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时期古式青铜罍与华夏边缘的族群认同
2023-10-08郎剑锋
郎剑锋
本文所谓的“古式”青铜罍是指东周时期华夏边缘地区出土的在形制、装饰等方面具有中原地区晚商至西周早中期同类青铜器特点的一类青铜罍(1)郎剑锋:《山东沂水刘家店子春秋墓铜器三题》,《江汉考古》2016年第4期,第71-78页。。此前,已有若干学者对此类青铜罍进行过比较专门的探讨(2)陈小三:《牟托一号石棺墓中铜罍和编钟的文化来源》,《三代考古(八)》,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344-358页;高成林:《传说与真相:茂县牟托石棺墓中的考古发现与“鳖灵入蜀”》,《美成在久》2019年第4期,第32-47页;刘祥宇:《略论东周时期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的双耳铜罍》,《考古与文物》2021年第5期,第79-83页。,其他综合性的青铜器研究著作对此也有所讨论(3)王宏:《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罍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年;路国权:《东周青铜容器谱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由于此类青铜罍较多出土于中原地区之外的边远地区,或曰华夏边缘地区,故有学者以之为“礼失而求诸野”的物证(4)王宏:《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罍卷》,第102页;路国权:《东周青铜容器谱系研究》下册,第627页。。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更加全面地搜集相关资料,根据形制、装饰等特点进行分类,并对各类型古式青铜罍的原型进行分析;尝试引入“族群认同”“社会上层交流网络”等概念,结合时空分布、社会等级和历史背景等相关信息,对青铜罍的文化象征意义进行探讨,努力实践考古学“透物见人”的学术主张。
一、古式青铜罍的形制与原型
目前,笔者共搜集到古式青铜罍32件。根据肩部特征,分为圆肩、折肩两大类,两类青铜罍在形制、装饰细节方面存在一些差异。下面即分类举例说明。
第一类,圆肩。共6件。
此外,山东沂水刘家店子2号墓出土两件(图一,3)(7)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沂水县文物管理站:《山东沂水刘家店子春秋墓发掘简报》,《文物》1984年第9期,第1-10页;李伯谦主编:《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第6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314页。、广西百色田东县博物馆收藏一件(图一,4)(8)黄霖珍主编:《百色文物珍品》,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第47页。,应为当地出土。在山东临沂临沭北沟头墓地也出土一件形制、装饰与田东县博物馆收藏相近的青铜罍(9)资料现存临沂市临沭县博物馆。。根据青铜罍形制及同出青铜器的特征判断,以上四器的时代均为春秋中期。
图一 圆肩古式青铜罍1.山东枣庄东江M217 2.山东沂水纪王崮M1303.山东沂水刘家店子2号墓出土 4.广西百色田东县博物馆收藏
第二类,折肩。共26件。根据罍的整体形制和器耳的特征分为A、B两型。
A型,共10件。敞口,束颈,弧腹,器耳为兽首半环形。
标本二,山东沂源县姑子坪遗址38号墓出土,共计2件,形制、装饰、尺寸近同。器身较矮,鼓腹,器耳为兽首半环形。颈部饰顾龙纹,肩部涡纹与夔龙纹装饰相间,腹上部饰顾龙纹,下部为波带纹,圈足饰垂鳞纹。其中一件口径21.3、足径21.8、通高33.1厘米。时代为春秋早期阶段(图二,2)(12)崔圣宽等:《山东沂源姑子坪发掘一批周代墓葬》,《中国文物报》2006年3月24日,第2版;李伯谦主编:《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第5卷,第191页。。
其余6件A型折肩青铜罍分别出土于四川成都三洞桥青羊小区1号墓(13)成都市文物管理处:《成都三洞桥青羊小区战国墓》,《文物》1989年第5期,第31-35页。、四川新都马家战国墓(14)四川省博物馆、新都县文物管理所:《四川新都战国木椁墓》,《文物》1981年第6期,第1-15页。。前者出土1件,后者出土5件。青铜罍的形制、装饰略异——斜腹斜收,装饰简化,但整体风格与前举标本相近。墓葬的时代分别为战国早期、战国中期。
B型,16件。弧腹斜收,器耳上半部呈横平状,浮雕兽首。
标本一,山东滕州安上村出土。敞口,束颈,折肩,兽形双耳,圈足。肩饰窃曲纹,腹饰变形三角形夔龙纹。口径16.2、通高25厘米。时代为春秋早期阶段(图二,3)(15)鲁文生主编:《山东省博物馆珍藏·青铜器卷》,济南:山东文化音像出版社,2004年,第23页。。
传出山东枣庄东江墓地、现藏安徽省博物馆的青铜罍(16)枣庄市政协台港澳侨民族宗教委员会、枣庄市博物馆编著:《小邾国遗珍》,第123页。、山东日照东港区两城镇征集青铜罍(17)日照市博物馆编:《日照出土青铜器集》,济南:齐鲁书社,2020年,第96-97页。、山东烟台莱阳中荆乡前河前村出土青铜罍(18)资料现存莱阳市博物馆。,形制、装饰与标本一相近,时代亦当相去不远。
1978年四川成都市南一环路东段基建工地出土青铜罍(20)平文:《西周铜罍》,《成都文物》1986年第3期,第38页;成都市文物局编著:《成都馆藏文物精品选》,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11页。、日本奈良国立博物馆收藏青铜罍(21)奈良国立博物馆:《奈良国立博物館所蔵品図版目録·中国古代青銅器》,东京:株式会社天理时报社,2005年,第41、133页。,形制、装饰与标本二近同,时代应相近。
标本三,1994年安徽桐城市高桥镇长岗村出土。形制与标本二相近,肩部为兽形鋬;肩饰变形鸟纹,腹部有凸起的环带纹,内填雷纹,颈部无纹饰,足部有斜三角形云纹。口径22、足径22、通高41厘米。根据同出青铜鼎的形制判断,青铜罍的时代约为春秋中期(图二,5)(22)江小角:《桐城出土春秋时期青铜器》,《文物》1999年第4期,第89-91页;李伯谦:《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第8卷,第166页。。广西宾阳武陵乡木荣村出土青铜罍,形制与标本三接近,装饰繁复。时代当与标本三相近(23)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近年来广西出土的先秦青铜器》,《考古》1984年第9期,第798-806页;广西壮族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厅编:《广西文物珍品》,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45页;李伯谦主编:《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第19卷,第218页。。
广西荔浦县栎木镇马蹄塘、陆川县乌石镇塘城出土的青铜罍(28)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近年来广西出土的先秦青铜器》,第798-806页;广西壮族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厅编:《广西文物珍品》,第44页。、日本天理参考馆收藏青铜罍(29)天理参考馆:《天理参考館図録·中国篇》,东京、大阪、名古屋、北九州:朝日新闻社,1967年,第32页。,形制、装饰也与标本四相近,但整体略瘦高,肩部兽形器耳更加突出,呈兽首高昂状。青铜罍的时代为春秋早期前后。
下面将上述各类各型古式青铜罍与中原地区的同类器物进行比较分析,对古式青铜罍的原型进行探讨。
第一类古式青铜罍,也即圆肩罍,其整体形制与中原地区晚商至西周早期青铜罍基本一致,装饰则有简约、繁复两种风格。简约者通体素面,仅在肩部装饰若干圆涡纹,与河南安阳戚家庄269号墓(30)安阳市文物工作队:《殷墟戚家庄东269号墓》,《考古学报》1991年第3期,第325-352页。,郭家庄北6号墓(31)安阳市文物工作队:《河南安阳郭庄村北发现一座殷墓》,《考古》1991年第10期,第902-909页。,山西灵石旌介1号墓(图三,1)(32)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灵石旌介商墓》,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51页。,山东滕州前掌大38号墓(33)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滕州前掌大墓地》上册,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275页。,陕西泾阳高家堡4号墓(34)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编著:《高家堡戈国墓》,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第78页。,陕西岐山贺家村1号墓(35)陕西省博物馆、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陕西岐山贺家村西周墓葬》,《考古》1976年第1期,第31-38页;曹玮主编:《周原出土青铜器》第6卷,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第1246-1248页。,洛阳北窑410号墓(36)洛阳市文物工作队编著:《洛阳北窑西周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210页。等出土的青铜罍近同,只在局部或细节方面略有改造,属于李零先生所说的“仿古”之中的“变古”(37)李零:《铄古铸今:考古发现和复古艺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11页。。繁复者通体装饰较为复杂的纹样,其中山东临沂临沭北沟头墓地出土和广西百色田东县博物馆收藏的青铜罍与河南安阳殷墟郭家庄160号墓(图三,2)(38)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安阳殷墟郭家庄商代墓葬》,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8年,第89页。,北京房山琉璃河1043号墓(3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工作队琉璃河考古队:《1981-1983年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发掘简报》,《考古》1984年第5期,第405-416、404页。,湖北江陵万城北门外出土(图三,3)(40)李健:《湖北江陵万城出土西周铜器》,《考古》1963年第4期,第224-225页;湖北省博物馆编:《礼乐中国:湖北省博物馆馆藏商周青铜器》,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4、75页。,上海博物馆收藏(41)陈佩芬:《夏商周青铜器研究·夏商篇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45-349页。青铜罍的装饰题材与纹样布局基本一致。山东沂水刘家店子2号墓出土的古式青铜罍,腹饰几何化的波带纹、肩饰三角形云纹,具有较为明显的地域特征;器盖装饰蟠龙钮的做法也与周初青铜罍具有明显的渊源关系(42)郎剑锋:《山东沂水刘家店子春秋墓铜器三题》,第71-78页。。
图三 中原地区青铜罍1.山西灵石旌介M132 2.河南安阳殷墟郭家M1601403.湖北江陵万城北门外出土 4-6.1975年扶风齐家村出土
上述两类三型青铜罍的年代从春秋早期延续至战国中期,明显晚于中原地区原型青铜罍,后者在西周中期以后就在中原地区消失了。因此,边远地区的古式青铜罍与中原地区的原型之间存在明显的时间间隔,符合李零先生所说的“失而复得,断而复续”,也即“复古艺术”的概念(47)李零:《铄古铸今:考古发现和复古艺术》,第8页。。近年来,对商周青铜艺术中的“复古”或称“回溯”的关注逐渐增多,研究者已经进行了不少有益的探讨(48)Jenny F. So, “Antiquities in Antiquity: Early Chinese Looks at the Past,” Journal of the Chinese Studies (2008):1-32; 苏芳淑:《古人拟古:近年西方学者看东周青铜器》,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学术讲谈录》,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第351-359页;Wu Hung, ed., Reinventing the Past: Archaism and Antiquarianism in Chinese Art and Visual Culture (Chicago: The Center for the Art of East Asia, Department of Art History, University of Chicago and Art Media Resource, Inc., 2010); 杰西卡·罗森:《祖先与永恒:杰西卡·罗森中国考古艺术文集》,邓菲、黄洋、吴晓筠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01-155页;罗泰:《宗子维城:从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250年的中国社会》,吴长青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73页;张闻捷:《战国时代的铜器复古》,《考古》2017年第4期,第91-102页。。但也有学者对“复古”概念持谨慎态度,如张昌平先生就强调,“与其说是复古,不如说是传统文化因素在各个不同时期的延续”(49)张昌平:《曾国青铜器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17页。。有鉴于此,本文仍采用比较中性的、更具描述性的“古式”一语称之。
二、古式青铜罍与东部“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
罍作为先秦礼器之一种,见于《诗经》等传世文献。《诗经·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孔颖达《疏》引《毛诗》云:“金罍,酒器也,诸臣之所酢。”《诗经·小雅·蓼莪》:“瓶之罄矣,维罍之耻。”朱熹《集传》:“瓶小罍大,皆酒器也。”《尔雅·释器》:“彝、卣、罍,器也。”郭璞《注》:“皆盛酒尊,彝总其名。”邢昺《疏》:“罍者,尊之大者也。”(50)以上分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清嘉庆刊本,第583-584、5654页;朱熹集注,赵长征点校:《诗集传》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26页。上述文献表明,罍为酒器,其个体与容量都比较大。
传世文献中也有罍用为水器的记载,《仪礼·燕礼第六》:“设洗、篚于阼阶东南,当东霤。罍水在东,篚在洗西,南肆。”《仪礼·大射仪第七》:“设洗于阼阶东南,罍水在东,篚在洗西,南陈。”《仪礼·少牢馈食礼第十六》:“司宫设罍水于洗东,有枓。设篚于洗西,南肆。”郑玄《注》:“凡设水用罍,沃盥用枓,礼在此也。”贾公彦《疏》:“用水者皆须罍盛之,沃盥者,皆用枓为之。”(51)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193、2226、2596页。朱凤瀚先生认为,“《仪礼》成书晚于上引诗篇,盛水器称罍或是春秋以后的事”(52)朱凤瀚:《中国青铜器综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08页。。考古资料及相关研究表明,墓葬中随葬的青铜罍多与尊、斝、壶等青铜酒器摆放在一起,表明其为酒器。研究者还指出,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罍还可能作为盛食器(53)王宏:《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罍卷》,第22-25页。。
本文所论的古式青铜罍,其原型在中原地区仅流行于商代晚期至西周中期,其后即退出青铜礼器系统(54)朱凤瀚:《中国青铜器综论》,第208页;王宏:《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罍卷》,第22-25页。。具有商末周初或西周中期风格的古式青铜罍,数量虽不甚多,但在时间、空间两个维度,都很值得注意——时间上,从春秋早期延续至战国中期,与其原型具有明显的时间间隔;空间上,分布范围非常广阔,且都分布于中原之外的华夏边缘地区。
此前,已有研究者注意到古式青铜罍的空间分布特点。如王宏认为,古式青铜罍的分布大致呈圆圈状,“说明环中国周边地带在先秦时期就有着比较密切的文化往来”(55)王宏:《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罍卷》,第101页。。路国权也指出,古式青铜罍(作者划分为“D型铜罍”)“主要分布在四川等周文化的边缘地区”(56)路国权:《东周青铜容器谱系研究》下册,第627页。。也有若干学者就器物的生产地点和流通路线进行了一些探讨。如陈小三指出,“铜罍这类看似古老的器类,实际上在东周时期,在相当大的一个范围内仍在生产、使用”。“尽管它们出土的地点范围相当大,但考虑到整体形制及纹饰风格的共性”,“这些器物可能拥有共同的产地,大致范围就在山东南部到安徽的长江沿线这一地区”(57)陈小三:《牟托一号石棺墓中铜罍和编钟的文化来源》,第344-358页。。高成林认为“山东南部地区出土的这种铜罍不仅时代最早、数量较多,而且形制也比较多样,加上山东南部地区出土的很多东周铜器都存在文化滞后的现象”,“可以理出一条铜罍从山东南部经江淮和长江中游地区南下广西、西上巴蜀的传播路线”;“山东南部是这种铜罍的发源地,内蒙古、湖南、四川、广西等地出土的这种铜罍都是受其影响产生的”(58)高成林:《传说与真相:茂县牟托石棺墓中的考古发现与“鳖灵入蜀”》,第32-47页。。熊建华推测,“这类器物的铸造地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中原地区西周统治者为特定的族群铸造,不同的特点是为了适合不同族群的文化……另一种可能是在发现最多的地区,如广西等,再通过商贸等活动流传到别的地区”(59)熊建华:《湖南商周青铜器研究》,长沙:岳麓书社,2013年,第106-107页。。
诚如论者所言,本文所论古式青铜罍分布范围的确非常广阔——北起内蒙古东部、东南经山东、安徽,南下湖南、广西,西入四川。其分布范围近似一个半圆形,而这一分布范围恰与童恩正先生早年提出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相对。因此,笔者认为,古式青铜罍的分布范围可视为新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童恩正先生在对“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进行论证时,将考古学文化放在一定的生态环境和社会背景之下进行综合考察,根据“出土器物的类型、风格、建筑遗迹、葬具、葬俗等各个方面的考古学因素”存在的相似性,提出从中国东北至西南“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的主张,认为“这些现象的产生,其中既有民族的直接迁徙、融合和交往,也有间接的观念的传播,甚至不排斥某些因素有两地独立发明的可能性”(60)童恩正:《试论我国从东北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南方文明》,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年,第558-603页。。与童恩正先生强调“生态环境”因素,强调“半月形地带自然景观的相似性”不同,本文所论古式青铜罍的分布范围虽同处远离中原的边远地区,也即华夏边缘地区,但在地理环境方面却存在显著的差异。换言之,本文所论古式青铜罍的分布范围也即新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突破了童恩正先生所论“自然景观的相似性”,跨越了王明珂先生所说的“华夏生态边界”(61)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增订本)》,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
笔者认为,本文所论青铜罍的分布范围内,最为根本的相似性并不在生态环境、生产技术、社会风俗等方面,而在于各个地区族群的“非华夏”属性。仅就其大者而言,就包括东北的山戎、海岱地区的东夷、江淮地区的淮夷、南方的百越、四川盆地的古蜀和岷江上游的古氐羌等族群,从而形成一个跨越多个族群的文化传播带(62)王宏也指出,“这种罍只出土在当时中原人称为戎狄之区的环中国周边地带”。参见王宏:《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罍卷》,第101页。。这一族群上的“非华夏”属性反倒与童恩正先生所说“文化上”的边缘属性具有较强的可比性——“在文化上,这一地带则自有其渊源,带有显著的特色,构成了古代华夏文明的边缘地带”(63)童恩正:《试论我国从东北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第558-603页。。
那么,新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何以会在东周时期形成并得以延续?笔者认为,这一问题或可从当时的历史背景,特别是学术界所论“华夷之辨”出发进行考察。
春秋以降,周王室衰微,中原地区面临边地族群的严重威胁,如文献所载,“及平王之末,周遂陵迟,戎逼诸夏”,“当春秋时,(戎)间在中国”(64)《后汉书》卷八七《西羌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872页。;“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65)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4884页。。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诸夏”也即华夏集团的族群意识明显增强,出现了学界所概括和强调的“华夷之辨”(或称“夷夏之防”)(66)李龙海:《汉民族形成之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57-160页。。所谓“华夷之辨”的本质,如学者所言,“就是构建自我相似性的华夏共同体意识,同时也构建作为自我对立面的夷狄形象,强调前者的优越性和后者的落后性与野蛮性;强调同族人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御辱反对‘夷狄’对华夏文化的践踏和毁灭”(67)魏孝稷:《互动与认同:古典时期中国与希腊族群认同的比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57页。。在这一过程中,“攘夷”与“尊王”实为一体两面,相得益彰,成为当时中原列国高举的族群认同的大旗(68)李龙海:《汉民族形成之研究》,第157-160页。。至于“华夷之辨”的影响与意义,则如研究者所论,极大地增强了华夏民族或族群的认同和国家意识,这使华夏国家在面对外族的侵扰时,能够团结对外,从而形成强大的力量(69)李龙海:《汉民族形成之研究》,第166-167页;魏孝稷:《互动与认同:古典时期中国与希腊族群认同的比较》,第60页。。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研究者所论,多站在华夏族群的立场,强调了华夏族群内部的凝聚,但族群意识是在族群“互动”中形成并得到强化的,“‘族群’并不是单独存在的,它存在于与其他族群的互动关系中。无论是由‘族群关系’或‘族群本质’来看,我们都可以说,没有‘异族意识’就没有‘本族意识’,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没有‘族群边缘’就没有‘族群核心’”(70)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增订本)》,第6页。。“我,自然是继续存在的。但非与人相对之时,我之观念,亦朦胧而不清晰。民族,国家,也是如此。使一民族自觉其为一民族的,是异民族相当的压力。使一国家自觉为一国家的,是异国家相当的压力。压力愈重,其觉醒之程度愈高;其团结的力量亦愈厚。所以说:‘殷忧可以启圣,多难可以兴邦’”(71)吕思勉:《中国民族史·中国民族演进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60页。。一言以蔽之,“一个群体的认同是在与别的群体对抗或比较时被界定的”(72)彼得·伯克:《历史学与社会理论(第二版)》,姚朋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2页。。从这一思路出发考虑,在诸夏与戎狄互动的过程中,华夏族群意识的强化必然触发华夏边缘地区族群意识的生成。
在族群互动的过程中,“族群成员为将自己与其他群体区分开来,会强调一些文化差异,即我们所谓的族群标志。族群标志或许如穆斯林妇女在公开场合遮面的黑色头巾(“盖头”)一样鲜明,或许如马来西亚华人店铺收银台边供着的小型财神像一般微妙。对纽芬兰人来说,族群标志之一是他们的盎格鲁爱尔兰口音,另一个标志则是他们使用的古老的航海词汇”(73)约翰·奥莫亨德罗:《人类学入门: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张经纬、任珏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1页。。笔者认为,根据古式青铜罍的时空分布特点,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古式青铜罍正可视为东周时期华夏边缘地区的“族群标志”,借以将新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内的诸多族群与华夏族群区别开来。但与一般的族群标志仅限于某一族群内部不同,这一“族群标志”表面上超出了单一族群的边界,是“跨族群”的。但正如前文所述,“非华夏”正是古式青铜罍分布范围内统一的“族群标志”,也即与“华夏”这一“我们”相对应的“他们”,是一个更大的“他者”。从这一意义上说,古式青铜罍作为“他们”或“他者”的“族群标志”与其呈现的“跨族群”特点并不矛盾。
另一方面,古式青铜罍作为一种复古艺术,其作用和意义与《左传·宣公四年》所载周王分鲁公以“夏后氏之璜”及妇好墓等商周时期高等级贵族墓葬出土的“遗玉”相似(74)王青:《远方图物:早期中国神灵考古探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8-96页。。与一般的“族群标志”相比,古式青铜罍、“夏后氏之璜”、商周“遗玉”都象征着更加久远的时代,其本身就具有相当的“伟大性”或“权威性”。这一点正如社会学家爱德华·希尔斯所论,“人物对古物的崇拜将接受物品转变成了一种鉴赏传统;这一传统不仅为人们所接受,而且还因为它与过去的联系而被推崇。人们崇尚过去本身的另一个因素是,过去是伟大的。过去性甚至产生了伟大性。过去的这一属性使过去的事物值得保存,值得将其作为传统加以维护和传递”(75)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6页。。爱德华·希尔斯的这一论断还可与其探讨的“克里斯玛”(charisma)权威进行联系。“克里斯玛”最早由马克斯·韦伯引入政治学领域,特指“一种神奇的近乎天赋的领袖魅力”。爱德华·希尔斯扩展了“克里斯玛”的内涵,主张“在制度、角色、个人、规范或象征被人感受或相信关联着或充盈着这些超越权力之处,我们就说它们被认作克里斯玛”;“个人、行动、角色、制度、象征和实物被推定联系着‘终极的’‘根本的’‘枢要的’、决定秩序的权力”(76)爱德华·希尔斯:《中心与边缘:宏观社会学论集》,甘会斌、余昕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年,第137页。。因此,本文所论的古式青铜罍,因其“过去性”“伟大性”而很容易与“克里斯玛”权威联系在一起,可以更好地凝聚族群,特别是特定族群的社会上层,这一点正可与下文关于“社会上层交流网络”的探讨相应。
三、古式青铜罍与“社会上层交流网络”
本文所论的古式青铜罍,多数出土于墓葬之中,少数为“窖藏”出土,其他青铜罍的出土环境则不甚明确。通过列表统计可以发现,出土古式青铜罍的墓葬,规模都比较大,棺椁结构复杂,随葬品数量多,种类丰富,都出土了比较多的青铜器、玉器等高等级物品。据此可以判断,这些墓主的社会等级较高,其中不乏诸侯国君、国君夫人或地方政权的王或“君长”(参见表一)。古式青铜罍在社会属性方面的这一特点,也符合族群认同理论的相关论述与观点。
族群认同相关研究认为,社会上层或知识精英在建构族群认同的过程中,具有明显的主动性。因为社会上层或精英阶层更加熟悉自我族群的文化,深知文化之于族群认同的核心作用,因而对其他族群文化的影响也就更加敏感。王明珂主张,族群认同的形成,“是在特定的政治经济环境中,在掌握知识与权力的知识精英之导引及推动下,人们以共同族号、族源历史,并以某些体质、语言、宗教或文化特征,来强调内部的一体性、阶序性,并对外设定族群边界以排除他人”(77)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增订本)》,第43页。。王明珂同时强调,在建构族群认同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集体记忆”也是由社会精英提供的,并借由种种媒体(如报纸书刊、历史文物馆、纪念碑、历史教育等)的传播,来强化人群间的根本感情(78)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增订本)》,第30页。。
表一 随葬古式青铜罍墓葬统计表
霍德通过对资料完备的民族志的研究,主张物质文化不仅仅是生态适应或者社会政治组织的反映,也是用来区分和反映社会关系的一个活跃因素,“相互公开竞争的群团可以用不同的物质文化强调他们之间的差异性,而当一个群团希望利用其他群团的资源时就会尽量缩小这些差异性的表现”。“精英集团往往会使用物质文化使其权威合法化”(79)布鲁斯·崔格尔:《考古学思想史》,徐坚译,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第293页。。
与童恩正先生所举细石器、球形石器、半月形双孔石刀、双大耳陶罐、青铜短剑等生产工具、日用陶器和兵器不同,本文所论的古式青铜罍属于礼器或“威望物品”(prestige goods)的范畴。前面的统计已经表明,古式青铜罍主要为当地的社会上层或精英阶层所拥有。根据青铜罍的这一社会属性,笔者认为,古式青铜罍分布于如此广阔的地域范围内,表明这一广大区域内应存在一个“社会上层交流网络”(exchange network),社会上层通过文化或意识形态权力来实现其“领导策略”(leadership strategies)。
李新伟将这一理论引入中国史前考古学研究,他通过对辽西红山文化玉勾云形器、海岱地区大汶口和龙山文化的牙璧、长江下游凌家滩文化玉版、玉鹰等玉器的研究推断,中国东部地区在距今5500年左右,即复杂社会开始出现的时候,也建立了类似的“社会上层交流网”,而对这一交流网络的维护和控制,同样是当时社会上层的重要领导策略。作者还指出,“这一交流网存在的考古学证据不仅是玉器;其建立的时间也可能更早;具体的交流方式也可能独具中国特色”(82)李新伟:《中国史前玉器反映的宇宙观——兼论中国东部史前复杂社会的上层交流网》,《东南文化》2004年第3期,第66-72页;李新伟:《红山文化玉器与原始宇宙观——史前艺术与宗教权力关系的个案分析》,《中国美术研究》2013年第1期,第1-8页。。
笔者认为,与“领导策略”和权力来源密切相关的“社会上层交流网络”不仅适用于史前时期或前国家阶段,同样也适用于本文所论的青铜时代和国家阶段。作为被社会上层垄断的“威望物品”,古式青铜罍在如此广阔的范围内流行,与前文所举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对贵重物品和神秘知识的远距离交流是一致的。考古学家皮波斯在对密西西比河流土丘期社会研究中指出,在实行“威望物品经济”的系统中,物品的价值是由地理距离和社会距离两个因素决定的。从地理距离上来讲,越是来自远方的东西价值越高;从社会距离上来讲,越是社会上层使用的物品价值越高(83)转引自李新伟:《仪式圣地的兴衰——辽西史前社会的独特文明化进程》,第24页。。循此思路,联系前文关于“古物”文化象征意义的讨论,笔者认为,本文所论的古式青铜罍作为一种“威望物品”,其价值除了地理距离和社会距离之外,还与“时间距离”相关,即物品越古老,物品的价值可能越高,“过去性甚至产生了伟大性”,古式青铜罍在“超越本地”的同时也“超越现实”,具有更强的“克里斯玛”权威,能够更好地诠释社会上层的合法性。
需要说明的是,东周时期华夏边缘地区“社会上层交流网络”,除古式青铜罍之外,还有更多相关资料可供参照,其中包括西周早期的蟠龙盖青铜罍、春秋时期的矮体青铜钲和点线纹青铜鼎等。
目前,出土蟠龙盖青铜罍的地点共计三处,即四川彭县竹瓦街窖藏(84)王家祐:《记四川彭县竹瓦街出土的铜器》,《文物》1961年第11期,第28-31页;孙华主编:《中国美术全集·青铜器二》,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第554-555页。、辽宁喀左北洞沟二号窖藏(85)喀左县文化馆等:《辽宁喀左县北洞村出土的殷周青铜器》,《考古》1974年第6期,第366-368页;孙华主编:《中国美术全集·青铜器二》,第459页。、湖北随州叶家山曾国墓葬(图四)(86)湖北省博物馆、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编:《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132-135页。。喀左青铜器窖藏材料发表时,作者已经注意到“此罍与四川彭县竹瓦街西周初年窖藏坑所出罍酷似”,认为“在相距数千里的辽宁省出土了同类器,正好说明祖国古代文化从南到北的一致性”(87)喀左县文化馆等:《辽宁喀左县北洞村出土的殷周青铜器》,第369页。。叶家山曾国墓地蟠龙盖青铜罍出土后,研究者提出,这种高浮雕装饰的青铜罍只见于周文化的边缘地区(88)湖北省博物馆、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编:《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132页;郎剑锋:《山东沂水刘家店子春秋墓铜器三题》,第71-78页。。童恩正先生早年对东北至西南地区“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进行论证时认为,“竹瓦街铜罍和北洞村铜罍出现相似是由于横亘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青藏高原东缘的文化传播带导致的文化传播的结果”(89)童恩正:《试论我国从东北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第558-603页。,但叶家山曾国墓地出土的蟠龙盖青铜罍已经表明,蟠龙盖青铜罍处于本文所论新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而非童恩正先生早年所论,故可视为东周时期“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形成的历史或文化基础。
图四 蟠龙盖青铜罍1.辽宁喀左北洞沟二号窖藏 2.湖北随州叶家山曾国墓葬出土 3、4.四川彭县竹瓦街窖藏
图五 矮体青铜钲1.山东海阳郭城镇出土 2.沂水刘家店子M195 3、4.沂水纪王崮M135.安徽宿县芦古城子遗址出土 6.四川牟托1号墓K28
“点线纹”是一种线状排列的凹点装饰,主要出现在鼎耳外侧。在安徽中部“群舒”故地出土这种装饰的青铜鼎数量较多,时间集中于春秋时期(96)李国梁:《群舒故地出土的青铜器》,《文物研究》第六辑,合肥:黄山书社,1990年,第162-190页。。这种装饰的青铜鼎在鲁东南地区和胶东半岛都有发现,表明“群舒”青铜文化对山东半岛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为探讨海岱地区与江淮地区的文化联系、交流与互动提供了宝贵的考古资料(97)郎剑锋:《山东沂水刘家店子春秋墓铜器三题》,第71-78页。。相关资料除烟台栖霞吕家埠1、2号墓之外(98)栖霞县文物管理所:《山东栖霞县松山乡吕家埠西周墓》,《考古》1988年第9期,第778-783页。,还见于山东长清仙人台邿国墓地(99)山东大学考古系:《山东长清县仙人台周代墓地》,《考古》1998年第9期,第11-25页;李伯谦主编:《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第5卷,第212、214页。、沂水纪王崮1号墓(100)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沂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沂水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著:《沂水纪王崮春秋墓出土文物集萃》,第32-37页;李伯谦主编:《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第5卷,第230、231、237页。;同样形制和装饰风格的青铜鼎在相距遥远的湖南衡阳县赤石乡也有发现(图六)(101)李伯谦主编:《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第14卷,第117页。。如此,海岱地区、江淮地区和地处长江中游的湘江流域通过这种特殊装饰的青铜鼎再次被联系在了一起。
此外,研究者还指出,牟托1号石棺墓1号器物坑出土的B型镈钟,器表装饰为凸起的阳线蟠虺纹,风格与山东枣庄徐楼1号墓铜镈(102)枣庄市博物馆、枣庄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枣庄市峄城区文广新局:《山东枣庄徐楼东周墓发掘简报》,《文物》2014年第1期,第4-27页;枣庄市博物馆、枣庄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枣庄市峄城区文广新局:《枣庄市峄城徐楼东周墓葬发掘报告》,《海岱考古》第七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59-127页。、临沂市郯城大埠二村2号墓出土的甬钟相似(103)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沂市文物管理委员会、郯城县文物管理所:《郯城县大埠二村遗址发掘报告》,《海岱考古》第四辑,第105-140页。。这种纹饰在山东南部和淮河流域比较流行,集中在钟、镈、簠、铺、盆、匜等器类;其流行时间较短,主要集中于春秋中期或中晚期之际(104)陈小三:《牟托一号石棺墓中铜罍和编钟的文化来源》,第344-358页;高成林:《传说与真相:茂县牟托石棺墓中的考古发现与“鳖灵入蜀”》,第32-47页。。牟托1号石棺和枣庄徐楼、郯城大埠二村大体处于古式青铜罍分布范围的两端,因而也可视为新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和“社会上层交流网络”成立的又一辅证。
图六 “点线纹”装饰青铜鼎1.山东长清仙人台M6B26 2、3.山东沂水纪王崮1号墓出土 4.湖南衡阳赤石乡出土
四、结论与余论
通过前面的论述可知,东周时期在形制、装饰方面具有早期青铜器特点的古式青铜罍大体可分为圆肩、折肩两类,后者又可进一步划分为两型。二者分别以商末周初、西周中期中原地区的同类青铜罍为原型进行了仿制。古式青铜罍出现于春秋早期,延续至战国时期。
在空间分布方面,古式青铜罍分布于中原之外范围广阔的华夏边缘地区,构成了一条新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结合“华夷之辨”的历史背景与族群认同理论,古式青铜罍可视为东周时期华夏边缘地区的“族群标志”。同时,古式青铜罍象征着更加久远的时代,具有相当的“过去性”“伟大性”或“权威性”,具有“超越本地”和“超越现实”的价值属性,因而能够更好地发挥“族群标志”凝聚族群的作用。
古式青铜罍作为一种礼器或“威望物品”,主要为社会上层所拥有,表明古式青铜罍的分布范围内存在“社会上层交流网络”,该区域的社会上层通过古式青铜罍等物品所代表的文化或意识形态权力来实现其“领导策略”。这一交流网络的存在还可以得到西周早期蟠龙盖青铜罍、春秋时期矮体青铜钲和点线纹青铜鼎等商周时期物质文化遗存的证明。
东周时期,王室衰微,列国争强。在“华夷之辨”的历史背景之下,华夏与非华夏族群在互动的过程中,形成了华夏、华夏边缘地区的族群认同。除了本文所论的古式青铜罍,吴越地区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乐器——句鑃的“发明”,齐叔夷钟、秦公簋与秦公钟等铜器铭文对夏王朝的追忆,似都可结合东周时期“华夷之辨”的背景,从族群认同的角度进行解读。
进入秦汉大一统的历史阶段之后,中央王朝如何面对进而整合多样的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统一的“汉民族”是如何形成的?多元、统一的中国是如何实现的?这些宏大问题既是当时统治者要直面的现实,也是笔者在今后的研究中长期关注与思考的问题。为了更好地回答这些问题,除传世与出土文献之外,如何更加深入发掘文物承载的文化意义,更好实现文字资料与实物资料之间的整合,有效开展不同学科之间的对话与交流,则需要相关研究者共同探索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