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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声漫至阶前

2023-10-07袁海胜

都市 2023年7期
关键词:文字

文 袁海胜

1

冥冥中,好像和每一本书都彼此相识呢。记不清是哪一次巧遇,走到一起。于是书上了枕边案头,书中的文字,像一粒粒米,倾泻到生命的碗中。米粒渐渐地隆起,书也堆起一摞又一摞,有条不紊地挤进身体,变成肌肤骨血,身体充满了书香。

蹲在书摊前,眼前的书琳琅满目,像一片森林,或是一片竹林。竹木棵棵挺拔,枝叶披纷。树叶跳动着,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宛若梦幻。阳光落在哪一片叶子上,哪一片叶子就金灿灿地笑起来。

后来,一树树的叶子都在笑。

竹木化浆,修炼成人间的纸张。每一张纸都储满大自然的能量,每一本书里都洋溢着扑鼻而来的森林、竹林和薄荷草的气息,稻草和谷草的气息,阳光和雨水的气息,野花和露水的气息……

选了一本,又选了一本。书纷纷进入生活序列,变成生命的密码。被选中的书静静地卧在脚下,一本一本摞起,仍是极小的一部分。眼巴巴地望着书摊上的书,它们更像即将远行的亲人,留恋不舍。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乃人世间一个极尽本性的欲望。

想一本书,真像想念一个人。

腿已经酸麻,酸麻里含着渴求,渴求是人性里无时不在,却又不宜说明的真相。懒惰如我,竟然在书摊前蹲移了小半天。

这个过程漫长又细腻。又有几本书欣喜地加入队伍里,也有一两本书,忍痛抽出退还给书摊。

生活在惊喜、迷惘、不舍、心痛、快意的推搡下,完成一个个取舍,兑现一个个个因果。

最后抱着一摞书,欢欢喜喜地往家走。选书时的踌躇烟消云散。拥书入怀,像把爱人抱在怀里,第一次感受相互的体温。

这是亲昵的开始,灵魂注定要走向书中,爱上它,迷恋它。完成交融,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书的胸怀可容纳天地宇宙,也可容纳草木微尘。每一次捧读都小心翼翼,不辜负书中每一个文字。

鲍尔吉·原野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写作让人活两辈子》,最初认为是一种炫耀,与书缠绵不休后,猛然间发现:原野先生真的很谦逊。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何止多活两辈子?简直是古今通达,无所不往。

书店是生活里的另一座殿堂。开阔壮观,通达至无我,能让俗世的虚荣在瞬间不知去向。走进书店,立刻就会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慌张所包围,随之而来的是徘徊和阵痛——不忍心离开每一本一见倾心的书。平民之痒于他人是没有一辆好车,于我则是不能把所有喜欢的书都据为己有。

在小镇,在朝阳城,在每一个落脚处,我都拿出一份心思,去寻找各类书籍,就像寻找失散的亲人。于是,与每一本突然出现的书籍邂逅,就成了久别重逢。

书也在等,在光阴里每一个角落。它们静静地等候。像一位先哲,经历那么多陌生的脸,那么多陌生的手,直到有缘人出现。

在书店购买了一批书,它们神采奕奕,用全新的阵容加盟到日常生活;在二手书摊购买了一批旧书,它们历尽沧桑或几经周折,封面沉积岁月的表情,它们不再流浪,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在闲淡的时光中收集了一批书,如朋友相赠,赠书的人是把心里的阳光分享给你;网购是现代渠道,喜欢的作家不可能见到,他们的书正一本本地填补这个缺憾。

还有一些书来自异乡,像使者一样,出现在面前。出游北戴河,购《曾国藩家书》上下两册;北京城闲逛,购旧版《楚辞》一册;在赤峰游玩,购《羊皮卷》一册;与朋友河北探路,从地摊购《白话容斋随笔》两册;米脂地面,购贾平凹先生所著《商州:说不尽的故事》四卷……点滴汇集,每一本书,都有书外的故事。

古籍收藏甚少,因学识浅薄,书市上遇到古籍,嫌其字词生涩,失之交臂。《二十四史》零星买到几部,如《梁书》《周书》《辽史》等不足十余册,且版本各异。后来买了一套简印的《二十四史》,内容有删减,不太好。

偶得一套古版的《聊斋志异》,书有些破乱,精心修整后,面目一新。收藏的四大名著,不是一起得到的,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逐一购得。《红楼梦》《三国演义》是繁体版,封面沧桑,用画报纸做了书皮,散发陈旧气息的书籍有了现代的面容。

曾在一家旧书店看到一本《古钱学纲要》,介绍历代古钱,图文并茂。当时可能觉得没有实用价值,放弃了。后又想起这本书,急匆匆赶去,这家书店已消失。俗世无常,这种遗憾的事时有发生。

因性情简单而节俭,生活里竟也维持了这种观念。一双鞋、一件衣服,会穿到最后一刻。平淡的生活态度让人变得达观。一位很熟悉的朋友问:“咱们三年前合影的夹克衫,你怎么还在穿?”

“为什么不能穿?”反问也是一种态度。

这件夹克衫质量好,穿着舒服,还用说缘由吗?

吃穿身外事,何须总惦念。钱花到浮华之物上,真的很心疼。

舍得花钱的唯有买书。人生有一得意事,不容易。买书是其一。

书如滴灌,文字像水滴一样,寸寸润心。

书奔我而来,还是我奔书而去?真的说不清楚。我和书、书和我,究竟谁是谁的主人?也无法说清楚。只知书已成为我的肋骨,也是我的精神。

血管里流淌的,有书的语言。

2

朋友问:“你有书房吗?”

我是从一个小镇搬到城里来的。在小镇,和父母住传统的海青平房。我的卧室约二十平方米,摆一套组合柜,简易沙发和茶几。屋里所有的空间几乎都塞满了书。我们睡的是火炕,炕头空出一部分,炕梢也空出一部分用来摞书。我和妻子睡在书的中间,一铺炕就满了。

那时我儿子还小,只能到东屋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白天上班,书自己度时光。下班后,晚睡前,习惯躺在炕上或是沙发上看一会儿书,那种感觉真舒服。这个习惯一直保持至今。

熄灯后,书就开始看我。昼与夜,作与息,我们相互阅读。

彼时卧室就是我的书房。沙发、茶几、电视机的顶端,都摞满了书。

来我家做客的人,都会惊讶:这么多书啊!我常被误认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当然也有人说我是一个不会过日子的人。

二十一世纪之初,我们搬到了朝阳城,倾毕生之力,俗世上有了三室楼房。一间父母住,一间是我和妻子的卧室,另一间分配给儿子居住。我无理地占据了儿子的房间,做了一面墙的书架,于是随我漂泊的书有了安身之地。

书排列在书架上真好看。肩并肩,挨得那样紧密,却一点看不出局促和拥挤。书脊缤纷,代表书的尊严,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独立的气场。这么多书排在一起,一股汹涌的文化气息隐藏在这斑斓的墙面上。

后来,又有书陆续入驻,把书架所剩的空间征用。每一排书列的顶端,再横着插入两三排书,书脊一律冲外,缤纷。与先入者形成格局。书层层叠叠,摞成了一堵墙。书似夯层,光阴静谧。

我现存的书籍包罗万象。人文地理、哲学、史料、生物、医药、剧本、字帖、书评等等,各类书籍游移于书架,并无定位。如《尼采文集》就混迹于散文系列;《动物性趣》赫然于小说阵营;《白话易经》在诗歌方阵隐身。

对于藏书,孙犁的一段话说得很好:“除旧布新,进化之道;喜新厌旧,人性之长。揆之天理人道,有不可厚非者。唯于书籍文物,人则不厌其旧,愈旧则价值愈高,爱惜之情倍切。古今一体,四海同嗜。”

站在书架前,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能量,收集了这么多宝贵财富。这比收藏珠宝和金钱更需韧性和信心。书籍会让平凡的时光变得不平凡,普通的人变得不普通。这层意思,只有爱书的人懂得。

3

闲淡时光用来阅读吧。

“好读书不求甚解,喜饮酒唯取微醺。”

我非常喜欢这句话,这也成了我的读书观。

我的阅读随心所欲,没有计划。计划是建立在人性之上的一股势力,左右人的性情和行为。这姑且算是我懒散的借口。

并不是每一本书都能读明白,就是喜欢。文字是世间的妙音,与心弦契合,欲罢不能。李娟在访谈录中说到儿时阅读《小王子》时的感觉:“我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写得真好啊!”

这就是阅读的本真——感受美和爱,从不敷衍。

读好书如遇诤友,如饮佳醪;读坏书如遇人不淑,像喝假酒。人与人不同,酒与酒各异,书与书殊途。甄别一本书的好与坏,需要一个强大的内心,收纳或者摒弃,筛选锻炼心智。

对于一个骨子里有着农民基因的人,天生偏爱农事。读书就像把渠里的水引进菜园子,看着水慢慢浸润一席翠绿,一席旺盛,看菜叶子上挂着水珠,很是欣慰;又像是捡麦穗,麦香附体,一穗穗麦子,填充我空旷的竹篮,填充进饥饿的胃囊。

二十年前,建军兄赠一本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著的散文集《金蔷薇》,整个阅读通宵达旦,一气呵成。兹时,我对文学敞开了心扉,开始创作。

《石涛画语录》中说:“盖画有法无法,有理无理。无法而有法,是为至法;无理而有理,是为至理。至法似无法,而法在有法之外;至理似无理,而理在有理之奥。”

说的虽然是画理,延伸到读书也适用。

寻书时偶得一本商务印书馆的《齐民要术》,虽是繁体字、文言文,仍极喜“啃读”,一词一译,乐在其中。书中不乏励志美言,如:“淮南子曰:圣人不耻身之贱也,愧道之不行也,无忧命之长短,而忧百姓之穷。是故禹为治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汤由苦旱,以身祷于桑林之祭。神农憔悴,尧瘦癯,舜黧黑,禹胼胝。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亦甚矣。”读出先贤舍身民生,鞠躬尽瘁的艰辛。

“啃读”是常态,基础不扎实,读懂一本喜欢的书,总要费一番功夫。看到黄永玉先生《蠢虫》一题曰:“谁说我没理论?我啃过不少书本。”捧腹大笑。

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一搭眼便爱不释手,一读再读。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再阅读其他读物。流连忘返在他笔下的天空、大地、飞鸟、走虫、季节上。第一次通过文字,感觉到自然界生态的壮美和理性。他朴实的表述,让我激动得战栗。换一句话说,是他笔下的大自然美得让我战栗。在他文字的矫正下,突然觉得,我变得善良了。

读《瓦尔登湖》,读陈冠学的《田园之秋》再次加深了那种感觉。

散发着泥土、青草、雨水、粮食气味的文字,教会我感恩大自然,珍惜每一样出现在生命中的自然之物。

鲍尔吉·原野的《掌心化雪》,是一股扭转我写作方向的力量。幽默、多情、机智或者说是睿智,锋锐却不失圆滑。人物、景观、世情,不一样的表述。读来时而忍俊不禁,时而潸然泪下。因此狂爱上散文,至今笔耕不辍。

贾平凹的《商州初录》《商州再录》文字粗粝又细腻,一幅商州民间的白描,乡音俚语、民俗民情,真实的文字土产,让人回味无穷。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文笔诡异多变,情节猝不及防,让人始料不及。他的每一个文字都充满魔性,让人上瘾。

读《时间简史》,感知生命的卑微,也看到生命的强大,霍金病残之身形成的磁场,重塑灵魂,他羸弱的手推开时间隧道的一扇门,让人类看到未知。

读苇岸《大地上的事情》,获知偏爱鸟类和自然的英国作家威廉·亨利·赫德逊,从网上淘到一本《赫德逊散文选》,小32开,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 年出版,定价5.25元,网购价15 元。这本书是作者一生散文作品的精选,其中就有苇岸提到的《鸟类的迁徙》。

我刚刚读过一篇《种植园》,有一个感觉:宛若作者牵着我的手,走进一片园林,指点着告诉我每一棵树的特点,每一种鸟的名字和习性,包括它们动人的歌喉。我陶陶然不知所归。

朋友晓辉推荐了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体验到作者对方言、民俗、人物、往事深情而细腻的追忆。朴实的语言,极大限度地拉近了读者与彼时的事与物之间距离。

一段时间,我迷恋上自然科学读物,如《昆虫记》,为法布尔给蝉翻案着迷。继而读了一批书,《沙乡的沉思》《表土与人类文明》《种子的信仰》《自然与人生》,通过另一个角度了解自然与人类生存的关系。因朴素主义贴近自己的一些想法,急切地需要一种平静、安谧、原始而又返璞归真的界面。阅读给了我一些启示。

我的阅读习惯不能称之为好,太随意。不随意也不行,记忆力糟透了,海马体不给力。比如我正在读《泰戈尔诗选》,中间有事把书放在案头出去了。少顷返回,接着读诗,居然忘了刚才读的是哪一本。也许继续读《泰戈尔诗选》,也许随手抽出一本《叶赛宁诗选》。不妨把《叶赛宁诗选》读下去。用不了多久,便沉湎于叶赛宁精美的诗句中。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是我小学时一位姓万的老师说的。我记得很牢固,这个方法已经潜移默化到我的阅读中。遇到不太好懂的句子反复读,努力从中辨明其中的意思。读《时间简史》《尼采文集》,就是用的这种办法,反而复之,推敲中也弄明白了一些道理。

喜欢的书仍堆在床头,像不离不弃的伴侣。《瓦尔登湖》《林中水滴》《大地上的事情》《人间草木》,周晓枫的《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幼兽之吻》……伸手可得。

伊塔洛·卡尔维诺说:“经典是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经典是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

从阅读中获得快乐,像闯进秋天果园里的孩子,饱以口福,心情愉快,无以复加。那么多的文学巨匠,用文字感召我,滋润我,一步一步走向文学圣殿。

阅读就像把玩一个魔方,思维灵活,快捷捕捉需要的颜色,拼接到自己的意识中。眼花缭乱,途径和目标却异常清晰;阅读琐碎,像车链子上的铆钉,手风琴上的琴键,树上的叶子,铁路上的枕木等等。即使琐碎,也让你感到阅读的完整美;阅读的意义和人的意识形态有关,和人的价值观、人生观有关;阅读的意义致广大而尽精微。

每一天用文字沐浴,内心不易蒙尘,只留淡淡墨香,这是一场平民与书的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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