守着娘,恋着媳妇,一家人在一块哪儿也不去。现如今恐怕不成了。咱家经这一场,光靠种几亩地是撑不下去的。明天起,我就去城里打工。柱子说到这儿,又倒杯酒喝下去。满脸通红朝向菊子,我走后,最苦的就是你。这个家,这个娘,全靠你了。

虽然这个闷葫芦做决定前并没跟菊子透漏口风,但此刻菊子却并不意外。她没吭声,拿过柱子的酒杯满上,一咬牙,把那杯酒喝了。酒进嗓子,如同窜入一团火,菊子被呛得直咳嗽,但她努力忍着,将那团火跟盈眶而出的眼泪全吞咽进肚。婆婆满眼浊泪,望一眼柱儿,又瞅一眼儿媳,颤声说,但只有一条,决不能下矿挖煤。

到晚上睡觉时,柱子急慌慌地就要跟菊子亲热,菊子却左躲右闪着不让他沾边。柱子可怜兮兮地央求她,媳妇儿,明天跟三哥就走了,再回来就得小一年。菊子说,现在知道我是你媳妇了,做决定外出时咋就没思忖先给媳妇说一嘴呢?柱子说,其实我事先确实想跟你商量一下,可没敢。菊子问,你怕啥?柱子说,我怕我一张嘴,你稍不允或一抹眼泪水儿,我就拔不开这条腿呀!菊子微微叹口气,将头枕在了柱子的肩上。

柱子用粗糙的大手拨开她的秀发在耳边说,我走后,你一定把自己照顾好,把妈照顾好。菊子点头;柱子又叮嘱,猪先不养了,地也别种了。菊子想说,那可不行,不种地还叫啥农民。可她没能说出话来,她的嘴就被柱子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菊子端一盆温水到婆母跟前。婆母却没在炕上躺着,而是不知啥时将身子挪到炕沿边,手里还抱着个枕头。菊子大惑,婆母说,还愣着啥,麻溜背我去西屋。

婆母的家是三间房,属中间灶房两边住人那种传统的老格局。婆母没得病时,自己住一间,柱子夫妇住另一间。待柱子外出打工,为照顾方便,也为了节省一铺炕的煤火,菊子就将婆母搬到了自己的屋。婆媳两个被褥的中间安放了一块挡板(就是用半人来高的木板立在炕中间),权当是保有些各自可怜的私密空间。菊子瞬时就明白了婆母的用心,脸“腾”地红到了脖颈。她将脸盆放在婆母跟前,嗔怪道,去什么西屋,那屋半年没烧炕了,你不怕阴出病,我还怕侍候你呢。婆母还想说,菊子打断她,柱子明儿个早起就走,现在估摸都睡八道岭了。

婆母叹口气,不背就不背吧。但脚和脸就免洗了,我困了,你也一天没时闲儿,都早点睡。

菊子端着那盆水回到自个挡板那头,她寻思着婆母的这盆水别糟贱了。可没等她猫下腰身去洗,一双大手就把她揽到炕上。菊子说,我以为你睡了呢。柱子说,半年没着家,我就那么没心没肺?边说边给菊子扒衣裳。这时外面突然一道闪电,紧接着一个响雷。菊子将褪到一半的内衣又穿上,小声说,酱缸没盖。柱子喘着粗气,没盖就没盖。菊子说,那可不行,酱缸进了雨,会生蛆的。

菊子到外面去盖酱缸,这时雨下来了,春雨贵如油,滋润着饥渴的大地。伴着屋外沙沙的雨声,柱子跟菊子一宿未眠。

全村第一轮的地浇完一遍刚好用了十天,十日后旱情丝毫未减。刚浇灌的土地又如饥渴的婴儿嗷嗷待哺,而那些没轮到的偏远和边边拉拉的地界,庄稼基本就旱完了。远远望去,黄萎的叶子垂挂在秸秆上,在热风卷起的滚滚黄尘下奄奄一息……

面对无缓的旱情,村委会做出一项新的调整。取消各户去大泵井挑水,改由村里统一到各家集中送水。村部买了一个大罐,用拖拉机拉着去各家门口,每户只准许接两桶水,够与不够,自行调剂。

这一招虽缓解了村民远途挑水的疲累,但用水量却大受限制。以往,即便苦点累点,但肯豁出工夫下出力,就能多担几桶水。这样除了人喝畜饮,或许还能富余些浇灌院里的蔬菜啥的。村里不让自家挑水,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目前,大泵井的水位已然下降,为保证村民饮用水的可持续,才不得已而为之。

菊子虽单薄细腰,但院内的小菜园却种满了各色菜蔬,旱情不重时,院子里的压把井还能压出水来浇园子,随着老天的持续干旱,尽管把井把压到尽头,那井管里也只能发出几许呻吟,出水口就如同老妪那干瘪的乳房再也挤压不出一滴奶水了。这时候的菊子并没放弃,每天咬着牙,多跑几个来回,宁可自己多挨累也要多担几挑水来浇灌小菜园。婆母不落忍,劝她说,算了吧,那几棵菜不值你如此下力。菊子笑笑,不妨事,几棵菜虽不值几个钱,但不也是小生命?

这回村上集中供水,彻底绝了菊子的念想。两桶水,去了人饮畜用,必要的洗涮,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富余了。菊子蹲在院当心儿,瞅着满园尚绿的植物发呆;婆母却心有所安,她隔着窗户跟菊子说,这回好了,你想挨累也挨不成了。

菊子没搭理婆母,菊子虽能理会村委会跟婆母的用心。但还是有点缓不过劲来,她瞅着那一株株打蔫的菜苗心酸。

这时候院门响,是娟子,娟子看菊子蹲在院当心儿就一愣。婆母隔着窗户跟娟子搭讪,三子媳妇,你来得正好,快劝劝你这个老同学。娟子问咋地啦?婆婆说,正为院子里的菜浇不上水伤心呢!娟子一拍大腿,就这?你可真是属林黛玉的多愁善感!我告诉你,比这伤心的多得是。婆母一愣怔,又咋地啦?娟子说,我来就是告诉你们,听说下一轮浇地比头一轮更难了。不仅大泵井的水位降了,大方塘也快扛不住了。菊子猛抬头,大方塘也要断水?娟子说,断水还没到这程度,但水位下降也挺猛。小张书记说,为确保大方塘不见底断供,从现在起由过去每天24小时不间断抽水改为12小时间歇性抽水。也就是每天减半减量,以此来缓冲水位的下降并涵养水源。菊子舒了口气,那还好,不过,再浇上地就比过去费一倍的时间了。娟子说,何止多一倍的工夫,我听说,浇水的顺序也要改,要打破先前的顺序呢!菊子睁大眼睛。婆母隔着窗子喊,咋个改法?娟子摇摇头,我也不清楚,这不,我来就是喊菊子一块去村部弄明白,我看不少人都奔那兒去了。

待娟子跟菊子来到村上,村部已经点灯了。娟子跟菊子推门进屋,屋内只有村书记张杰一个人,正坐在桌前就着一小袋榨菜丝“稀里呼噜”地吃面条呢。

张杰站起身,两位姐姐有点眼生?娟子自我介绍说,我叫娟子,村西二组的;她是菊子,村东柱子家的。

张杰让两人坐下,抱歉地说,等我把这口面条吃完。一天睁开眼就忙,中午饭都没捞上吃。张杰从县里下派到唐村两月有余就遇如此大旱,让他确实有些猝不及防。这些天除了上个月去县里开会就便回过一次家,到现在都是吃住在村上,没日没夜地协调村里的抗旱事宜。

娟子说,你吃,吃完再说。就拿出手机玩了起来。

菊子没掏手机,而是坐在娟子的身后悄悄打量这位年轻的村官和这间村部。村官戴一副眼镜,头发蓬乱,细密的连腮胡子好久没刮了,一件T恤衫皱巴巴地罩在身上。这间村官平时办公兼起居的地儿,跟主人的头发一样,也是乱糟糟的。

菊子叹了口气,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整理这间屋子,她将窗台的书理齐整,将吃过的方便面盒子放到一个塑料袋内,将床头胡乱堆放的几件换洗衣裳叠齐整。做完这些,她拿起墙犄角的笤帚,她进来时就看见地上有许多烟头,但瞄一眼正吃饭的小张书记就撂下了。

看来村官确实饿得不轻,不仅将面吃光,还端起小白钢锅将里面的汤水也喝得干干净净。他满意地打了个嗝,转过身,愣住了,看着被拾掇利索的房间面露感激,真不好意思,还劳两位姐姐帮我收拾卫生。

娟子说,我坐着没动,都是那位菊姐姐的功劳。张杰把头转向菊子,此时的菊子见小张书记吃完了面正拿着笤帚弯腰扫地呢。

张杰问娟子,二位找我有啥事情?娟子说,也没啥,就把要问的事说了。张杰说,方才好多人来也是打听这事。

张杰从桌上拿起一张表格递给娟子,其实也没太大的变化,就涉及几家,喏,就打钩这几户,把他们浇地的位置往前提了提。

娟子就把打钩的五个念了出来,这五人,菊子都知道。有两个的儿子在部队当兵,两个在学校教书,再一位在县里的五金商店当老板。

子女服兵役保家衛国,亲属在村里受优待,这没的说;学校当老师,自家的地村里多照顾下,也是人之常情。谁家没有娃上学?即便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的。这菊子都能想得通,可那个开五金店的老板是咋回事,难道有钱就是硬道理?

菊子正在想不通,娟子“当啷”一声就把问题挑明了。小张书记苦笑一下,这个还真是错怪了人家,是我主动提出来,经村委会同意后才这样做的。至于原因,很简单。水泵跟人一样,日夜不停歇地工作也会闹毛病。这些日子烧坏了好几个,都是从人家那儿赊来的新泵,钱都没付呢。你说,人家有几亩地在你那儿,这点优待过分?

两个人出村部时,菊子顺手拎起装方便面盒子的塑料袋。张杰说,一会儿我扔吧。菊子没吱声,拎着就出了门。

走出几步,娟子就埋怨菊子,你可真绷,从进门到出门愣没说过一句话。菊子说,有你还用我说?顺手把手里的垃圾袋扔进路旁的垃圾箱。娟子说,还贱涩地给人家打扫卫生。菊子就笑,那我到底是绷还是贱?娟子也乐了,还真说不好,我都给你搞糊涂了。

菊子轻轻叹口气,不知为啥,打我一进村部,就突然想起了上大学的弟弟。娟子说,你弟弟我是看着长大的,除了也戴一副“二饼”,哪有一丝小张书记的样儿?菊子说,我没说我弟弟长得像他,而是我看到这凌乱的村部就想起了我弟的寝室。那一次菊子去省城看望正在读书的弟弟,在弟弟的寝室看到的一幕跟眼前几乎一个模样。

菊子说,小张书记也不容易,大我弟弟没几岁,就担着全村这么大的责。娟子瞅她,你呀,看谁都不容易,其实自个才是最不易的那个。

那一日吃过午饭,菊子正收拾碗筷。婆母说,你给我去院里抓只鸡。菊子问,抓鸡干嘛?婆母说,你抓那只芦花鸡,它最肥,现在正歇伏,刚好不下蛋。菊子一怔。婆母又说,你把它杀了,炖上。用咱家那砂锅炖,多搁点花椒大料,炖烂糊点儿。

菊子思忖,不年不节的,柱子也没在家,这老太太炖的哪门子鸡?又一想,也许老太太馋了。便去外头抓鸡。

待砂锅里传出“咕嘟咕嘟”的开锅声,一股浓郁的香气从灶房向四外飘散。婆母在炕头吸吸鼻子,满意地说,不错,味儿出来了。

婆母对扎着围裙的菊子说,一会儿炖妥了你就把砂锅先晾一会儿,再找条干净毛巾把砂锅包上。菊子瞅瞅西斜的日头,等鸡汤晾凉些,也该到吃晚饭的时辰了。还包啥?

婆婆没理她,继续说,你去南院你四大爷家,跟小六子说一下,让他吃完饭得闲把他那小四轮子开咱院来。你就说是我求他。

菊子就有点晕。她问婆母,妈你要干啥?有啥事我给你跑一趟得了。

婆母摇摇头,这事如果你能出头,我这瘫老婆子还真不情愿出马,可是你能去吗?菊子说,妈你先说啥事。婆母说,啥事,就昨下晚娟子来找你那事儿。

菊子这才恍然。

菜园断了几日水,繁茂就不复存在了。菊子不忍看那枯萎蔫黄的凄凉景象,昨天便趁傍晚稍凉时,将那藤藤蔓蔓的黄瓜秧豆角秧,还有西红柿、茄子辣椒秧都拔下来,在地上挖一个坑,将那些秧棵全埋到坑里。

正干得大汗淋漓,娟子来了。娟子进院就咋呼,埋宝呢?见面分一半儿。菊子就嗔她,若是有宝,就轮不到我来当柱子媳妇了。

娟子凑到跟前,原来是“黛玉葬花”,你可真是多愁善感,有那工夫,不如喘匀点气。菊子说,看着闹心,眼不见,心不烦。

娟子朝上房窗玻璃瞄一眼,咋没见你婆婆?菊子说,晌午头热,没睡着觉,这会儿天凉快些,撂下饭碗就眯着了。

打一进院,菊子就感觉娟子有点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却说不上来。娟子今儿个穿了条上紧下松的连衣裙,两条光洁的胖腿没穿袜儿,脚上趿拉一双红拖鞋;娟子的头发很长,平时为劳作方便不是盘着就是扎着,现在却是披散下来;娟子本是个身宽体胖的女子,眼下被裙子一衬,益发显得胸满臀圆了。

菊子就说,娟子,我发现你穿裙子特有女人味,以前我还真没注意。娟子说,女人味有屁用,还不如寡妇值钱。

菊子感觉娟子话里有话,便问,又咋了?娟子说,咋了?浇地的顺序又调了,这回是给俩寡妇优待了。

菊子说,咋俩寡妇?唐村的寡妇少说也有一打儿(十二个)。

娟子说,你傻呀,你婆婆也是寡妇,能算吗?这俩寡妇可都是四十不到三十傍边的小寡妇。

娟子说,眼下旱情越来越重,人们都急红了眼,都想提前浇上续命水。我听说,她俩就是这几天又找又闹,才让小张书记和村委们动了恻隐之心。

菊子说,她俩年纪轻轻就没了老公,孩子小又帮不上忙,正是最难的时候。娟子说,我不是没同情心,关键是我们的难处咋就没得照顾?

菊子说,我们好歹不是有老公嘛。

娟子冷笑一声,老公?那是表面,实际上跟守寡有啥不同?你三哥在家好几个月了,可他是炕上的活能干还是能干炕下的活?每天除了趴窝,上厕所还得我架着呢。

菊子安慰娟子,三哥是暂时的,将来歇好了就啥都能行了。

娟子“哼”一声。好了又能咋?你家柱子倒是身强体壮,你能指上啥?一大年就回来一次,被窝没焐热乎几回又跑了。菊子被怼得心内一颤,身上倏地就有些燥热。

娟子说,柱子不在家不说,你还要常年侍候一个瘫婆婆;我一个瘫老公,跟前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你说我俩的情况不比那俩寡妇惨?说实在的,那次找小张书记,我就想着跟他说道说道难处,可碍着人家那几户受优待的不是军属就是老师,要么就是对村上有过贡献的,再加上你也不开口,我就没好意思张嘴。这回前有车后有辙,再不能抻着拽着的当缩头货了。

菊子咬嘴唇,没吱声。

娟子说,我知道你面子薄,又深沉,也不强求跟我一起。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说完扭腰就走。

菊子喊娟子。娟子站住脚,咋,动心了?菊子说,小张书记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到那儿跟人家好好说。

娟子嫣然一笑,姐又不是个泼妇。

娟子走远,菊子好一阵回不过神来。她下意识地往坑里扔了几锹土,便拄着锹把发起呆来。

菊子問婆母,你不是眯着了吗,咋就知道娟子来?婆母“哼”一声,你以为谁都像你,说话恐惊了蚊子,那娟子大嗓门不喊也能传出二里地去。我昨晚半宿没睡觉就琢磨这事儿,我觉着娟子说得在理。这年头就是爱哭的孩娃有奶吃,和尚多粥少,你不张嘴要,还指望人家上赶着把粥往你碗里舀?

菊子说,妈,小张书记跟村委会还是一碗水端平的,你看调的这几户,不都是挺服人心的嘛。婆母说,我没说小张书记胡来,正是因为村里能照顾困难,我们才去反映呀。婆母叹口气,我知道你心性要强,面子也纸儿似的精薄,所以妈不强求,妈这张老脸皮糙肉厚的,我不怕求人。

菊子不解,妈你去反映问题干嘛要炖鸡汤?又不是给人家下奶?

婆母被菊子的话逗乐了,你这个媳妇啊,瞅着溜精八怪的,咋就做事儿不走脑子呢?你看人娟子,别看平时粗腔大嗓的,可遇事都知道长心,把自个捯饬得顺眉顺眼的,不就是图一打眼就能给人个好印象!可你妈是个瘫老婆子,没这个优势,我堵上门去,唧唧歪歪地跟人家诉苦,有谁爱听?所以我琢磨着,我炖个鸡给小张书记。那小张书记从城里下派到咱这儿,为抗旱吃不好睡不安,也挺不容易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小张书记吃了我的鸡,心里一热乎,我老太太诉诉苦,不也能往心里头去?!

菊子心头一热,她对婆母说,妈,你还是在家歇着吧。

婆母问,你啥意思?

菊子说,我去。

菊子在家磨蹭了一会儿,她是想等天黑下来再出门。

婆母说,再晚就过了饭时,那鸡汤一凝就不好喝了。菊子说,要不别送鸡了,我就空手去。婆母说,你空手落爪地去,莫不如别去。你放心,官人不打送礼的。你要真为难,还是我去吧。菊子无奈,挎着装砂锅的篮子出了门。

走在路上,菊子就有芒刺在背的感觉,道路两旁街树的后面好像藏着无数双黑亮的眼,盯着她一步一步往村部走。

菊子开解自己,不就一只鸡,一盅汤嘛!婆婆说得对,小张书记大老远地来咱这儿帮咱脱贫致富,没日没夜地抗旱保粮。咱百姓炖只鸡,熬锅汤给送去不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小张书记就像自己的小老弟,当姐的关心一下又有啥?这样一想,菊子的心就不那么忐忑了。可问题是你带着索求去的,你送鸡是为了说事儿,这两件连一块就没那么简单了。这般一合计,菊子刚见稳的心又闹腾起来。

依她的脾性谈事就不送鸡,送鸡就别说事儿,可婆婆却非要将这两项扯在一起。菊子的心就忒别扭,她知道今晚咋地也过不了这道坎。

菊子停住了脚,她决计今晚不送鸡只说事儿。想到这儿,烦乱的心笃定了。

可这鸡咋办?拿回去是万不能的。婆母不答应不说,免不了还要一番争吵,关键是婆母一定还要坚持自己去。菊子真不放心,怕老太太火气冲,万一跟小张书记话不投机吵起来,更怕婆婆一激动再犯病。

菊子心一动,挎着篮子朝娟子家走。走两步却站住了。娟子嘴大舌敞,闹不好鸡肉吃了,话也会随鸡骨头一块扔出去。告诉不说也没用,她忘性大。对了,菊子想起了另一个人,便神情一振快步朝大方塘走去。

自打老天不下雨,大方塘便成了全村人关注的焦点。刚开始大方塘储水量丰沛,能24小时不间断地抽水灌溉。后来方塘水位下降,就调整为12小时抽水。看泵房的老费头是个老光棍儿,吃住就在泵房里。白天太阳火烤似的,老头儿就躲在屋里睡觉,傍晚凉快了再开泵抽水。因此村上那些排上浇地的人们也便随着老费头的习惯夜里起来给自己的庄稼放水。

菊子敲泵房的门,敲半晌才见老头儿探出头。菊子就说,我寻思你不在呢。老费头说,泵房噪声大,你找我有事?

菊子笑笑,没啥事,就是这罐鸡汤,刚炖妥的,送给你。老费头有些吃惊,遂狐疑地问,给我?菊子点头。老费头说,为啥呀?菊子说,不为啥,如果非得找个理由,那就是费大爷您没日没夜地守在泵房,为村里浇地不辞辛劳,咱炖只鸡表示一下心情。

老费头笑了,摇摇头,菊子你真会说话。你找大爷一定是有事。不过我可实话实说,浇地的事儿甭找我,我就是个看泵的,要想优先你可走错了门。

菊子将篮子往老费头的手里一送,你就把心放肚里,我就求大爷一件事。老费头说,咋样,我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嘛。菊子就笑,侄女就求您不许告诉我婆婆给您送鸡的事儿。

看老费头还是一脸的狐疑,菊子索性不再跟他磨叽,菊子了解这老头的为人,倔是倔点儿,但绝不乱说话。

复又去村部,她步伐轻盈,两腿生风。菊子觉得刚刚自个儿送出的不是一只鸡,而是从心里卸除了一座山。

菊子搀扶着婆母在院里练走路。婆母要强,不甘下半辈儿就此当炕倒,身体稍微恢复,就让菊子扶着练。趔趔斜斜地走了半圈,浑身就水洗了似的。

婆母有点焦躁,捶着两条腿直叹气,说就这熊德行自理都难,还异想天开将来帮你跟柱子照看孙子呢!菊子扶婆母在小凳上坐下,说,凡事都有个开头,只要坚持下去,肯定没问题。

菊子正宽慰着婆婆,就听院门响,一个声音说,是菊子家吗?是小张书记走进院子。

菊子没想到小张书记能来家,站在那里直发愣。倒是一旁的婆母反应快,她一抻儿媳的后衣襟,找你的,快招呼着。

菊子这才醒过神来,她赶紧给婆母介绍,这就是下派咱村的小张书记。然后对小张书记说,我婆婆。

小张书记摆手不让菊子张罗倒水啥的,拿过一旁的小板凳坐到婆母身旁,对婆母说,你看我这个第一书记真不够格,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来看您。婆母说,您是大忙人,村里一大堆事不说,又赶上闹旱灾,我听娟子说,你一天忙得连做饭的工夫都没有,净吃方便面了。菊子听婆婆说到吃,心里“咯噔”一下提溜起来,她生怕婆母就势提起给小张书记送鸡的事儿。

小张书记说,也不总这样,等旱情缓解,就会好的。婆母眉头就皱起个“川”字,我这把年纪了,大旱也赶上几回了,感觉哪次也没这回邪乎!小张书记说,婆婆,这次旱情确实在历史上是百年一遇,但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战胜它。这几天我已经跟县乡协调好了,过几天机井队就来村上,打一眼比大泵井更深更阔的井;待旱情稍解,我们便发动村民对大方塘动大手术,不仅要扩大面积,还要挖深加固清淤,使储水量加倍。这样的话,再遇到类似今年这样的大旱,我们就能保证人畜、庄稼的用水双不愁,各家各户的小菜园也不会像现在因缺水而撂荒了。

菊子不禁望向眼前,曾几何时,那一畦葱翠碧绿的小菜园已是寸草全无,焦渴的土壤龟裂出一道道的缝隙,宛如沙漠里濒死的人们那干裂的嘴唇。

菊子轻叹口气,婆母的嘴里却发出“啧啧”响亮的呼应,迭声道,那感情好,感情好啊!小张书记说,不过眼下大家还要咬紧牙,把最困难的时候熬过去。我这次来,除了看望,也是跟您老检讨一下,以前不了解情况,对娟子家和您这儿,都没照顾到。我这次来还想告诉您,经村委会研究,你家跟娟子家也纳入提前供水的名单。菊子姐,你准备一下,今晚就可以浇地了。

婆母千恩万谢,让菊子替自个儿将小张书记这个贵客送到院外。

出院门,小张书记没马上走,他朝菊子笑一下,小声说,谢谢菊子姐。菊子不明就里。小张书记说,你炖的鸡真好吃。菊子听罢更是一头雾水。

那天晚上菊子把鸡送给老费头后,并没见到小张书记。她到村部时,村部熄着灯。菊子等了会儿,没见小张书记的影儿,便回了。

其实那时小张书记就在老费头的泵房里。那是还没吃晚饭的光景,小张书记接到乡里电话,说打井的事儿已落实妥,过几日便可到村里。小张书记惦挂选址的事儿,他知道看方塘的老费头这方面有经验,便顾不上吃饭,急忙去了大方塘。跟老费头商量一会儿,觉着心里有了些谱儿。这时就听有人敲门,一会儿,老费头手捧着一个砂锅回来了。解开白毛巾,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老费头掀开砂锅盖,掰下一只鸡大腿就往小张书记嘴里送。嘴里还叨咕,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千载难逢的好事就让你遇上了。小张书记本来要回,但禁不住那鸡腿的诱惑,接过就咬了一口。老费头说,你别着急,我那儿还有半瓶老白干呢。

爷儿俩就在水泵旁边,一口鸡一口酒地大快朵颐。吃着喝着,小张书记就揶揄老费头,说看不出来我费大爷艳福不浅,不哼不哈的,就有那可人儿给送好吃的。老费头乃實诚人,经酒脸就红,被这一逗,愈发猪肝色了。小张书记见他如此反应,又撩上一句,要不就是你那屋角儿水缸里藏有海螺姑娘,到时候就从水缸里爬出来,变成仙女给你做饭?

老费头长叹一声,小张书记真会解宽心,我孤老头子一个,哪有那等好命!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但书记要给我保密,这鸡是村东那个菊子送来的。

小张书记有点吃不准,就问,哪个菊子?老费头说,就是柱子媳妇。小张书记心有所动,倏地便想起了那晚跟娟子去他那儿,整个过程却一声未吭的女子。老费头说,其实我也纳闷呢,我跟菊子非亲非故,她却炖这么好的鸡肉来送我。我猜想她一定是有事儿索求,但她却说啥事儿没有。

小张书记踌躇道,菊子我见过一面,虽未曾搭过话,但能看出是个心底有数之人。也许是见你没日没夜为大家伙浇地劳累,炖只鸡慰劳慰劳你呗。老费头说,她也是这样说的,还不让我告诉她婆婆。

说到婆婆,老费头遂叹口气,菊子也真是不容易,柱子常年在外打工,婆婆又是个瘫子。单薄细身的弱女子,既要娘儿们似的操持屋里,侍候瘫婆婆;又要爷们似的面朝黄土耕陇种地。

小张书记惊讶,她婆婆瘫痪?老费头说,可不么,过门第二年就病倒了,至今也没个起色。小张书记扼腕,我真是官僚了,这等事却不知情!

老费头喝口酒,不是大爷我吃了人家的嘴短,按理说,菊子家的情况在村里够得上最困难的,只不过这孩子忒要强,跟谁也不说罢了。

菊子回到院里,婆婆的兴奋还未消退。连连说,你看咋样,我让送,你还执拗。就一只鸡的事儿,就换来了提前浇水。

昨晚菊子从村部回到家里已很晚了。可婆婆却没入睡,正倚在被垛上巴巴地盼儿媳带回消息。

夜已深,菊子怕如实禀告会让婆婆上火,便敷衍说一切都按婆母吩咐的去做了,人家没说行不行,只说研究研究。婆母眼神殷殷,说只要鸡收下了就有希望。

眼下菊子见婆母益发强调,不忍让小张书记徒背个吃鸡的黑锅,便说出实情来。

婆母闻听神情大变。

菊子之前已有思想准备,知道免不了要被抢白一顿。但婆母的脸沉了一会儿却没爆发,半晌,长吁口气,你呀,让我说啥好呢!

菊子欲辩解。婆母摆摆手,罢了,啥也别说了。你也是傻人有傻命,老费头也算有良心,最主要还是人家小张书记是个好官。

菊子说,妈你总结的真对!

婆母摆摆手,你别在这儿忽悠我了,赶紧去外边再抓只鸡,挑大个的,这次我亲自送,再不上你的当了。

菊子一块石头落地,笑嘻嘻地说,妈,要送也不差这一两天,一会儿我不还得浇地嘛。

婆母“哦”一声。这时院门响,娟子扛把铁锹进来了。

娟子是结伴儿跟菊子一块去浇地的。跟上次的裙装不同,娟子今天是小衣襟短打扮,上身着奶黄色T恤,下身穿水磨石牛仔短裤,脚蹬一双白旅游鞋。体恤紧,仔裤短,把个娟子丰满的身段勾勒得一览无余。婆母瞭一眼,赶紧把眼光避开,鼻子里不经意“哼”一声。

菊子换了身运动服,拿把铁锹相跟着娟子出了院。走出几步,娟子就说,你婆婆今儿个是咋啦?爱答不理的,看我眼神都不对。菊子撇撇嘴,咋啦自个儿还不知道?看你穿的这身行头。娟子说,我行头咋?干活穿的嘛!菊子说,知道的是去田里浇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外头勾引男人。娟子拿肉拳头捣菊子,咋说话呢!菊子说,可不,看你这上面俩球暄乎乎,下面肉嘟嘟两半球,让那些小蛮荒子瞄到,还不生生把眼珠子瞪出来。娟子就笑,瞪出来好呀,老娘拿锅炒了吃。

菊子叹口气,我这回总算明白我三哥为啥养不好病了。娟子说,为啥?菊子说,能为啥?有个妖精似的媳妇,整日价在跟前晃,还能养好病?娟子说,你可拉倒吧,你三哥那就是太监一枚,莫说我穿衣裳在眼前晃,就算我光屁股在跟前扭,他眼睛都不带睁的。菊子说,那是被你晃晕菜了!

娟子轮着铁锹就打菊子,菊子一阵风似的往前跑,两个追着打着,闹着笑着。夕阳最后的一抹晚霞映照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身上,生动且靓丽。

娟子的地离大方塘近些,两个人就先忙乎娟子的地。扒开渠围堰,水流漫入地里,龟裂的土地如饥渴的婴儿贪婪地吸吮着甘甜的乳汁。委顿的庄稼被水流一滋润,不再蔫头耷脑小罗锅似的,而是渐次拔直腰板,昂首挺立了。

菊子脱了鞋,逆着流淌的水流向前蹚。渠水带着白日暖阳的余温舔舐着脚心脚踝,麻酥酥地直痒心底。“汩汩”的水声,满眼的碧绿,让菊子竟有些恍惚,她的思绪就飞到了三个月前柱子回家时那个春雨绵稠的夜晚……

菊子,菊子,愣啥神?你那块儿水都漫堰了。是娟子在喊。菊子回过神,手忙脚乱地用锹将漫水的堰培好。娟子走过来,上下打量她。菊子将身子背过去,猫腰去拔地里的杂草。

娟子说,留着吧,人心都长草,何况大田呢。菊子抬头看娟子,发现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娟子这会儿却眼神黯淡,满脸悒郁的样子。

菊子就问,娟子你咋啦?

娟子说,没咋。菊子说,没咋却瞅着不精神?娟子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剛才看到水入大地,心里突就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想坐地上嚎一顿。

菊子的心倏地一动,她走过去扳住娟子的臂膀,柔声说,想哭就哭吧,反正跟前也没别人。娟子揉揉眼,没事了,姐又不是林黛玉,没那么矫情。

娟子的地浇完,就是菊子家了。这时夜已降临,按说天气会凉爽一些,却益发闷热起来。菊子将裤管挽到膝盖上边,运动衫脱下来绑在腰间,也没禁住汗流浃背。倒是旁边的娟子,虽然比她胖,又下着体力,却没像她那样热汗淋漓。菊子这才感觉到娟子今晚穿衣上的优势。

“咦”,菊子就感觉流入田地的水流变小,一忽儿便没了。娟子叫起来,菊子,水咋断了?菊子说,不会是水泵有毛病了?娟子说,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泵房那儿看看。

娟子顺水渠就往泵房那边走,走半道,就见一个黑影迎面跑过来。没等娟子有所反应,那黑影竟一头与她撞个满怀。那龟儿子猫着腰,头朝前,硬脑壳实实地撞在娟子的胸口。娟子猝不及防,竟被顶了个仰八叉。那厮也一个趔斜,双腿绊蒜跌在了地上。待他双掌拄地想起来再跑,就被后面“呼啦”撵上来的人们抹肩头拢二背给擒住了。

菊子闻声赶过来,见娟子手捂着胸脯倒在地上,忙扶她起来。这时有人走过来,拿手电照了照,嘴里说,是娟子跟菊子呀。

此人是村干部治保何主任,吃过晚饭,何主任带几个村民照例巡渠,发现有人偷挖开渠堰往自家地里放水,便去制止。那家伙先是不服与他们撕巴,后见势孤力单,撒丫子就跑,慌不择路撞倒了娟子,自己也被追赶的人们擒获。

娟子手抚着胸脯,嘴里直吸凉气。那几个觑一眼娟子手捂处的波涛起伏甚是有点幸灾乐祸。“何治保”指着被众人按压在地的偷水者说,瓜蛋你小子真不长眼,三嫂子那铜墙铁壁你也敢拱,这回咋样,尝到厉害了吧?

众人掩口都笑。

娟子翻起眼皮骂,得便宜还卖乖,都给老娘滚犊子!

菊子这才认清那个私开水渠的原来是瓜蛋。

瓜蛋是村西头唐嫂家的独苗,本来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可几年前他父亲突患癌症去世,瓜蛋一个倒栽葱就从蜜罐里跌了出来。此时的瓜蛋就像他的乳名一样正处在一个挺尴尬的时候,出外打工还小,不能当一个整人用;在家也不能挑起大梁,只能当个半拉子,帮着寡妇妈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计。

瓜蛋妈人届中年,要强也刚强。丈夫没了,就把独子看作活人的唯一指望。自然不忍瓜蛋就此像自己一样在村上浑浑噩噩地讨生活。她让瓜蛋回学校继续念书,瓜蛋是个孝顺儿,他想留在家帮妈分些忧。瓜蛋妈就跟他讲道理,讲不通就骂就打;打不走就绝食就上吊,强逼着儿子含泪回到了县中去念书。

瓜蛋虽身在学校,但心里挂念着家,学校一放暑假就即刻返回。每日里见老妈为地里的庄稼浇不上水而唉声叹气,自个儿也是心急如焚。这一日傍晚便脑筋一热干出了扒堰取水偷浇自家地的事儿。

“何治保”看看天,对娟子菊子说,今个这天闷得邪乎,你俩抓紧把地浇完。对那几个村民,把这个瓜蛋带回村部,明个一早,用拖拉机送乡派出所去。

菊子的心不由就“咯噔”一声,被众人抓着两臂的瓜蛋听到这话直起脖颈哭嚎起来,放我回家,我不去派出所!

菊子上前求情,他还是个孩子,要不吓唬吓唬放了吧。“何治保”从鼻子里“哼”一声,孩子?这孩子的胆儿比天都大,往自家田里偷水,这在全村都是头一份;刚才你没看见,我们制止他的时候,他可不像个孩子,连踢带咬像个狼羔子,你看,我这手指头差点都被他咬掉一骨节。

菊子被“何治保”一番回怼,一时没了说辞。娟子抻一下衣襟,天不早了,我俩还是快浇地去吧。

地头上,菊子拄着铁锨直愣神。耳边听着众人的呵斥声和瓜蛋嘶哑的挣扎声渐去渐远,菊子已无法安心干活。她扔掉铁锹,不行,我还得去一趟。没等娟子回话,返身朝那伙人追了过去。

追到跟前,那群人停下了。原来是小张书记来了,“何治保”和那几个人正七嘴八舌地跟他汇报刚才发生的情况,语气间充斥着情绪。小张书记显然是听明白了,他仔细地看了瓜蛋一眼,对“何治保”说,你们说得对,此风必须坚决刹住。

众人拥着瓜蛋往村部去。小张书记没一起走,而是转过头往菊子浇水的方向张望。这一望却望见了就杵在眼前的菊子。小张书记挺意外,说菊子姐你不抓紧浇水跑这儿看什么热闹?

菊子说,我哪有心情看热闹啊,我是为瓜蛋这孩子来的。就势将瓜蛋家里的情况跟小张书记说了。

小张书记说,你的心思我懂,都是一个村里的乡亲,我这当书记的何尝不想多帮一个是一个!瓜蛋的情况村委会讨论过,虽然父亲没了,但母亲还算年轻,也干得动;瓜蛋虽未成年,也算半拉子,能帮家里干点啥。如果这样的都照顾,村上根本照顾不过来。

菊子没吱声,她理解小张书记的难处。她抿紧嘴唇,回身往自己的地里走。走出几步又停下了,转过头跟小张书记说,把我的地跟瓜蛋家的浇水时间调换一下,能行不?

小张书记心底一颤。菊子虽是一句问话,但他听懂了她问话后面的含义。他没马上回答,而是上下打量这位外表看似有些孱弱的女子。天虽乌漆抹黑的,小张书记能看得清菊子那双眼睛里闪动的执着和笃定。

小张书记沉吟一下,菊子姐,我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但不知你这番苦心能否换回瓜蛋的迷途知返?菊子说,书记你放心,我相信这孩子良知未泯,只是一时昏了头。

菊子和瓜蛋两个并着肩,一边走,菊子一边和风细雨地数落着。瓜蛋此刻就像个卸了秧的倭瓜,脑袋掖在腋下,眼里含一泡泪水。

菊子说,知道错了就好,以后遇到啥事情也不准犯糊涂。瓜蛋诺诺,知道了,姨。

俩人走到村头的大槐树旁停下了,菊子的家在村东,瓜蛋的家在村西。菊子说,回家后好好洗洗,像个泥猴似的。瓜蛋站在那儿不动窝。菊子问,还有事?瓜蛋摇头,姨,我是想说,你让我浇了你家的水,可你地里的庄稼会旱死的。菊子推他一把,柔声道,去吧,如果瓜蛋做个懂事的好孩子,姨家的地就是颗粒无收也值了。

从老槐树下独自往家走,菊子的心竟有些惶惶起来。方才一直忙着帮瓜蛋开堰放水和开导他,无暇顾及其他。现在一个人静下来,才倏忽觉著自己擅作主张的后果不可小觑。毕竟,几亩地的收成在小门小户的农家那里就是天,跟一只鸡的分量岂可同日而语!

菊子来到家门口,觑一眼黑漆漆的窗户,略微安定了些。菊子心说,咋地也要让婆母睡好今晚,天大的事儿明天再说。

菊子轻手轻脚进屋,下意识扫一眼婆母睡觉的地儿,并未看见炕上有婆母坐着或躺着的身影。不仅没瞧见婆母的影儿,偌大的房间寂静无声,连惯常婆母睡觉的轻微鼾声都听不到。菊子有点纳罕,忙拉开灯,橙黄的灯光照亮空荡荡的屋子,不仅婆母不在,就连婆母铺盖的被褥,喝水的缸子和晚上起夜的尿壶统统不见了踪影。

菊子呆立在炕前,脑袋瓜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诧异,以婆母目前的状态,在炕上挪挪蹭蹭都费劲,她是如何跟自己玩起了失踪?并且以示决绝,连铺盖跟夜壶都带走了。

菊子的脑海在急速回放,一个不久前发生的小插曲蓦地闪现出来。那是她跟小张书记说好后去地里找娟子,告诉她把浇水权与瓜蛋互换的事儿。可是地里并无娟子的踪影儿,只见到先前被自己丢弃的铁锨孤零零地插在田埂上。

当时因事情忙乱,菊子并未多想,现在看来,娟子一定是被自己气得不行而径直找婆母吐槽来了。

既然担心的已然发生,菊子倒不似刚才那般惶恐了。她定下心,扫视一眼屋里院外,便跨过灶房去推西屋的门。西屋的门没插,菊子朝炕上看,就见一个黑幽幽的影子歪在窗台前。

菊子拉开灯,果然是婆母,面沉似水,一脸怨愤地瞅着她。

菊子长舒一口气,我的妈呀,你可吓死媳妇了。

婆母面沉依旧如水,吭都没吭一声。

菊子说,看你那脸阴的,再阴,也阴不出雨来呀。

婆母仍未吱声,却将脸扭向窗外。

菊子一条腿迈上炕,两手去抓婆婆的胳膊。嘴里说,快别怄气了,跟我去东屋,这炕都小半年没点火了。

婆母像个孩子似的扭动身体,不让菊子的手碰着她。嘴里嚷嚷道,你别管我,我不跟你回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菊子“扑哧”笑了,妈,我知道你这醋打哪儿酸,这事儿也怪我,事先没跟你请示,可当时不是也没这工夫嘛。

婆母说,打住!别拿好听的忽悠我。还请示,你现在的翅膀比锅盖都硬,眼里哪还有一丝半点我这无用的瘫老婆子!

菊子说,妈,你这可是说的气话,打过门当你唐家媳妇,咱俩处得跟亲娘儿俩有啥两样?

婆母没反驳,眼泪却洇出眼窝。喃喃自语道,想当年柱子娶你那会儿,我就不咋同意。菊子说,妈,这个我早知道,柱子跟我说过,你是担心我单薄细腰身子弱,干不动活,挑不起唐家的门楣。

婆母摇摇头,柱子这傻小子,咋就娶了媳妇忘了娘,这等挑唆的话也能跟媳妇说?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现在看,我是错了。菊子说,是不是你这媳妇表面虽弱但还挺能干的?婆母点点头,这人呐,真是不可貌相,若论下力不怵泥水的要强劲,你还真不是外表弱不禁风的样儿。可我错就错在光顾了外表,却忘了里子。没想到瞅着溜精八怪的一个俊女子却生着一副傻脑壳,娶回的却是一个缺心眼的憨媳妇!

婆婆刁钻刻薄的一席话让菊子哭笑不得。瞅着婆婆满脸的阴霾,菊子竟一时不知如何回怼。菊子虽表面看似柔弱,但内心极刚强,她认下的理儿轻易是不会放弃的。如果这事儿发生在她跟柱子身上,今晚谁也别沾枕头也要把理儿掰扯清。但跟婆婆不行,婆婆不仅是老辈儿,更是病人。她只能后退一步,委屈自己。

菊子不再坚持让婆母回东房。她退下炕,走到院里抱来一捆干秫秸。她要给西屋燎燎炕。

火还没点着,就听院门“咣咣”响。菊子有些诧异,这么晚了,谁会来呢?

菊子以为是娟子,若是她,这会儿菊子可不会给她好脸儿。门开处,哪是啥娟子,却是瓜蛋,后面跟着他的母亲,瓜蛋手里还拎着一个装满鸡蛋的筐。

瓜蛋娘拉着瓜蛋就朝屋里走,见着婆母,瓜蛋妈的眼泪就流下来。说本打算明天一早过来,可是躺在炕上瓜蛋跟我谁都睡不着。方才在院门口还寻思呢,如果屋里闭了灯,我俩就回,可打门缝一瞭,西屋还亮着。

瓜蛋把鸡蛋筐撂炕上,“扑通”一声就跪在炕沿前。菊子急忙去扶,瓜蛋却执拗着身子不肯起,嘴里还喃喃道,谢谢姨姥,谢谢姨。

婆母在这之前还一直冷着脸,这会儿有点绷不住了,她身子前倾,嘴里连连发出“啧啧”的感叹。

菊子用力将瓜蛋从地上拎起来,用手拍打瓜蛋两个膝盖上的尘土,对瓜蛋说,记住姨的话,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给人跪下的。瓜蛋妈接过话,那要看值不值得,今晚上柱子媳妇对我家瓜蛋的大恩大德,别说给跪下,就是磕仨头都是应该的。

菊子说,不就是让你家先浇了几日水嘛。瓜蛋妈说,你说得轻巧,若在平日,谁先浇后浇几日或许没啥,可眼下是啥光景,那是滴水如金呐!你让我家先浇了地,就等于把今秋的收成让给了我,却把自家的口粮给断了。菊子忙瞅一眼炕上的婆母,宽慰道,哪像嫂子说得这般邪乎,莫说不至于绝收,即便是真的没收成,我家柱子不还在城里打工赚钱呢嘛。

瓜蛋妈说,其实我拉瓜蛋来感谢你婆媳俩,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个。是我笨嘴拙舌的,没把意思讲清楚。其实更重要的是你用让水这件事救了我家瓜蛋。如果当时你不出手,瓜蛋有可能就毁了。

由于当时事发紧急,菊子来不及想太多的,但瓜蛋妈说的这一层的确是她不惜自家受损也要管这件事的主要原因。菊子深知瓜蛋这个年龄,认知上似懂非懂,性格上既自尊又自卑,正处于成长的关键期。如果敲打过猛,有可能会被打蒙了而导致破罐子破摔;而不加教训一味地怂恿迁就则会助长他的自私和混沌。让其既知耻又勇于改错,是最想要的处理结果。现在看来,效果不错。菊子很舒心,刚才受婆婆的那点刻薄而产生的委屈此刻便烟消云散了。

看着瓜蛋母子俩,婆母的眼窝也潮了。她让瓜蛋妈盘腿上炕,拉着瓜蛋妈的手说,看到你家瓜蛋半青不熟的样儿,就想起了我家柱子他爹走时的情景,那时候,我家柱子刚好跟瓜蛋差不多大,也是懵懵懂懂的,净在外给我惹祸。瓜蛋妈忙摆手,婶子,你可真会宽慰人,你家柱子那是多懂事的一个娃儿,孝顺,仁义,瓜蛋若是占柱子的一层我就烧高香了。婶子啊,这孤儿寡母的日子你最能理解,有时想想我就心窄!婆母说,有心窄就有心宽,想当初我还不如你呢,不也过来了嘛。婶儿告诉你,只要自个不认命,村上、邻居的再帮一把,咬几年牙把瓜蛋拉扯成人,你也就出头了。

瓜蛋妈叹口气,不瞒婶子,有时扛不下去时,我就拿你做比样。我对自个儿说,你看人家东头的柱子妈,过去比我还难,可现在多好啊!柱子成人了,在外打工能赚钱;还娶了一个那么好的媳妇,能干,心眼还善,对待婆婆像自个儿亲妈似的。一想到这些,我就有了盼想。婆母红了脸,说,大侄女,你咋就跟我比呀,我一个瘫老婆子,啥也干不了不说,还净给人添乱。

送走了瓜蛋娘儿俩,菊子复又蹲在灶坑前,刚要划火柴,就听婆母在西屋喊,我要喝水!

菊子回,缸子里新晾的,就在窗台上撂着呢。

婆母喊,我要撒尿!

菊子回,夜壶在枕头旁边,你一伸手就能够到。

婆母喊,我要回东屋。

菊子回,回东屋也得烧炕,我搬去西屋住,免得人家眼见心里烦。

婆婆叹口气,你这孩子,咋就这拧,非得逮住蛤蟆捏出尿来,让我这老婆子也像瓜蛋似的给你跪下不成?!

菊子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地放下柴火跑进了屋。

菊子扶婆母下炕,婆母一边往东屋挪蹭,一边在菊子的耳旁说,其实呀我生你的气也是心疼你。那几亩地,我这个废人连一棵草都替你拔不了。眼见着你一瓢水、一把汗地把小苗将养大,就要打粮了,你却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野瓜蛋就眼都不眨地给废了。菊子说,妈,我没你说得那样没心没肺,我虽没生过娃,但我觉着我侍奉这几亩地就跟侍奉自己的孩儿差不多,能不心疼?

婆母点点头,又说道,方才冷不丁地瓜蛋一进屋,我恍惚间就看到了当年的柱子,我这心就软了一半儿,气儿也消了一半儿。菊子说,这么说还有一半儿呢?婆母就笑,那一半儿也没喽,让瓜蛋娘那么一夸,我乐都来不及,哪还有气啦。

菊子将婆母掫上炕,自己也坐在炕沿上。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菊子说,妈,其实我这样做,也是有私心的。

婆母侧头望着她。

菊子说,有句话你一定知道,叫,人在做天在看。婆母说,听说过,好像是告诫坏人莫作恶,以免遭天谴。

菊子说,妈说得极是。但我觉得,做坏事瞒不住天,做好事做善事老天更能看得见。我家柱子在外头打工赚钱不容易,做媳妇的担心当妈的更牵挂,生怕啥时像我家三哥似的有个好歹。

婆母撇撇嘴,不瞒你说,媳妇,妈这是腿脚不好,如果腿脚利落我早就去庙上烧几炷香去了。

菊子说,妈,我常思忖,求佛不如求己。与其吃斋念佛去庙里烧香,不如平时实实在在地做点好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日积月累,就一定会善有善报的。

婆母拉着菊子的手,把头点得跟磕头虫似的。

忙了一天半晚上的,菊子真是累了,一沾枕头,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壁板的这头,婆母卻是说啥也睡不着,不知多久,枕着菊子的鼾声也陷入了朦胧中。

婆母就做了个梦,墨漆似的天上突然电闪雷鸣。婆母猛然想起院里的酱缸没盖,她就焦急地喊菊子快起来,雨水浇了酱缸会生虫子的!可是尽管她扯破了喉咙,就是喊不出声音。婆母一着急,醒了。

此时窗外,真格是暴雨如注,爆豆似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悦耳的响声。婆母神情大震,不禁喊道,菊子,下雨了,你说得对,老天真是有眼,是你做的善事,感动了老天!

尽管婆母喊破了嗓子,壁板的那头却哑默悄静,半点回声都没有。婆母大骇,抓起手边的夜壶敲击起板壁来。

院子里,菊子正戴着柱子的草帽盖酱缸,盖妥后又扫视一眼院里,看鸡窝鸭舍猪圈啥的都牢固不牢固。最后,菊子走到窗台前,捧起那盆野菊花,放到大雨瓢泼的院当心儿……

范志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在《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鸭绿江》等多家刊物发表,有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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