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与现实:《盗梦空间》的细节悖论
——读图时代“真实”与“细节”关系的再审视
2023-10-07郑丽丹
□郑丽丹
电影《盗梦空间》运用细节创造具有自然真实或模式真实的梦境世界,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这是因为细节具有篡改真相的力量,且能创造拟真世界。然而,细节的批判性表征和细节不同的组合方式使细节在构建梦境真实的同时也在瓦解梦境真实。由此可见,即便细节的样貌和传统图文时代的并无二致,一旦它们所处的整体意义语境发生变迁,那么细节的真实意味必将发生裂变。
由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盗梦空间》是关于梦境与现实的电影。影片游走于梦境与现实之间,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主人公道姆·柯布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盗梦者”与“造梦者”。“盗梦”是潜入他人的梦境去获取他人内在的真实想法,“造梦”是通过创造梦境向他人植入思想。“盗梦”与“造梦”得以实现都必须基于梦境的真实性。然而梦境是真实的吗?梦境的真实感如何实现?细节在这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一、“盗梦空间”真实表征:自然真实和模式真实
《盗梦空间》中一共出现了六层空间。第一层空间为现实世界,四个梦境构成了四层空间。第六层空间是迷失域。自然真实和模式真实是《盗梦空间》中梦境的两种真实表征。自然真实追求作为性质的“真实性”,模式真实追求作为效果的“真实性”。在人类固有的文化经验中,梦境和现实界限分明。现实可见可感,梦境虚无缥缈,梦境和现实的交融往往只存在于人们的寓言构想中。追溯梦境真实的具体表征,其实并没有打破梦境和现实的固有边界,确切说来,它开启了这个命题讨论的全新视角——梦境的真实表征并非伪命题。
法国现代社会思想家让·鲍德里亚认为,现代符号构成了一个仿像的世界。他把仿像分成了三个等级:仿造、生产、仿真。第一级仿像是对“原型”的模仿。“原型”具有形而上学的意味,代表一种自然的真实。因此,第一级仿像追求的是自然真实。第三级仿像是一种模式的生成,致力于依据某种思维逻辑规律进行调制,成为一种模式而具有真实感。
《盗梦空间》中的自然真实表征体现为筑梦师运用现实生活中的记忆来构建梦境。梦境的真实感源于对现实生活的仿造,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已经发生的事”。例如,阿丽瑞德妮把自己每天上学必经的大桥搬进了梦境;柯布为了保存他和梅尔的记忆,选取不同记忆构建自己的梦境。《盗梦空间》中的自然真实表征还体现在电影的摄制手法上。首先,为了增加晃动的真实效果,电影运用了大量的手持摄影。例如,梦境的坍塌和当火车临近时的抖动感都是通过晃动摄影机制造的。其次,电影运用了大量的实景拍摄。《盗梦空间》是一部科幻电影,但是导演为了追求真实的效果没有采用太多的高新技术,而是选择使用摄影机,采用传统的胶片进行拍摄。因此,电影的制作对道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盗梦空间》中的模式真实表征体现为筑梦师根据梦境的思维逻辑而不仅凭现实逻辑构建梦境。首先,电影《盗梦空间》设定的基本逻辑依据是弗洛伊德精神层次理论。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包含特殊意义的精神结构和有内在逻辑的意识结构,并运用心理技巧来阐释梦的解析的可能性。这使得人们对梦境的关注变得有意义,并进一步分析梦境与现实的关系。其次,梦境中的世界自成体系,按照虚构世界的逻辑规则来行事。最后,梦境需要符合现实中事情的发生规律,不应过于荒诞而失真。例如,当柯布教阿丽瑞德妮如何创造梦境时,不知不觉把她带入了自己的梦境。柯布把梦境选在了一家咖啡店,在梦中他们继续讨论关于创造梦境的相关事宜。此设定符合他们的关系,也符合现实生活中事件的发生规律,因此没有引起阿丽瑞德妮的怀疑。
《盗梦空间》中的梦境不管是追求自然真实还是模式真实都致力于模糊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但是仍然与现实存在距离,“第一级仿像永远不能消除差异,它意味着仿像和真实之间永远都有可能感觉到争吵。”这是因为梦具有虚构性和拟经验性。即使梦境与现实存在距离,但是做梦者往往把梦境当成现实,因为做梦者在梦境中受到各种细节的暗示和引导,无法像在现实世界中一样保持清醒的状态。然而,梦境的“真”充满悖论,不管是自然真实还是模式真实,不论真实的建构还是真实的解构,细节都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二、细节与梦境真实的建构
细节在传统观念中总意味着真实。梦境的自然真实和模式真实有赖于细节的选取。自然真实的梦境选择记忆中的生活片段搭建梦境,细节具有特殊性;而模式真实的梦境中选择的细节则是一般的细节,具有普遍性。
选取梦境的发生环境有两种来源:一种是与做梦者记忆有关,甚至有特殊含义的地点,如创造关于斋藤的梦境时,梦境选择在斋藤的私人公寓;一种是对做梦者来说陌生但合理的地点,如创造关于费舍尔的梦境时,选择了仓库、酒店、雪地里的城堡。前者属于服务于自然真实的细节,后者属于服务于模式真实的细节。
细节具有微小的特点,对细节的改动通常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加之细节往往是为真实服务的,因此人们可以利用微小细节制造假象。法国画家雅克·路易·大卫《马拉之死》通过改变便笺的内容、美化死者身体和营造出凶手逃逸假象等细节的处理,把“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变成了“农夫与蛇”的故事。筑梦师用记忆创造梦境时,最容易让筑梦者自己迷失于梦境之中,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正是因为细节具有“化假为真”的力量。而在梦境的氛围下,细节的这种力量更加凸显。《盗梦空间》中,柯布用他与梅尔的记忆构造了自己的梦境,他不仅是在保存记忆,也是在篡改记忆。这些发生在不同时空的过往都是柯布后悔的瞬间,柯布用它们构建梦境是想在不失真实感的情况下通过改变细节来改变记忆。盗梦团队中的伊姆斯擅长模仿,他伪装成教父布朗宁成功欺骗费舍尔。细节篡改真实的能力不仅没有消解细节对真实的诠释,反而进一步验证了细节对真实的构建。细节篡改正是利用细节诠释真实的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而细节篡改带来的真相更迭问题则引起了人们对细节背后主观凝视的注意,以及对细节诠释“真实”的怀疑。
细节不仅可以篡改真相,还可以构建拟真。鲍德里亚的“拟像理论”提出了人类在代码时代的拟真化倾向。“拟真”是用代码、符号和技术控制创造具有模式真实的世界。如果说模仿倾向于复制,拟真则更倾向于调制,它迎合了人们对于真的感受。《盗梦空间》中梦境的构建基于对梦境时空的逻辑规律的遵守。为了使事情的发生符合“梦中梦中梦”的逻辑规律,导演运用了各种细节使发生的事件具有连贯性和合理性。首先是每层梦境的环境设计。梦境主人在现实中所处的环境状态将会决定梦境中的环境状态。例如,当做梦者掉进浴缸时,梦境世界开始下起瓢泼大雨。其次是梦境与“现实”的转换。在“梦中梦”的设定中,做梦者处在更深一层的梦境时会把上一次梦境发生的事情当成现实。最后是细节的再现。例如,数字“528491”和风车的反复出现。正是深一层梦境对细节的再现证实了浅层梦境的真实性,使梦境之间符合逻辑规律,形成严密的因果链条,具备模式真实。
篡改真实指向的是真实再造,而“拟真”指向的是真实缔造。真实再造是基于现实真实性的基础上,利用细节的力量,在不失真实性的情况下对现实真实进行修改。因此,篡改真实是由真实到真实的过程。比较之下,拟真则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拟真”是一种伪真实,更是一种超真实。“拟真”不是以客观真实为原型,但拟真仍是以真实为底色。
三、细节与梦境真实的瓦解
做梦者把梦境当成现实的原因是其无法用经验世界中清醒的意识来看待梦境。梦境中的细节有的致力于使做梦者处于混沌状态,有的则致力于提醒做梦者保持清醒意识。前者体现为对梦境真实的建构,后者体现为梦境真实的瓦解。真实的瓦解意味着细节和真实感营造的传统关系的崩塌,细节在现实主义文学脉络中扮演的理论功能荡然无存。乍看之下,梦境中的细节形态和现实目之所及的细节样貌并无二致,但深究之下,前者在整体叙事格局和故事氛围所展示的意义维度已然超出了现实主义真实体系的边界。细节的理论形象并非变动不居,细节组合语法的变动也会导致梦境真实的瓦解。
细节与真实并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因为细节作为一种符号具有表征的作用。细节不仅只有再现的功能,还具有表现和建构的功能。20 世纪德国艺术史家阿比·瓦尔堡是现代图像学的创始人,他认为“上帝藏在细节里”,图像中的细节是文化与情感的载体。可见对细节的有效运用可以把真正的意图隐藏在表面的真实中。解读图像细节有两种路径:符号学路径和话语权利路径。符号学路径致力于将图像细节作为符号的能指与所指的意义建构,话语理论则探寻权利和规则的力量如何通过细节的呈现渗透在图像之中——这是分析《盗梦空间》的图像语境中细节表征的两条捷径。
柯布被解除通缉,不仅意味着柯布与现实世界的和解,也意味着柯布的自我救赎。柯布用自己与梅尔的经历构建了一个“记忆城堡”,它象征着柯布意识的金字塔,包含着柯布的欲望、现实的挣扎和对美好的向往。梦境中对细节的解读取决于做梦者以何种心理进入梦境。当阿丽瑞德妮被柯布催眠后进入梦境时,“眼见为实”的观念使她迷失于梦境的真实中;当柯布提醒她正处于梦境时,她用“梦是虚假的”观念来看待眼前的世界,梦境开始崩塌;当她带着“梦境是人的潜意识文本,藏着人内心的秘密”的观念进入柯布的梦境时,她从梦境细节中看出柯布正在用记忆建造梦境,试图将梅尔永远地困在梦境之中;当她以筑梦师的心理进入梦境时,一切的细节在她的眼里都变得理所当然且合情合理。
图像的细节和图像主题的关系有两种:一种是细节体现显性主题,表现为有意识的投射并通过修饰来掩盖痕迹;一种是细节游离在图像显性主题之外,暗示隐性主题。游离在显性主题之外的细节曾在20 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掀起关于“细节肥大症”的讨论。如今我们正处在读图时代,由于图像物质性的改变,图像的清晰度不断增加,甚至让人细思极恐。在《盗梦空间》中,显性主题体现为把梦境当成现实,隐性主题体现为做梦者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根据细节与图像主题的关系,我们可以进一步对细节进行分类。服务于同一种主题的细节关系称之为同质细节,彼此之间具有累加效果,致力于构建真实,但是如果在细节的选择上出错则反而会露出破绽。例如,在《盗梦空间》中,斋藤根据地毯的材质判断出这并不是他的公寓,因此推断出这是在梦境中。服务于不同主题的细节关系称之为异质细节,彼此之间产生消解效果,致力于解构真实。《盗梦空间》中的异质细节是梦境与现实的区隔标志,体现为筑梦师的图腾。柯布的图腾是一个陀螺,在梦境中,陀螺将不断旋转,而在现实生活中陀螺则停止旋转。柯布凭借陀螺来区分现实与梦境。同样,柯布的戒指和岳父的出场也是一种异质细节。戒指、陀螺、岳父形象本不具备异质细节的功能,但是在《盗梦空间》的图像语境下和情节氛围中,这些细节具备了区别梦境和现实的功能。异质细节是一种溢出的细节,溢出的细节在打碎原本空间真实的完整性和自洽性时,也打造出了一个新的空间。可见细节就是在建构图像真实与解构图像真实的矛盾中实现它的价值的。
细节在传统观念中意味着真实,但在《盗梦空间》的图像语境和情节氛围中,这种稳固关系遭遇瓦解。细节在建构真实的同时也瓦解着真实。此外,《盗梦空间》细节的真实和虚假,还是基于影像空间内的故事效果的区分。在另一种观念视野中,文中设定的“真实”仍是不折不扣的虚假,如文中的“拟真”。可见,在读图时代,图像的细节不仅与真实有关,还与虚拟有关,需要我们用清醒的意识去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