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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诗人的独语江山
——明素盘诗歌解读

2023-10-07王恩荣

都市 2023年7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文 王恩荣

当今诗坛,写诗的俯拾皆是,好诗却寥寥无几,好诗有没有标准?很难说有,但实际上确实存在着标准,但标准不是唯一的,只守着一个标准去评判诗歌的好坏是不科学的,也是不道德的。长期守着一个标准去衡量诗的好坏会形成审美疲劳和感知惰性。我读过大量的诗,也误解过一些好诗,特别是在一些诗的理解上出现卡壳时,就简单地认定是不好的诗,给自己的逃避寻找理由。

明素盘的诗,读着很卡又很难逃避,她的诗很难懂,但总感觉有一种很少见的魅力在里面。我曾质疑她的诗,却一直没有放弃是因为我近年忽然对当下好诗的标准有了怀疑,当下好诗陌生化写作有点太过,反传统太过。试想几十年以后,再回头看当下标准可能与经过时间过滤的标准有偏差,因此我必须理性反观当下好诗的评判标准,希望寻找到评判好诗的出口。

其实任何时代,评判艺术作品好不好的标准主体应该是内容:表达真善美,表达真情实感,表达对世界的思考,而不是片面夸大形式的作用。明素盘的诗可贵之处在于在传统基础上有一个良性的发展,不盲目跟风。一个女诗人有着不让须眉的思考,加之其兼具女性特有的以爱为圆点的对生活和世界的理解,于是在当下诗坛,她就成了一位独行客。她诗里的孤独意绪、思考域和信息量非常大,当然也存在阅读理解上的挑战。我选取她的一些典型作品进行解读,借由这种由点到面的办法,来探索她的诗作的总体脉络。

明素盘本名祝迎,一九九四年开始在报刊发表诗歌。诗作发表于《诗刊》《青年作家》《诗潮》《草堂》《知音》《都市》等多家报刊,并入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个人诗集《玫瑰集》《我和我的河流皆爱你》。认识她是从认识她的诗开始的,我在《诗歌周刊》作执行编辑时选了她一首诗。她的诗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一开始并不容易读进去,但越读越有味,待读了她的一系列诗作后,惊叹于她的女性主义诗作在形式和内容上的宏大,语言与意象也极具独到的张力与建构。

诗人南欧说:“诗人这样的认知与语言呈现,无疑为我们提供了认知人间的丰富性、复杂性、深邃性的独特的艺术视角与一种令人着迷的诗性的力量”,“为当下大面积浅表性复制、模仿的诗歌现场提供了一个有着独立视角、深刻感知、灵动呈现的诗歌文本”。就明素盘诗歌的丰富性和宏阔性来说,她是一个另类,她无意于喧嚣的诗坛,只是我诗写我心,执着守望着她的诗歌理想,并以诗开拓着她思想的疆域。她的诗观是:诗意地实现现实,在生活中发现新的语言世界。下面,我将从她的诗歌语义系统入手,从四个方面逐一探讨:

一、“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诗言志。在明素盘诗歌中最体现她的追求女性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是她对自然、生活、命运的深度思考,她的每一首诗,都在思考的极处用心,而思考到极处就是悲伤,就是无力感。我想到德国现代舞“第一夫人”皮娜·鲍什曾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诗人对内宇宙的挖掘可谓深也,这源于她天生的忧郁的本性,而对生活生命的深度理解又反过来加深了她的忧郁。如果说舞蹈家是用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那么诗人就是用文字和意象的跳舞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悟。首先,我们来看她的诗《我是你一朵花的睡眠》,这首诗写对爱情的解构,有回忆的性质,也有她对爱情的美好希冀。第一句“今晚,月光新得让人发慌”,“发慌”二字,一下子把诗人带入过去美好的回忆:“微光穿透旧伤,此时/你就在我的左边/抚摸月光时,也抚摸着你”,爱的快乐与痛苦是辩证存在的,没有爱便没有痛苦,有爱更加深了痛苦。第二节写爱的状态,痛苦也是美好的“一朵花开的样子”,诗人生活在南方,荷花是她的最爱,所以在这里,荷花是爱人,爱人是荷花,物我同化。但究竟爱只能“将月光碎成雪”,“把一片一片的白羽毛,编织成锦绣”其实都是在隐喻落花缤纷的意象,暗示着爱情的消退,面对爱情的美好愿景变成如今的结局,诗人只能甘之如饴,只能落花无言。因为“也许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人徒生出悲喜”。所以第三节写逝去爱的孤独状态。诗人总是把明的暗的意象混在一起言说,但有一条情感的线,“我只做你一朵花的睡眠”,那是何等悲苦!因为做醒着的梦,诗人便是戴着镣铐的悲伤的舞者。终究诗人相信爱的永恒,“我只是想,那朵花/已从远古开到现在”。我们再看她的《两只蝴蝶》——

轻飘的,烧着春天的火焰

来自一场雪景

更多的想象,蝴蝶

让梅花退到一种冷落

无须借助风

它们只做无声的暗许

轻盈如此

沾满月光的翼

互相交织与倾心

不需要理由

我知道是在爱里

要命地飞

“轻飘的,烧着春天的火焰/来自一场雪景/更多的想象,蝴蝶”,把蝴蝶比喻成火焰,这是对蝴蝶的美的进一步升华,蝴蝶即刻变成精神意象。“让梅花退到一种冷落”这是对蝴蝶的极高评价,一般人都赞美梅花,诗人却不然,有一种叛逆的意义,可见不让须眉之志。“无须借助风/它们只做无声的暗许/轻盈如此/沾满月光的翼/互相交织与倾心”,为什么如此赞美蝴蝶?看这几句就恍然大悟,原来还是在赞美爱情!让我们想到中国古典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蝶的爱情故事。是的,所有真正的爱情,都是“不需要理由/我知道是在爱里/要命地飞”。“要命地飞”,让我们想到“好事多磨”这句话,也让我们想到一句歌词:“死了都要爱”。

爱是轻盈的,也是沉重的。明素盘并非怜香惜玉,她对生命有自己的理解和襟怀。她的《野菊花》,从自然的角度去解构生命的意识。绝非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超然,而是一下子把野菊花短暂的一生看尽了、看透了,“比死亡多一些,比生又少了些”。由于面对,所以滋生出一种悲感,“无论写意或白描/都是无辜与多余”;当然这首诗超越了《红楼梦》“葬花吟”的萧条灰暗之处在于诗人发现了菊花倔强的灵魂,“比秋意更浓些,更诗性些”,“菊花之后,再无秋天”,渗透出一种精神美,隐喻诗人的生命态度。

纵观诗人的所有这类的诗作,有一种孤独悲伤的意绪萦绕在字里行间,阿多尼斯有句诗“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现实生活中,她总游离在人群之外,走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她看到更多的是孤寂、虚无、隐藏、疲惫、失望、慌乱、逃离、暮色、落日、陷入、废墟、迷失、秘密、落叶、冷落、忧郁、宿命、残缺、尽、梦、空、碎等等。策兰说过:“诗歌是孤独的”,诗人明素盘的诗里触目皆孤独。当然,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辩证的,她看见诸多灰色物象的同时,一些光明的物象便在心灵的废墟之上冉冉升起。譬如另外一些词:试图、勇敢、托起、抓住、救起、走过、放置、爱上、干预、推进、坚硬、等待、照亮、抗拒、突围、铺、喊、破等。约翰·德莱顿曾说“舞蹈是脚步的诗歌”,诗歌是文字的舞蹈,诗人就是在点燃生命情感的过程中,将这些一明一暗的悲喜作为表现元素,忧伤地舞之蹈之。

诗人挖掘这些悲喜元素是为了解剖重建,最后找到心灵的出口,正如美国舞蹈家邓肯说:“舞蹈家的使命是要表现最道德、最健康、最美好的事物”,诗人也如此。她冲破感伤情绪,构建了自己语言的精神地理。

二、存在与虚幻

明素盘认为:“眼睛看到的就是镜中的世界,我的诗与个人情感、价值诉求、宗教伦理美学密不可分,它既有真实性,也有虚幻性。”文学的基础在于真实,欲其真实,必先要求主观上心诚意真,勿虚美隐恶,客观上对于所听取的创作素材必须考核真实,切忌凭空臆想,任意杜撰。所谓“修辞立其诚”也。可是,对于诗歌来说,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不断从日常和自然中探寻那个被隐藏起来的幻化的现实,如明素盘说的“镜中的世界”,通俗地说就是诗歌精神。著名诗人张执浩曾说:“一首完整的诗歌应该是由两部分构成的:说出的部分,和未说出的部分。如果没有前面‘说出’的那部分,后面‘未说出’的部分就不成立;但如果仅有‘说出’的部分,这首诗的整体价值将大打折扣。”明素盘的诗有点难读,就在于“未说出”的部分,给人设置了太多的想象的余地。在她的诗歌《空山》中,第一句“山谷空寂。牧人的牛羊散落”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或者是诗人在场的场景,或者是诗人的记忆中的视觉经验。从第二句开始,写歌谣:“像你温情的手,反复擦拭昨日”;写山如同目光:“瞥向孤独的/自己,是石头荒凉、沉默”;写钟声:“一个人不能拿走一座寺庙的钟声/昨夜已有人走失”。读到这里,我们忽然悟到,这哪里是在写空山,分明是在写一场爱情。看起来是虚幻的呈现,其实就是另一种真实,让我们想起那句古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斯人已去,情何以堪!诗人只能以“无处安放的都交给空白吧/一千条河流的奔波就有一千条虚构的命”来安慰自己,她的语言表达形式是意识流形式:一会儿是存在的,一会儿是虚幻的,“在黑夜中跌跌撞撞”是记忆中的存在,“挥挥鞭子”让我们想到西部民歌王王洛宾歌中的鞭子,与“哭泣”“发芽”“偏离”“像只飞鸟远离风景”等等词句都在暗示一场爱情的终结。“是时候了,让我们的泥土种些好运气/相依为命的山,与更多的山”,诗人总会在适当的时候从感情的漩涡中突围。最后“这是远古的祭祀场/像一只赤裸的蝎子 我们还需要的毒”,这样的告别,又回到题目上,空山不空,诗人由感性回到理性,由虚幻回到现实,由沉湎回忆回到当下的决心。

在明素盘的诗里,许多具象都是虚构的,正如她说的:“浪漫主义诗人热爱自然,他们往往在自然中寄托理想,寻求归宿,把自然‘人化’,诗人在诗中出现的自然美景,目的并非只停留在描绘上,而是借其抒发自己对爱的执着、对生命的热爱。诗中一草一木皆含情”。她的《春天正悄悄发生》正是如此,她生活在南方,却“虚构一场雪”,而且这场雪有超验的感受,“没有什么像落雪时的寂寞/更让我安静”,那么这或许就不是现实的真实,而是虚构的真实了。第二节说“雪在这里有另一个版本”,这显然是爱的版本,这种版本有冷漠,有迷失。“白”“巨大的空旷”与“危机”显然是爱情中的某种感受。第三节继续写爱的冷漠:“压抑、遥远且不可触及”,面对这种仰望的爱,诗人的态度是“无需倾诉,更不解风情”。这是嗔的表现,因为处在爱情中的对方都在猜,像走进迷宫:“像你沉静时被我错认为/一张温柔的脸”,这就为最后一节做足了铺垫和悬念。冷漠是一种理性,是暂时的,能欺骗得了别人,却欺骗不了自己,理性在爱情面前是无力的:“可是,当我说到你时/雪就化了/春天正悄悄发生”,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让作者自己都猝不及防。这就是她写作爱情诗的高超之处。这首诗看起来是虚无的,但它以感情的方式真实地存在着。我们再看她的另一首诗《镜子里的人》——

透明的玻璃城

没有人真正隶属于这里

镜子里的人拿来身体

欲填满另一种空虚

没有什么是急于改变的

一如河水的流逝,时间永在

冰川、海洋、战争和人心

它们 终会还原本来的样子

消失的并非真的失去

拥有的在悄悄远离

镜子里的人

总在确信,又在怀疑

万物存在的

无人相信的词语

断翼的狂人和失明的星星

而面对天空的镜子

更多的脸庞毫无遮蔽

更多的身体无处可去

她以为未枯萎的语言会证明

为她找到庇护

一个出口或救赎

这首诗,诗人更言说了她对这个世界的存在与虚无的理解。第一句“透明的玻璃城/没有人真正隶属于这里/镜子里的人拿来身体/欲填满另一种空虚”,诗人把镜子里映像称作“透明的玻璃城”,从而展开她的幻象。“没有人真正隶属于这里”这是玻璃城与真实的关系,“镜子里的人”就是现实世界的人,“欲填满另一种空虚”说幻境其实也是影射真实世界的虚妄。接着“没有什么是急于改变的/一如河水的流逝,时间永在/冰川、海洋、战争和人心/它们终会还原本来的样子/消失的并非真的失去/拥有的在悄悄远离”,皆是说幻象世界的性质,其实也是她对现实世界的彻悟:拥挤却空无一物,是镜子里的世界,也是世界本身,繁华而空洞。一切物象皆为色,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镜子里的人,是自己,也是无数忙忙碌碌的人组成的红尘。拿身体欲望填满另一种空虚,这不就是红尘世相吗?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镜子里的人,其实就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只是这样的表达,更虚幻,也更真实,而且变形后的东西往往更真实。对诗人来说,这是一个不确定的世界,“镜子里的人/总在确信,又在怀疑/万物存在的/无人相信的词语”,世界是矛盾体,是荒谬和无奈的“断翼的狂人和失明的星星”“面对天空的镜子/更多的脸庞毫无遮蔽/更多的身体无处可去”。但是,看文本本身,作者还是对真善美,即世界本该有的样子充满了期待,当然也充满了煎熬。诗人只能在俗世认为的虚幻的精神世界中找到存在的真实意义。

三、越是接近死,就越是眷恋生

“最美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在明素盘的诗歌中,对世界永恒的主体——生与死的内涵,呈现和思考得比较多。所以在她的有些诗里,有一种凄美、绝望的意绪。她有首诗名为《梦中的父亲》——

父亲身着白色衬衣

轻轻叩门

飘浮在石头的天空

星星燃烧的焰,宛若遥远的灯盏

一些声音很小,起伏于暗光中

脆如金属

像某个早晨,他手捧茶杯

又和我谈论家乡的兄弟

和琐碎的生活

走了多久了,爸爸

那里的天空是否干净

是否温暖

一天又一天,时间还这么固执地

让我疼

让我在黑暗中总抱不紧自己

我像只鸟儿收拢了翅

在时间的背脊上,长久地沉默

依稀中,仿佛又见父亲披着晨光

带来泉水、森林与蜂蜜

——这自然的秘境

要在大地的边缘打开

“你要爱,要相信!”

他和他低沉的声音

预言般穿过黑夜的迷宫

这是她的诗集《我和我的河流皆爱你》的序言,当下几乎所有诗人的诗集的序言,都要找一个名人作序,以提高诗集的档次,明素盘却特别真实,她把献给已逝父亲的诗作为序,可以见出她对父亲的爱之深。由于爱,她和父亲彼此活在对方的心里。在这首诗里,生与死仿佛没有界限,只有时空的差异。“父亲身着白色衬衣/轻轻叩门/飘浮在石头的天空”,父亲虽然已逝,但好像活着,“像某个早晨,他手捧茶杯/又和我谈论家乡的兄弟/和琐碎的生活”,但这毕竟是虚幻的,是永远留在心中的记忆,诗人不得不面对现实,“走了多久了,爸爸/那里的天空是否干净,是否温暖/一天又一天,时间还这么固执地/让我疼/让我在黑暗中总抱不紧自己”。幡然醒悟,让女儿无法回避,痛苦地面对父亲已逝的现实,“我像只鸟儿收拢了翅/在时间的背脊上,长久地沉默/依稀中,仿佛又见父亲披着晨光/带来泉水、森林与蜂蜜”,能够安慰女儿的是只能通过幻象把生与死接通,这种幻象就是她诗中的“这自然的秘境”。她有一篇散文《再握他的手时》就写了对父亲无法释怀的思念。著名诗评家苗雨时曾这样评说:“女儿对父亲的爱是穿越时空的,是生死不渝的。”或许是父亲的死对她的触动,引发了她对生与死的再认识。

诗人对生与死的思考,是超越时空的,她在《一本翻开的书》中写道:“书页合拢,再翻开/故事在折转处,活着或死去”,生死的界限只在“转折处”,让我们看到生命的脆弱和生死的哲学意义。而且她对生与死的认识,不只局限于对父亲的死的思考,她的思考涉及万事万物。在她的诗《老屋》中,她对童年时代老屋的追忆,弥漫着她对逝去事物的重新认识与感受。一起始,“在老屋,一些名字被重温”,这些名字是逝去的事与物,是“嵌入最深处”的概念与命名,但在诗人的理念中,它们仍然存在,以“许多梦”的形式,“落入镜片后的眼睛”“某种超越时间的痕迹/又被神秘物质填满”,诗人终究是清醒的,逝者已逝,产生“仿佛我的绝望与骄傲/与生俱来”的意绪。诗人的思想极其复杂,“而沉默,让我重陷虚构的困惑/瞬间又被光影转移/像失去香气的剪刀兰/谁又有能力拒绝或恢复”,刚才还沉浸于还原生的快乐,马上就陷入虚无的绝望。通过对生与死的思考,诗人得出了结论,“我不能替代/所有的温暖和忧伤,静寂中/隐忍的美丽”,诗人不得不在心中达成和解,这种和解是痛苦的,并以忧伤的形式长期存在于诗人对生的执着思考中。比如这首《提灯的人》——

光,再铺开一点

夜就变小了

他黑色的眼睛

落下的情绪陷进一个修辞

没有干预过多的空间

只是,他与灯之间

像一双手握住另一双手

不过,远景层层推进

又拉回的忧伤

把内心推进另一个界限

胜任所有的渺小,在更远处

或找一个理由

任万物溶解于一种他想象的

寂寞、清醒或者喧哗

现在,他站在最黑的部位

他是自己的提灯的人

这首《提灯的人》仍然是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父亲,“光,再铺开一点/夜就变小了”明素盘的妙句很多,里面蕴含的思考也很多,所以她是一个极优秀的诗人,“光”本质上是生命的象征,让“夜就变小了”就是对生命的期望,也是因为对父亲的爱,缩小了生与死的距离。接着写她对父亲的追忆,写“又拉回的忧伤”,写“任万物溶解于一种他想象的/寂寞、清醒或者喧哗”,都是诗人徘徊在生与死的临界,最后,“现在,他站在最黑的部位/他是自己的提灯的人”写爱使生与死距离缩小,使爱着的人永生。但终究是绝望的美,是带眼泪的思考。她说过:“其实,我们没有一刻停止诉说,在内心,在梦里。”爱使她对生与死再认识,重建了生者对生命的眷恋与珍爱。

诗人对生与死的彻悟,让她的诗里有浓重的悲伤意绪。诗人韩东曾说:“在诗歌中有三种情绪是正当的,赞美、悲伤和幽默。”没有悲伤就没有爱,有了爱,我们在她的诗里总能找到光源,其诗歌的逐光性无处不在。比如“光,再铺开一点/夜就变小了”(《提灯的人》);再比如“闪耀光芒,与黑暗对峙”(《我的唐古拉山》);还有“它在落日与戈壁之间/每一次向上的力/把自己抛向更大的虚空”(《一只鸟》)这种逐光性的精神向度,可以见出诗人骨子里有“夸父追日”式的古老情结。

四、大地灵魂的抚摸和深刻广阔的生命情怀

苗雨时评明素盘的诗时曾说过:“她置身于世界的中心,把爱的词语,撒遍她所能及的广大的生存界域。然而,其情感的表述和升华,却运用了矛盾冲折的艺术修辞。因而,诗的境界,充盈着朦胧、飘忽、纠结、不确定感和神秘性。这种语义场,便构成了她诗歌结构的巨大的意蕴张力,使诗意内敛而又多维放射……”诚如是,诗人明素盘诗歌并非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打转,她的真正目的仍然在诗与远方,所以她诗歌中所有意象并非凭空想象,她的诗歌和思考都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在她不停地行走的路上。我们看她的诗《海水还是蝴蝶》,文本中呈现许多鲜活的文字和意象,更加活跃了诗人鲜活的想象。我们发现“蝴蝶”的意象在她的诗歌反复出现,成为她的精神具象。《海水和蝴蝶》中诗人在实境“海水”和虚境“蝴蝶”的想象中沉浮,客观之境和心灵之境融为一体,“是有真宰,与之沉浮”,诗人迷醉于这种状态之中,也希冀在这种迷醉中为自己的痛苦寻找到心灵的出路,“总有什么唤醒焦灼的情绪/梦与现实之间如何找到更好的捷径”,诗人做的是醒着的梦。

诗人在抚摸着大自然的痛苦,其实何尝不是在抚摸着自己的创伤,“我们像是永远在猜谜,指认/对方的某种身世”,其实何尝不是在寻找自己的身世之谜。诗人的内心是复杂的、矛盾的,永远处于“一边靠近,一边逃离”的状态,“擅长用沉默掩饰慌乱/在生锈的翅膀上剔除盐粒和不幸”,多好的表达!只有用这样真诚激越的文字才能表达诗人此刻的心境,才能把诗人与大自然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体现诗人与大自然和梦的亲密无间的关系。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诗人无论对水还是对山,都是情有独钟的。她胸有丘壑,在《我的唐古拉山》中,把唐古拉山比喻成“固化的天空之泪”,颇有悲情的色彩。体现了“天生地杀,道之理也”,诗人把自己的苦难经历赋予到一座山上,在山上找到了共鸣。“它的力度/更接近深蓝”,深蓝是男人的色彩,女诗人却加在了自己身上,因为“日复一日的风,穿过身体/更多的姿势被打开/无声、粗粝,不露痕迹”,自然的无情塑造,自然物象皆是有精神的——“闪耀光芒,与黑暗对峙/抛下碎的影子,连同风雪与沙石/沉睡中伟大的白色魂灵/死生坦然,走过神的天空和大地”。因此,唐古拉山向往光明,与黑暗对峙的品格难道不是诗人自己的生存状态吗?诗人找到知音,于是情不自禁地喊出:“哦,我的唐古拉——”这是在天地间找到了共情!“醒着的言辞是世代敬畏的声音/山脊只用自己的方式发声/雪的落下是古老的炫影/它的舞蹈,来自更深的焰火”,她在写山,也是在写人。诗人的情感是炽热的,但都是在隐喻中暗流运行,她想“借助诗歌意象间接地暗示出来”,这样就使她的诗歌表面上艰涩幽咽,但张力和生命力无穷无尽。再比如这首《一枚贝壳》——

一枚贝壳

静止的小小风暴

像我身体里骨质的秘密

是坚硬的水

收藏了辽阔的水

沉默时,我看见最坚硬的部分

和裸露的伤口

无法急于表白的

在极小的壳内疯狂渗出

这是所有深蓝色最忧郁的部位

空虚、冷漠抑或欢喜

如同你遇见我时

被植入的情节,月光浮起

我在你的掌心已别无所求

心中有,笔下才有。诗人明素盘化成万物,能呈现大的物象,也能写小的物象。宇宙万物都驰骋在她的笔下,与她的灵魂融合在一起。她在《一枚贝壳》中把她对大自然灵魂的挖掘表达到了极致。她总是在形而上处着笔,“沉默时,我看见最坚硬的部分/ 和裸露的伤口/ 无法急于表白的/ 在极小的壳内疯狂渗出”,她擅长用有形去表达无形,“深蓝色”“忧郁的”是爱的美好的形态,美好之外,还有空虚、冷漠,这些都是爱情的逼真状态。诗人写诗如游泳,一会儿深潜水下,一会儿又浮在水上,“如同你遇见我时/被植入的情节,”让梦幻的爱又回到现实。“植入”暗示了爱的结局。诗人把自己对爱情的思考寄寓驰骋在一枚小小的贝壳里,对心理的挖掘可谓深入骨髓,“静止的小小风暴”“是坚硬的水/收藏了辽阔的水”,这些奇特的想象,这些以文字幻化成的舞蹈,可谓写情写悲伤写到了极致。比如这首《港口》——

一个人的港口

有奢侈的孤独,和辽阔的沉默

鸥鸟一次次匍匐低飞

将影子投入巨大的海里

多像他,不顾一切地爱与原谅

所有的出发与归来

都是谜

在诗中,“港口”意象的精神化,更呈现诗人吐纳万象、与宇宙同在的具象。她在写爱情,也是在写哲学思考:“一个人的港口/有奢侈的孤独,和辽阔的沉默 ”“多像他,不顾一切地爱与原谅”,诗人以人称“他”来写自己,可见其不让须眉的心志!“所有的出发与归来/都是谜”自然是无言的,最深情的是无言的,最伟大的心灵也是无言的,如陶渊明的“欲辩已忘言”,虽然诗人一直在诗歌的文字絮絮叨叨,但那是她一个人的独语江山,她是在与万物对话,她是在与自己对话。正如她所说“与自己对话,就是与这个世界对话”。

苗雨时说:“这是神旨的昭示,也是诗人自我的抉择:只有与万物共生,与世界和谐,才能从虚无走向生命的真实,并活出人的尊严、价值和精彩!”诗即思,诗人明素盘有着广阔的精神维度。她的表达多数时候都是晦涩的,甚至会显得有些灰暗。也正因如此,她的诗作才愈加显得意味深长。我们截取她的一段评论看她的写作思想:“诗人向爱情、向心中的爱人倾诉、独白,又似乎在喃喃自语,一半清醒一半昏眩的呓语,看似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没有边际的思念,其实是若暗若明地与艺术(诗歌)发生关联,这种自由的抒写正是其诗‘别趣’与迷人魅力之所在。”诗人的独语就是她的江山,江山就是她的独语。诗人把自己的爱情、襟怀和对宇宙人生的思考与理解,都融入她建构的这座语词的独语江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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