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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视域下延安文艺的转轨

2023-10-07刘东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萧军

摘  要:《萧军延安日记》的出版为重新探讨萧军与座谈会前后延安文艺体制的关系提供了最为精准的材料。与人们惯常的认知相反,萧军在延安所做的各项文艺事业,高度匹配了当时的文艺政策与生态。某种意义上,正是以萧军为代表的文化人一次次将既有文化政策的内部逻辑推演至极端,才催生了延安文化政策的不断调整。本文希望以萧军在1941年8月至1942年5月的遭际、活动和具体心态为中心,梳理座谈会前后延安文化工作的转变过程,描绘萧军由中心到边缘的轨迹,并尝试探讨萧军所代表的左翼文学与延安体制在密切互动中的张力。

关键词:萧军;延安文艺;《萧军延安日记》;左翼文学

在既往的研究里,萧军在延安文艺转轨过程中的形象相当清晰,似乎不存在任何新的讨论空间。作为“延安四怪”之一①,萧军来到延安后就以特立独行著称。而作为一位豪放不羁的“异见者”,萧军以鲁迅继承人自居,始终旗帜鲜明地坚持自己对于文学、社会与政治的见解。虽然在大节上与党保持一致,但相当愿意“执滞在(几件)小事情”,在规则内不断提出异议,挑战着既有的文学与社会秩序。人们或站在萧军的对立面,将这种特立独行视作好出风头、爱出名,甚至“个人主义”的证明;或站在萧军一侧,认可他独立面对体制的勇气,对于萧军的文艺与政治观念,也往往加以“自由主义”式的理解。②但无论以上哪种解释,都没能呈现出萧军与延安之间更为复杂的关系。仿佛萧军早已“无药可救”抑或“道成肉身”,外部环境的引入仅仅是为了证明其顽固/强大的主体形象而已。

《萧军延安日记》的出版③为我们重新回到现场,把握萧军在延安的历史位置提供了最为精准的材料。与人们惯常的认知相反,萧军并没有反对国家政权对文艺的介入和干预,相反,萧军将延安文学的凋敝视为国家政权未能提供充分支持,致使文学事业长期处于“自流”状态的结果。无论是在与毛泽东的私人谈话中,还是在座谈会以及会后公开发表的文章里,明确的“文艺政策”都是他的长期呼吁与要求。在一定意义上,正是萧军在1942年又一次“负气出走”,最为直接地催生了毛泽东召开文艺座谈会的决心。而萧军在座谈会前的所作所为,其实也并不能用“自流”二字概括。站在后置视角来看,萧军在延安所做的各项文艺事业,高度匹配着当时的文艺政策与文艺生态,他在1941年下半年也短暂地参与到了延安文艺的变革中。某种意义上,正是以萧军为代表的文化人一次次将既有文化政策的内部逻辑推演至极端,才催生了延安文化政策的不断调整,座谈会的召开只是最具征候性的一例。

本文希望以萧军在1941年8月至1942年5月的遭际、活动和具体心态为中心,梳理座谈会前后延安文化工作的转变过程,描绘萧军由中心到边缘的轨迹,并尝试探讨萧军所代表的左翼文学与延安体制在密切互动中的张力。

1941年8月9日,萧军在日记中写道:“昨夜和群、艾、烽决定,大家一齐加入文抗工作,要采取积极态度。”①类似表述在前一天也曾出现②,说明这是萧军下定决心、仔细斟酌后做出的决定。“文抗”是中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的简称,萧军从1940年6月来到延安后就在“文抗”落脚,不过此前在日记中一直以“文协”代称。这里的叫法之所以有所改变,是因为“文抗”在前不久改选,与“文协”分家,变成了两家机构(伙食单位):

中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过去本系边区文学协会之一团体会员,但同时又受重庆总会之领导,致工作之进行多所混同,加以最近总会、大后方、敌后方文艺界同志多人转来延安,延安文艺界规模扩大,因而工作需要作进一步调整,今经决定,边区文协将由边区中央局及边区政府直接领导,工作重心,在于开展边区文化工作。延安文艺界诸同志,将团结于延安文抗分会之组织下,独立进行工作,直接接受总会之领导。③

“边区文學协会”准确名称应为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萧军在日记中简写作“文协”。这是一家边区政府下辖的与妇联、青协并列的群团组织,负责管理陕甘宁边区各文艺社团并组织相应的文艺活动。全国文协延安分会设立以前,“文协”是主要安置延安文化人的地方。④以边区文协文化人为基干,全国文协在1939年认可其组织成立了延安分会,在组织管理上则以团体会员的身份并入边区文协的管理⑤。所以边区文协与延安文抗事实上长期处于一个班子、两块牌子的状态,二者在1941年7月分家,意味着“文抗”走向实体化。根据上面引述的新闻,我们可以知悉:中共在制度设计层面也对两家单位做出了初步区分,前者仍然保持群团组织的性质,接受边区党委与政府的领导,后者则意图改编为与全国文协国统区各分会性质类似的社会团体,独立开展工作。

“文抗”独立的现实背景是延安文化人客观上数量越来越多。1940年、1941年,大批文化人从国统区来到延安。1941年后,从华北前线回来的作家也渐渐多了。与抗战初期延安吸引了大批中小知识分子不同,从国统区来的文化人大都参与了战前左翼文化运动,属于著名文化人,往往带着全国文协的关系落户在延安“文抗”,也即“文协”。根据丁玲的回忆,虽然自己当时很想专门从事写作,但是早期边区文协“好像还没有人不做工作而专事写作的”⑥。大批专职文化人的到来,意味着职业作家的出现,“文抗”的独立是延安方面调整文化工作方式的组织表现。

而正像段从学所揭示的,尽管全国文协在组织形式上高度集中,力求保证自上而下的领导,但在事实层面,全国文协各分会受地方具体情势影响极大,彼此保持了相当的独立性。⑦正如桂林分会无法脱离桂系影响、重庆总会无法脱离国民党有关党政部门及南方局自处,“文抗”在“独立”后其实仍然仰赖延安方面的支持。

萧军日记1941年6月9日记载,“欧阳山同罗烽来,一定要拉我到文抗分会来”①,这说明“文抗”的“独立”已经在规划当中,并且是由党员作家欧阳山牵头完成的。1942年西北局文委在改组边区文协时的一个重要任务便是——配备干部,“在文协内部建立领导核心”②。“党团”是中共组织建设的法宝,“文抗”酝酿改组时欧阳山的行动,正是这一组织原则的体现,这说明“文抗”整体的改组过程实际上没有脱离开中共基本的制度逻辑。然而颇有意味的是,萧军等人“采取积极态度”的第一个重要表现便是在文抗首届理事会上将欧阳山以民主选举的方式选了下去,“赢得了一个偶然的胜利”③。而在8月16日第二次拜访毛泽东时,萧军也有意提起刘白羽不适合做“文抗支书,应设置一特别支书”④的建议。这说明萧军所谓的“积极参与”,恰恰是不满于党团与党员作家,而力图在制度层面削弱党团制对“文抗”的影响。

萧军等人对于党员作家及党团的不满由来已久。党员需要服从党内纪律,过组织生活,不仅汇报见闻,而且在重大事宜上也需要与党保持一致,这让萧军在与党员作家交往时感觉不到“平等”,也因此形成隔阂。而在现实层面,“那些做政治工作的人全比我们这‘文化人吃得好”⑤。“吃得好”是就待遇而言,是等级制与配给制的具体表现,但也代表了受器重的程度。萧军为此常常感到“一种愚昧的空气窒息着人,他们常常是把一些忠诚而有用的人,不会爬的人,投进阴沟里”⑥,有一种无法“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悲哀。类似的牢骚集中体现在了和周扬的那场著名的论争文章《〈文学与生活漫谈〉读后漫谈集录并商榷于周扬同志》当中,而在一次文艺月会的讨论会上,当刘雪苇提出延安作家之所以写不出大作品是因为不能把握新社会和新人物的时候,萧军则径直指出“党与非党的鸿沟”⑦才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原因。要言之,在萧军看来,政治工作的存在影响了文化工作的开展,党员干部的双重身份影响了他们的创作生活,萧军的私怨与公愤都凝结在了党与非党的问题上,而“文抗”民主会上的发难,是他们锐意革新、试图改变周围文化环境的具体体现。这意味着延安文化人的不满同样推动着延安文化政策的形成。某种意义上,“文抗”的独立不只是延安方面调整文化工作策略的产物,更应该看作延安文化人与中共之间具体博弈的结果。

萧军个人的经历就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作为“延安‘坏人物的典型”,萧军曾多次与管理机构“文协”发生冲突,几次闹到希望离开边区的地步。平心而论,这种紧张关系并不能完全站在萧军一方来看待。萧军在日记中接连记载了煤油事件、包子事件、借贷鲁迅基金事件、调走罗兰事件,也记载了李又然、张仃、罗烽、舒群等人在人际关系上与其他党员作家之间的矛盾,这些事件虽然均被萧军视作“党与非党的鸿沟问题”,实际上都有萧军相当意气的一面,有很大的个人责任在,更不能尽数归为体制问题。借用毛泽东对萧军的劝慰,“延安有无数的坏现象,你对我说的都值得注意,都应改正。但我劝你同时注意自己方面某些毛病,不要绝对地看问题,要有耐心,要注意调理人我关系,要故意的强制的省察自己的弱点,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⑧。

这里值得关注的并不是具体是非,而以萧军为代表的文化人与延安政权之间的互动方式。萧军之所以能将各种私怨公愤统摄在党与非党问题一维,是因为延安施行了将文化人以干部待遇尽数供养起来,并以党团方式予以领导的管理制度,文化人对于中共政权而言是完全的依附关系,反过来看,延安对文化人也就具有了全权责任。所以煤油、借贷和人事关系等琐事,才会自然导向党与非党问题,而作为著名文化人,萧军离开边区所产生的恶劣影响也将直接指向政权本身。因此,无论是积极层面吸收萧军等文化人对改造延安既有文化制度,努力提供“写出大作品”的环境,还是消极层面化解文化人之间的冲突,削弱摩擦给革命带来的影响,延安文化制度的调整,正是在同文化人的具体互动当中逐渐展开的。

颇为有趣的是,萧军等人的这次“积极态度”,竟然为中央所接受。履新的中央文委主任凯丰在第二天来到文抗与萧军谈论选举事并接受了这次选举结果①,而在1941年下半年的时间里,“文抗”确实施行了一种以“临时工作会”和轮值主席制为核心的集体领导,萧军的“胜利”某种程度上在制度层面暂时被固定了下来。这当然并不是说“文抗”由此成为独立于延安政权的存在,萧军就任轮值主席后仍要不时与文委联系,这说明独立后的“文抗”在实质上没有脱离延安的领导,不过在内部组织架构上则有宽松的趋向。此时的中共与“文抗”在大方向上一致,所以愿意在制度框架内给予萧军等人一定的活动空间。

8月30日,凯丰邀请萧军一起去南泥湾做一次旅行,就此“勘定‘作家别墅的地点”②,9月5日,萧军与凯丰谈津贴、俱乐部贷款、稿费分级、翻印短篇单行本和读物、建立小鬼学校及外国语补习学校等事,“凯丰大致全按着我的意见决定了”③。9月至10月,萧军到中央及边区领导人处募集资金,各领导人对此相当支持。④10月18日,作家俱乐部开幕,多位领导人前来捧场,萧军在仪式上报告“文抗”改组的经过。⑤萧军这一时期的举措包括了作家生活条件的改善、交流机制的建立、文艺小组与文艺学校的设立、对文艺出版的支持等方面,种种做法在1942年5月《对于当前文艺诸问题底我见》(即文艺座谈会当天的发言)当中有更为全面的表达⑥。而与座谈会后高层反应的冷淡相比,在这一时期,萧军的种种做法其实获得了相当程度的支持。

由萧军提出、凯丰批准的诸种举措,就其要旨而论,其实在张闻天主政文化工作时期已有相当的体现。在一份由张闻天主持起草,中宣部、中央文委集体通过的政策性文件中,中央特别强调要“在精神上、物质上保障文化人写作的必要条件”,“避免对于他们写作上人工的限制与干涉”,“对于文化人生活习惯上(不做)过高的、苛刻的要求”,“纠正有些地方把文化团体同其它群众团体一样看待及要他们担任一般群众工作的不适当的现象”。而在文艺活动方面,则要“打破各种限制,组织各种文化团体,建立各种专门研究机关,政府及社会划出一定的文化经费”,要“介绍、研究、出版、推广各种文化作品”“向外面的及大后方的文化团体进行经常的联络”,概言之,中共政权要尊重文化人的生活习惯,尽可能以政权力量保障文化人的创作生活,从而继续吸引、“招收与收集大批文化人到根据地来”。⑦这份文件充分体现出“文化统一战线”的内涵,显示出延安以政权力量保障作家创作的决心。从这个角度来看,萧军在这一时期所推行的诸种举措,其实是在实践层面呼应、落实了前述意志。

1980年代以来的研究者为恢复张闻天的历史位置,有以张时期的文艺“自由”批駁《讲话》政策的“不自由”的倾向。①这种理解其实与《讲话》发表后将张闻天这一时期的文化政策全数否定的表述倾向相似,都是非历史化看待中央文化政策转变的认识方式。过分强调张闻天个人既忽略了中共集体决策的传统,更忽略了张闻天在1940年在文化上如此遵从“统一战线”政策的具体语境。

张闻天以政权保障文学的工作思路是与争取文化人这一总任务分不开的。伴随着抗战“第二阶段”的到来,两党关系渐趋紧张,却维持着“斗而不破”的关系。政党为了争取文化人,就需要提供更为全面的保障和支持。延安方面在此阶段提出在文化工作上落实“统一战线”政策,是现实层面吸引文化人来延的需要,更有争取对于“统一战线”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意图。而到了1942年边区被彻底封锁,文化人再难自由出入边区之际,文化工作的重心也就自然转向了如何管理、调动区域内文化人的问题。

而张闻天关于“文化统一战线”的想法并非独创,在党内也不是孤掌难鸣。1942年6月,重庆的《新华日报》在宣传延安文艺座谈会成果时曾全文转载萧军的《对于当前文艺诸问题底我见》。②其时《讲话》尚未整理发表,《新华日报》还没有意识到《解放日报》刊登此篇背后的批判意图。这里不只是南方局与中央存在信息差,所以仍在体制惯性下执行了“张闻天路线”的问题,南方局方面显然在用萧军的意见代表延安文化工作的新方向,这意味着萧军的意见符合了国统区左翼文化界所认同的政治与文学关系的理想模式。

张闻天、南方局与萧军在“文化统一战线”方面的一致见解,其实延续了抗战以来文化界的某种共识。段从学在分析“文协”组织架构时曾精彩指出,“文协同人明确表现出了借助文学之外的力量来组织和领导全国文艺作家共同从事抗战文艺运动的强烈愿望”,“这种领导方式,也得到了有关党政机构和各地文艺作家的积极支持”,“抗战时期的新文学运动带上了被‘组织起来的集团化特征,‘文协也由此而成为1940年代新文学发展的一个内在要素”。③正像鲁迅在1930年代评述文艺大众化运动时认为“若是大规模的设施,必须政治之力的帮助”④一样,出于建立统一文化秩序的急迫性,在1940年代,借助政治秩序“组织”文艺,成为诸多作家的共识。

萧军在抗战前期一直在全国文协成都分会工作,他经历了成都文化界的人事纠葛,也感受到了成都政界对于推进文化工作的阻碍,自然萌生了对文化团体内部关系、对于政权与文学关系的美好期待。萧军在延安时期的种种制度构想,无不与他在国统区所形成的这种期待有关,其实代表了左翼文化人对政治与文学、政权与文艺工作关系的一种理解。张闻天及《指示》,在某种程度上落实了文化人的某种期待视野,也符合文化人对于延安作为“试验”“特区”的想象。在这一意义上,与其说是张闻天个人的文艺主张,不如将之视为中共对于文化工作的阶段性理解。1941年8月起,凯丰继张闻天后担任文委主任,我们看到的是凯丰“萧规曹随”的景象,这意味着至少在这一时段,中央在这一时期认为文化工作的主要问题出在未能落实《指示》所规定的文化统一战线政策上。而萧军的措施得到扶持,不是因为他本人受到器重、与毛泽东谈话后身价倍增,而是因为这些举措刚好符合中央的阶段性认知。这是萧军的改革举措获得如此大的支持力度的原因。

这一时期的文委在面对萧军时甚至取守势,最有代表性的一幕莫过于萧军因不满“文抗”在选举边区第二届参议会参议员时选出了艾青而非自己大发雷霆,质疑其中定有党团操纵,对在“文抗”改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贡献的自己而言并不公正。文委为此竟向参议会特批了一个名额,邀请萧军与会。这种不合规定的“妥协”呈现出中央此时与文化人合作改良的低姿态。

1941年底,中央文委酝酿成立边区文化工作委员会。这是一个由中共党员干部与非党作家共27人联合组成的领导机构,要求“所有延安一切文化团体无论带有国际性、全国性或边区性,均请向该委员会呈请备案,从四月份起,一切津贴补助及公私借贷事宜均请向该委员会接洽办理”①,成为了边区文化团体的统一领导机关。1942年3月,延安包括边区文协、自然科学研究会、文抗等机构在内的20家单位登记并宣布接受边区文委的统一领导。

看上去“文抗”的自主改革权再度上交,萧军的改良工作在1941年底也接近了尾声,这里收拢权力的举措似乎可以看成《讲话》与延安文艺新方向的制度先声。但刚好相反,在笔者看来,正是这一组织将前述文化统一战线的逻辑以政权的形态进一步推演开来。《解放日报》一则报道边区文委成立的社论《把文化工作推进一步》如是写道:

不论在文化界人士的团结方面,无论在各种文化工作的开展上,都会有很多不正确的表现。……对于文化人士狭隘的简单政治尺度的看法,对于文化工作的特点的忽视,对于各文化团体的工作不能依据边区的需要和边区的具体情形给予有计划的推动,这一切,使得边区的文化工作没有能够达到它所应有的开展程度,而在政府及管理没有设立适当的组织机构来进行团结文化人士及领导文化工作,更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缺陷。②

社论抱持的仍然是张闻天《指示》的逻辑,边区文委在这一阶段所推出的举措也与萧军的建议大同小异。无论是支持各社团出版机关刊物③、设立创作奖金,还是确定文化团体经费支付办法、研究优待文化工作者办法,仍不脱支持与保障的逻辑。虽然座谈会后,边区文委宣布成立临时工作委员会,号召艺术家到部队中去,但就第四次例会的议程来看,这仅仅作为议程的一部分来对待,仍然不忘成立关于艺术作品的评选委员会、补助文艺刊物稿费等事宜。对于如何推行《讲话》所提出的与工农兵相结合的方针,边区文委提出的策略是奖励反映边区工农兵为对象的艺术作品,这种自上而下的征集策略,仍未脱既有文化管理模式的窠臼,或许这是为何这一机构在1943年3月“根据中央指示取消”④的根本原因。

站在后置视角来看,《讲话》真正的冲击力在于完全突破了政治保障文学这一思路,而在制度设计上打破了这一循环。《延安对文化人工作的经验介绍(党务广播)》(以下简称《经验》)彻底反思了以前的做法:

第三,过去我们的想法,总是把文化人组织一个文协或文抗之类的团体,把他们住在一起,由他们自己去搞。長期的经验证明,这种办法也是不好的,真正帮助文化人应当是分散他们,使之参加各种实际工作。①

这并不是说张闻天时期文艺政策在当时没有合理之处,不过在新形势下继续推行则带来了消极的后果,座谈会后的一系列举措对文艺体制进行了根本改造,《讲话》则为这种文艺政策的施行提供了理论基础。

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大量报刊尤其是文艺期刊停刊。根据朱鸿召的介绍,“1941年延安编辑出版的报刊有六十余种,到1943年只有三种”。此外,曾经作为大众化手段的文艺小组被废弃,下乡的剧团、文工团、秧歌队,自办的识字班、冬学以及工农通讯员成为新的组织方式。而在管理机构方面,除了前文提到的边区政府文委在1943年裁撤,西北局文委的权力大大增加,具体负责了包括新秧歌运动、剧团改造、文化人整风等在内的多项事宜。此前作为解决文化工作问题的制度基础的文协代表大会,在座谈会后宣布“今年不召开”,到了1944年,则转变为以边区文教会议为中心来解决文化工作问题,这意味着文化工作在政权整体设计中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在张闻天草拟的《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提纲》中,文化工作是宣传工作的一部分,同时具有相对独立性。而到了文教会议中,文化工作是作为群众工作的一部分,与教育、卫生、报刊并提,由此探索、并最终提出“群众艺术”的发展路向。②1944年4月,西北局常委会更是决定边区文协与“抗联”合并,集中领导,合署办公。③“抗联”是1942年8月延安为精简机构考虑,将边区总工会、青救会、妇联合并而成的组织④,将文协与抗联合并起来管理,本身就意味着文协作为群团组织的面相被高度凸显,其作为统一战线组织的职能则大大压低。延安在座谈会后在文化工作领导方面最为重要的转变便是,不再将文化工作放在统一战线组织(如作家团体、文化人组成的救国团体等)中,由政权提供外部资金支持与制度管理的方式进行领导,而是将其放在中共整体的政权规划中来处理,借用研究者的归纳,包括延安文艺座谈会在内的一系列举措,在根本上是为了“使党内生活和社会生活高度统一,使以毛泽东为首的新形成的领导层能迅速地实现对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的有效指挥与组织,以适应革命与战争的环境”⑤,文化工作被彻底整合进入政权系统,以便直接执行、贯彻党团意志。

这也自然影响了相应的人事安排。与剧团、秧歌工作密切相关的文化人以文工团、秧歌队的形态被组织起来,而从事专业创作的作家则要下乡参与具体的实际工作,不过在下乡之前,需要经历“整风”的改造。萧军日记记载,1943年4月27日,所有文抗的人全分发到了以下几个机关:

中央研究院:程追,方纪,刘白羽,韦明,王禹夫,王力夫,黑丁,曾克,郑汶,金肇野,草明,虞迅。

鲁艺:鲁藜,汪曼恬,厂民,李雷。

青年剧院:张仃,陈布文,高阳,逯斐。

文协:杨朔,周而复。

只有丁玲还未分配,我猜想她可能去文委。⑥

被分配到中央研究院的人员后来跟随中央研究院并入中央党校第三部,萧军自己则被留在了文抗原地,后来住进了中央招待所。萧军几次上书提出要去南泥湾从事部队文化教育,均未获准,这清晰地呈现出延安方面管理文化人的新思路:借助整风运动进行筛选,“未改造好”的作家留在党校等机构内学习,失去了写作机会①,认同这一方案的作家则下乡与民众相结合。这不能不说是相当残酷的。而在党校聚集起来进行思想改造的文化工作者,在战后也被迅速组织起来接收沦陷区,成为一笔相当宝贵的人力资源。

党团在延安文艺后续的转轨过程中发挥了核心作用。1942年西北局文委在做工作总结的同时,选出了“贾拓夫、罗迈(李维汉)、周扬、肖向荣、柯仲平、李卓然等同志”组成新的文委,同时边区“文协”被重组,重点加强了党团的作用。以上种种,都呈现出与萧军在1941年下半年完全不同的道路,也刺破了萧军的幻觉。在萧军此前的制度设计中,“生活公约”的草拟,工作会议简则的制订,以提案形式在临时工作会上表决通过重大事宜,都说明在他心中,重要的是去掉党人与非党人的界限,尽可能以民主的形态结成作家之间的组织关系。而中共在边区参议会参议员选举中发挥“党团”作用、提前布置,则清晰地呈现出“文抗”在改组后并未放弃党团的领导,只是在组织架构上呈现出了集体民主的形态。

萧军的改革举措,呈现出对政治“组织”文学这一命题的不同理解。萧军并不排斥组织,甚至很欢迎政治力量的加入,不过,这种加入一定是外部的,重要的是促进作家内部的“组织”,这是他为何如此在意文抗内部的形式民主的原因。而这种想法即使在他经历了王实味事件后也未发生改变——他的本能念头是找机会与其他作家公开座谈,尽快达成对彼此的谅解。作家之间的矛盾在萧军这里始终“降格”为人事问题来理解,而没有意识到这种矛盾的背后,其实是信奉不同“组织”化路径的结果。

1940年代是政党政治逐渐成为时代主题的年代。1941年,在中共探索借助政权力量“组织”文化工作的同时,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也在“制定《各省市文化运动委员会组织规程》及《省市文化工作要点》,借以统一文运组织与指出中心工作事项”②,伪满洲国方面则发布了《艺文指導要纲》,成立“满洲文艺家协会”,由政府公布伪满洲国的文艺政策,文学要参与各类“国家”活动。③边区文委的成立自有回应对手举措的意思,呈现出相似的以政权统合文化工作的决心。在这一大背景下,萧军以作家内部组织为中心的美好理想便愈加显得“不合时宜”。萧军对“统一战线”的理解与中共有着明显的差异,萧军此前种种举措及意见,挑战的恰恰是党的领导问题,不具有实操的可能性,因而时时碰壁。某种意义上,依靠着党的领导,中共真正完成了叶楚伧在抗战初期所希望达成的政治与文学的融合状态:

文艺的基础建立得合理,应该是使作家与行政机构合而为一,进一步说,要能调整文艺宣传的机构,使中宣部,政治部和文艺界协会很合理的配合起来,那力量的发挥必然很大。……假使全国文艺家作了中宣部政治部的编辑员,撰稿人,而中宣部政治部作了作家的发行部,则所有困难均可克服,而力量也必大。④

这是时任中宣部部长叶楚伧在1939年参加文协第一届年会时对如何将文艺力量整合进政权的申述。全国“文协”刚刚成立,以政治组织文学的呼声正高,国民党方面也乐于吸收文艺方面的力量。到了1940年,郭沫若所在的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则被改组,以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形态示人。国民党方面在政权层面对文化工作者的消极排斥,与中共在座谈会后所实现的作家与政权的合一,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也正因此,与此前研究过分关注萧军与延安体制之间的隔阂与压抑不同,本文更着眼于萧军与体制之间的“蜜月期”。1941年下半年到1942年上半年之间的短暂阳春,抗战胜利后到《文化报》批判前在张家口、哈尔滨时段的崇高地位,无一不是萧军的举措符合中共的阶段性需要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萧军与延安的分歧在根本上是革命具体实践路径的问题。茅盾曾在《从“九一八”十周年想到文学》中认为,“九一八”以后十年来的中国文艺将1930年代左翼文学曾经提出的“一二理论的实践的问题”“变了质或增加了意义,使这问题达到一个新阶段”①。如果延续此说,萧军与延安的分歧正是同一理论问题所展开的不同实践道路。萧军始终坚持着左翼文学的理想和主张,这种“不变”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充分折射出左翼文学与延安体制间的动态关系。萧军时而為座上宾,时而沦为门外汉。革命进程的多变形势,要求着政治“组织”文艺的不同强度,“吸纳”文艺的不同力度,这使得逐渐探索形成的“群众艺术”路径未必能完全适应革命的新语境,抗战期间延安文艺所具有的不稳定特点,注定要在随后的革命阶段里持续,不断地感受着历史的风。

①  黄樾:《延安四怪:王实味 塞克 萧军 冼星海》,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萧军日记里也有“已经成了延安‘坏人物的典型”的说法(1941年7月12日,萧军:《萧军延安日记》(上),香港: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8页。)

②  前者是萧军在1940年代“整风”和“《文化报》事件”两次批判中最常受到的指责,在萧军日记中常有记录。后者是在当时支持他的人的普遍看法,在1980年代,这种以自由主义方式理解萧军在延安命运的看法也越来越普遍。值得强调的是,无论是“个人主义”还是“自由主义”,都曾在萧军自己的表述中出现,不过两个词都化用自他人的批评,其历史内涵与今日作为学术语汇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和自由主义(liberalism)并不相同。

③  这里说的萧军延安日记,主要指的是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在2013、2014年相继出版的两大册《萧军延安日记》,事实上,这部分日记的主体部分早在2008年华夏出版社组织出版的《萧军全集》(第18、19、20卷)中就有收录。

①  萧军:《萧军延安日记》(上),香港: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58页。

②  1941年8月8日,“和烽等决定积极参加文抗工作”,参见萧军:《萧军延安日记》(上),第257页。

③  《文抗分会筹备改选》,《解放日报》,02版,1941年6月19日。

④  大量文化人来延安以前的“文协”,可参看丁玲的回忆《与艾思奇同志相处的日子》,张炯编:《丁玲全集》(第9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⑤  对于“文协”与“文抗”的关系及各自基本情况,可参照段从学:《文协的分会》,《“文协”与抗战时期文艺运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78-280页。

⑥  丁玲:《与艾思奇同志相处的日子》,《丁玲全集》(第9集),第140页。

⑦  段从学:《“文协”与抗战时期文艺运动》,第19页。

①  萧军:《萧军延安日记》(上),第169页。

②  李卓然:《西北局文化工作委员会一年来的工作总结及边区文协精简方案》(1943年3月20日),《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汇集 一九四三年 (一)》,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1994年版,第138页。

③  萧军:《萧军延安日记》(上),第263、264页。有“他们虽然布置得很好”的表述,意味着党团在民主选举中发挥了作用。而萧军“晚间因为艾青他不遵守共同的约言,私自选了欧阳山一票”而生气,意味着萧军等人也事先有所布置。艾青的跑票,让他感觉到作为党员作家的艾青的难于信任。

④  萧军:《萧军延安日记》(上),第267页。

⑤  同上,第190页。

⑥  同上,第208页。

⑦  同上,第217页。

⑧  同上,第251页。

①  萧军:《萧军延安日记》(上),第268页。

②  同上,第274页。

③  同上,第279页。

④  根据萧军日记可作初步统计:洛甫(张闻天)200元,朱德1000元,林伯渠3000元,王明100元,毛泽东300元,边区参议会300元。

⑤  萧军:《萧军延安日记》(上),第313页。

⑥  萧军:《对于当前文艺诸问题底我见》,《解放日报》,04版,1942年5月14日。

⑦  《关于各抗日根据地文化人与文化团体的指示》(1940年10月10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496-499页。

①  如程中原:《新文学运动的指导者——张闻天》,《新文化史料》1986年第2、3期。熊飞宇:《中共中央南方局文艺政策的依据:张闻天和毛泽东的文化指导思想》,《宜宾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②  萧军:《对于当前文艺诸问题底我见》,《新华日报》,04版,1942年6月12日。

③  段从学:《“文协”与抗战时期文艺运动》,第34、38页。

④  鲁迅:《文艺的大众化》,《大众文艺》,1930年第2卷第3期。《中苏文化》杂志在1944年15卷1期特地重新转载此文。

①  《中共中央文委启事,2月27日宣布正式成立》,《解放日报》,01版,1942年3月8日。

②  边区文委的第一、二、三、四次例会均有报道,参见《把文化工作推进一步》,《解放日报》,01版,1942年3月25日。《边区文委第二次例会,确定文化团体经费支付办法,成立各种临时工作委员会,研究优待文化工作者办法》,《解放日报》,02版,1942年4月13日。《边区文委会开展文化运动,并拨款援助港归国文化人》,《新华日报》,02版,1942年6月20日。《优待边区文化干部 奖励以工农兵为对象的艺术作品,动员艺术界纪念八一节扩大宣传》,《解放日报》,1942年7月11日。边区文委的工作纲领亦刊载于报纸上,参见《边府文委工作纲领》,《解放日报》,04版,1942年3月13日。

③  包括边区文协出版《边区文化》、《边区戏剧》、音协出版《民族音乐》、美协出版《美协会刊》、新文字协会出版初级新文字刊物《大家看》。

④  李卓然:《西北局文化工作委员会一年来的工作总结及边区文协精简方案》(1943年3月20日),《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汇集 一九四三年 (一)》,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1994年版,第137页。

①  《延安对文化人工作的经验介绍(党务广播)》,《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汇集 一九四四年》,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1994年版,第326页。

②  《关于发展群众艺术的决议》,《解放日报》,04版,1945年1月12日。

③  《西北局常委办公厅关于边区文协与抗联合并的通知》,《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汇集 一九四四年》,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1994年版,第69页。

④  《改造边区群众运动,边区总工会、青救会、妇联合并》,《解放日報》,02版,1942年8月10日。

⑤  李书磊:《1942:走向民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03页。

⑥  萧军:《萧军延安日记》(下),第96页。

①  由于延安对于一切重要物资施行配给制,作家的写作非常容易被管控起来。一个表现便是纸张。虽然黄炎培在《延安归来》中认为,“作家特别优待的,例如作家领取纸笔,不加限制”(转引:刘宜庆:《黄炎培的〈延安归来〉出版前后》,《中华读书报》2013年4月24日,14版),但萧军的个案恰恰是“文委复信,不应该到他们那里去请求,这是不合规矩,没有回复的必要”(萧军:《萧安延安日记》(下),第211页),文委、管理局与招待所相互推诿,纸张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萧军:《萧安延安日记》(下),第235页)但当萧军回到中央党校第三部后,则很顺利地领到了纸。(萧军:《萧安延安日记》(下),第512页)。

②  《国民党中央文委,统一各地文运组织》,《新华日报》,03版,1941年12月18日。与延安文艺座谈会时间相仿佛,张道藩先后推出《文化政策》《文艺政策》杂志,并发表《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长文,试图引导国统区文学的发展。

③  [日]大内隆雄:《满洲文学二十年》,高静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16页。

④  罗衣寒(孔罗荪):《记文协第一届年会》,《抗战文艺》1939年4卷2期。

①  茅盾:《从“九一八”十周年想到文学》,《茅盾全集》(第22卷,中国文论五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52页。原刊于《光明报》副刊《鸡鸣》,1941年9月18日。

作者简介:刘东,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左翼文学及东北文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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