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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反智主义成因探析

2023-10-08张永红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主义

张永红

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也称反智识主义,是一种对智识、科学事实、理性主义和知识精英等进行系统性排斥和贬损的文化现象与社会态度。近年来,反智主义在美国颇为盛行,形成了从精英到平民的“集体智商衰退”现象。一些美国人似乎丧失了逻辑思维的能力,伪科学、假新闻和自相矛盾的言论在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非理性学说广泛传播,“阴谋论”大行其道,美国社会和国际环境中的不确定因素增多。美国作家苏珊·雅克比(Susan Jacoby)尖锐地指出:“美国人陷入了严重的智识困境——因反智主义、反理性主义和低期望的极其危险的融合而使我们可能失去来之不易的文化资本。”[1]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美国的反智主义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它长期以来就是美国社会生态和政治生态的“晴雨表”,其形成有着极为复杂的原因。本文拟着重从经济、政治、文化、技术等几个方面就这一问题做些探讨,以便更好地理解当前美国社会的病态和危机。

一、美国资本利益的需要是滋长反智主义的经济根源

资本主义是以私有制和资本家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为基础的社会制度。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家对经济利益的追求具有非理性、自发性和掠夺性的特征,他们总是挖空心思地从精神上麻醉和奴役工人阶级,用反智主义的价值观愚化大众、歪曲事实、混淆视听,消解工人阶级和劳动群众对有利于资本利益的公共政策的挑战。19 世纪90 年代到20 世纪30 年代,旨在提高劳动效率的泰勒主义(Taylorism)在美国盛极一时,普通工人与管理者被严格地区分开来,工人只能是“行动者”,而不是“思考者”,他们要像机器一样不停地工作。用泰勒主义的倡导者弗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的话说,就是“对一个处理生铁的人(工人)的第一位的要求,是他的脑子要像牛一样愚蠢而迟钝”。[2]这样,貌似中立的“科学管理”浸透了阶级内容,工人被迫成为远离智识的“工具”,资本主义的反智倾向与资本集团的“愚民术”“致富经”结合了起来。这种反智主义根植于以资本主义为基础的经济结构,实用性(如可以产生利润)被当作智识的必要性的前提。本来,劳动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但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尽管“劳动生产了智慧”,但却“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3](p53)人的精神遭到扭曲,人的主体性被逐渐消解。

今天,反智主义在维护资本利益方面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最典型的例子是,美国一些大公司及其背后的政客极力反对向清洁能源领域投资,反对通过大规模的政策革新扭转气候变化带来的不利影响。一些煤炭公司常常掩盖风能或太阳能在促进环境保护和经济效益方面的科学证据,否认气候变化可能带来的严重影响。尽管有证据表明,与清洁能源相比,煤炭越来越贵,美国近75%的燃煤电厂的运营成本超过了风力或太阳能电厂,但由美国最大的私人煤炭公司默里能源公司(Murray Energy)赞助的落基山煤矿学会(Rocky Mountain Coal Mining Institute)却仍然大肆宣扬煤炭的丰富性和人们的可承受性。[2]在烟草、化石燃料、药品、食品等其他行业,这种反智的策略和行为也屡见不鲜,以至于在美国形成了一个叫作“健康的商业决定因素”(commercial determinants of health)的独特研究领域。[4]

美国政府向来是资本利益的代言人,它凌驾于人民利益之上,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扮演着反智主义的推手的角色。在特朗普当政时期,美国环保局和内政部等政府部门的高级职位更多地被那些与某些行业相关的游说者占据着,政府为了维护某些公司或行业的利益而屡屡干预科学事务。例如,它终止了关于阻燃剂对孕妇的影响、“山顶移除”采煤法(mountaintop removal coal mining)这种极具破坏性的采矿方法对公共健康的严重威胁等方面的研究;十三家儿童健康研究中心因研究化学药品的可能后果而被终止了资助。[5](p423)美国环保局还限制某些学者参加其科学顾问委员会的工作,同时吸纳了更多的行业相关人员。一位在美国环保局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气候科学家贝特西·史密斯(Betsy Smith)感叹道:“现在,我们觉得环保局正在由化石燃料行业操控着……这就像是一次全面的进攻。”[6]拜登入主白宫后,曾试图修复特朗普政府的反智行为给政府公信力造成的严重破坏。比如,他将“倾听科学”(Listen to the science)作为本届政府的政策,在气候变化等议题上也表现出积极的姿态。但是,在一个资本决定一切的社会里,公权力想要摆脱资本利益集团的影响是不可能的。一篇题为《石油游说者如何利用一个被操纵的系统来破坏拜登的气候议程》的文章谈到,石油游说集团奉行利润优先原则,每年花费数百万美元用于诉讼、制造假消息和影响决策者,无视科学、误导民意,致使政府承诺的气候目标难以实现。[7]

总之,在美国,资本利益为社会设定了主导标准,医学界、法律界等行业标准和政府部门的行为准则都不得不调整到与资本和商业利益相适应的地步。资本利益“需要”公众愚昧无知、无所用心;而随着社会阶级矛盾的发展,资本利益集团愈加需要求助于各种反科学、反理性的唯心主义来愚弄人民,这使得智识、科学理性的严肃性荡然无存,科学问题有了明显超越科学的内涵。资本借助反智主义,最终使许多美国人陷入对资本主义制度统治的被动接受和服从之中。

二、美国对抗性政治实践是助长反智主义的政治动因

美国政治具有明显的对抗性特征,这种对抗性不仅表现在美国国内的政治实践中,而且还延伸到对外关系领域,极大地扰乱了美国国内和国际的秩序,造成美国政治光谱失衡,政治分歧不断,政治道德败坏,是非曲直不分。这种对抗性政治是美国反智主义盛行的重要根源。

首先,选举政治助长了美国反智主义。美国的民主政治集中表现为选举政治,是否存在选举民主和多党竞争被美国当作判断某种制度民主与否的根本标准。按理说,任何社会都会存在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利益差别,但在美国,由于选举政治的需要,各政党必然要显化和强化这种利益差别,人为制造社会对立,以便使特定社会群体归附于本党。由此,反智主义常常成为美国政治人物吸引选民、战胜对手的策略。

以美国总统选举为例。一般认为,美国总统选举中的反智潮流主要肇始于艾森豪威尔。20 世纪50 年代初期,由于受到麦卡锡主义的影响,多数美国选民并不看好知识分子,小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Schlesinger,Jr.)、伯纳德·德沃托(Bernard Devoto)、詹姆斯·韦克斯勒(James Wechsler)、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Archibald Macleish)等左翼知识分子更是被贴上了“危险”的标签。在这种背景下,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艾森豪威尔在与民主党人阿德莱·史蒂文森(Adlai Stevenson)的竞选中运用了反智主义策略,有意迎合普通民众的喜好。比如,尽管他曾经担任过哥伦比亚大学校长,但他毫不掩饰对精英主义的鄙视;尽管他喜欢古典音乐,但却向公众隐瞒了这一点,原因是他“非常害怕被人认为是高雅人士”。这种策略帮助他最终战胜了更受知识分子欢迎的史蒂文森,赢得了总统选举。[8](p44)有意思的是,艾森豪威尔和史蒂文森之间的这场较量还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的《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这一影响深远的政治文化名著。此后,尼克松、里根、布什和特朗普等人在竞选活动中也都普遍运用了反智主义的策略。他们根据精英与普通民众在生活方式、智识等方面的差异,制造敌我关系,将反对者及其观点说成“精英主义的”甚至“反美主义的”,而将自己标榜为和大众一样的平庸、“务实”的“普通人”,从而达到增强己方话语权的目的。为了吸引普通民众,他们还热衷于使用简化甚至劣化的语言和修辞表达立场,而不是用逻辑论证来说服大众,语言上的反智化倾向也越来越明显。[9](p47)特别是,特朗普在竞选活动中更是将反智主义政治策略发挥到了极致,就连语言表达的反智化也比其历届前任更加明显。有研究发现,特朗普发表演说时的语言难度仅需五年级左右的受教育水平便能理解,在美国历任总统中也是最低的。[10](p73-88)有人认为,特朗普的名字很有可能成为反智主义的代名词而载入美国政治史册,这不无道理。

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美国的政客们热衷于追求选举政治的短期效应,必然会制约任何长期的、科学的规划。候选人为了赢得几年一次的选举,将精力主要集中在用短期的“甜味剂”取悦选民、争取选票上,政治行为充满了投机性。政客们常常许诺一些符合选民个人利益或眼前利益的政策,但却忽视了国家和民众的长远利益。这种短视行为无法就国家长远发展做出科学规划并付诸实践。尤其在赢者通吃的情况下,获胜的一方常常利用国家权力,进行损害国家公共利益和长远利益的政治分肥。每次政党轮替或政府更迭,往往都会将之前的大政方针推倒重来,抛弃前任政治遗产几乎成了美国历届总统的“传统”。这种做法一方面造成对一些重要事项的非理性排斥,另一方面也造成对另一些事项的非理性接受,这种缺乏长远眼光和全局意识的短视民主无疑加剧了美国政治中的反智倾向。

其次,冷战思维主导下的美国国际政治实践加剧了反智主义。冷战思维是伴随着美苏冷战出现的一种形而上学的两极对立思维方式,它曾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与反智主义携手,对美国社会中的左翼学者、知识分子进行无端的指控和攻击,造成麦卡锡主义的“红色恐慌”,极大地削弱了美国政治中的进步主义力量。冷战结束后,冷战思维被一些人继承了下来,成为西方保守势力妄图建立单极世界、推行霸权主义的意识形态。美国更是将这种思维广泛施用于国际事务,置国际社会和其他国家的利益于不顾,以对抗代替对话,以零和代替共赢,人为预设“敌人”,把虚假信息作为遏制打压他国的工具,以排他思维、敌对思维转移国内矛盾、维护资产阶级私利和狭隘的国家利益。随着近年来中国的崛起,美国的保守势力对于失去世界霸权的战略焦虑感和危机感空前加强,于是不断编造“莫须有”的罪名抹黑中国,炮制新一轮“中国威胁论”。新冠疫情期间,一些美国政客极力渲染冷战思维,大肆传播政治病毒,以反科学谎言、“污名化”语言不断质疑与否定科学常识和疫情防控规律,对中国搞“有罪推定”,编织中国与美国、中国与世界之间的对抗性话语,建构反智性和封闭性的智识逻辑。拜登政府虽然在对华政策上较上届政府温和一些,但基于冷战思维的反智倾向仍然非常明显。例如,它在台湾问题上屡屡挑战一个中国原则,诋毁中国“单方面改变现状”;在所谓“新疆强迫劳动”问题上搞有罪推定,通过《维吾尔强迫劳动预防法》(UFLPA);借口“人权”问题抵制北京冬奥会;针对中国散布“间谍气球”“间谍起重机”等荒唐言论;以维护所谓“国家安全”“民主价值观”为名对华进行贸易制裁和科技封锁;组建反华集团来推动所谓的“多边主义”。这些反智之举背离事实、无视规律,既是美国一些政治势力通过归咎于他国来谋求自身政治私利的手段,也是美国在自身综合国力、国际地位下降的情况下试图重新建构美式“爱国主义”和“美国认同”的意识形态工具,体现了美国的霸权逻辑和不健康的心态。

三、美国宗教和反叛性文化思潮是滋养反智主义的文化土壤

文化的力量是强大的。在美国反智主义发展史上,宗教文化传统、激进反主流文化思潮和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等的影响巨大,为反智主义的生长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土壤和思想资源。

首先,美国宗教文化为反智主义的滋生提供了适宜的土壤。按照美国知识社会学学者丹尼尔·里格尼(Daniel Rigney)对反智主义的分类,源于以新教为主导的宗教结构的反智主义被称为宗教反理性主义(religious anti-rationalism),它的表现是拒绝理性、逻辑和事实,崇尚情感和绝对的宗教信仰。

自18 世纪末期福音派在美国兴起以来,美国的世俗教育就被看作是与宗教信仰相背离的领域。美国著名传教士德怀特·穆迪(Dwight Moody)曾说:“我不会读任何一本书,除非它能帮助我理解《圣经》。”[2]在此后两百年间,福音新教主义继续滋生着宗教反理性主义,特别是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伴随着宗教势力对“进化论”的猛烈攻击,宗教反理性主义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2015 年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发现,近四分之一的美国人属于白人福音派,42%的美国人是神创论者。[2]美国福音派和浸信会公开谴责“进化论”,无视全球变暖的事实,将环保主义视为“敌人”,将科学家看作创造“新异教徒的自然崇拜”(neo-pagan nature worship)的知识分子。在新冠疫情问题上,白人福音派也比其他群体更加不愿意承认新冠病毒对美国人健康的威胁,他们构成了右翼保守主义政治的核心支持力量。而比一般福音派更为保守的、福音派中的“好战分子”基要派则更加强调《圣经》的绝对权威性,反对一切有违新教教义的知识及其生产方式,排斥科学对世界的解释原则,大大助长了美国社会中的反智潮流。

需要指出的是,美国的政治人物与宗教的关系向来密切,政治的宗教化与宗教的政治化是一种普遍现象。以美国总统为例,罗斯福、吉米·卡特等人的思想深受神学家、思想家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的影响;福音派牧师比利·格雷厄姆(Billy Graham)是从杜鲁门到小布什的历任总统的座上客;特朗普上台伊始,就在白宫成立了一个由保守的福音派基督徒拉尔夫·德罗林格(Ralph Drollinger)主持的学习领悟上帝“精神”和“旨意”的“中央圣经研习小组”。在政治的加持下,宗教反智主义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

其次,美国历史上的反主流文化思潮和后现代主义思潮为反智主义在普罗大众中的发展破除了科学理性主义的束缚。美国并不是没有理性主义,所谓“美国精神”,除了激情放纵、标新立异、鼓励冒险等表现外,还有严守契约、重视法治、尊重常识的一面。在美国“大部分的历史中,冲动存在于一种大致的平衡中,存在于幻想与现实、狂热与节制、轻信与怀疑之间的动态平衡中”。[11]但随着20世纪60年代大规模反叛思潮的兴起,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这一时期,美国白人中产阶级青年掀起了反思和批判科学技术的浪潮,他们对资本主义科学技术的理性主义和异化提出质疑,在促进社会变革和人的精神解放的同时也激活了反智主义。早在20 世纪50 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青年就曾指出,美国的当权者正在“利用智慧、科学和技术把人类引向世界大战”。[12](p46-47)到60 年代,美国反主流文化思潮得到蓬勃发展,其主要载体“新左派”在《休伦港宣言》(Port Huron Statement)中旗帜鲜明地批判了现代社会工具理性过度发展的趋势,强调技术的恶性膨胀不仅危害国家之间的和平,更危害每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13](p118-122)他们敏锐地觉察到现代文明理性化过度发展的巨大危险,对物质主义、工作伦理、“科技至上”等主流文化观念发起挑战,美国精英文化的社会教化功能遭到削弱。在解决科技异化问题、追求精神解放的过程中,反主流文化思潮的另一个重要载体“嬉皮士”更是走向了神秘主义,他们将西方神智学、东方神秘主义、超自然论等杂糅在一起,在“回到史前”的口号中贬低现代文明,造成反智主义的大发展。对于年轻一代拒绝专业知识及美国主流文化“所重视的一切‘理性’和‘现实’”的强大勇气,美国历史学者西奥多·罗斯扎克(Theodore Roszak)在《反文化的形成》一书中用了270 页的篇幅给予了高度的评价。[11]显而易见,这一时期的反智主义以反科技、反理性的面貌出现,实际表达的则是反精英、反权威和反建制的思想实质,是一代青年针对美国既有体制和社会问题表达不满情绪、寻求社会变革的工具和手段。

伴随着20 世纪60 年代反主流文化思潮以及其他一系列激进社会思潮的兴起和发展,美国社会中的后现代意识不断增强,后现代主义逐渐成为学界和社会的热点。后现代主义是对西方理性主义文化传统的反动,在认识论上坚持相对主义,呼应了现代反科学的倾向。它将科学与社会背景、政治地位、阶级、性别、民族、种族和宗教等联系起来,认为科学仅仅是一种“故事”或“叙事”,就像其他任何依靠修辞和语言游戏来让人们认可其合法性和权威性的“故事”或“叙事”一样。在它看来,真理都是相对的,理性主义只是压迫者手中的工具,任何“定于一尊”的科学定律都可能是权力的产物和文化压迫的工具。几十年来,美国人不断受到这种后现代反科学思潮的冲击。但问题在于,“如果所有的话语都只是‘故事’或‘叙事’,没有哪一个更加客观或更符合真理,那么人们就必须承认,最糟糕的性别歧视或种族主义偏见,以及最反动的社会经济理论都是‘同样站得住脚的’”。[14]在这种知识氛围中,地球起源、人类进化、人类生殖、干细胞等研究领域都成了人们随意发表违背历史和科学事实的观点的领域,而伪科学、占星术、超自然宗教等后现代主义的伴生物却得到蓬勃发展,超自然主义、蒙昧主义和反智主义成了美国社会中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美国一些右翼保守主义者当中,极端的后现代主义思维尤其突出。2009年,当美国疾病控制中心敦促人们接种猪流感疫苗时,右翼的电台节目主持人拉什·林堡(Rush Limbaugh)公然宣称:“我不会接种(疫苗),恰恰是因为你现在告诉我必须接种。”另一保守派“名嘴”格伦·贝克(Glenn Beck)则说道:“如果现在有人得了猪流感,我会让他们对着我咳嗽。我会和国土安全部说的反着来。”[15]这类话语将后现代主义的价值相对主义、反理性主义表现得淋漓尽致。实际上,保守派们并不一定完全不了解科学或排斥科学,只是他们不愿承认专家的权威罢了。在后现代主义的作用下,专业知识和知识群体失去了任何权威性和优越性,个人主义价值观得到强化,个人的“绝对权利”成了美国社会至高无上的精神信仰,为了所谓的“民主表达”,人们可以完全不去考虑自己的要求和行为是否符合常识和理性,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构建着自己的世界,权利的封闭性和社会责任感的缺失成了一种普遍的现象。

总的来说,美国反智主义深植于人们对宗教权威的维护、对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不满和反抗、对后现代主义身份政治和平权意识的自我保护等文化积淀中。它是在美国文化价值观冲突和社会分裂的背景下,各利益集团和社会群体为维持自身权力或利益而采取的策略,绝不是“愚昧”“无知”等字眼能够完全解释得清楚的。

四、美国大众传媒是助推反智主义的技术因素

大众传媒对反智主义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多年来,美国大众传媒中不断出现的对教育机构、专家学者、高校学生等的描画潜移默化地塑造着美国人对智识及其代表者的认知和态度。美国资深的新闻传播理论教授戴恩·克劳森(Dane S.Claussen)研究发现,美国的全国性杂志几乎完全不关注高等教育的核心功能:教学、学习、研究、思考、辩论和写作,而是把大学描绘成学生们玩耍、看体育比赛、约会甚至结婚、喝酒和吸毒、抗议、加入兄弟会和姐妹会、度假、逃避兵役、逃离父母、社交和求职的地方。有时,媒体报道甚至会让人觉得教育机构是人们取得成就的实际的或潜在的障碍,如关于比尔·盖茨等高科技人才从大学辍学的报道。[16]随着现代社会的技术进步和信息源的快速增长,新闻传播行业的竞争趋于激烈,媒体为了吸引公众有意渗入一些有偏差的立场、娱乐性的信息,信息内容的可靠性变得越发可疑。例如,在一些电视谈话类节目中,专家通常出场晚,发言时间少,且被安排在非专家中间。他们的发言经常被打断,有时还会受到质疑或挑战,而且“知识分子专家”比“非知识分子专家”受到的消极对待更多。智力的地位在这些节目中遭到了削弱。[17](p45-62)而就娱乐性信息的使用来说,即便是福克斯电视台(FOX)、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等有影响的媒体也试图以此刺激受众的消费欲望,从而淡化了新闻报道的严肃性。苏珊·雅克比指出,人们对信息娱乐节目(infotainment)的过分依赖已经成为当前美国非理性主义的显著特征。[18]

随着20 世纪末期以来互联网技术的快速发展,网络日益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社会,网络信息“民主化”的发展、虚假信息的泛滥和群体极化现象的形成等在更大程度上推动了美国反智主义的发展。

首先是网络信息“民主化”的发展。毋庸置疑,互联网促进了信息的“民主化”。一方面,互联网极大地改变了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有调查显示,现在有62%的美国成年人转向社交媒体以获取他们部分的或全部的信息,[19]人们可以凭借智能手机和浏览器随时随地寻找某一问题的答案。这使许多人觉得专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知识和才能,不值得那样受人尊重和信任,普通民众的意见和专家意见一样重要。另一方面,互联网也改变了信息生产的方式。数字技术和网络平台降低了大众参与的障碍,为那些没有特定教育背景和专业资格的人提供了参与机会,使美国长期以来基本上由精英主义和建制派的支持者们把控媒体的局面得到改变,一些具有反建制、反智主义价值取向的中下层平民在网络空间获得了发声的机会;同时,基于某种误导性的“知识平等主义”立场,许多生活在网络世界中的人对任何事情都“敢于”“信口开河”,极大地助长了反智主义的发展。对于这种局面,美国学者汤姆·尼科尔斯(Tom Nichols)不无担忧地指出:“恐怕我们正在见证……由谷歌、维基、博客造成的专业人员与非专业人员、学生与老师、知情者与好奇者之间的任何差别的消失——换句话说,就是某个领域中有所成就的人和一无是处的人之间的差别的消失。”[20]显然,网络信息“民主化”和反智主义的泛滥已经对美国文化造成挑战,一定程度上使美国的民主和安全陷入了窘境。

其次是网络虚假信息的泛滥。尽管网络大众传播极大地增加了可供公众消费的信息,但这其中相当一部分信息是带有某种隐含的假设的。可以说,随着现代社会信息意识和信息需要的不断增长,信息商品化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而商品化的信息是具有反映信息生产者的假设和利益的天然倾向的。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每个人都可能从网络上获取某种信息,但却无法保证能够获得真相。这使人们越来越多地受到“后真相”媒体和假新闻的影响,而同时却又缺少个人或第三方对事实的检验,从而导致批判性思维的逐步丧失。有调查显示,美国的新闻消费者几乎没有能力评估社交媒体平台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新闻,成年人受到约75%的假新闻的欺骗。[21]另有一项研究表明,64%的美国成年人表示假新闻会影响人们对当前事件和问题的判断,还有23%的人表示他们在社交媒体上有意或无意地分享了“假新闻”。随着近年来网红营销行业的发展,有70%的美国商业机构和市场营销人员正在借助网红视频制作广告,网红营销行业创造的价值快速增长。对此,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表示了担忧,认为“虚假账户、虚假点赞、虚假关注和虚假评论正在污染数字经济,致使家庭和小企业难以获取真实的信息”。[22]青少年的情况又如何呢?根据斯坦福大学教育与心理学教授萨姆·温伯格(Sam Wineburg)2016 年所做的一项调查,美国青少年对互联网信息的判断能力同样“不容乐观”。[23]总的来看,在当今网络信息的“汪洋大海”中,许多美国人只会“接受”而不会“选择”,只会“相信”而不会“质疑”,结果是在虚假信息泛滥和“便利至上”的网络文化中越陷越深,人们受谎言和反智言论影响的可能性也不断增大。

再次是网络群体极化现象的形成。在美国这个充满复杂性、矛盾性的社会体系中,社会矛盾的现实存在、人们寻求情感支持和群体认同的社会心理、网民的表达性参与等因素,常常使网上争论以“我们”和“他们”的对立面目呈现出来。皮尤研究中心2014年研究发现,Twitter上的政治话题造成了明显的群体极化,自由派和保守派主要在各自阵营的内部进行互动,而不同阵营之间或相互对立的观点则很少有对话的机会。[24]此外,在网络世界中,社交媒体平台常常通过一定的算法将那些有着类似偏好的人聚集在一起,并为他们提供符合其偏好的内容,而那些不符合这种偏好的内容则被排除在外,从而导致网络群体极化的进一步加剧。美国社交媒体巨头Facebook 的前产品经理安东尼奥·加西亚·马丁内斯(Antonio García Martínez)一针见血地指出,“马克·扎克伯格,或者实际上,他的‘新闻推送算法’(News Feed Algorithm),现在是网络世界内容的主编(无论好坏)。”[25]然而,多数媒体用户其实并不了解这种“算法暴政”。有研究发现,74%的美国人不知道Facebook 创建了用户个人特征和兴趣的列表,并据此构建起用户的数字肖像。[26]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遭到“算计”,越来越深地陷入“信息茧房”之中。更加令人担忧的是,尽管美国社交媒体上的错误信息无处不在,但揭穿真相的尝试却常常是徒劳的。计算机科学家法比亚娜·佐洛(Fabiana Zollo)等人通过对5400 万社交媒体用户特别是Facebook 用户所做的定量分析发现,在与揭露真相的帖子互动后,媒体用户仍然会保持甚至增加他们在“同谋回音室”(conspiracy echo chamber)中的参与度。[27](p456)马克·鲍尔莱同样认为,互联网对两极分化的驱动力是显而易见的,社交媒体平台的思维定式唤起了某些负面力量,技术和它所创造的数字文化没有拓宽年轻人的视野,反而使之缩小为一个自我陶醉的世界,而身处其中的年轻人却对此不以为意,甚至乐在其中。[28]这样,一个个封闭的在线社区不断加剧着群体极化的现象,而群体极化越严重,越会强化“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即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寻找与既有信念相一致的信息,而忽略或排斥那些不一致的信息。这种信息处理习惯无疑会进一步助长情绪化的、反智的言论。

结语

总而言之,美国社会的反智主义潮流是经济、政治、文化、媒体技术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历史渊源和社会根基非常深厚。而就每一种具体的反智言行来说,其生成的根源和内涵都可能不尽相同:它或者是美国利益集团维护自身经济利益、政治权力或宗教权威的需要,或者是普通民众对政府、大公司、社会精英等社会控制力量表达不满和反抗的手段,抑或是美国在世界大变局背景下试图维持自身在国际秩序中的优势地位和话语霸权的工具选择。但无论怎样,从政治体系的顶端开始,彻头彻尾的谎言和对基本事实的否认都已渗透到美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诚然,反智主义在当今世界并不罕见,特别是互联网、社交媒体业已成为其繁衍的温床,理应引起我们高度的重视和警醒。然而,像美国那样,反智主义的影响如此之广泛、深刻,却并不多见,不得不说这是与美国自身经济、政治制度的内在缺陷密切相关的。质言之,美国反智主义所表现出的集体认知偏执,折射了美国的制度性危机以及由此导致的群体极化、政治极化、思想极化和行动极化;它同时也表明,美国不仅在自身社会治理方面陷入了严重困境,而且在全球治理中也成了“赤字”制造者。可以预见,如果没有一场深刻的制度反思和实质性的变革,不仅美国的利益集团会继续利用反智主义谋求私利、愚弄民众、误导世界,而且随着社会矛盾的加剧,人们的社会疏离感、不安全感的增强和“美国梦”的破灭,广大民众对精英集团包括知识精英的失望会越来越多,反智的倾向也必然会以不同的形式不断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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