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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村昌平作品中的“重喜剧”色彩

2023-10-07□贺

艺术家 2023年1期
关键词:昌平底层喜剧

□贺 静

“重喜剧”是今村昌平在其自传《草疯长》中创造的与当时日本深受欢迎的“轻喜剧”相对的概念,旨在真实、深刻、全方位地探求人性,使观众领会其影片中的意蕴后喜不自胜、开怀大笑。一般的喜剧力图通过对丑与荒谬的表现制造喜剧效果,而今村昌平的“重喜剧”如自然主义般真实描绘日本“社会下半部”生活的现实,笑声是对其精准刻画的赞赏与认可。“重喜剧”这个词后来成了今村昌平作品的象征,也是贯穿其电影生涯的重要元素,极具个人色彩。

一、“重喜剧”的由来

“重喜剧”是今村昌平基于早年的底层生活经验和对底层人物命运的关注而诞生的。

(一)对底层生活的了解

今村昌平出生于东京一个中产阶级医生家庭,他在早稻田大学就读期间家里因战乱被毁而导致生活拮据,今村昌平为了赚取生活费一有空就泡在黑市里,黑市的生活和他之前的生存经验完全颠倒,他在那里倒买倒卖,混迹于底层社会,在酒馆流连,纵情欢愉,在那里,他见识和体验到了赤裸裸的生存欲望和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而这些底层众生相也成为他四十多年来创作的主要来源及创作对象。日本评论家佐藤忠男曾形容“今村昌平代表的是日本农民文化”。他像生物学家一样将处于社会底层中的人置于他的镜头中仔细观察剖析,为他们做家谱,从而构筑他们的银幕形象,进而揭示复杂、隐秘的人性。

(二)对民俗学、社会学的探寻

回顾今村昌平人生的重要节点,无不与政治活动紧密相连。他更偏好毫无顾忌地追求人生的真义,探寻处于社会中的人,尤其是农村社会,他没有运用直接的政治、社会或历史批判,而是采用柳田国男的民俗学视角,探索日本历史和价值观的形成过程。

二、“重喜剧”风格形成

今村昌平的“重喜剧”风格主要体现在其早期的作品中,在今村昌平后期的作品中,“重喜剧”化为辅助叙事的元素交织在影片中。

(一)《被偷盗的情欲》:青春“重喜剧”的初尝试

《被偷盗的情欲》是今村昌平升任导演的处女作,改编自今东光的小说《帐篷剧场》。这部青春喜剧不仅是今村昌平“重喜剧”风格的发轫之作,也是对新现实主义的超越,在其中可以找到日后今村昌平个人风格的一系列代表元素:日本当地特色方言、“鬼今平”对拍摄一丝不苟的态度、不可或缺的情欲戏、独特的镜头角度、实景拍摄、非传统的戏剧性叙事、宗教色彩、对底层小人物的微观描绘。

在影片中,大学毕业、出身良好的长门裕之饰演的戏剧导演渴望改良旧剧,于是放弃了本来光明的未来,决意加入了大阪的一个巡回剧团,但是剧团中的江湖演员都自满自足、不求上进、粗鄙庸俗,他们的演出在城里无人问津只得转战乡下,每次表演都以暴露的色情秀开场招徕观众,观众对情色表演的感官刺激十分满足“看这种舞蹈花多少钱都不心疼啊”,但对接下来的表演兴趣缺失,因此,导演提出不能继续这种讨好、迎合观众的表演,但当导演决意排演新戏时,每个人都置若罔闻,忙于纵情享乐,最后导演只能带着失望离开剧团。

影片中,剧团演员被村妇追捧、乡村观众趁机发财、地痞流氓偷看女演员洗澡、失意导演走了一圈看似是弯路的直路。这些小人物在生活这出戏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又不失搞笑,但同时又充斥着今村昌平对人性真实的刻画和寓悲于谐的惶惑与无奈。影片的主题也正如今村昌平自身创作生涯的感悟:“我根本没有想过有什么弯路,只要想到那条弯路是直路,那么这样想过的直路不就是真正的弯路不是吗?”

(二)《无穷的欲望》:粗粝的黑色喜剧电影

《无穷的欲望》改编自藤原审尔的作品,讲述五个利欲熏心的人想一起找寻战时藏在防空掩体里的价值不菲的宝藏,这五个人各怀鬼胎,都试图将对方除去好独占宝藏,后来这五个人接连死去,每一次的幸存者都对同伴的死近乎麻木甚至庆幸,但最后每个人都没能成功离开。影片中被利益驱使的主人公、美丽危险又冷酷彪悍的女主角、由于行动的隐秘性使得他们只能在夜里行动、模糊朦胧的爱欲、结尾女主角逃亡时的那个雨夜的黑白对比与低度照明摄影、突如其来的情节转折、意想不到的故事反转,从中都能看到美国黑色电影的影子,但又不乏今村昌平的个人风格。结尾河里充满了被污染的河水毒死的鱼的动物隐喻;小人物众生相:虽然贪婪但各自有苦衷的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小人物、心有大志但一事无成的青年、强势率真但又羞于表达爱意的女性、借由拆迁欺压百姓的官员、好占便宜但具有正义感的邻居。今村昌平用自己特有的导演风格为黑色电影注入了喜剧色彩。穿插于其中的青年爱情副线、老板和女主角假扮夫妻的错位笑点、分割成两部分的画面,上半部是假装镇定的夫妻和不知内情只想蹭饭的邻居而下半部是竭力隐藏的犯罪同伴。今村昌平用他自己的方式赋予了黑色电影一种粗粝但不乏幽默的质感,他的“重喜剧”风格在这部影片中可见一斑。

(三)《二哥》:绝望与希望交织的温情喜剧

《二哥》是一部与以往风格迥然不同的“清新”之作,其中不乏“重喜剧”元素,影片由当时的畅销作品《一个小学生的日记》改编,讲述了父母双亡后的四兄妹在贫穷落后的煤矿小镇艰难求生的故事。这是一部现实主义乃至近似纪录片式的影片,其对生活平实且不加矫饰的描绘,使战后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得以自然显露。影片开创了今村昌平不受制片厂限制的基本摄制传统:(1)实景拍摄,(2)对非职业演员的采用。影片中除了大哥由长门裕之扮演外,三兄妹全部是非职业演员,毫无表演痕迹且气质极度贴合他们所扮演的角色。

影片中小镇上的人们都笼罩在濒临倒闭的煤矿的阴影下,他们挣扎在温饱线上,尤其是相依为命的四兄妹。邻居们虽然对他们报以同情,但是在大家都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也很难对他们施以援手,于是兄妹们食不果腹,到处欠人情却无力偿还。父亲生前的好友接两兄妹到家里照顾却受到妻子的冷嘲热讽:连自己都朝不保夕,还想着救济别人,于是寄人篱下的两兄妹辗转一家又一家,到最后实在无法忍受恶劣的生存环境逃回原处却被拒之门外。未成年的二哥自己跑到东京打工,却被遣返,日子依然没有起色,但他并未放弃对未来的希望,虽然这未来遥不可及。

在今村昌平的影片中,这一片凋敝的落后小镇上,人们虽然生活困难,也都有各自的小算盘,但充满了浓厚的人情味,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却有着互助互爱的本能。四兄妹即使是在这样凄苦近乎绝望的生活中仍然能够苦中作乐。高一饥肠辘辘的声音被当作警报声;高一借米回来后四个人心满意足的笑容;兄弟二人受挫后却在游泳时开怀大笑;高一被老师带回东京时两人的自嘲“东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那里人多又挤。去过一次就糟透了”。这部与典型今村昌平风格不相符的现实主义影片,却收获了众多好评,足以显示出今村昌平对现实的关怀与理解。

(四)《猪与军舰》:针砭时弊的悲喜剧

《猪与军舰》是今村昌平首部按照原创剧本拍摄的作品,在此之前,今村的四部影片都改编自日本小说。影片上映后,虽然收获不少好评,但票房惨败,而且拍摄时预算超支,于是今村当时所在的日活公司三年没有给他工作,他只得带着家人搬到静冈县,在那里他构思了后来的《赤色杀机》和《日本昆虫记》。

虽然这部影片使今村昌平的事业暂时受挫,但是从这部影片开始,今村立志“书写蛆虫,至死方休”,同时,《猪与军舰》也是他“重喜剧”创作风格的成型之作。这部影片几乎集中了所有“重喜剧”的特点。题材深刻剖析现实、表现“蛆虫”,在现实社会中挣扎生存的平民尤其是下层顽强生活的女性、对人性的深入刻画、运用动物隐喻人的生存状态、排斥传统的戏剧性叙事。

影片的故事背景虽然极具政治色彩,但是今村昌平更多的还是着墨于对人性的深刻洞见与对社会的显微观察——以底层人物流氓皮条客和援交女,即金太和其女友春子为观察对象。金太及其他的流氓地头蛇的故事围绕着猪展开,开始时他们争夺猪的运输权,后来是猪的所有权。关于猪发生的故事充分表现出“重喜剧”的色彩,尤其是吃烤乳猪和人猪混战的一段,吃了人的猪又被人吃,卖猪的人们反而被猪踩死。人与猪,已经说不上是否某一物种比其他生命形式更优越。今村昌平正是在这迷惑而讽刺的笑声中探究人的隐秘与丑恶的欲望。正如金太对春子所说“你不会明白的,只能猪才会明白,只有猪才会了解我”。

日本的等级制度由来已久,无论在家庭还是在社会中,等级制度都是无法僭越的存在,如父亲在日本家庭中是不可侵犯、至高无上的角色。但是金太的父亲却唯唯诺诺,无所事事,整天酗酒度日,经常受到金太的怒斥和批评,显然他不仅不能承担家庭的重任,甚至无法负担自己的人生。这种对日本传统等级制度的颠覆在片中随处可见,充分展现了今村昌平早期创作中的天才想象和不羁表达, “除了笑别无他法”的“重喜剧”概念。

三、作为辅助叙事元素的“重喜剧”

在接下来的三部影片《日本昆虫记》《赤色杀机》《人类学入门》中,今村昌平沿着民俗学的路径继续探究日本社会的根源,以一种写实主义甚至近乎记录的方式描述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底层众生的真实人生。在对一个个于现实中有迹可循的主角的人物刻画中,在对人的无奈与为了生活的挣扎的细致表现里,穿插“重喜剧”元素,使影片在自然与沉重中焕发人性的坚韧与不屈。

今村昌平一直在现实与历史的时间缝隙中记录真实,在混乱与不堪中把握现实,对纪录片拍摄的探索与转向,也是其深入研究人性真髓的必然趋势与结果。《人间蒸发》《追寻未归还的士兵》将镜头对准社会中的人,以影像探索现实中的人的矛盾人生,在记录中共同分担他们的创伤与痛苦,这是比他笔下戏剧化的人物更混乱、更不可捉摸的存在,真实与幻觉、虚构与自然在他的作品中模糊了界限。

创作生涯的末期,在《鳗鱼》《肝脏大夫》《赤桥下的暖流》这三部影片中,今村昌平依旧基于现实的基础,不过不再以残酷冷厉的姿态,而是在对“人的下半身”的质朴描写中探寻人的“滑稽、伟大、纯真与丑陋”。影片关注点不再是人们在艰难环境中为了生存而做出的种种挣扎,浓厚的人情味充斥着荧幕,故事的主人公不再仅限于处于底层的人们,在种种生活化的叙事中,甚至加入超现实主义风格,表现他们在原有的生活秩序被破坏后这些已经不必受生计困扰的人们如何守望相助,重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信仰与希望,采用质朴的叙事手段使影片在无尽的温情与救赎中渗透淡淡的幽默与释然。

今村昌平影像中的日本,看不到任何有关文明和体面的东西,只有黑暗而残酷、荒诞而低俗的现实,充斥着肮脏、杂乱、原始的欲望,它被一群如蛆虫一般苟延残喘生存的人勾勒出来,但他们同时又特有一种原始、野性的生命力量,在此过程中,真实的人性也渐渐浮现,而今村昌平则正是在捕捉、揭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动物本性中获得无尽的乐趣,他也试图在电影中给观众传递相同的感受,笔者认为,这也是他提出“重喜剧”这一概念的目的所在。无论是今村昌平创作的早期探索阶段,还是后期对影像驾驭的日渐纯熟,他的创作风格始终如一——对人性的关注。这种关注是“重喜剧”的实质,而他运用各种视觉载体带给人们强烈的冲击与震撼,用带有艺术感染力且出人意料的镜头来剖析生命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今村昌平将他对日本社会的审视与反思隐于近乎自然的记录中,嬉笑怒骂皆是思考,让观众在看似毫无价值的真实与虚幻中生发对人性本质的真正省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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