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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法、党争与士大夫政治
——王夫之的政治理论

2023-10-08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船山王夫之士大夫

林 鹄

北宋仁宗朝出现的士大夫政治,历来受到广泛赞誉。所谓士大夫政治,是指士大夫集体展现出高涨的政治热情,追求理想,积极投身政治,形成颇具规模的议政风气,对政局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政治现象。历史的吊诡在于,党争如影随形,与士大夫政治相始终,最终导致了北宋的灭亡。有学者认为,这是帝王等玩弄权术,操控士大夫的结果,也有学者将其归结为士大夫政治的异化,或者兼而有之。①参见罗家祥:《朋党之争与北宋政治》,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虞云国:《宋代台谏制度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年版;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明末大儒王夫之则以为,党争是士大夫政治的必然结果。他在《宋论》一书中,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来说明这点。本文拟对相关文本进行细致解读,尝试探索船山这一奇异观点的逻辑何在。这一方面有助于人们更好地把握王夫之的思想,另一方面或许也能给有关党争、变法的研究,乃至对政治的理解,提供不同的思考维度。

笔者从真宗第三篇对宰相李沆的评价开始。

作为一代名相,李沆最让人难忘的,是他那惊世骇俗的自我评价:“居重位实无补,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此少以报国尔。”[1](p9540)李沆对自己的相业,认为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内外大大小小的官员给朝廷提的批评或建议,一律置之不理。这一现代人看来可谓荒谬绝伦、迂腐得不可理喻的论断,王夫之却在《宋论》中极度赞赏。

船山首先指出,给朝廷提建议或批评,动机各不相同,但没有参考价值这点是一致的:

凡上书陈利病,以要主听,希行之者,其情不一,其不足听则均也。其一,大奸挟倾妒之心,己不言以避指摘,而募事外之人,讦时政之失,以影射执政,激天子以废置,掣任事者之肘而使去,因以得遂大奸之所怀。其一,怀私之士,或欲启旁门以幸进,或欲破成法以牟利,其所欲者小,其言之也大,而借相类之理以成一致之言,杂引先王之正训,诡附于道,而不授人以攻击。其一,小有才而见诎,其牙慧笔锋,以正不足,以妄有余,非为炎炎娓娓之谈,不足以表异,侥幸其言之庸,而身因以显。此三者,皆怀慝之奸,訹君相以从己,而行其胁持者也。[2](p84)

第一种情况,本身已经是高级官僚,觊觎宰相的位置,通过攻击现行政策,暗示当政者无能,迷惑天子,给当政者制造困难,最终取而代之。当然,为避嫌自己不能出面,得“募事外之人”发难。第二种情况,有私心的小人想给自己开辟一条升官的捷径,或者想破坏现行制度以谋求私利。虽然其倡议是为自己量身定制,为个人服务的,但为避免指摘,便将一己之私包装成时代呼声,更引经据典,说是圣人之道的必然要求。第三种情况,确有些小才而没得到重用之人,抱着侥幸心理,挖空心思表现自己,希望引起朝廷注意。这三种情况,都是包藏祸心,为了不可告人之目的给朝廷上书的。

还有一些情况,当事人没这么深的城府:“闻君之求言也亟,相之好士也甚,踸踔而兴,本无定虑,搜索故纸,旁问涂人,以成其说;叩其中怀,亦未尝信为可行,而姑试言之,以耀人之耳目。”[2](p84)有些官员听说皇上现在鼓励大家提意见,宰相也热衷于提拔新人,于是赶紧凑个热闹,临时翻翻书,做点“调查”,就凑出一篇文字来,其实自己也不见得相信,只管先递上去。

也有些属于自欺欺人:“始出田野,薄游都邑,受一命而登仕籍,见进言者之耸动当时,而不安于缄默,晨揣夕摩,索一二事以为立说之资,而掇拾迂远之陈言以充幅,亦且栩栩然曰:‘吾亦为社稷计灵长,为生民拯水火者也。’以自炫而已矣。”[2](p84-85)刚做了小官,没什么阅历,见到提意见的人都“耸动当时”,自己也不甘寂寞,冥思苦想出了一两条“立说之资”,再搜肠刮肚,拿些不着边际的套话拼凑,于是感觉良好,以为给社稷和生民作出了巨大贡献,但其实不过自我吹嘘罢了。

还有些泥古执今之人:“诵一先生之言,益以六经之绪说,附以历代之因革,时已异而守其故株,道已殊而寻其蠹迹;从不知国之所恃赖,民之所便安,但任其闻见之私,以争得失;而田赋、兵戎、刑名、官守,泥其所不通,以病国毒民而不恤。”[2](p85)读过一家之言,知道经书的大概,对历代制度变迁也有些了解,就以为掌握了真理。死守着书本上的理论,全然不顾时代的变化,不清楚国家繁荣稳定靠的是什么,也不清楚怎么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就凭着自己的见识和自信,大言不惭地指点江山。

当然,也有些人经过现实的历练,确有心得:“身之所受,一事之甘苦,目之所睹,一邑之利病,感激于衡茅,而求伸于言路。其言失也,亦果有失也;其言得也,亦果有得也。而得以一方者,失于天下;得以一时者,失于百年。小利易以生愚氓之喜,隐忧实以怵君子之心。若此者,心可信也,理可持也,而如其听之,则元气以伤,大法以圮,弊且无穷。”[2](p85)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目睹的底层境遇,会驱使一些有识之士勇敢地站出来发声。他们的批评或建议有现实基础,就一时一地而言,确有效力。可问题在于,在一个地方管用的措施,推广到全国,可能就是灾难;某一特定时刻有效的措施,长期来看,可能得不偿失。普通民众不可能具备广阔的视野和审慎的判断力,容易被蝇头小利打动,仅仅根据百姓对眼前利益的反应,给朝廷上书,这一举动潜藏着危险。这些人的出发点无可置疑,所说的也有理据,但如果朝廷受其影响,贸然行事,恐怕会元气大伤,从根本上引发体制的瓦解,带来无穷祸患。

从阴谋扳倒当政者的“大奸”,到“心可信”“理可持”的有识之士,王夫之根据动机从极坏逐渐过渡到很好,依次分析了七种不同情况。应当说,这七种类型都颇为常见,至少涵盖了上书者的绝大多数。在他看来连言之有据者,实际上都没参考价值,“而况挟前数者之心以诬上行私,而播恶下土者乎?”[2](p85)船山于是得出结论:“故上书陈利害者,无一言之足听者也。”[2](p85)

但这七种类型,就是上书者的全部吗?难道其中没有眼界开阔、胸怀全局、的的确确认识到国家整体性问题的人吗?王夫之为何对此避而不谈?如果船山只是提醒当政者,应当谨慎对待上书言事,似乎更为稳妥。他为何如此斩钉截铁,给出了不留任何余地的决绝论断?这一至关重要的疑问,且留待下文解答,先来看船山接着怎么说:

李文靖自言曰:“居位无补,唯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可以报国。”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此可以当之矣。道者安民以定国,至正之经也。秉道以宅心而识乃弘,识唯其弘而志以定,志定而断以成,断成而气以静,气静而量乃可函受天下而不迫。天下皆函受于识量之中,无不可受也,而终不为之摇也。大矣哉!一人之识,四海之藏,非有道者,孰能不惊于所创闻而生其疑虑哉?[2](p85)

批判了七种上书情形后,王夫之又从正面对李沆报罢上书进行了肯定。在他看来,李氏才是真正以道事君的大臣典范。什么是道?船山认为,老百姓安分守己,士大夫不浮躁,做事稳重从容,是国家安定的根本,能保障这一点也就是最理想的国家治理策略。当政者要对这一根本问题有清楚认识,具备大局观,从容面对各种不同声音,不会因此动摇信念,这才是了不起的大格局!一人之见闻有限,而四海之大,具体情况千差万别,如果不明白治理国家的根本之道,胸中没有丘壑,没有定见,必将被花样百出的所谓新见解迷惑。

船山激赏李沆的出发点,是对理想政治的独特认识:“安民以定国。”为什么老百姓安分守己,士大夫不浮躁,做事稳重从容,会被他奉为治国安邦的法宝?如果不安分,锐意进取,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王夫之首先解释治理国家要面临极端复杂的局面:

夫天下有其大同,而抑有其各异,非可以一说竟也久矣。其大同者,好生而恶死也,好利而恶害也,好逸而恶劳也。各守其大经,不能无死者,而生者众矣;不能无害者,而利者长矣;不能无劳者,而逸者达矣。天有异时,地有异利,人有异才,物有异用。前之作者,历千祀,通九州,而各效其所宜;天下虽乱,终亦莫能越也。此之所谓伤者,彼之所自全;此之所谓善者,彼之所自败。虽仁如舜,智如禹,不能不有所缺陷以留人之指摘。[2](p85-86)

天下之人在根本方面有共同点,但又各不相同,从来就没有哪种治理模式能照顾所有人。人的根本共同点是愿意活着,害怕死亡;喜欢对自己有利的,厌恶有害的;喜好安逸,以劳累为苦。再理想的政治,也不过把握好大方向,给绝大多数人提供安全,没法保证人人寿终正寝;给绝大多数人带来好处,没法保证人人获益;使绝大多数人生活相对安逸,没法保证人人满意。

天时会发生变化,地利各有不同,人的能力不同,物的功用也不同。这是强调没有古今一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制度模板。前代成功的创法立制,不管什么时代,什么地域,都是因时因地制宜。不如此会导致天下大乱。特定时刻、特定地点的有害举措,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可能就成了一步妙棋;特定时刻、特定地点的有益举措,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可能就成了败招。即便舜、禹这样关爱百姓的用心和政治智慧均达到极致的上古圣王,其创立的制度也不可能没有缺陷,不能避免被后人批评。

概括起来,王夫之说明了两点:第一,不存在一个抽象的完美制度模板,理想政治需要因时因地制宜;第二,制度层面,再理想的政治也没法照顾到所有人,都会有缺陷,因为具体情况千差万别,绝对意义上的因时因地、因人因物制宜没有可能实现。任何制度上填补“漏洞”的行为,也就是改造制度使其适应此前没能照顾到的特定人群,一定会造成新的“漏洞”——会产生新制度未能充分考虑其需求的新的特定人群。这种情况下,站在国家的高度,制度建设只能以尽可能多的人的长远利益为基本考量。

面对人世注定的不圆满,船山悟出了李沆的思想精髓:“创制听之前王,修举听之百执,斟酌听之长吏,从违听之编氓,而天下各就其纪。”[2](p86)怎么才能在对特定的历史条件有深刻认识的前提下,站在全局高度,以尽可能多的人的长期利益为目标来设计国家体制?王夫之认为,开国君主奠定的一代新制,就属于这样的体制,后世子孙的任务就是继承并维护好这一体制。为什么开国体制就意味着特定历史条件下国家治理的“最优”解?船山在《宋论》仁宗第二篇(以下简称“仁宗二”)有详细阐述:

国家当创业之始,繇乱而治,则必有所兴革,以为一代之规。其所兴革不足以为规一代者,则必速亡。非然,则略而不详、因陋而不文、保弱而不竞者,皆有深意存焉。君德、民心、时会之所凑,适可至于是;既至于是,而亦足以持国于不衰。[2](p108)

一个王朝从鼎盛到衰败、腐朽,意味着由治到乱,衰败腐朽到一定程度,便会被另一个王朝取代。新王朝的建立,意味着拨乱反正,必然重新厘定制度,创造新体制。如果制度变革不足以提供在新形势下能长期运作的新框架,新王朝将很快覆亡。凡新朝成功存活下来的,虽然其新体制在某些方面可能会有因陋就简、因循苟且的毛病,但这些缺陷所以没能改善,都有深刻原因,是由当政者的德行、民众的心理和种种时代局限决定的,不足以导致国家衰落。

王夫之的这一论断,乍一看似乎不合常理。没有迅速覆亡的王朝,开国体制一定已经实现了时代允许的最佳样态,纠正其弊端反而会带来更大的问题吗?笔者以为,准确把握船山的观点,首先必须对古人的修辞习惯有一定了解。古人的学术写作,面对的是广义的士大夫,为了打动读者,采用的通常是文学化的自然语言,而非严密的科学语言。古人云“必”云“皆”,有时候不能理解成不容例外的绝对判断,而只是为了加强说服力的修辞。换言之,其论述代表常见情况,不排除例外。此其一。

其二,就“君德”“民心”而言,船山认为改朝换代是个非常特殊的时刻。一方面,开国君臣能在乱世中脱颖而出,天赋和历练远胜继体守文时代的君臣,他们没解决的难题,后世即便有心,恐怕也无能为力。就国家治理而言,宏阔的大局观,穿透历史、连接未来的深邃目光只属于极个别人。普通人不大可能清楚,“新发现”究竟是伟人的千虑一失,还是唾余,抑或是新出现的情况;也不大可能清楚,如果的确是伟人没考虑过的新情况,究竟又对原有体制构成了多大冲击。

另一方面,制度变革总是伴随着阵痛。经历了乱世,民众较容易接受必须付出的代价,甚至代价早就和战火同归而尽。而和平年代,百姓看重眼前的利益,难以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处理,往往短痛拖成长痛,得不偿失。在这两重意义上,开国规制接近了时代所能允许的最高高度。所以王夫之认为,“创制听之前王”,执政者的核心任务是维护开国体制。

当然,任何体制经过时间冲刷,都会有衰朽壅塞之处,这时应致力于恢复旧体制的活力,而非轻易变革。“修举听之百执”,让体制重新焕发生机,要依靠的是中央相关主管部门官员,他们最了解制度在哪些地方运转不灵。另外,地方情况可能存在天壤之别,制度在推行过程中,也应“斟酌听之长吏,从违听之编氓”,给予地方官员一定空间,使他们能够根据本地的特殊性,充分考虑当地百姓的意愿,进行适当调整。

这样,天下之人各司其职,各就各位。这里描绘的景象,并非当政者墨守成规,刚愎自用,而是在体制内部,依托按部就班的日常行政,实现灵活、有弹性的自我更新。

这种情况下,听到体制外人士的声音,①本文所谓“体制外人士”,包括思出其位的官员。胸有成竹的执政者就不会被带乱节奏:“知其所自起,知其所自淫,知其善而不足以为善,知其果善而不能出吾之圜中。”[2](p86)对这些意见怎么来的,存在什么问题,自然了然于胸:有些意见对一时一地有效,而在国家层面无甚价值;即便真是全局性的好意见,也逃不出当政者的已有认识。换句话说,体制的正常运作足以自我调节,不需要局外人。这大概就是王夫之对笔者虚拟的第八种上书者的回答。②船山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在剖析七种上书情况时,一并对此进行探讨呢?原因可能有三:其一,这是写作策略,为了造成触目惊心的效果;其二,只有阐明了体制运行的理想模式,才能对此作出有效评判;其三,王夫之大概认为,真正的有识之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根本不会贸然上书建言。在其他地方,船山还提到,即便分内之事,真有好意见,也应循序渐进,等上级对自己有了一定的信任和支持,同僚对自己有了一定的了解,再慢慢开展工作。关于这点,笔者将另文探讨。

所以,“蝉噪而知其为夏,蛩吟而知其为秋,时至则鸣,气衰则息,安能举宗社生民以随之震动?”[2](p86)这样的体制下,“士自修其素业,民自安其先畴,兵自卫其职守,贤者之志不纷,不肖之奸不售。”[2](p86)

至此,两个更大的疑问浮现了。第一,船山既然强调因时制宜,也就是承认社会始终处在变化的过程中,而制度应当适应新形势,那当政者不正该随时听取体制外的意见,集思广益,以便对体制加以改造吗?为什么他反而提倡坚守开国体制呢?第二,在王夫之的设想中,体制内运作的关键是具备大局观的执政者,但如果当政者缺乏足够的判断力,难道不需要体制外的矫正机制吗?

对于第一个疑问,必须承认,古代社会发展缓慢,结构性变化的发生动辄以百年计。这对习惯了日新月异的现代人来说难以想象,但恰恰是船山治国理念的出发点。而开国体制的特殊性,下节分析“仁宗二”时将有更详细的讨论。

对于第二个疑问,王夫之大概会这么回答:如果执政者不够明智,倾听纷至沓来的体制外声音,只会让他更困惑,更无所适从,更容易误入歧途。且船山指出:“好言而莠言兴,好听而讼言竞。”[2](p86)皇帝或者宰相喜欢体制外的意见,下面的人当然会投其所好,上书中一定有很多表面有理,实则危害甚大的建议,是之谓“莠言兴”。而所谓“讼言竞”,是指诱发了恶性竞争,败坏了政治风气。

此说是否有危言耸听之嫌?或者是因噎废食?下面笔者正式分析“仁宗二”。

“仁宗二”开篇提道:“仁宗之称盛治,至于今而闻者羡之。帝躬慈俭之德,而宰执台谏侍从之臣,皆所谓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2](p107)历来对仁宗朝的新气象,也就是士大夫政治的出现,称颂不置,从北宋到王夫之的时代是如此,王氏身后绵延至今,仍是如此。诚如船山所云,这不是没有道理——仁宗本人仁慈节俭,朝臣又多正人君子,开创盛世似乎理所当然。

但话锋随即一转:“夷考宋政之乱,自神宗始。神宗之以兴怨于天下、贻议于后世者,非有奢淫暴虐之行,唯上之求治也已亟,下之言治者已烦尔。乃其召下之烦言,以启上之佚志,则自仁宗开之。而朝不能靖,民不能莫,在仁宗之时而已然矣。”[2](p107)

王夫之对王安石变法深恶痛绝,认为这开启了北宋的衰败之路。但和南宋以降批判王安石的主流意见稍有不同,比起新法种种具体的祸国殃民之处,《宋论》更着意强调促成新法出台的政治风气,以及变法带来的政治风气的进一步败坏。

船山首先肯定,神宗想做有为之君,也没有骄奢淫逸、残忍暴虐这些昏君习见的毛病,那为什么会造成“兴怨于天下、贻议于后世”的悲剧后果呢?问题出在“求治”的方式上:所谓“亟”,是说神宗年轻气盛,太着急了,对国家大事太急,不能总揽全局,反复权衡利弊,制定稳妥的方案,会给国家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所谓“烦”,也就是多而乱,粗俗点说,面对要强又急切的神宗,士大夫个个心潮澎湃,不管懂不懂、行不行,都要提点热血沸腾的变法建议,臣子的踊跃,又进一步使神宗看轻了国家治理的艰巨性,形成恶性循环。但神宗朝君臣如此行事,恰恰是遵循了仁宗朝所开恶例,事实上,仁宗时代朝野都不安宁,宋朝已经在走下坡路。

接下来,王夫之就从前文所引的关于开国体制的那段话开始,先展开理论叙述。说明创业规制的优越性后,他对开国体制逐渐产生弊端的现象进行了描述:“乃传之数世而弊且生矣。弊之所生,皆依法而起,则归咎于法也,不患无辞。其为弊也,吏玩而不理,士靡而亡实,民骄而不均,兵弛而不振;非其破法而行私,抑沿法而巧匿其奸也。”[2](p108)经过几代人,再好的制度也会出现弊端:官吏玩忽职守,读书人心浮气躁、华而不实,民风骄奢、贫富两极分化,军纪松弛、部队没有战斗力。这种种现象,要么是对制度的破坏,要么是钻制度的漏洞,总之开国体制不再有效运转。

于是“有志者愤之,而求治之情迫动于上,言治之术竞起于下;听其言,推其心,皆当时所可厌苦之情事,而厘正之于旦夕,有余快焉”。[2](p108)有志之士血脉偾张,君主渴求变法,士大夫竞相推出自己的方案,恨不得立刻变革那些让时人苦痛的旧体制。

但船山不认同轻易更张:

吏玩而不理,任廉肃之大臣以饬仕阶而得矣。士靡而亡实,崇醇雅之师儒以兴正学而得矣。民骄而不均,豪民日竞,疲民日瘠,人事盈虚之必有也;宽其征徭,疲者苏而竞者无所容其兼并矣。兵弛而不振,籍有而伍无,伍有而战无,战争久息之必然也;无荐贿之将,无私役之兵,委任专而弛者且劝以强劲矣。若是者,任得其人,而法无不可用。[2](p108)

解决官吏渎职问题,可以在关键位置上任用廉洁、认真的大臣,形成连带效应,带动整个官僚队伍风气的转变。比如宰相得人,勤勉奉公,一方面他任命下属,会选择和自己风格接近的人,另一方面作为榜样,会影响属员,这样逐级传递,很大程度上可以改变官僚习气。

同样,解决读书人华而不实的问题,也不需要改变制度,可以大力表彰醇正典雅的儒者,把各级学校委托他们负责,从而改变整个学界的风气。至于民风骄纵、贫富分化的问题,只要朝廷实行宽松的税收政策,穷人就能缓口气,富人也就没有机会去兼并穷人的土地。军纪废弛则是长久的和平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只要提拔真有能力的武将,让他们大胆整顿,士兵就不敢恣意妄为,部队的战斗力就会逐渐恢复。总之,合理的用人政策会让旧体制继续有效运转。

在具体检讨宋代的历史教训之前,船山指出:“若十一千百之挂漏,创法者固留有余以养天下而平其情。匹夫匹妇祁寒暑雨之怨咨,猾胥奸民为鼠为雀之啄龁,恶足坏纲纪而伤教化?有天下者,无容心焉可矣。”[2](p108)凡事不可过于追求完美,理想社会也没有办法保证所有人都幸福,所有正义都伸张,这无关大局,执政者无须为此苦恼。为了“养天下而平其情”,伟大的立法者甚至会故意留下一些缝隙。

王夫之认为,追求完美,不允许房间里存在哪怕一粒尘土,这会带来过于苛刻、时刻警惕的战斗心态。姑且不论这种心态因高度紧张容易扭曲,易导致泼脏水时连孩子也倒掉的悲剧,这种心态本身就违背人性——在儒家看来,人性追求的是平和中正、雍容大度。所以,酷吏般的理想主义偏执,反而会摧毁光明,走向卑下的阴暗与狭隘。立法者恰恰要通过对个别污垢的容忍,来培养理想社会的坦荡胸襟。

进行以上的抽象讨论后,船山终于转入正题,开始了对宋代的具体分析。自开国至仁宗亲政,已经过了七十多年。太祖、太宗共同创立的开国体制,日久弊生,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现象。“即以成周治教之隆,至于穆、昭之世,蛹蠹亦生于简策,固不足以为文、武、周、召病也。”[2](p109)即便是士大夫引为盛世楷模的西周,开国时有文王、武王这样的君主,又有周公、召公这样的大臣,武王之后经历了成、康之治,到第三代昭王、第四代穆王时,一样出现了种种问题。

“法之必敝矣,非鼎革之时,愈改之则弊愈丛生。”[2](p109)不到王朝更替的时候,因为制度出现弊端而变法,力度越大,新产生的弊端越多。为什么呢?“苟循其故常,吏虽贪冒,无改法之可乘,不能托名逾分以巧为吹索。士虽浮靡,无意指之可窥,不能逢迎揣摩以利其诡遇,民虽强可凌弱,无以启之,则无讦讼之兴以两俱受毙,俾富者贫而贫者死。兵虽名在实亡,无以乱之,则无游惰之民以枭张而起,进则为兵而退则为盗。”[2](p109)

如果体制维持现状,官员的腐化总还是限定在既有范围之内,而一旦变法,新旧更替,正是漏洞百出之时,腐败者可以变法的名义,浑水摸鱼,巧立名目,中饱私囊。在按部就班的体制下,浮华无实的士大夫出人头地机会有限,破坏性也有限,但变革年代,无行文人就大有用武之地,可以揣摩高层的意思,百般逢迎,骤登高位。

变法带来的浮躁与混乱,也会影响老百姓。船山所云“讦讼之兴”“两俱受毙”,典型的例子,就是靠迎合王安石而平步青云的吕惠卿推出的手实法。根据这一新法,百姓必须主动申报财产,若有隐瞒,鼓励知情者揭发。立法本意,是为了平均赋役,不让富人有机会逃避或减轻应当承担的义务,但实行的结果,却是“家家有告讦,人人为仇怨”。[3](p6315)仅过一年,该法即废罢。①手实法是个特例,王夫之想说的是,变法会造成利益冲突的尖锐化,原有的不满会释放出来,而且因为受到鼓励,指数级地放大了,最终两败俱伤。

军队方面,王夫之的批评针对的是王安石的保甲法,即动员基层农民,组织民兵,用于地方治安。保甲法的主要内容有:十家为一保,五十家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除禁兵器不得置外,其余弓箭等,并许从便自置,习学武艺”。[4](p273)同保的义务大致包含两方面。第一,轮流巡逻,合作追捕盗贼。“每一大保逐夜轮差五人于保分内往来巡警,遇有贼盗,画时声鼓告报,大保长以下同保人户即时前去救应追捕。如贼入别保,即递相击鼓应接袭逐。”[4](p273)第二,密切监视同保内是否有人员犯罪,及时举报。“同保内有犯强窃盗、杀人放火、强奸、略人、传习妖教、造畜蛊毒,知而不告,并依从伍保法科罪。……其居停强盗三人以上经三日,同保内邻人虽不知情,亦科不觉察之罪。”[4](p273)“若一保内有外来行止不明之人,须觉察收捕送官。”[4](p273)此外,尤其是边疆地区的保丁还须定期接受军事训练,以期部分取代正规军。

在《宋论》另一篇,船山对保甲法有更详细的分析,兹引述如下:

以为可使民之亲睦,而劝于善邪?则非片纸尺木之能使然矣。以为团聚而人皆兵,可以御敌邪?则寇警一闻,而携家星散,非什保之所能制矣。以为互相觉察,而奸无所容邪?则方未为盗,谁能诘之;既已为盗,乃分罪于邻右,民皆重足以立矣。以为家有器仗,盗起而相援以擒杀之邪?则人持数尺之梃、蚀锈之铁,为他人以与盗争生死,谁肯为之?责其不援而加以刑,赇吏猾胥且乘之以索贿,而民尤无告矣。如必责以器仗之精,部队之整,拳勇者赏之,豪桀者长之;始劝以枭雄,终任以啸聚。当熙、丰之世,乘以为盗者不一,而祸尤昭著者,则邓茂七之起,杀掠遍于闽中,实此致之也。[2](p164)

王夫之对保甲法的成效提出了严肃质疑。这种依赖朝廷法令、自上而下的组织方式,并不能真正促进邻里和睦,改善风气。同样,靠朝廷法令组织民兵,也不可能代替正规军抵御外敌。往往警报一来,携家带口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大小保长是约束不了的。

至于相互监视,更不是抑制犯罪的良方。还没犯罪,如何举报?罪行已经犯下,邻里却有被牵连的巨大风险,因为知不知情的判断标准非常模糊,更何况某些情况下,不知情也要论罪。老百姓只能战战兢兢活着,生怕无妄之灾哪天降临。

家家配置弓箭等装备,就能指望一家来了强盗,邻里就有勇气挺身而出吗?就凭这点武器,让普通人为了他人和亡命之徒拼命,极不现实。如果严格立法,规定凡不救援邻里者治罪,恐怕只会给基层的贪官污吏增加一个敲诈勒索的名目。而如果放开兵器管制,按正规军的标准训练民兵,就只能奖赏、提拔、依靠民间的好勇斗狠之人,结果等民兵训练精良之时,朝廷难以掌控的地方豪强势力也出现了。有明中叶福建邓茂七之乱,“杀掠遍于闽中”,邓氏即依托保甲起家,就是最惨痛的教训。

列举了变法导致的种种弊端后,王夫之接着来分析宋朝为什么误入歧途:

唯求治者汲汲而忧之,言治者啧啧而争之,诵一先生之言,古今异势,而欲施之当时,且其所施者抑非先王之精意;见一乡保之利,风土殊理,而欲行之九州,且其所行者抑非一邑之乐从。神宗君臣所夜思昼作,聚讼盈廷,飞符遍野,以使下无法守,开章惇、蔡京爚乱以亡之渐者,其风已自仁宗始矣。[2](p109)

根源就是上文重点讨论的,君相好言,下必甚焉,臣下争先恐后,相互争斗。神宗朝上上下下日夜操劳,总在激烈辩论新的变法措施,一道道新指令不停颁布,让基层无所适从,也为日后章惇、蔡京分别主政的哲宗、徽宗朝彻底搅乱北宋政治体制,导致宋朝灭亡,开启了道路。

而神宗时代的风气,正是在仁宗朝开始形成的:

仁宗耽受谏之美名,慕恤下之仁闻,欣然举国以无择于听。迨及季年,天章开,条陈进,唯日不给,以取纲维而移易之;吏无恒守,士无恒学,民无恒遵,兵无恒调。所赖者进言者无坚僻之心而持之不固;不然,其为害于天下,岂待熙、丰哉?知治道者,不能不为仁宗惜矣。[2](p109-110)

仁宗被纳谏的美名蛊惑,一心一意要做体恤下情的仁爱之君,国家的大事小情,都成了人人皆可上书议论的对象。到了晚年更给予大臣以特殊礼遇,要求提供治国建议。于是各种意见纷至沓来,原本稳定的体制受到冲击,局面越来越混乱:官吏没有持久不变的行政法规可以依凭,科举制度也在不断变动之中,读书人被迫时时变换学习内容,老百姓不知遵守何种法律,军事调动也无章法。①《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37仁宗庆历二年闰九月壬午条载,尹洙上言:“夫命令者,人主所以取信于下也。异时民间,朝廷降一命令,皆竦视之,今则不然,相与窃语,以为不久当更,既而信然,此命令日轻于下也。命令轻,则朝廷不尊矣。又闻群臣有献忠谋者,陛下始甚听之,后复一人沮之,则意移矣。忠言者以信之不能终,颇自诎其谋,以为无益,此命令数更之弊也。”(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297 页)卷152 仁宗庆历四年九月丙子条载,谏官欧阳修言:“臣尝患朝廷虑事不早,及其临事,草草便行,应急仓皇,常多失误。昨湖南蛮贼初动,自升州差刘沆知潭州,授龙图阁学士,令专了蛮事。沆未到湖南,又差杨畋作提刑,又令专了蛮事。畋未到,又差周陵为转运使,令专了蛮事。周陵差敕未到,又自朝廷差王丝安抚,令专了蛮事。王丝方在路,又自淮南遣徐的往彼,令专了蛮事。不惟任人不一,难责成功,兼彼数人一时到彼,不相统制。凡于事体,见各不同,使彼一方从谁则可?”(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702页)又卷153载,仁宗庆历四年十二月富弼言:“伏思今来事体,不及祖宗朝,其事有七。朝廷号令不一,前后自相抵牾,事有缓急,四方不能遵行,北敌苟动,必有阙误。此号令不及先朝严明,一也。……两府大臣,不敢主事,设有所主,断然而行,则横议群兴,惑乱圣听,以此往往破坏,暂行复止,是致朝政不举,北敌苟动,事系安危,谁敢为朝廷主张行事。此执政者不及先朝大臣主断,三也。”(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730页)仁宗朝朝令夕改,政治之混乱,可见一斑。幸在这时,上书者中还没有意图兴风作浪的小人,锐意变法的决心不够坚定,否则不用等到神宗朝,天下早就受到重创了。

夫秉慈俭之德,而抑有清刚之多士赞理于下,使能见小害而不激,见小利而不歆,见小才而无取,见小过而无苛;则奸无所荧,邪无能间,修明成宪,休养士民,于以坐致升平,绰有余裕。奈之何强饮疥癣之疾以五毒之剂,而伤其肺腑哉?[2](p110)

王夫之对仁宗时代君臣的品德,都很肯定。仁宗仁慈节俭,大臣中也多有清廉刚正之人。如果君臣识大体,持重有恒,有气度,有涵养,不计较小利小害,不被小聪明迷惑,不对小过失苛责,那天下太平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坏就坏在小病大治,反而伤了元气。②北宋中期面临的问题,一言以蔽之,积贫、积弱也。所谓积贫,实际上是个假象(参见程民生:《论北宋财政的特点与积贫的假象》,载《中国史研究》1984 年第3 期)。积弱即军事不振,这倒实实在在,是个大问题。不过在船山看来,解决积弱问题,从制度上入手是隔靴搔痒,关键在于皇帝的心态。如何在不撬动旧体制的情况下振兴军事,本节末尾将加以探讨。

故仁宗之所就者,概可见矣。迹其谋国,则屡败于西而元昊张,启侮于北而岁币增。迹其造士,则闻风而起者,苏氏父子掉仪、秦之舌;揣摩而前者,王安石之徒习申、商之术;后此之挠乱天下者,皆此日之竞进于大廷。故曰,神宗之兴怨于天下、贻讥于后世者,皆仁宗启之也。[2](p110)

所以,仁宗取得的成就,可想而知了。国防方面,西面夏国崛起,宋军屡败,北面又被辽国欺侮,增加岁币。培养人才方面,造就的要么是醉心于纵横家权谋的苏洵、苏轼、苏辙父子,要么是以儒学缘饰法家刻剥之术的王安石之流。日后祸乱天下的,都是仁宗时政治舞台上的新秀。在这一意义上,宋神宗朝的过错,实滥觞于仁宗。

最后,对于儒生动称三代、倡言复古,船山提出了尖锐批评:“夫言治者皆曰先王矣,而先王者,何世之先王也?孔子曰:‘吾从周。’非文、武之道隆于禹、汤也。文、武之法,民所世守而安焉者也。孟子曰:‘遵先王之法。’周未亡,王者未作,井田学校所宜遵者,周之旧也。”[2](p110)

所谓三代先王之制,也不是可供模仿的完美样板。王夫之认为,孔子所谓“从周”,并不是因为周制最完美,胜过夏制、商制,而是因为周制是西周至春秋百姓世代遵从、因习惯而接受的制度。孟子则身处战国大变局,之所以提出“遵先王之法”,是因为旧体制虽摇摇欲坠,究竟尚未彻底瓦解,周朝尚未灭亡,取而代之的新王者还没有出现,没到建立新体制的时候,周制是唯一的选择。①可能读者会有疑问:周已无力回天,孟子何不为新朝立法?笔者僭妄,推测船山大概会这样回答:孟子虽为亚圣,焉得窥天之秘,知晓受命创制之新王何时再现人间?法者,时为大。如是,孟子焉得为新朝立法?

“官习于廷,士习于学,民习于野;善者其所夙尚,失者其所可安,利者其所允宜,害者其所能胜;慎求治人而政无不举。孔、孟之言治者,此而已矣。”[2](p110)旧体制代表传统,官吏熟悉的是这套,读书人学习的是这套,老百姓习惯的也是这套,优点自不待言,即便缺点,也因为习惯而能适应,只要用人得当,制度就能正常运转。孔孟治道的精义,如此而已。

王夫之反对变法,并非顽固不化,不知变通。正如上节已经呈现的,他只是排斥体制外的声音,主张发挥体制内的自我调节机制,并在地方实践中保持灵活性。《宋论》太祖部分第六篇批评赵匡胤喜好微服私访:“自朝廷而之藩牧,自藩牧而之郡邑,自郡邑而之乡保。听乡保之情者,邑令也;听邑令之治者,郡守也;听郡守之政者,藩牧也。因是而达之廷臣,以周知天下之故。遗其小利,惩其大害,通其所穷,疏其所壅。”[2](p30)同样强调了解民间疾苦,按部就班的官僚体制是最有效的。②微服私访以及中央特派员的危害,船山有一系列精彩的论述,容俟另文详述。而仁宗第四篇在讨论宰执的角色时,也说:“天下之事,唯君与我坐而论之,事至而行之,可兴则兴之已耳,可革则革之已耳。”[2](p114-115)两处足以证明,船山不仅不反对,而且提倡体制内有序的有限兴革。③《宋论》太祖第六篇所论,并非针对草创时期。

他所认可的兴革方式,是舒缓而非急促的。东晋立国之初,陈頵鉴于西晋因清谈亡国,劝主政者王导“改西晋之制,明赏信罚”,综核名实。[5](p453)后世论者都赞同陈頵的意见,叹惜王氏没有采纳。王夫之的观点却正相反,《读通鉴论》这样说:

使导亟从頵言,大反前轨,任名法以惩创久弛之人心,江东之存亡未可知也。……晋代吏民之相尚以虚浮而乐于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将何以堪之?且当其时,所可资以共理者,周顗、庾亮、顾荣、贺循之流,皆洛中旧用之士,习于通脱玄虚之风,未尝惯习羁络者;骤使奔走于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于是虔矫束湿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竞躁,吏不习,民不安,士心瓦解,乱生于内而不可遏矣。夫卞壸、陶侃,固端严劼毖之士也,导固引壸于朝端,任侃于方岳矣,潜移默化,岂在一旦一夕哉?宋尝病其纪纲之宽、政事之窳矣,王安石迫于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祐、绍圣、建中靖国屡惩屡改,而宋乃亡。锻铁者,急于反则折。褊人憾前图之不令,矫枉而又之于枉,不可以治无事之天下,而况国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时乎?[5](p453)

船山以为,假如王导听从陈頵的建议,推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东晋王朝能否存活下来,就成了未定之数。当时官员和读书人(甚至王导倚重的周顗等世家子弟)多祖尚玄虚,不可能接受严格的管理、考核制度,一定会挂冠而去,朝廷就只能提拔出身低微且无所不用其极的酷吏型人物。这最终会让士大夫阶层陷入狂躁、分裂与内讧,政权将随之走向瓦解。而王导的实际做法非常高明,他没有大张旗鼓反清谈,而是起用卞壸、陶侃这两位当时罕见的端方勤笃之人,一内一外,以身作则,潜移默化,逐渐改变士大夫的风气。

北宋中期面临的问题与东晋初年相似,法纪废弛,政事懈怠,但不满情绪的爆发,则是王安石急于变法所致。此后哲宗继位、高太后主政的元祐初年,旧党东山再起,同样急不可耐地全盘废止新法。而哲宗亲政的绍圣年间,又全面恢复神宗新政。到徽宗即位初,剧本照旧演了一遍。几番大折腾,北宋元气大伤,也就灭亡了。

王夫之打了个比喻:打铁时着急把铁条扭过来,容易折断。进而指出,气量狭窄的人看到体制运行出了问题,急于矫枉必过正,会弄得天下沸腾,人心解体,制造出空前的危机。

船山持坚定的反王安石立场,但《宋论》对元祐初以司马光为领袖的保守派,也进行了激烈批评,认为他们把北宋王朝加速推下了党争的悬崖。[2](p177-179)王安石和司马光,虽然政治立场不同,但行为模式如出一辙,他们都是仁宗朝政治风气培养的新人。王夫之认为,体制内的有限兴革应当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结果,在这一意义上,士大夫政治是激进的、不可控的,因而非常危险。

下面我们沿着船山的思路,以他认识到的宋史两大核心主题之一的军事不振(另一个就是士大夫政治)为例,来推测舒缓的体制内兴革,大概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具体面貌。

对宋代军事不振的批评,王夫之的关注点,始终是猜忌武将这一风气,而非具体制度。对他来说,宋朝要想振兴军事,首要任务是皇帝和士大夫改变心态。归根到底,制度只是外在形式,废除了某项旨在压制武将的制度,并不能排除皇帝利用其他制度安排,甚至非制度因素(比如刻意安排有矛盾的人共事)来制约武将的可能,因此只厘革制度,是舍本逐末。

宋代猜忌武将在制度上的体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枢密院的长官排斥武人。但这种排斥不是明确规定,而是君主和士大夫的共识,改变这种情况,无须进行制度变更。再如地方军区往往以文臣为主帅(经略安抚司),统领总管、钤辖、都监等武将,但这也只是习惯做法,并非明文规定。有针对性而又不动声色地培养合适的武官人选,让他们逐渐走上枢密院和地方军区的领导岗位,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也有些情况是制度设计的结果,最典型的就是更戍法。为了防止将领和士兵形成密切关系,宋代打乱建制,从不同部队抽取营(又称指挥)级单位,组成各地的戍守军队,并且每三年一轮换。有鉴于此,王安石变法代之以将兵法,①将兵法是王安石第一次罢相期间由枢密副使蔡挺推行的,和王安石本人没有太直接的关系,但毕竟是王安石变法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结构上将军队编制从原有的都(百人)、营(五都)、军(五营)、厢(十军)四级改为队、部、将三级(后在将上设军),以此为基础在全国范围内重组驻军体系。新体制下军队不再频繁调动,军官得以较长时间统辖所属士兵。《宋论》没有提及将兵法,但笔者以为,船山的方案会有很大不同:没有必要大动干戈改变军队编制,或在全国范围内重新分配驻军,只要逐步取消插花式的做法和轮换制度就可以达到目的。

再如,为了避免武将专权,宋代刻意让负责军队日常管理的三衙(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作为三个独立机构而存在,其上不设统一机构。王夫之大概会主张,在三衙之上顺其自然地设置一个最高机构,三衙原有组织架构可以保留。②当然,平添一个最高机构,不可避免会有部分军队高层不满,新机构的运作也未必从一开始就平滑如水。也许可以考虑在正式成立新机构前,选择合适人选兼任三衙中两个乃至三个机构的长官,以非常规方式实现过渡。

还有“主将不专号令”的问题——地方军区武官以总管为首,但总管不仅没有处置钤辖、都监等的权力,而且遇事要和众将共同商议,以此达到互相牵制的效果。③《宋史》卷二八五《贾昌朝传》载昌朝言:“今陕西四路,总管而下,钤辖、都监、巡检之属,悉参军政,谋之未成,事已先漏,甲可乙否,上行下戾,主将不专号令,故动则必败。”(见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615页。)改变这种状况,可以宣布对总管“委任责成”,此外不需要对地方统兵制度进行大的变动。

解决“将从中御”问题,也是类似的。北宋发生战争时,前线往往不设统领全军的总指挥,军队调动、部署等关键性决策,都要不远千里地请示皇帝。为此军中设置了多由宦官担任的监军、走马承受,负责传达皇帝的旨意和监视前线将领。对此只要废罢监军和走马承受,战争时任命前线统帅,不过多干预其指挥权即可。

总之,如果君主和士大夫能改变心态,不再对武将抱有刻骨的偏见,体制内的有限调整会像瓜熟蒂落一样顺利,一样悄无声息,无须大费周章、大张旗鼓搞变法,更不会引起大的波澜。

最后,还要注意,我们不能把王夫之的观点教条化,视为不允许例外的绝对论断。《读通鉴论》《宋论》的主题之一,就是批评历代儒生不绝于耳的制度复古主义,反对机械、僵化地理解儒家经书中蕴藏的政治智慧。①《宋论》神宗第五篇就提到:“夫学圣人者,得其精意。”意在言外,得意忘言!(见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十一册,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67页。)

唐朝中叶宪宗设枢密使,船山称为古今之一大变,倍加赞许。[5](p955-956)这说明他并非盲目反对变法。即便就王安石新法而言,免役法也受到了他的肯定。[2](p164-165)对体制外的声音,他也不是一味否定。明初解缙少年得志,二十岁中进士,随即给朱元璋上了份鼎鼎大名的万言书和《太平十策》,没过几年罢官归里。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提到了此事:

先王收之于胶庠,而奖之以饮射,非以钳束之也,凡以养其和平之气而潜消其险诈也。王泽既斩,士非游说不显,流及战国,蔑宗周,斗群雄,诛夷亲臣,斩艾士民,皆不逞之士售其攀附之私以爚乱天下。嗣是而后,上失其道,则游士蜂起。……李沆以不用梅询、曾致尧为报国,解缙言虽可赏,必罢遣归田以老其才而戢其躁,圣主贤臣所以一风俗、正人心、息祸乱者,诚慎之也,诚畏之也。[5](p538-539)

他首先指出,上古圣王设置学宫网罗人才,奖励学习优异者参加乡饮酒、乡射礼,不是要制造便于控制的文弱书生,而是为了培养平和的气度,潜移默化或许正萌芽的阴险狡诈。周代衰落后,学宫制度被破坏,读书人只有靠游说打动人主才能出人头地,生怕君主的节制堵塞了自己往上爬的终南捷径。因此每当执政者昧于治国大道,这样的人就会成批涌现。

船山接着将李沆和朱元璋相提并论,肯定李氏不起用梅询、曾致尧等躁进之徒,赞扬明太祖罢免解缙。虽然解缙和梅询等人不同,上书切中时弊,但他年少气盛,“老其才而戢其躁”是为他好。最后王夫之感慨,人心浮躁是天下大乱的根本隐患,一定得心怀戒惧,慎重对待!

归根到底,王夫之撰作《读通鉴论》《宋论》,不是要给后人提供可以按图索骥、存在现成答案的治国手册,不是绝对否认变法、上书的合理性,而是提醒后人,切勿轻言变法!

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6](p2507)“有治人,无治法”,[7](p230)服膺类似观点的代不乏人。王夫之反对变法,独特之处在于强调开国体制的特殊性,更在于明确提出了“安民以定国”的政治目标,并将其与士大夫政治相联系。

政治服务于人性,是为了促成人性的充分发育和自然舒展。士大夫中正平和、雍容大度,百姓安分守己、忠厚朴实,这不仅是国家安定繁荣的前提,而且本身就是政治的最高理想之一。鼓励体制外议政,会引发躁动、奔竞和狂热,也会让国家陷入党争的漩涡,直至沉沦。这就是《宋论》仁宗第六篇对北宋党争下的诊断。

船山认为,北宋朋党,“盛于熙、丰,交争于元祐、绍圣,而祸烈于徽宗之世,其始则景祐诸公开之也”。[2](p118)所谓“景祐诸公”,即其后文所云范(仲淹)、余(靖)、欧(阳修)、尹(洙)。景祐年间,权知开封府范仲淹屡屡在皇帝面前激烈指摘宰相吕夷简,引发吕氏反弹,将其贬官外放,余靖、欧阳修、尹洙三人站出来声援范仲淹,结果一并被贬。这既是北宋党争的开始,也是士大夫政治出现的标志性事件之一。王夫之认同党争是君子小人之争,他称四人为“诸公”,肯定其正人君子的立场,但同时强调,害得北宋亡国的党争,君子而非小人才是始作俑者。

“国家刚方挺直之正气,与敦庞笃厚之醇风,并行而不相悖害。”[2](p118)国家安定需要士大夫们一身正气,也需要淳朴宽厚的士风,这在士大夫身上可以并行不悖。培养士大夫同时具备两种品质,是身处决策圈、充当百官领袖的宰执们的责任。宰执要实现这一目标,应当“以国之治乱、人之贞邪引为己任”,若朝有奸邪,宰执当挺身而出,不能含含糊糊,不明确表态,“授发奸摘伏之权于锐起多言之士”。[2](p118)②宰执力量不够怎么办?船山的对策当另文探讨。

但又不仅仅是宰执们的责任。“人主平其情以不迫行其用舍,慎其听以不轻动于人言,则虽有小人,不伤君子,其有君子,不患其有小人,而国是贞矣,而嚣凌息矣。”[2](p118)天子平心静气,看准了再用人,不冒失;用人不疑,不追求“好问好察”的虚荣,不会轻易被他人的意见影响。任何时代都免不了有小人,皇帝保持冷静、稳重,小人就没有机会伤害君子,君子也就不用担心小人的存在,无须整日人心惶惶,党同伐异,党争也就不会出现。

可惜仁宗朝的君相都犯了错误。

“仁宗之求治也急,而性情之所偏倚者,宽柔也。宽柔者之能容物,人所知也。宽柔者之不能容物,非知道者不知也。至于前而有所称说,容之矣,未遽以为是,未遽以为非也。容之容之,而言沓至,则辩言者且将怒其所必怒,而终不能容。”[2](p118-119)仁宗求治心切,个性宽柔,但这样的人也有很不宽容的一面,只有对人性有深刻认识的哲人才看得出来。仁宗这类人,听到别人的批评或建议,往往觉得不错,但没有主见,不能明辨是非,一种意见来了,虽然心里没底,但会对提意见的人表示好感,待时间一长,反对意见也来了,便不知所措。这时先前提意见的人为了替自己辩护,可能说些不该说的话,比如指责天子糊涂,被小人蒙蔽,这难免引发天子的怒气,使自己最终不被天子所容。

“夫苟乐求人言,而利用其臧否,则君子小人莫能自必,而特以议论之短长为兴废。于是而小人之党,竞起争鸣;而自附于君子之华士,抑绰约振迅,饰其文辞,以为制胜之具。”[2](p119)既然皇帝对孰谓君子、孰谓小人没有定见,鼓励大家发表各种意见,那就看谁更能耸动视听。于是小人纷纷粉墨登场,使出浑身解数;而那些依附君子的浮华之士,也赶紧大逞口舌之能,力争在这场“竞赛”中取胜。

“言满天下,蔚然可观,相传为不讳之朝。故当时士民与后世之闻其风者,所甚歆仰于仁宗,皆仁宗之失也。于是而宋兴以来敦庞笃厚之风,荡然不足以存矣。”[2](p119)就这样,士大夫政治在仁宗朝出现了,精彩的言论层出不穷,天下后世传诵不绝。因为言论自由,仁宗朝被称颂为理想时代,但船山当头棒喝,认为这恰恰是仁宗的失败——宋初以来士大夫忠厚质朴的风气,就此荡然无存。

接着王夫之就批评仁宗朝的宰执。吕夷简心术不正,不用多说。后来出任宰执的文彦博、韩琦、富弼、范仲淹、司马光等人,①司马光晚至哲宗初才出任宰执,船山只是连类及之。虽然都是正人君子,其治国之术却不正:“恐其志不足以行,则旁求助于才辩有余之士,群起以折异己而得伸。”[2](p119)他们担心自己力量不够,求助于能言善辩之徒,组队攻击不同政见者,以实现其政治抱负。于是一批决策圈外的士大夫占据了道德高地,拥有了极大的政治影响力。这些人拉帮结派,一呼百应,倚仗人多势众压倒对手,秉持顺我者是、逆我者非的信念,一味追求胜利而不顾理性。

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中,天子因没有主见而没有稳固的政治信条,对宰执乍信乍疑,导致决策层人事变更频繁,君子也罢,小人也罢,都没办法长期执政,国计民生可想而知。北宋后期的党争恶习,早在仁宗朝就出现了。

偏偏仁宗君相感觉良好,认为这是集思广益、兼容并包的体现。于是“士竞习于浮言,揣摩当世之务”,[2](p119)迎合风尚,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乃至颠倒黑白,为自己张目。风气形成后,士大夫在读书时代就受到熏陶,“持之终身”,而且代代相传。北宋中后期党争中的风云人物,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对于国家而言,这等于“置神器于八达之衢,过者得评其长短而移易之,日刓月敝,以抵于败亡”。[2](p120)国策就如一件神圣的精密仪器,若把它放置在四通八达的大街上,过往的行人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操作,日子一长,非“报废”不可。

最后,船山指出,仁宗朝党争形成的关键,是君子们必欲扳倒吕夷简、夏竦,引发了两人的激烈反弹。两人确实不是公忠体国之人,但也算不上大奸大恶。“而范、余、欧、尹遽群起以去国为高,投滴水于沸油,焰发而莫之能遏。然则吕、夏固不足以祸宋,而张逐虎之网,叫呼以争死命于麏兔,何为者邪?”[2](p120)

归根到底,还是君相的责任:“天子不慎于听言,而无恒鉴;大臣不自秉国成,而奖浮薄。”[2](p120)于是君子小人都热衷于拉帮结伙,你来我往,比拼谁的嗓门大、气势足。这不就是末世景象吗?

对王夫之来说,政治风气比制度更重要,更为根本。维持良好政治风气的关键,是要避免出现党争。一旦形成党争,君子也罢,小人也罢,都会意气用事,置国计民生于不顾,政治将成为泄愤工具,走向非理性的极化,国家也就随之崩溃。①另参《读通鉴论》“唐中宗一七”,见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十册,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818页。而要避免党争,关键是“专家”治国,杜绝体制外的声音。尽管体制不可避免会丧失活力,但通过人事变更,上行下效,就能带动体制自我更新。体制外声音不仅无益,而且会引发党争。

船山的这一看法,不仅跟他对政治运作过程的洞见有关,而且源于他对政治目的的理解。政治是为了造福天下苍生,这点大概没有理想主义者会反对。但什么是苍生福祉,恐怕言人人殊。王夫之认为,幸福感最终来自人性的满足,而安全感与从容的心态是人性的根本要求。变化莫测的现实容易让人迷失,走上违背本心的歧途,所以好的政治应当致力于保护人心免受躁动的冲击。

不论是对国家这个政治体,还是对人这个政治体服务的目标而言,稳定本身就是首要价值之一,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稳定压倒一切。政治应当讲究稳健,润物细无声,才能避免激烈震荡带来的巨大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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