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的叙述
2023-10-07詹文格
文 詹文格
雨是夜晚的前缀
没有人知道天为什么会下雨,对于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雨,科学可以提前发出预报,但无法阻止它的到来。正如俗语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天气就是天意,阴晴雨雪,天意难违。
其实大雨是有征兆的,除了水汽和云团,还有闷热,桑拿一样的闷热。回想起来,那个过程就像一个脾气火暴的人,从表面上看,好像沉默不语,其实内心早就暗流汹涌,一触即发。
在乡间,经验丰富的农人善于观察天象,比如燕子低飞,游蛇过道。水缸穿裙山戴帽,蚂蚁爬高蛤蟆叫,大雨不久就来到……面对变化万千的大自然,从蝼蚁爬虫,到飞禽走兽,它们都有比人类更灵敏的触角。对于早已习惯尽享便利的人们,很多时候连“晴带雨伞,饱带饥粮”的朴素经验都彻底抛弃,毫无顾忌地在生命的轨道上纵情“裸奔”。
那是所有夜晚中一个普通的夜晚,对于灯火通明的城市来说,亮如白昼的光线消解了夜晚的边界,在高楼丛林中出没,人们既没有仰望天空、遥看山峦的机会,更没有看云识天气的兴趣。在辽阔无边的城里,大隐于市的不仅是人类,还有自然风雨。无论一场雨来得快捷还是缓慢,很少有人会留意到它酝酿的过程。
一场猝不及防的雨就这样铺天盖地哗啦啦倾倒下来,硕大的雨点像密集的子弹凶狠地射向地面,成排的法国梧桐颤抖摇摆,在雨中可以清晰地听到树叶破碎的声音。
对于一个从不设防的群体来说,因一场突降的雨陷入慌乱是毫无疑问的事情。骑车的汉子拼命蹬踏;壮硕的小伙如火线冲刺,朝前狂奔;老人如同逆行的风筝,迈着吃力的步伐,满脸急切而又无可奈何;抱小孩的女人弯腰负重,一路尖叫。
这是一截发育不全的路段,就像患病的盲肠。如果把暴雨和烈日当作枪弹,那么这儿就是射程之内的“死亡线”。谁也不愿在这样的路段遭遇一场大雨,无论是天外淑女,还是人间绅士,都将在雨水中惨不忍睹,原形毕露。
短兵相接的大雨就像一场狭路相逢的肉搏,直面现实,无法隐藏。无论是灰头土脸的底层人,还是脂粉飘香的高贵者,都被风雨推入了同一条战壕。
楼房虽然近在咫尺,可沿途的大小建筑找不到任何避雨的处所,每一栋楼都是孤傲的绝缘体,没有遮风避雨的功能。那些生硬的水泥构件如同耸立的山峰,奇崛陡峭,一脸生硬。成排的高楼没有一丝接纳他者的余地,即便是正面朝街的房子,也见不到错落有致的阳台,找不到伸出墙体的半寸屋檐,万间广厦竟成了刀劈斧削般的悬崖。
密集的风雨像从天边拉开的大网,将车辆、行人、树木统统罩住,我看到万物都在这张天网中挣扎,没有谁能侥幸逃脱,成为漏网之鱼。面对满城风雨,其实一路狂奔也没有太多的实质性意义,衣服早已湿透,每个人都成了一只落汤鸡。风夹着雨水朝张开的嘴中灌来,奔跑加剧了慌乱,使人感觉呼吸急迫,肢体酸软。真想变成幽默故事里的憨二和傻蛋,趴在地上不再动弹。跑什么跑啊!前面不也在下雨吗?
夹杂在奔跑的队伍里,随时能感受到人流的浪头和肉体的旋涡,一时无法停留,人们只能顺着排山倒海的风浪,抱头鼠窜,一路狂奔。
暴风雨越来越猛烈,我不知在风雨中冲刺了多远,从喘息的剧烈程度来判断,至少跑了两百米。这个路段,奔跑者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前面的公交站台。经常出没于此的行人都知道那个狭窄的站台是唯一的去处。
突然袭击的雨,如同不及掩耳的迅雷,来得太快,而我的步子又显得太过缓慢,当抵达站台时,早有一大拨人捷足先登。
天蓝色的站台顶板,只能遮盖极小的一块地方,站台已挤挤挨挨,水泄不通。实在是找不到立足之地,只能模仿“大鹅看飞鹰”的姿势,把脑袋斜着往里伸,那样才勉强遮住半个身子。偏偏雨又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张狂。夸张的雨声不是源于大雨本身,而是塑料顶篷嘭咚嘭咚嘭咚的扩音效果。头顶像有几十个乐队在同时敲打,凶狠的雨点带着一肚子的怨忿,疯狂地砸在彩钢瓦上,然后飞溅而下,形成一个多层次、多声部的雨水合唱。
拥挤在三尺站台上,这个临时的聚集地就像战时的避难所,面对水流汤汤的街道,就像五线谱上的休止符,给流畅的生活分行断句。陌生的面孔、不同的来路、不同的去向,所有人都是被大雨绑架的人质,此时此刻都在眺望归家的去处。
夜雨倾盆,焦虑者面朝天空。雨水在身上无法停留,它顺着发丝往下滑落,让衣冠楚楚者变得局促不安,让上妆的女子玉指掩面,一脸狼狈。无数的水珠从额前、脸颊、脖子、前胸、后背、大腿,小腿汇聚,进入鞋帮,穿过脚底,最后滴滴答答流向地面。
望眼欲穿的人抻长脖子,期盼早点来车,公交车沉陷,久等不来。避雨的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的站台根本找不到容身之地,能遮住半边身子已算幸运之人。我不由想起某首诗中的意象,一分为二的躯体,一半在享受温暖,一半在饱受煎熬……
漫天的大雨,考验着一座城市的风度和温度。有人在站台上招手,想拦住一辆出租车,可每一辆呼啸而过的出租车都多了一种神气和傲慢,除了溅起一片水花之外,没有一辆停留下来。之前苦寻乘客的车辆,因一场突降的大雨而客流爆满,的哥的心在雨水中饱受滋润。而同样是一场雨,却让进退两难的夜行者一脸愁容。
雨是城市按下的暂停键
大雨侵城,城里的雨不能浇灌庄稼,却能影响心情,转换节奏,放慢奔跑的速度,冲走欲望的沉渣。
潮湿的风扑面而来,风送来一缕花香,香气引发了我的好奇,于是侧目望去,那是一位体态优雅的女子,手捧一束淋湿的百合,不时低头轻吻,那神态可以看出内心的欢喜。百合的花瓣如聚光的玉石,映衬着女子姣美的面容。远远望去,她就像一株被淋湿的高粱,发髻高高挽起,露出瓷白的脖颈。也许刚刚完成剧烈奔跑,一缕乱发垂于脸颊,有一种速写般的修饰。车灯带着泄密者的用意,从眼前逐一扫过,清晰地看见晶亮的雨滴在她的发尖滚动跳跃。
雨仍在倾泻,我再次侧目眺望,也许是累了,她已经变换了站姿,把脸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只剩下一个侧影。
我在猜测这女子的来历,她是刚刚结束约会吗?那男友应该护送左右的呀。或者她是专程外出买花的吗?那她又会把花送给谁呢?
无聊的时候,总会有无聊的想象,花和女子如同一幅留白巨大的画幅,那些没有着墨的地方可以留无数种可能,生发出众多的枝蔓。
然而,我过分专注的凝视引起了她的注意,我赶紧扭过头去,目光不敢再往那张脸上游移,但余光中,只见她的眼珠子正在左右翻滚,瞳孔内闪出一团云翳。白眼朝上,那里深如古井,不可探测,幽亮的冷光在井口跳跃,那一刻竟如刀锋一般朝我逼来,我禁不住像雨中的树叶,猛然哆嗦。那种幽光充满了抗拒、警惕、厌恶和戒备,我看到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胸前的挎包。
对于这种甚于刀尖的冷光,我曾表现过怨恨和愤怒。比如在拥挤的公车上、偏僻的小巷里,或是晦暗的楼道内,常常会闪现出这样的冷光。世界在这种冷光里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隔膜。好人与坏人没有外在的标签,分辨时确实困难。面对防不胜防的乱象使人无所适从,似曾相识的遭遇,造成一种集体创伤,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误读、误判,被人提防嫌疑时,那种伤害有如钝刀割肉。无言的忧伤浸泡着我狂跳的心,那一刻,我真想冲进雨里,痛痛快快淋洗一场,可那雨实在是太疯狂!
终于一辆脏兮兮的公交车蹒跚着开来了,人们围了过去,只扫了一眼途经的站点,又潮汐一样退了回来。公交车停靠的时间不短,可上车者却寥寥无几,司机鸣着喇叭,一脸茫然,疑惑的大眼睛里充满一串问号。那些沾满水的头颅只盯着潇潇的雨幕,就像戏台下兴致正浓的看客,成为另有指向的赶场人。
滂沱的雨声还在继续喧哗,站台终于松出了一个位置,我将半边冰凉的身子填了进去。总算有一辆出租车被拦下,一男一女,手牵手上了车。站台又松开了一点,我已经移到了站台中间。站在那个位置,我的焦急得到缓解,从一名狂躁者,变成了一位张望者。我根本不用着急,因为我既不在等车,也不在等人,而是在等待雨停。我离家尚远,眼前没有可以直达的公交车可乘,家中也无翘首盼归的人,还不如干脆等雨停后再作打算。
旁边有位胡子拉碴的男人,好像憋坏了一样,听到他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摸出香烟,火光一闪,一团烟雾飘散四散。
长久不歇的雨,考验着耐心,如此漫长的等待,确实需要一根烟来释放内心的焦虑和不安。烟在他的指尖上忽明忽灭,像情人在窃窃私语。火光闪烁,他把嘴唇吻向了情人,烟雾散开,男人在烟火中映出了一棵树的表情,树下有一块被雨水浸泡的岩石,边缘长出了绿茵茵的青苔。
缥缈的烟雾带走了心头的纷乱,男人在烟的抚慰下,终于淡定了下来,因为他指间有了烟的温暖,那一星烟火让他触摸到了跳动的心脏。早该停下来歇歇了,可身不由己的江湖总是停不下来,是这场雨让他暂停了奔波的辛劳,放慢了漂泊的脚步。
旁边一位女子因缭绕的烟雾来袭,赶紧用手捂住了鼻子,并朝后退缩了两步。此时女子的手机响了起来,美妙的音乐像一段炫目的舞姿,引来一片潮湿的目光。乳白色的机壳闪着宝石的光泽,站台成了舞台,本该擦肩而过的路人,成为观众。女人的樱桃小嘴紧贴电话,嗲声嗲气地对讲起来,电话那头不知传来一句怎样的情话,逗得她花枝乱颤。
不一会儿,一辆墨绿色的轿车径直驶来,车速很慢,而且车窗也放了下来,里面一个身穿红衣的秃顶男人,在驾驶位上不停挥手。可惜车开来的方向与我们的方向相反,马路中间不仅有很高的隔离带,还种有花草,一丛带刺的藤花正在风雨中摇摆,那是阻止两人亲近的障碍。秃顶男人只好驾车行至另一个路口,然后掉头绕来。
雨是城市的显影剂
持续的大雨冲击着城市,街道成了河流,广场变为汪洋。夜在更远的前方黑着,远去的车辆好像驶进了深深的峡谷,而这个站台正处于峡谷的入口,那些高悬夜空的广告牌如同在峡谷的上空飘摇。晃动的线缆成为飘逸的水草,低洼处上升的水位已经漫过道路。
雨在大隐于市的城池,成为一种显影剂,一些遮蔽的事物被暴露,一些忽略的细节被关注,一场雨使普通平庸、波澜不惊的生活变得惊险离奇。
又有一位女士在打电话,她声音尖锐、语速极快、口无遮拦,这种毫无顾忌的语气,应该是打给自家男人的。听对话的口气好像是刚刚通过电话,因此女人说话开门见山,没有前奏和铺垫,不仅听不到半点客套,而且还夹杂着不尽的愠怒和埋怨。
女人要求男人开车过来接她,男人却在牌桌上酣战正欢,早把街边苦等的女人抛至脑后。女人的胸脯一起一伏,那憋在胸口的恶气始终没能顺畅过来。她再次把电话拨了过去,男人显然不愿离开,掐了电话。这边再次拨打过去,那边被电话反复骚扰,情绪失控,男人在电话里可能爆了一句粗口,女人立刻母狮一样咆哮起来,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对着电话咬牙切齿……
这个时候我又犯了一个大错,多看了她几眼却被她发现了,此时的她正火光熊熊,恨不得见谁咬谁,于是冲着我喊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吗?”我见她余怒未消,只能站远一点,实在不敢招惹。
又一辆公交车停靠过来了,这趟车才是期待中的直达夜班,车内十分拥挤,车门刚一洞开,一个长头发小子便像箭镞一样射了出来。
车内发出一串尖叫,伴随的是女孩嘤嘤啜泣的声音。站台上男男女女立着一片,可都是观望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出人意料的事情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那位立在站台边缘,衣着脏乱的男子没有丝毫迟疑,以同样的速度冲刺而去。
两人横穿马路的时候,听到汽车因紧急刹车而发出刺耳的尖叫。由于雨水泛滥,路面湿滑,长发小子在跃过隔离带时用力过猛,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紧追其后的男子伸手将他按倒在地。很快围上去一大帮人,对着长头发小子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好家伙,趁乱下手,他身上塞了四部手机,三个钱包……
警车呜呜开来时,雨已经停了,大雨中沉陷不起的城市重现生机,抛锚的汽车被移走,滞留深水区的行人被救援者疏散,刚经历过阵痛的城市恢复原有的神态。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一场雨对于喧闹的城市来说就像一个梦,梦醒之后了无痕迹。
站台上已空无一人,那个长头发小子蜷缩在地上,铁青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虽然他不再挣扎,但眼睛里仍藏着有恃无恐的蛮横。他在四处搜寻,应该是在寻找那名追击他的男子,可是四处寻找不见踪影。
而此时,惊魂未定的女孩,已见到了失而复得的手机,警察拉开车门,把几个当事人全部请上了警车。警灯闪烁,以胜利者的姿态驶上了大街。
远处灯火阑珊,城市恢复了常态。我踩着布满水渍的地面朝前行走,远处那个偏僻的楼院里有我简陋的窠巢。
一个邂逅的雨夜眼看着就这样过去了,与我一生中所有经历过的夜晚一样,在记忆里只作一次短暂的逗留,然后便烟消云散,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