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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光

2023-10-07周凤铃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9期
关键词:屯里糖果外公

周凤铃

我七岁以后常常挨饿。

我的父亲曾是一名村干部,却在生了我二姐之后果断辞职进山,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我的母亲是在深山里怀上我的,又在深山里生下了我,只可惜,我与母亲缘浅,才六个月,她就将我送人。深山里的阴冷潮湿,让我得了一身的风湿病。

七岁那年,他们回家的消息我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大家都急切地涌入陈家,迫切地想知道广东是什么样子,广东的钱好挣吗?其实大人们更好奇的是他们兜里带回了多少钱,但这总是不好当面问的。于是大家会从他们出手的阔绰程度来判断,他们出去这一趟是否发了财,比如回来的时候会散什么吃食,会不会拼桌请屯里的人吃饭,这都是衡量他们是否发财了的标准。我们小孩子没有那么多小心思,无非就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散一些零食满足一下口欲,再顺便看看他们带回了什么稀罕的东西满足一下眼欲。

给我们散零食的男主人,也就是我的父亲,但我还不知道他是我的父亲,我的关注点都在他手中的吃食上。他提着袋子,先是给我抓了一把糖果,接着又给我抓了一把糖果,我开开心心地把糖果塞进口袋里,感觉得到他还想要给我抓第三把糖果,他的手都已经伸进糖果袋子里等着了。可惜我的口袋是破的,糖果都从裤筒里掉了出来。他见状也就不再给我抓了,他伸进糖果袋子里的手也抽了出来,或许当时他有点惋惜,但是他还是转头得体地去招待其他客人了,搞得我有点懊悔为什么不穿一条好的裤子来。事实上,那时候我也没有好的裤子了,在我们家,只是破了口袋的裤子都算是好裤子,那些缺了屁股、露了膝盖、少了裤筒的裤子都被我妈缝了又缝、补了又补。

至于稀罕的东西也不少,但我最喜欢的是他们带回来的两个孩子,大人们都叫他们广东仔,因为是在广东出生的。他们是我的弟弟,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我的弟弟,更不知道父母是为了生他们而将我转手送人了。不知道是因为基因好感,还是因为他们太可爱了,我一直围绕着他们转。他们与屯里的小孩不一样,屯里的小孩黑黑的、瘦瘦的,穿着破洞的衣裤和补过的胶鞋,整天在泥土里打滚,浑身上下总是灰扑扑的,很难把屯里的小孩与可爱联系到一起,而他们白白的、肉肉的,穿着崭新的衣裤和锃亮的皮鞋,坐在儿童车上,干干净净的,比我舅舅家黑白电视里的娃娃都好看。

可是他们好像并不喜欢我,我一碰他们,他们就会哇哇大哭,这让女主人有点为难,她看着我,眼神复杂,那时候的我理解不了那样的眼神,但肯定不是我喜欢的眼神。别人若是不喜欢你待在那儿,那就要离开了,这是我妈教我的,我把女主人的眼神理解成了不喜欢,所以我要走了,不能留在他们家了。走之前我怯懦地开口说:“嬢嬢,能不能给我一个苹果,我想带回家给我妈,她没有吃过苹果。”我看着女主人的眼睛,与人对视是与人交流时的基本尊重,这也是我妈教我的。我妈虽然穷,但是她读过初中,懂得很多东西,还会唱歌,唱得最好的是《东方红》。

女主人好像并不喜欢与我对视,她躲开我的眼神,然后转身进房间去拿苹果。她给我苹果的时候一脸凝重,我没想到她会说:“我不是你的嬢嬢,我是你妈,我才是你妈,以后你要喊我妈。”我吓坏了,她的语气有点重,内容信息量过大,我接受不了,苹果也不要就跑回家了。

陈家离周家很近,近到我都还来不及擦干眼泪就到家了。我妈问我为什么要哭,我没有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哭,屯里的大人经常笑我是捡来的,这件事情我从来不在我妈面前提,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不提,那就永远都不是真的。可是那一天我突然直面了我的生父生母,一切都变得不可回避了。

在他们回来之前我每天只能在屯里闲逛,或是跟着我的外公外婆去放牛,我妈没有钱供我去读书,尽管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她又忙着干农活,完全把我丢给外公外婆,我也欣然接受这样的生活。后来他们一次次地去找我妈,最后双方终于达成了一种共识,各出一半学费送我去读书。

我妈卖了很多玉米粒凑了一半学费把我送进了学校。自此,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妈当时是真的拿不出钱,而他们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只愿出一半的学费,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也不想再去深究,虽然这种只愿付出一半的情感彻底将我的生活撕裂。我不得不在两个家庭之间游走,履行我作为一半女儿的义务。这种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努力适应这种游走的生活,并极力维护两个家庭的平衡,尽可能地在两个家庭的裂隙中生长。

每天放学以后我需要上山割猪草或者打柴,一家做一点儿,没有约定的时间,想起了哪家就去哪家帮忙,有时候过了饭点我还没回去,也不会有人想起给我留口饭菜,物资匮乏,食物有限,如果在另外一个家里吃过了,留了就是浪费,于是我常常饿着肚子去找我的外公外婆。我的外公可厉害了,他通晓药理,尤其擅长治疗新生儿黄疸。外公给人治病不要钱,患者家属不好意思,便将大包小包的吃食提过来以示感谢,外公不好再推托,便将这些吃食留了下来,后来这些吃食大多都进了我的肚子,填补了我童年的空缺。当我吃饱了之后摸黑回去时,发现门窗紧闭,忙碌了一天的父母已经睡下了,再跑到另外一个家,也没有人给我留门,我扬起手臂又在听到鼾声后放下。他们睡得可真香啊!我在黑夜的角落蜷缩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站起来又摸黑跑回外婆家。

黑暗将我包围,我不是个擅长走夜路的人,我怕黑,为了突出重围,我只能奋力奔跑。寂寥的夜如冰冷的雨,乡间的风如锋利的刀,我在黑夜里迎风奔跑,接受风与雨的洗礼。

外婆睡在偏房,有一个门朝外,我站在房门口竖起耳朵听,里面似乎还有动静,我轻轻推门,门竟然沒有上闩。外婆果然还没睡,她拉亮了灯说:“来了,快上床睡觉吧,被窝已经焐热了。”就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地钻进外婆的被窝,直到我不得不背起行囊外出求学。

从县城再到市里,我的求学之路越走越长,离亲人越来越远。

高二暑假,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外婆躺在床上,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外婆看不见了。外婆身上的褥疮开始腐烂,发出一阵阵恶臭。我烧来热水给外婆擦洗身体,外婆疼得浑身都在颤抖,我的心跟着外婆一起颤抖,我多希望我可以代替她疼。无声的眼泪一颗颗地从我的脸上滚落,可无论我多么克制,外婆还是从我粗重的鼻息中听出了我的悲伤,她捏捏我的手让我不要哭,她越是宽慰,我越是难过,最后放声大哭,以此来宣泄我对自己的不满,我痛恨自己的无能,没法送外婆去医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家里忍受病痛的折磨。我日日守候在外婆的床前,不顾父母的催促,父母说我要是真的孝顺就赶紧回去好好读书。在父母的眼里,只有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谈孝顺,我不理会他们,可外婆也赶我走,我从不违背她的意愿。

那天我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哭了好久好久,我极力压制自己的声音,外婆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很灵,她还是发现了我,但是那一次她没有再出声不让我哭,我看见她自己也止不住地流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就要赶不上班车了,最后我不得不告别外婆说:“外婆,我回学校了,您好好养病,我放假了再回来看您。”我没有想到那一别竟是诀别。

我没能见到外婆最后一面,我再次回去的时候,迎接我的只有一方漆黑的棺椁。我在外面,外婆在里面,近在咫尺却阴阳相隔。我扑上去想打开棺椁看看外婆的遗容,大人不许,说这不合规矩,我只好跪在旁边,隔着生硬冰冷的木板守着我的外婆。

夏天的乌云说来就来,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已是乌云密布,屯里有经验的老人看了看天说:“不好,快下雨了,赶紧把油毡布都支起来吧,莫让新魂着了湿,阴间的路已经够冷了。”不知道是谁找来了油毡布,舅舅们开始齐齐动手,有人嫌我跪在那儿碍事,于是我默默退后。我退到角落的時候,雨下起来了,夏天的雨不像春雨绵绵的柔柔的落到地上,就像外婆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庞。夏天的雨是暴躁的,来得急也来得凶猛,打在地上就像拳王的拳头砸到对手的脸上。雨飘了进来,裹着风,长明灯的火苗躲躲闪闪,我赶紧挪到外面,用身体护住火苗就像曾经在雨中外婆用身体护住我一样。长明灯可不能灭啊,它要指引着外婆去往天堂。

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屋檐下的水涨成了河。

再次返校,我的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我总是想起外婆,但那时候外公还在,我就像溺水的人还有求生的欲望,所以我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以应对高三紧张的生活。

可是不到半年,我的外公竟追随外婆而去,而我,一个从小被外公外婆拉扯大的人,竟然没有资格知晓外公的死讯。

那时候我们高中每个月才放一次假,每次月假回到屯里,我一定是第一时间奔向外公外婆家,一般上车之前我会用自己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买一些水果或者面包。水果一定要甜,外婆吃不了酸的,面包一定要软,外婆的牙齿都掉光了,而外公是不吃零食的,他总是说他不爱吃,然后把零食都分为我们,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爱吃,还是说谎骗我们的,毕竟每次外公都把不喜欢表现得很真实,每次他把零食分给我们就走了,看都不多看一眼,我们看着外公坚定的背影便相信他是真的不爱吃。外公手艺好,会做纸扎,给死人用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那么快在外公的坟头上看到他亲手扎的纸扎。

那天我回到屯里,山脚挂满了白幡,以及熟悉的纸扎。我心里纳闷,屯里什么时候死人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当时根本没往外公身上想,我知道屯里死人了都会用外公的纸扎。直到我回到外公外婆家,里里外外找了几遍都找不到外公,甚至他和外婆的房间都清空了,我竟然在我最熟悉不过的房子里找不到外公外婆的痕迹了!我手里提着的零食袋子就那么干吊着,就像那时候的我一样没有了归宿。

我妈跟我说外公没了,我这才想起山脚的新坟,我的喉咙一紧,瞪着我妈失语了几秒钟。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

我跪在外公的碑前,看着他亲手扎的纸扎,红的黄的白的绿的黑的蓝的各种颜色都有。外公在世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做的纸扎会有红的黄的绿的蓝的这些过于鲜艳的颜色,死亡不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吗?外公笑了说:“纸扎虽然是扎给死人用的,却是插给活人看的,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颜色鲜艳点好,活着的人看了就没有那么痛苦了。”我知道外公的意思,他是想他走以后,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其实我与外公外婆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之间的亲情早已超越了血缘。我打从记事起就跟着外公外婆,他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却唯独没有教过我该如何面对他们的死亡。

主心骨没了,心中构建多年的大厦轰然倒塌,我的眼泪就像洪水决了堤一样不受控制。那时候我的精神脆弱无比,现在想想,很庆幸我始终尚存一丝理智,我不敢靠近走廊的边沿,站在高处我总有一跃而下的冲动,我收好身边所有的利器,利刃划过皮肤鲜血涌出来离死亡和相聚很近,我常常在梦里流连,想追随外公外婆而去,却总是被室友唤醒。我那时候的精神状态根本无法承受高三严酷的生活,成绩下降是必然的。我的化学老师韦敏鸾老师可能觉察到了我的异样,她开始频繁地找我谈心,事无巨细地关心我。我不想让韦老师失望,在她的鼓励下我开始进行心理治疗,过程很艰难,没人知道我在看心理医生,韦老师也不懂,那时候在少女的视角下,看心理医生是一件很隐秘的事,不能与外人道。

收到广西中医药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很平静,尽管同学们大多去了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我也曾向往这些城市。外公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要走的路,或许学中医就是我的路。外公曾是我们那儿远近驰名的“赤脚医生”,可惜他没有传承人,他过世的时候带走了一身医术。

之后,每当我需要走夜路的时候,总能看到夜空中有两颗星星,它们的光穿破厚厚的云层照耀着我。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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