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2023-10-07陈年
文 陈年
1
羊倌白天把羊群带到草地,晚上再把它们带回来。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很沉闷,有一天,他想撒谎玩玩。他对着大山喊,狼来了,狼来了。狼村中有一只美丽任性的狼姑娘,她偷吃了情人草,暗暗地喜欢上了羊倌。当她听到羊倌的喊声,立刻红着脸向羊群跑去。那是最甜蜜的一段日子,羊儿在远处吃草,一个人和一只狼在树荫下谈恋爱。有一天美丽的狼姑娘对羊倌说,这样的日子太无聊了,我们到山那边看看吧,听说那边的草更嫩,花更香。羊倌受不了狼小姐的诱惑,便把羊群带到了狼村,让人惊奇的是那里的草是红色的,因为从来没有动物啃食,长得极其旺盛。羊儿啃一口,果然是鲜美无比,红色的汁水顺着嘴角流。羊儿个个吃得肚子滚圆,它们咩咩叫着,齐声唱着欢乐的羊歌……
我在写故事,一天一个的那种。像《一千零一夜》那样,每天写一个故事给母亲。山鲁佐德的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最后国王终于被感动了。
张姐打来电话说,母亲今天的情绪很不好,冤枉张姐偷走了她的红内衣,还故意尿了裤子,帮她换衣服时一定要穿那条红裙子,不是红裙子就不穿,推推搡搡还打了自己一巴掌。张姐哭得稀里哗啦,说是什么委屈都能受,就是不能冤枉她是贼。这口气她咽不下,张姐让我马上过来结了工钱。
我安抚她,我妈那是老糊涂了,她的话怎么能信?我相信她是清白的,连雇主家的一根线都不会拿,她是天下的大好人。张姐并没有被我的糖衣炮弹击中,她威胁我,半个小时后,如果我不出现,她就让我妈光着身子爱去哪儿去哪儿。
我穿上大衣赶紧打车过去,夜色凄迷,悲伤化成一尾红色的鱼,游动在黑暗里。司机是个饶舌的人,一路都在讲防疫的事,讲他们司机如何在夹缝中生活。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
我绞尽脑汁地想用什么办法把张姐留住,我不能丢了手里的工作。到了我母亲家,开门进去,屋里好像刚刚遭了抢劫的现场。母亲光着下身站在沙发上,我一眼就看到她丑陋的三角带。那里的毛发和头发一样是花白色的。母亲浑然不觉羞耻,她上面穿了一件红衣服,灵活地从这头跳到那头,再从那头跳回来,像一只调皮的红兔子。
我的眼泪流出来,我求张姐帮帮我。我一个人太难了,离异,独自生活,摊上一个得病的娘,还要供上高中的儿子,我必须努力工作才能养活了这一家老小。我哭得很真诚,张姐被我感动了,她说她也有七十多岁的老妈,总是站在村口等着她回家。为了“妈”这个共同的称呼,我们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我给她放了一天假,还答应再加一些工钱给她。我低三下四地央求她容我几天时间,只要找到了新人,就放她走。我知道我在说谎,我找不到人,没有人愿意照顾一个喜欢动手打人还脑子不太清醒的老太太。
母亲看到我时问,这是谁家小闺女呀,怎么跑我家来了?我家里有大灰狼。
我说,妈,我是女女。
母亲再看看我,我儿子特别有出息,身边追他的女孩子很多很多。
妈,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我不认识你,你走吧。我儿子不在。
你儿子上哪儿去了?我想逗一逗她。
母亲笑着说,我儿子上学去了,他学习好,班里回回考第一……这是我最熟悉的笑容,它像护法光环一样罩在哥哥的身上。
母亲身上散发出的味儿很重,我带她洗澡。自从生病后,她特别害怕水,我给她洗头时又吵又闹,还咬了我一口。小指上破了一个洞,洞里淌着血水。红色的雾团迷了我的眼,也不知母亲什么时候又添了这么个爱好。
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我只好给她讲故事。
狼王看到这么多的羊来到它的领地,高兴坏了,等那些羊吃饱喝足,一声令下把肥羊们关了起来。小狼厨师已经安排好一年的食谱,烤全羊,炖羊肉,红烧羊肉,葱爆羊肉。可是狼王的小女儿夜里偷偷地把所有的羊都放走了……
母亲大喊大叫,表示她不喜欢这个故事。
很早以前村里有一个爱说谎话的孩子,有一天他在山里放羊,羊儿静静地吃草,花儿悄悄地开放,可没有人和他玩。他觉得很无聊,于是,他大声地冲着山下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山下种地的农人扛着锄头急忙跑来,孩子看到这么多人被他骗来,开心地笑起来,哈哈!我骗你们的,没有狼。农人很生气,下山干活去了。又一天,放羊的孩子又在山里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狼来了!农人又跑来了,看到面前只有说谎的孩子,就大骂了他。
有一天狼真的来了,孩子声嘶力竭地大喊,狼来了!狼来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来救他。最后孩子被狼吃掉了。
我模仿母亲当年的口吻说,所以小孩子不能说谎话,说谎会被大灰狼吃掉。母亲看着我的眼睛,机械地重复,小孩子不能说谎话,说谎会被大灰狼吃掉。
2
大哥说他要在五台山过中秋节。
带着嫂子、孩子去祈福还愿?我问。
过了好一会儿,大哥才回复说,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他一个人。不是还愿。他本人是学医的,死人几乎天天见,不太相信那些神啊鬼啊的,就是想去庙上住一段时间,静一静。最近太累了。
我回了一个字,哦。
现在有钱人习惯在年节时去庙里吃斋饭、住庙堂。民间一直有种说法,说是农历初一、十五这两天吃素敬佛代表一年吃斋,能功德倍增。人类在佛祖面前也要撒谎。
把手里的手术刀变成美容刀后,大哥的钱包也越来越鼓。
大哥是从最底层奋斗出来的,现在天天飞来飞去。给他打电话,不是刚下飞机就是在去机场的路上,所以我平时也懒得联系他。我不羡慕他有多少钱,有多少套房子,富贵险中求,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烦恼。
我记得他第一次去女朋友家,回来时一脸惊恐地对我们说,你们知道不?刘梅家的桌子上摆着苹果,又红又大的苹果。他们家里人随便吃苹果。刘梅是我未来的嫂子。
苹果对于生活在临时户区的我们来说,不是食物,而是一种富贵。我那时写作文时最喜欢用的比喻句是,小红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彤彤的。一个小孩子的脸和一个苹果的关系就这样被荒诞地建立起来。
在我们的成长经历中,苹果这种昂贵的水果只出现在图画书里。我们家从来不买苹果,中秋节时母亲买一种叫宾果的小红果子供月亮。宾果有小孩子拳头大小,暗紫红色,外面挂着一层果霜。果子闻起来果香味很浓,用母亲的话说,是味灵得很。果子按个分,一个孩子两个或是三个。怕小孩子嘴馋忍不住吃了,母亲用线绳挽一个网兜形的果络子。把果子关进栅栏里,然后挂在孩子脖子底下。但它的香味儿关不住,跑动时,果子的香气随着风一阵阵地飘到鼻子边。这味道对孩子的毅力绝对是一种挑战。母亲说,红果子供过月亮爷才可以吃。我在果子的下面掏一个小洞,用指甲一点点地抠着偷吃果肉。
大哥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一心要成为天天吃苹果的人。嫂子是矿长的女儿,大哥是矿工的儿子。他们的婚姻属于门不当、户不对。嫂子和大哥的恋爱故事可以写一部爱情小说。他们当年是医大的同学,在学校谈了四年的恋爱,工作以后又是四年,前后一共八年。不知大哥最后用什么手段把嫂子追到手的,会不会是把自己身上的骨头取了一根出来?亚当和夏娃就是用骨头做信物的。红色的信物。
嫂子在我们家就是公主,她第一次来家里吃饭,母亲把炕烧得太热了,父亲急忙从被垛上取下一个枕头,让嫂子坐在身子下面。我们全家人毕恭毕敬地听着她的指令,她喜欢吃哪个菜,便把菜盘移到她的面前。嫂子要求买城里的楼房,我们便把矿上准备给大哥结婚的新房子卖掉,房子不值钱,又借了很多。三十多年前的十几万,对普通的工人家庭来说可是一笔巨款,我们家为他们的婚事负债累累。
在嫂子家中,四个女婿里只有大哥出身低微,逢年过节家庭聚餐时,他永远是那个在厨房忙碌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他辞掉工作,开始创业。
前段时间听说了他闹离婚的事,嫂子把状告到母亲那里,可是对五十多岁的儿子,当妈的又能怎么管教。你以为五岁的小孩子呢,可以打可以骂,再不济饿上两顿饭,他就老实听话了。再说母亲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嫂子告状时我母亲倒是清醒的,她说咱们娘俩一样的命,都没遇上好男人。
我问大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生意不好吗?我知道这两年各行各业的生意都不好做。同城这边,多一半的铺子都贴着出租或是转让的告示。
他说,哥现在的生活稀碎,妈以后的生活就交给你了。你辛苦一下。
这算什么,托孤吗?不过他一贯的做法就是遇到棘手的问题丢给我。当年给母亲买房子时也是这样,他和嫂子躲在南戴河旅游,等我和母亲东拼西凑把房款交齐了,他们两口子才露脸。
本想问他一句离婚的事是不是真的,想一想又删掉了。我才华卓越的大哥也不能免俗,估计也不过是一个男人有钱就变心的故事。男人身上的肋骨多着呢,可以一取再取。
有一段时间我们兄妹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我们分成两个派系,我和父亲一党,他和母亲一党。父亲贪恋美色,抛妻弃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作为惩罚,我们所有人要和他断绝关系。于是,在大哥和母亲眼里我便是一个可耻的叛徒。开始我还会在节日生日时问候他一声,后来也就算了。
母亲生病后,我和他联系多起来,毕竟他曾是一位优秀的内科医生。不过对于母亲的病,他也是束手无策。我们只能等,等她忘记一切,慢慢地老去。母亲的智力退化成三岁的儿童,她有时喊我妈妈,有时喊我姐姐,有时骂我贱货。我给她讲故事逗她开心。
我难过的是,她忘了我是她的女儿。
回到家里刚坐下来,可视电话的音乐响了,我站起来去开门,电话屏幕上面除了一扇楼宇门,什么也没有。这时音乐又响了,再看还是没有人。
小时候母亲讲过一个风婆婆敲门的故事。风婆婆老了以后,她只要听到谁家小孩子发出哭声,就去敲他家的门,并送上一件小礼物。
七十七岁的老母亲把自己打包成一件礼物送给了我。
3
父亲放在楼下的摩托车被偷了,他花高价买了报警装置,只要有人靠近车子,就会发出“滴滴”的报警声。尽管这样也是防不胜防。小偷有一种电动大剪,拇指粗的钢筋“咔嚓”一声就断了。偷车人还配备了汽车,把车锁子剪断后,把摩托拉到外地销赃。
父亲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我不是警察,当然不能帮他破案,我只能拿出钱帮他再买一辆。同时还要慢言细语地安慰他,车丢了不是问题,身体最重要,血压高,心脏也不好,千万不要着急上火。这是父亲被偷走的第三辆车子。我七十九岁的老父亲喜欢摩托车这种大家伙,须发皆白的他骑着红色的摩托车奔驰在同城的大街小巷,简直就是一道风景线。
父亲曾是修理摩托车的高手,无论什么毛病的车子在他手里都能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那一年大哥得了肝炎,没有钱治病,父亲从矿上偷了一些废铁去卖。身边的工友们平时也这样做,拿一点边角料换酒喝。只是他的运气很不好,被公安科巡逻的人抓住了。警察押着父亲来家里搜查赃物时,我惊恐地看着他们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父亲怎么会是小偷呢?他平时对我们管教很严,我有一回因为偷家里的钱买糖块吃,被父亲发现后,用尺子打手心,手肿得一个星期不能抓筷子。
班里的同学丢了东西,老师第一个怀疑搜查的对象就是我。我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再把身上所有的口袋朝外翻出来。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我是一个沉默的人。
母亲每个月都会到一百多里外的劳改农场看望父亲,给他带去桃酥还有珍贵的红苹果。母亲没有工作,家里没有生活来源,她偷着做一点小生意,没有办理营业证的那种。母亲买了海棠果、竹签子、冰糖,她把红彤彤的果子一个个穿在竹签子上,外面沾上亮晶晶的糖衣。她用自行车推着加工好的冰糖葫芦悄悄拿到学校门口卖,红红的糖葫芦扎在草把子上,远看像一个巨大的皇冠。
一串冰糖葫芦卖五毛钱,十串就是五块钱,母亲的脸上有了笑模样。那天放学我看到一群半大学生围在母亲身边抢她的糖葫芦。母亲把自行车靠着墙,张开双手用身子挡在草把子的前面,这样还能剩下一点点。我跑过去帮母亲,那些孩子抢得更厉害了,他们跳起来抢,红色果子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像一摊血。母亲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可怜巴巴地护着剩下的几串,那些孩子还不肯散去,狼一样围在我们身边,我紧张得把嘴唇都咬破了。我不知道下一次被哄抢的时候,我还有没有力气保护母亲。
母亲还要机灵地躲避城管,如果运气不好被抓住,东西就会被没收。不过母亲从来没有告诉父亲这些,她去看他时笑着说,小本买卖做得很好,孩子们上学的钱有了,还给我们买了过年的新衣服。哥哥的羽绒服是蓝色的,我的是红色的。
父亲从劳改所放出来,被发配到太平间看守尸体。这也是为了防止他犯法的手段之一,太平间里除了死人是没什么东西可偷的。不过父亲有时会拿馒头和蛋糕回来,大家都清楚那是死人享用过的供品,不过谁也不会说出来。
看守太平间的工资低,为了补贴家用,他利用以前修理机器的技术在街边给人家修自行车,后来修摩托车。一根打气筒,几串猪大肠一样的内胎,几把扳子、钳子就是他全部的修车家当。父亲的指甲缝常年淤积着黑油污,脸像非洲人一样黑。父亲从劳改所回来后,不喜欢洗脸。他说穷人没脸。
父亲开修理铺时做得最厉害的一件事,是用回收的旧摩托车架和店里的零件,组装起一辆红色的新摩托车。那车子比汽车都跑得快,穿着红衣的母亲搂着父亲的腰坐在车后面,笑得像一个女王。
4
母亲告诉我,父亲失踪了。骑着他的嘉陵125 失踪了。
爸爸失踪了?我惊讶地张大嘴重复了一次。一对鸽子在楼前的空地上一边散步,一边说着悄悄话。春天是个萌生爱情的季节。
对,你爸爸他失踪了。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看见他了。
母亲的口气冷冷的,仿佛她说的这个人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有个在她手下工作多年的员工消失了,她例行公事来通知他的子女做善后工作而已。
我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鸽子,雪白的羽毛在风中轻柔地抖动着,红色的纤细的小脚轻盈地踱着,尖尖的小嘴咕噜咕噜吐着绵绵不断的情话。
你们,吵架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也没吵什么,只是因为腊八粥。
腊八粥?
是腊八粥,腊八那天他一早起来说要做腊八粥,我不想做,然后他就走了。
母亲说话的内容让我怀疑她的精神是否正常。因为吃不到腊八粥我的爸爸竟然离家出走了,他不是小孩子,是有着丰富生活阅历的成年人。
对,腊八粥。红色的腊八粥。我慌忙起来去翻日历,腊月初八,至今已经是两个月零十天,我真是佩服母亲的冷静。丈夫不见了七十多天之后,才想起要找他。我也明白了她刚才的那番视察,她以为父亲躲藏在我这里,我是父亲的同谋,我藏匿了失踪的爸爸。她来我这里,除了下通知书外,还带有侦查的任务,寻找丈夫的蛛丝马迹。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腊八粥?我又想了一下那碗粥和父亲出走的关系,没有找出任何的线索。可我想起父亲曾经夸一个女人的腊八粥做得好吃。
夜里,母亲突然跑到我们夫妻的卧室,惊得渔夫套不上裤子。母亲怎么连最根本的人之常情都不懂了,她是不是让父亲的出走逼疯了。母亲枯瘦的影子很霸道无理地横在我们的床上,她不和我说话,脸冲着渔夫,我也顾不上脸面了,有些家里的丑事,不得不说。这事瞒也瞒不住的。她的开场白说得很顺,像一篇准备充分的演讲稿。这一切也证明她是清醒的。我想她一定准备了好久,她的心机是深沉的,当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时,及时地转换对象。她在短暂的伤感过后,开始出击了。我看见了她嘴里的白牙,闪着光。
母亲说,父亲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她必须找到父亲讨要生活费。她只要一点生活费,别的事她不管。母亲说得可怜而又合理,没有一丝无理取闹的意思。
她要渔夫帮着想一想办法,她夸渔夫是拿大主意的爷们儿。生平第一次被丈母娘夸赞,渔夫马上就晕了,他出主意,这个事很简单,到原单位找劳保科,扣发当月工资。虽然我悄悄踢了他一脚,可动作还是慢了。话已经说出来,收也收不回。母亲的精神一下子兴奋起来,说话的声音在四壁间回荡。我母亲亲热地叫着渔夫的小名,很好地修复了过去和渔夫种种的不和。听到丈母娘这么直接地夸自己,渔夫有点受宠若惊。母亲和渔夫讨论到凌晨三点,他们精心研究出好几个方案,最终的目的是用一定的方法和手段逼迫父亲自己从失踪的角落露出头来,然后痛打落水狗。
离开我们的卧房时,母亲像个将要出征的战士,没有一丝颓丧,她和父亲的斗争由于渔夫这个局外人的参与而出现了分水岭的变化,她要占主动权了。她是主攻手,而我们是帮手。
我对母亲撒了谎,我见过父亲。他曾来找过我。不过我不知道他是离家出走。他说,他被大哥打了。
断了父亲的经济来源后,他果然出现了,把法院的传票寄给了母亲。他们离婚的过程艰难而痛苦。案子拖了近一年,一边是母亲坚决不同意,一边是父亲决绝地要离。我们两个孩子夹在中间,一次次出庭,帮他们调解。父亲恳求他的儿女,放过他,放他一条生路。强扭的瓜不甜,我转过头开始劝母亲放手。两败俱伤是最后的结局。最后我们在法庭上拧成一根绳,统一口径,共同对付父亲这个敌人。
5
长大的我们谎话连篇。
大哥是当年的告密者,是他向母亲告发了父亲和那个女人的事。告发的后果就是父亲在和母亲激烈地争吵后离家出走。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不是说过要一直守着那个秘密吗?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父亲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大哥也知道,他还吃过那个女人炖的排骨。我和大哥把秘密藏在肚子里,我们希望母亲永远不知,我们不想母亲受到伤害。但是母亲的性格越来越怪癖,她和父亲冷战时,家里所有的物品都结着厚重的霜花。母亲困在日常的生活中,无数的绳索束着她的手脚,她找不到解脱的出口。母亲幽暗的生活现状也会伤及我们,那是一种内伤,就像一个功夫高手,不留痕迹却给对手留下致命的伤口。
大哥一直不肯原谅父亲,这些年他们父子形同陌路。我一次次试着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一次次失败。有一回我给大哥打电话,想约他出来和父亲见个面吃个饭。没想到嫂子接过电话来,一顿数落,大概的意思是,像父亲这样的人不该打扰他们夫妻的正常生活。我说,无论当爹的做错了什么事,就是杀人犯,也断不了父子关系。然后我挂断了电话。我知道,嫂子从骨子里瞧不上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
大哥从云南回来,破天荒地约我和渔夫一起吃饭,并发了位置图过来,地点在花溪。饭店的位置有点偏,不好找。出租车司机是位上了年纪的男人,不认识路,也不会用百度地图。我打开手机导航指路给他。最近在写《薄如蝉翼》,一个关于婚姻的小说,又写废了,我总是写不好这类小说,我知道我有太多的情绪。这种情绪破坏了小说的气场。
渔夫没有和我一起来。我撒谎说,他工作忙。
大哥离了,净身出户,所有的房产财物都留给嫂子,他从头开始。大哥爱上了一个云南的姑娘,为了她甘愿放弃一切。当年他是那么憎恨父亲对家庭的背叛,现在他们父子俩走了同一条路。
席间大哥点了一道拔丝苹果,他对苹果还是耿耿于怀。我现在很少吃苹果,我有胃病,吃了以后几天都不舒服。大哥需要一笔钱东山再起,而我没有办法满足他的要求。其实做个没钱的普通人也好,柴米油盐,一日三餐,日落而息。可大哥不满意这样的生活。他喝得酩酊大醉,他踉踉跄跄走路的样子,证明他已经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我不知他还有多少东山再起的机会。
大哥叫我老妹。开始我有点不习惯,我一直觉得我是姐姐的身份,母亲多病,从小都是我在照顾他的生活。那时每天早上我都早早起来为他准备早饭。他已经补习了五年,他要考大学,需要营养。我生着火煮一杯牛奶,再煮一颗鸡蛋。我很自觉,从来也没有给自己煮过一个鸡蛋。
我不爱喝牛奶,不爱吃鸡蛋。
6
春节,我给张姐放假,带着红烧肉和苹果陪母亲过节,可母亲不知道哪一天是春节。这一回她喊我东孩。东孩是大哥的小名。我们家孩子的小名都很土。我叫女女。母亲从被子下面窸窸窣窣拿出一个鸡腿,悄悄地看看四周,做贼一样飞快地递到我手里。母亲从小偏心大哥,病了以后也记着给儿子留鸡腿。被子褥子上面都是斑斑的油迹,没办法,我又得给她换洗床单了。
我把风干的鸡腿拍下来发给大哥。他没有回话。
母亲走的那天,清醒了很多,她认出了我,女女,也去看看你爸爸吧。我说,哦!知道了。
第四辆摩托车丢失后,老父亲终于不再张罗着买摩托。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我继续写我的童话。
逃出来的羊倌带着狼小姐,领着羊群走啊走啊,终于回到以前的羊村。羊倌娶了聪明漂亮的狼小姐,生了十八个儿子。很多年后,羊倌的后代异化为另一物种,他们变得凶猛异常,以吃人为游戏。
谁在夜里悄悄流泪?