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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石诠吴:苏州大学博物馆馆藏碑志的特色与价值

2023-10-08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苏州大学墓志铭馆藏

付 优

(苏州大学 博物馆,江苏 苏州 215006)

作为拥有两千五百多年历史的文化古城,苏州历来是碑刻文献保存与研究的重镇。据不完全统计,苏州地区现存碑、帖、经幢、墓志、摩崖等各种形式的碑刻实物近3000通[1],以“四大宋碑”(《平江图》碑、《天文图》碑、《地理图》碑、《帝王绍运图》碑)为代表,主要分布于市区园林名胜、宗教寺观内。近年来,苏州碑刻史料与明清以来苏州社会生活变迁相关研究,尤其是对碑刻史料从撰文、书石、钩摹、登石、镌刻到墨拓的过程中精英文人、下层士绅与刻工家族交流互动的历时性研究,正在成为助推江南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研究发展的重要动力。有研究者指出:“苏州碑刻涉及苏州社会生活与社会管理的方方面面,内容极其丰富。要认识明清以来的苏州,碑刻是不可或缺的。”[2]虽然明清以来苏州地区碑刻文献研究素来为学术界高度重视,但仍有可深入挖掘处,主要体现在:与苏州碑刻文献相关的社会史、经济史、法律史研究还不够多,苏州刻碑活动与江南文化关联的探讨还不够深入,部分苏州新出墓志还未得到研究者重视。

鲜为人知的是,苏州大学博物馆自2007年成立以来,不断征集搜求,至今已收藏碑志168通,包括大量由吴宽、王鏊、祝允明、蔡羽、文徵明、文彭、文嘉、周天球、王世贞、申时行、沈德潜、曹元弼等名家撰文、书丹和篆盖的珍品佳构。这些碑志为研究明清江南地区的日常生活、商业发展、行会活动、民俗信仰与社会治理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资料,具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和历史文物价值。

苏州大学博物馆所藏的168通碑志,以刊刻时代别之,上起唐开成二年(837)所刻《唐故石府君兼夫人墓志铭并序》,下至民国二十五年(1936)所刻《皇清诰授奉直大夫晋封荣禄大夫内廷供奉分部郎中曹公墓志铭》,共包括唐代碑刻2通、南宋碑刻6通、元代碑刻2通、明代碑刻124通(详见表1)、清代碑刻22通(详见表2)、民国碑刻5通、未确定年代碑刻7通。从数量上看,中晚明碑志居于馆藏石刻的中心地位。

表1 苏州大学博物馆馆藏明代碑志数量统计

表2 苏州大学博物馆馆藏清代碑志数量统计

以刊刻内容和造型艺术言之,馆藏碑志包括土地界碑1通、示禁碑2通、书法碑(帖碑)6通,剩下159通均为墓志铭,其中87通墓主为男性,55通墓主为女性,17通为夫妻合葬。馆藏墓志铭包括92通志盖合一的石刻,66通志盖分开的石刻,仅有1件为单独的志盖,即民国己巳年(1929)由王蕴章篆盖的《清翰林院待诏汪君夫妇合葬墓志铭》,墓主为汪启与妻吴氏。对应的志文由吴梅撰文、李志仁书丹、张仲森刻石,现藏苏州碑刻博物馆[3]145-146。从造型艺术上看,馆藏碑志均为平首形碑和圆首形碑,碑身为竖方形或扁方形,碑刻上图案纹饰较少。下面从历史史料、文学文化、书法艺术三个方面具体介绍馆藏碑志的价值。

一、馆藏碑志的史料价值

苏州大学博物馆馆藏碑志起自中晚唐,经南宋、元而至明清,碑志主人与乞铭者、撰文者、书丹者的身份,或为朝中宰辅、文坛宗师,或为武将千户、杏林太医,或为布衣商贩、寒素塾师,或为仕宦命妇、节妇弱女,他们的生平事迹往往涉及当时的历史事件、地理风貌、社会治理、典章经制等,能够与历史文献所载相印证,进而为补史、辨史、纠史、证史提供更多可能。

一方面,馆藏碑志能够补充江南中下层士人家世、师承、姻友等社会网络关系。馆藏南宋绍兴十年(1140)《朝散大夫□□朱公墓志铭》的志主朱耦(又名朱发)是著名地方志《吴郡图经续志》的作者乐圃先生朱长文次子。学者邓小南曾撰文考证朱长文家世与事历,据《乐圃余稿》附《墓志铭》、《北山小集》卷三二《朱君墓志铭》等文献,推断朱耦于大观三年(1109)中第,“宣和初为通直郎、宗子学录,后曾任亲贤宅讲书。其妻方氏是苏州名士方惟深女儿”[4]。馆藏朱耦墓志铭中详细载录有朱耦的籍贯家世、官阶升迁等信息,特别是在知州任上剿灭聚徒寇掠的匪徒,“深入巢穴,获首领十二人”①《朝散大夫□□朱公墓志铭》,苏州大学博物馆馆藏。碑文漫漶,字迹无法辨识处每一字以一“□”代之。下文同,不另注。之始末,可佐助学界丰富对两宋间活跃于南方、具有深厚根基的中下层士人家族的研究。

吴郡蒋维钧,字思钗,自号研溪,是清代学术笔记《义门读书记》(五十八卷本)的编刻者。蒋维钧“居恒从不问家人生产,惟汲古是务,而尤精于赏鉴清閟”①《皇清乡贡进士候选儒学训导研溪蒋君墓志铭》,苏州大学博物馆藏。,生平嗜好义门先生何焯之学,以乾隆十六年(1751)何祖述所刊六卷本《义门读书记》为基础,“博搜遐访,扩至十数种,与同志审真赝,订鱼鲁,凡三阅寒暑而竣剞劂”[5],最终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刻印出五十八卷本《义门读书记》。馆藏乾隆三十九年(1774)《皇清乡贡进士候选儒学训导研溪蒋君墓志铭》(蒋维钧墓志铭)由吴岩撰文、陈初哲书丹、姜晟篆盖。碑文不仅明确提及“君生平著述随手散去,惟所纂何学士《读书记》盛行于世,识者谓君为义门之功臣”②同①。,充分肯定了蒋维钧整理刊刻《义门读书记》的贡献,而且还详细载录了蒋维钧的家世、婚姻和生平经历,以及撰文者与蒋维钧家族的交谊始末,对研究义门士人交谊网络助力颇多。

曹元恒字智涵,号沧洲,是晚清苏州儒医世家的内科名医,经学家曹元弼长兄。光绪三十三年(1907)他与青浦名医陈秉钧一同被两江总督端方、江苏巡抚张曾扬举荐入京,为光绪皇帝诊病。馆藏《皇清诰授奉直大夫晋封荣禄大夫内廷供奉分部郎中曹公墓志铭》(曹元恒墓志铭)由曹元弼撰文、岳申书丹、俞镇篆盖。碑文前半部分记载了曹元恒勤苦学医、箴肓起废的诸多逸事,如与吴氏夫人新婚合卺之晨,曹元恒“尚在医所诊病,吉时且至,数辈促归,观者塞门,假道邻家,由闱门入”③《皇清诰授奉直大夫晋封荣禄大夫内廷供奉分部郎中曹公墓志铭》,苏州大学博物馆藏。。碑文后半部分详述曹元恒奉诏入京诊病及辛亥后闭门谢世始末,还追忆了累世行医的曹氏家族在晚清诸多政治事件和地方变乱影响下动荡波折的种种经历,对考察曹元弼、曹元恒等清末民初苏州士人的思想史、生活史甚有裨益。

另一方面,馆藏碑志有利于考证江南士商在地方社会活动和慈善事业中的影响。

明清时期,苏州太湖洞庭商帮是闻名全国的地域商帮之一。馆藏正德己巳年(1509)《故姚秉高妻周氏墓志铭》述云:“吴之洞庭东西两山在太湖中,居民繁庶,鸡犬之声相闻,无异城市,然其地高燥,不宜禾稼,故山居之人率多以商为业。”④《故姚秉高妻周氏墓志铭》,苏州大学博物馆藏。洞庭东山、西山商人依托财富与声望,行疏财尚义之举,“同士绅阶层一道承担起更多公共职能,双方构成密切关联的地方主要支配群体”[6]。馆藏《春山翁君暨配吴孺人合葬墓志铭》的志主洞庭翁参(1493—1572)就是一位赈济饥荒、营作捐施的东山商人。据乾隆《洞庭东山翁氏宗谱》记载,东山翁氏始迁祖在南宋时扈从南渡,世代务农,间为小贾,八世祖翁福购买败缯渍色,运到北京贩卖,获利百倍,翁氏自此发家。翁福之子翁参,字良预,号春山,经营四方,饶裕家业,“挟其从季赞南浮湘、汉,止汉、广二陵,北徇燕、赵,所至获辄倍”⑤《春山翁君暨配吴孺人合葬墓志铭》,苏州大学博物馆藏。。王世贞为翁参夫妇撰写墓志铭,着重书写翁参乐善好施、营工兴利的种种作为。姑苏大疫时,翁参“买地郭外为丛冢,以葬死者”,“捐槖施药于要祠,而以名医主之,所全活甚众”;“倭寇”蹂躏西洞庭时,翁参“捐槖募恶少年卫其里,里得无犯”。⑥同⑤。此外,据学者范金民对洞庭商人经营方式和经营手段的研究,明清时东山商人常常活跃于“绾货咽”的山东临清,“从事江南和华北之间的棉、布贸易,以及相近或附属行业的贸易”[7]。为帮助东山同乡落籍并取得学籍,翁参在临清独立捐资建成“壮丽冠一方”的东岳行祠,将之作为会馆与私塾,“以朔望训讳闾佐,少年相率礼让彬彬矣”。⑦同⑤。翁参凭借豪爽施财的行动,积极参与地方公共事业,又与文人雅士往来交游,赢得官府旌扬、士人尊慕。馆藏翁参夫妇墓志铭碑中,王世贞对其揄扬备至,称翁参“慷慨好侠游,倾腑以事贤者,而不寝然诺”,“客闻翁春山至一坐为倾”,还感叹道“处士豪迈绝伦若此,所至无不蒙其泽,岂区区章句腐儒所能测哉”。①《春山翁君暨配吴孺人合葬墓志铭》,苏州大学博物馆藏。《春山翁君暨配吴孺人合葬墓志铭》等一批馆藏翁氏、席氏、叶氏商人家族墓志铭碑生动地记录了洞庭商人惠恤乡民、抵御倭患等社会参与行动,是研究明清商人的商业活动、社会角色和士商互动的第一手资料。

馆藏碑志还保存了大量明清官员雅士承担社会责任、参与慈善救济的历史资料。雍正八年(1730)《皇清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加四级定岩章公暨配杨淑人合葬墓志》的志主为长洲章豫(号定岩)与妻杨氏。此碑由其姻甥翰林院编修徐葆光撰文、翰林院修撰徐陶璋书丹、姻侄蒋恭棐篆盖,并附有雍正十年(1732)吏部员外郎王澍书并篆的另一方志盖,以及方朝和汤江称赞志主与撰文者、书丹者的跋文。碑文除记载章豫在兵部时清理八旗逃案、创设女监诸事外,主要述录他在苏州赈济灾民、周恤孤老、修桥施金的事迹。碑文云:“戊子(按:1708)乙丑,吴郡连岁饥,君与士大夫同志者就报恩寺煮粥以赈民,多所全活。甲辰(按:1724)又饥,君又言诸大吏,以已田租首先减价平粜,一时踵行,米价遂平,岁以不困。它如修桥亭以惠行,蹃及施棺给缊,人有急,巨细必周,每岁行之,不可屈指计。”②《皇清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加四级定岩章公暨配杨淑人合葬墓志》,苏州大学博物馆藏。考乾隆《苏州府志》载,章豫曾陆续重建普福桥、德庆桥、月盘桥、灯草桥等③(乾隆)《苏州府志》载:“普福桥……本朝康熙四十七年郡人章豫重建。”(第1409页)“德庆桥,在舵船桥北,本朝康熙五十年郡人职方司员外郎章豫重建。”(第1395页)“月盘桥,在枫桥西,本朝康熙五十年郡人职方司员外郎章豫重建。”(第1416页)“灯草桥,本朝康熙五十七年郡人章豫重建。”(第1422页),则碑文、方志可互为参校,相互佐证。

值得注意的是,乾隆元年(1736),章豫之子章克绍(字日照)去世,徐陶璋撰《皇清征士郎候选光禄寺典薄日照章公墓志铭》,由徐葆光书丹、王澍篆盖。徐陶璋在简述章克绍仕宦经历后,用大量笔墨追述:“忆康熙中,吾乡此岁不登,哀鸿嗷嗷,尊甫职方公有已饥之思,尽出其粟,亲为饮食,存活无□,至于今民歌思之……”碑文将致力于地方慈善事业视作章氏家风,褒扬“雍正壬子(按:1732),火水浸□□□触目流离。念先公之已亡,追盛德之不再,恻然忧之。就报恩寺煮粥,日饲数百人。历三月鸠鹄者,始复为人形”④《皇清征士郎候选光禄寺典簿日照章公墓志铭》,苏州大学博物馆藏。。这类馆藏墓志材料,对于研究江南士商交谊和地方社会管理,补郡邑志乘文献之阙,有较为重要的意义。

二、馆藏碑志的文化价值

馆藏碑志不仅可供延续传统金石学研究方法,萃取石刻中姓氏世系、仕宦经历等信息与传世文献互证,为“围绕人物、家族及婚姻、交游网络展开的传记式或群体传记式研究”[8]提供支撑,而且其中有不少作为公共性纪念物的地面刻石。这些地面刻石原本竖立于名山通衢,通过碑刻形制与空间规划制造出不同的景观效应,凝聚着重要的文化价值。

以馆藏王鏊行书《重游法华寺碑》为例。正德四年(1509)二月,大学士王鏊与李东阳从刘瑾手中救出谢迁、刘健等人。三月,王鏊上疏以衰病请辞。是年五月,南归故里姑苏。十二月,王鏊游览西洞庭金铎山法华寺,作诗《宿法华寺》及《坐法华寺后石上望横山,人家历历可数,寄王元德》。法华寺本系梁大同年间永日禅师所建,明正统三年(1438)由僧慧昙重建,为明代吴中著名古刹。弘治五年(1492),王鏊曾访西洞庭。弘治十八年(1505)十二月,王鏊与唐寅、蔡羽、洪照等游包山,并刻石记游(此碑后与法华寺一同被毁)。致仕后,重游故地,王鏊远眺西洞庭东北方的阴山与横山、东方的绍山与白干山,风帆历历,尺寸千里,攒蹙累积,境幽景胜,顿生冯虚御风之感。当时与王鏊同游者“徐鹏、蒋诏、严澜、徐冠,皆秀士;徐绅、良臣光孝,皆聘君也;成琳、成珮芳、萼志华,皆开士;捧砚者净戒、净权,皆后来之彦也”①《重游法华寺碑》,苏州大学博物馆藏。,俊彦济济,一时称胜,故树碑纪之。此后,王鏊所立之碑与法华寺一同成为金铎山的文化景观,《吴郡西山访古记》《林屋民风》《吴郡法乘》《百城烟水》等方志笔记均存有王鏊立碑辉映山水的佳话,可见地面碑刻作为公共性纪念物跨越时代的文化影响力。

有趣的是,王鏊《震泽先生集》卷五存有《宿法华寺》诗作。集本诗句作:“法华我曾来,悬厓纵飞步。长松高搀天,修竹乱无数。北冈瞰空阔,风帆在其下。阴横绍干山,历历皆可睹。蓬莱亦咫尺,神仙在何处?安得乘长风,飘然从此渡?”[9]馆藏王鏊《重游法华寺碑》碑文所刻诗句与集本文字略有差异,作:“法华我重来,丹崖纵飞步。长松担青天,修竹乱□□。□□瞰空阔,风帆在其下。阴横绍干山,历历皆可见。蓬莱亦咫尺,□□在何处。安得乘飞云,飘然从此渡。”②同①。同时,碑文署款“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生知制诰同知经筵国史总裁王鏊题”,还镌有朱文印“济之”和“大学士章”。从文字上看,碑本“历历皆可见”不如集本“历历皆可睹”通顺谐韵,可能是较早未尽修订的率笔,但碑本“长松担青天”句却较集本“长松高搀天”更富于形象性和感染力,亦可从中窥见碑文从纸上到石上再到纸上的生产传播过程。

又如馆藏康熙皇帝两通御笔条石:一块为康熙书唐诗条石,刻写诗句“□□□衣晚,□月始闻砧。一夕高楼上,万里故园心”③《康熙书唐诗条石碑》,苏州大学博物馆藏。,诗句内容出自白居易《江楼闻砧》,另钤有白文方印“康熙定翰”和朱文方印“敕机清晏”。另一块为康熙书旧作《喜雨诗》条石,刻有康熙十六年(1677)所作诗句“暮雨霏微过凤城,飘飘洒洒重还轻。暗添芳草池塘色,远慰深宫稼穑情”④《康熙书〈喜雨诗〉条石碑》,苏州大学博物馆藏。,钤印为圆形朱文印“体元主人”和白文方印“稽古右文之章”。历史上,为体察民情、视察河防,康熙皇帝曾分别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二十八年(1689)、康熙三十八年(1699)、康熙四十二年(1703)、康熙四十四年(1705)和康熙四十六年(1707)先后六次南巡至苏州驻跸。著名画家王翚领衔主绘、历时六年完成的鸿篇巨制《康熙南巡图》“是我国第一套以长卷形式表现皇帝巡游的历史长卷”[10]。《康熙南巡图》共十二卷,第七卷中大半段内容就是描绘康熙二十八年第二次南巡至苏州的场景。图卷中,康熙经浒墅关到达文昌阁、射渎,接着依次游览枫桥、寒山寺、半塘寺、关帝殿、斟酌桥、虎丘、七里山塘、阊门,然后由苏州八门之一的阊门入城,到达皋桥、黄鹂坊桥、圆妙观⑤圆妙观,即玄妙观,清代时避康熙皇帝玄烨名讳改称圆妙观,至民国时期恢复旧称。、弥罗阁,最后在织造府行宫驻跸。此外,康熙在苏州还游览过太湖、万峰山、灵岩山等诸多名胜,并在古迹、城关、寺院、公署等题写匾额对联(如在虎丘题“天光云影”之匾),或赏赐臣子书法作品。馆藏《康熙书唐诗条石碑》和《康熙书〈喜雨诗〉条石碑》既是清中前期重要政治事件的纪念物,又是展示古城苏州人文资源的活态遗产。

再以馆藏的两块茅山堂示禁碑为例。示禁碑是官府或民间组织勒石示众,具有一定法律约束作用的碑刻文书,一般被用来颁宣圣旨敕谕、传布地方公文或公示乡约行规。明代隆庆、万历之后,江南商民为抵制胥吏衙役的贪索讹诈,多主动呈词请求官府裁革勒索、恤商纾困、刊碑示禁。康熙二十四年(1685),苏州玄妙观道士韩世仁、金士康为禁绝胥吏在观内举办庆典节日时借端骚扰,借用桌凳等物品“间有遗失损坏有借无还”[3]627,请求官府竖《长吴二县奉宪永禁向玄妙观勒索陋规碑》。道光三十年(1850),苏州吴县为禁止闲汉在供奉周宣灵王的庙宇聚众赌博、酗酒滋事,刻《吴县禁止沿庙聚赌滋扰碑》,禁止“前项人等赴庙滋扰”[3]575。可见,示禁碑是考察明清以来苏州寺观管理、商业管理、赋役管理等社会治理程序的文物载体和文化景观。

苏州大学博物馆藏有民国七年(1918)《吴县知事公署保护茅山堂庙布告碑(吴县知事公署布告壹佰念六号)》和民国八年(1919)《苏常镇守使公署保护茅山堂庙布告碑(江苏苏常镇守使公署布告第肆佰柒拾号)》。据考,茅山堂坐落于苏州吴江金家坝梅石村,是一座供奉“三茅真君”的古道观。民国时期,茅山堂曾有“大小殿堂数十间,两边是戏楼看台,香火旺盛”[11],每年还举办庙会,表演“挑花灯”“踩火炭”“舞龙”等。期间散兵游勇、地匪痞棍等也在不断滋扰茅山堂。为保护庙产,茅山堂庙主陆高寿曾数次向官府禀请给示禁约。1918年6月,因房屋渐见朽颓,陆高寿募资“重建大殿,规模一新,并将各善士姓名造具清册,镌勒碑石,以流古迹”①《苏常镇守使公署保护茅山堂庙布告碑(江苏苏常镇守使公署布告第肆佰柒拾号)》,苏州大学博物馆藏。。同年8月,陆高寿“因光复变政,恐官厅旧示失效”,又向吴县知事公署知事吴其昌请求,竖碑公告:“嗣后如有不法之徒在该庙借宿及任意作践滋扰情事,一经被害人告发,定即提案讯究,决不姑宽。”②《吴县知事公署保护茅山堂庙布告碑(吴县知事公署布告第壹佰念六号)》,苏州大学博物馆藏。然而,碑文并没有起到震慑作用,仍常有“外路口音冒充军人来庙任意作践”③同①。等事发生。1919年,江苏苏常镇守使公署镇守使朱熙又应陆高寿所请,立碑公告:“嗣后如有在该庙任意作践,一经举发,定即依法惩治,决不宽贷。”④同①。这两通茅山堂示禁碑具有较明确的信息与知识传播功能,其刻立、废弃、重镌的过程可称是清末民初苏州寺观管理的历史见证,亦是地方宗教文化、社会文化的重要景观。

三、馆藏碑志的书法价值

清末石刻学家叶昌炽曾在《语石》卷六《辑录碑文》中提出:“吾人搜访著录,究以书为主,文为宾。”[12]苏州大学博物馆馆藏碑刻墓志大部分是由吴地著名书法家精心写制的妙墨,从书法审美的角度考察,诸体兼备,取法各异,堪称过目难忘的艺术佳构。

据笔者统计,馆藏碑刻墓志中明确可考的撰文者共107人次、书丹者共89人次、篆盖者共72人次(详见表3),囊括了明清以来以三吴地区为中心的名士大夫中的佼佼者:首先是高官显宦、文坛宗师,如吴宽、王华、王世贞、申时行、王锡爵、王庭、沈德潜、石韫玉、熊赐履、尤侗、俞樾等;其次是书林翘楚、江南才子,如蔡羽、都穆、夏昶、朱存理、吴梅、王蕴章等,再次则是地方官员、寒素儒生,如程新、金声、钱铉、程南云、陈敬宗等。此外,这些碑志的刻工群体也囊括了苏州著名刻工,如章氏家族的章昶、章浩、章敬、章文及何氏家族的何澂、何汉、何凯、何球、何瑞与何渊,名手济济一堂,可谓“彬彬盛矣”。

表3 苏州大学博物馆馆藏碑志撰文者、书丹者、篆盖者统计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馆藏碑志的撰文、书丹、篆盖者汇聚了明代吴门书派十数位精英名宿。其中既有吴门书派先导、大学士王鏊撰文的六通碑志,又有吴门书派领袖人物祝允明为洞庭商人叶文实妻施妙英、义官王汝渊妻朱氏等撰文或书写的墓志,行书爽畅、楷法精严,展现出祝允明高超的艺术造诣;既有文林、文徵明、文彭与文嘉祖孙三代的法书墨宝,又有王宠等吴门书派高潮期代表人物所留下的珍贵墨缘。诸多碑志用笔或圆劲幽雅,或古健遒伟,或爽快磊落,或流畅超妙,笔势一波三折、变化多端,有挺有转,有收有纵,令人赞赏。

馆藏碑志不但有相当的观赏价值,而且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和文化价值。比较独特的如馆藏《王宠书送陈子龄会试诗书碑》。书者王宠(1494—1533),字履仁,改字履吉,别号雅宜山人,世称“王贡士”“王太学”,是明代长洲代表性书家之一,与祝允明、文徵明、陈淳并称“四家”。他浸淫钟、王,诸体皆擅,用笔舒缓,间架疏朗,曾被王世贞称赞“以拙取巧,婉丽道逸,为时所趣,几夺京兆价”[13]。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有《王宠楷书送门人陈子龄会试诗》纸本册页,纵23.2厘米、横36.3厘米,共18行,署款为“雅宜山人王宠书似湖尊兄先生求正”,钤有“太原王宠”“王履吉印”印,另钤有收藏印“兰陵文子收藏”“秦汉十印斋藏”“祥伯”“辛谷经眼”等。从书法内容来看,王宠所书五言诗共三首(首句分别为“陏掌有明月”“夙昔卧林壑”和“黄金错鞶剑”),题赠对象为陈子龄,即吴江人陈椿,乃陈璚之孙、陈淳之侄、王宠门人。文徵明《王履吉墓志铭》载:“盖自正德庚午至嘉靖辛卯,凡八试,试辄斥,而名日益起,从游者日众,得其指授,徃徃去取高科登显仕,而君竟不售以死。”[14]也就是说,王宠科场困顿,八试不售,但擅长指导晚辈后生。据学者薛龙春考证,当时从游者有“王榖祥(1501—1568)、陈椿、杨伊志、金用、吴封(?—1533)、朱浚明诸人,前三人后先举进士”[15]。作为陈椿的举业师,除《王宠楷书送门人陈子龄会试诗》纸本册页外,王宠还为他写有《致陈子龄尺牍》等作品。从书法风格来看,该作品风格涩拙,结构险怪,略带行书法,当为王宠晚年所作,“已大有人书俱老之风”[16]。

苏州大学博物馆藏《王宠书送陈子龄会试诗书碑》系清代晚期据纸本册页所刻,碑文大体与册页文字相同、钤印相同,不同的是,馆藏碑刻缺“秦汉十印斋藏”印,另碑文尾部多出一段书法题跋,刻着“奉陪衡翁太史、胥江参岳,集阳湖先生园楼”①《王宠书送陈子龄会试诗书碑》,苏州大学博物馆藏。。“衡翁太史”即文徵明,“阳湖先生”即王庭。另刻有一枚朱文钤印“香生眼福”和一段诗文“四月江城春未阑,绿阴榭台午清寒。飞花浥露棲芳草,新箨惊雷出旧竿。择胜登临开绮席,及时珍错荐琱盘”。据考,此诗句出自故宫博物院藏彭年小楷书《集阳湖园楼等诗帖》。彭年(1505—1566),字孔嘉,号隆池,又号隆池山樵,系明代吴中书法家。《集阳湖园楼等诗帖》共一页,原为花边纸本,纵23厘米、横47.1厘米。原纸本诗句内容较长,结尾署“彭年顿首具草呈上。胥江大参岳社长。求教和”[17],馆藏碑本缺少纸本后半部分内容。纸本钤有“日藻珍玩”“定甫审定”“祥伯”“香生眼福”“辛谷经眼”等鉴藏印,馆藏碑本唯有“香生眼福”朱文印。从刊刻用途上来看,馆藏《王宠书送陈子龄会试诗书碑》汇集摹刻王宠、彭年两位明代吴中大家书法名作,应系为供书法学习者观摩、临写、学习所用,亦可供传拓成“丛帖”。

与之类似为供学书者临写而刻的还有馆藏《梁同书、王文治书法扇面条石碑》。梁同书、王文治与翁方纲、刘墉齐名书坛,合称“清四家”。杭州梁同书(1723—1815),字元颖,号山舟,又号不翁、新吾长翁,斋号频罗庵,为乾隆十七年(1752)进士,官翰林院侍讲。其父梁诗正,曾官东阁大学士,参与编撰《秘殿珠林》《石渠宝笈》和摹刻《三希堂法帖》,晚年书法师颜真卿、李邕,亦闻名书坛。镇江王文治(1730—1802),字禹卿,号梦楼,斋号快雨堂,为乾隆二十五年(1760)探花,官翰林侍读、云南知府等,其书法为乾隆赏爱,时人称“淡墨探花”。王文治与梁同书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后三度往来诗歌酬唱,索书求字,切磋佛学,两人的唱和“发端于诗,融洽于书,却终龃龉于佛”[18]。嘉庆元年(1796)汪心农将梁、王二人的唱和诗作刻石,并摹刻为《快雨堂诗帖》二卷,传为书坛盛事、佳话。

馆藏《梁同书、王文治书法扇面条石碑》是较为少见的双面书法扇面条石碑。该石碑一面刻梁同书行书苏轼《万山》诗,碑文云:“西行度连山,北出临汉水。汉水蹙成潭,旋转山之趾。禅房久已坏,古甃含清泚。下有仲宣栏,绠刻深容指。回头望西北,隐隐龟背起。传云古隆中,万树桑柘美。月炯转山曲,山上见洲尾。绿水带平沙,盘盘如抱珥。山川近且秀,不到懒成耻。问之安能详,画地费簪棰。”①《梁同书、王文治书法扇面条石碑》,苏州大学博物馆藏。款署“山舟书”。碑文后钤“山舟”方印。梁同书书法初采颜真卿、柳公权,后兼学苏轼、米芾。此面碑文行笔娴熟流畅,章法疏朗平和,应是梁同书中晚期行书力作。石碑另一面刻有王文治行书书法,碑文为:“云里春城玉屑铺,灞桥新柳绿如芜。青衫红笠骑驴过,牵引吟身到画图。”“杨柳无花也觉春,竹枝清瘦倍宜人。新梢初展露华重,一半欹斜向水滨。”②同①。碑文后署“洮河集中作,王文治”,钤“文治”方印。乾隆四十年(1775)春,王文治经商丘、函谷关、潼关等地游览至临洮,得诗六十六首,结集为《洮河集》,碑文中的两首七绝即来自此诗集,前一首名为《雪中过灞桥》,后一首名为《题竹》。此面碑文清秀润雅、精妙妍美,颇具王文治特有的飘逸韵致与笔墨神采。

综上,苏州大学博物馆馆藏168通碑志具有较大的史料价值、文化价值和书法价值。以此为切入点,检视碑刻作为苏州地方公共景观的象征意义,关注碑志所载事件、人物及其家族、婚姻、交游网络等,有利于研讨碑志生产传播过程中江南精英文人、下层士绅、地方商人、闺媛贤妇与刻工群体的立场及互动,重审江南社会文化变迁在贞石上所铭刻的“细处”与“暗处”。

明景泰六年(1455),承德郎刑部主事唐维挥毫为苏州处士王希仲撰写墓志铭,开篇云:“人之所存有以异于人者,生则令德式于乡邦,殁则休光贲于幽壤,岂无为而能然欤?”③《故处士王希仲墓志铭》,苏州大学博物馆藏。五百多年过去,处士王希仲的人生与故事几乎完全湮没于历史烟尘之中,唯有贞石无言,默默承载着“式于乡邦”的规范和理想,为研究者诠释馆藏石刻中数百年来之妇女、儿童、农民、商贾、塾师、郎中、粮长、富户、士宦、乡绅、将官等各种吴地人物,整理他们的姓氏、爵里、世系、民族、仕宦和婚姻等信息,重构他们的家传、宗族生活、官僚功德、修桥善堂记事或是工商业活动等留下了丰厚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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